五月初,也就是櫻花凋謝后的一個月,我正式開始了在“冰見子診所”作為心理咨詢師的工作。
由于自己不是正式醫生及在心理治療上缺乏自信等,我心理上多少還殘存著一些不安,但是冰見子醫生打了包票說我不要緊,所以我也沒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了。而且一些心理咨詢師和從事福利工作的人也在進行心理治療,所以好像也不必過于計較資格的有無。
只是有一點,因為心理治療是在“冰見子診所”進行的,所以前來進行心理治療的患者們都以為我是醫生,說是不在意,其實我還是蠻在乎的。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冰見子醫生鼓勵我,“你不要在意,大大方方做就好了”,所以我打算就把自己當作一個醫生來進行這項工作。
至今為止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有一個叫中川涼子的護士,她反對我進行心理治療。
中川涼子比我小三歲,今年二十八歲,兩年前開始在花冢醫院工作,現在負責西樓病房的患者。
我喜歡她大大的眼睛,以及凡事可以輕輕松松商量的性格。兩年以前,有一次她在值夜班的時候,突然被一個男患者從后邊反剪住雙臂,聽見她的慘叫聲,我沖過去幫她解了圍,從此我們開始親近起來。
隨著約會次數的增加,我們發生了關系,但不知為什么一年前她開始冷淡我,并拒絕我的求歡。
當我焦急地問她為什么突然回避起我時,她用一種拒人千里的語氣說道:“你去找冰見子醫生求歡不就行了嗎?”
一句話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發現了我喜歡冰見子醫生,因此十分不快。
涼子這種感覺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我對冰見子醫生的感情,只是一種單純的愛慕。我告訴涼子如果把這種夢幻式的東西當真,也太可笑了,但是她搖著頭不肯接受我的解釋。
此后我們就中斷了戀愛關系,只是偶爾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午休時我在職工食堂遇見了涼子,所以我把她帶到了醫院后院的長椅旁,把自己即將擔任心理治療工作一事告訴她以后,她當即表示了反對。
“這種事情,你還是不做最好。”
涼子雖然這樣說,可她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所以我也沒有什么可在意的。
“即使你反對,我也要做。”
我的話音剛落,涼子立刻用輕蔑目光望著我說:“你呀,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白什么?”
“你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怎么會……”
冰見子醫生利用我,這絕對不可能。因為她讓不是醫生的我,擔任醫生的工作。這對一個護士來說,可謂是一種破格提拔,在這件事上說冰見子醫生利用我,這種想法真是大錯特錯。
事實上在眾多的護士當中,能被冰見子醫生挑選出來擔任這樣重要的工作,我對她感謝還來不及呢,根本就沒有半點指責的意思。
“你想得太多了,冰見子醫生給了我一個學習的機會。”
“是嗎?”
“當然了,這還用說嗎?”
涼子還是老樣子,臉一直沖著別的方向。涼子乍看起來性格開朗,但是內心深處卻強硬固執,因此不知和我發生了多少沖突摩擦。
“你這樣評論冰見子醫生不太好吧。”
作為比她年長幾年的護士,我該提醒她時還是應該提醒她。
“不管怎樣,我都接受這項工作。”
我把我的決定明確地告訴了涼子,她直截了當地反對,多少使我心里有些別扭。
我的首次心理治療定于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時間是下午三點開始。
那天,我先把自己身上那套上下分開的白色男護士服脫掉,換上了內科醫生常穿的連體白大褂,然后把亂蓬蓬的頭發梳理成三七開的分頭。
當然這些都是按照冰見子醫生指示做的,當我換好衣服從更衣室出來的時候,她對我微笑道:“不錯,你穿起來很合適。”
“謝謝!”
我羞喜交加地向冰見子醫生鞠了一躬,然后走進心理治療室,坐到了醫生坐的椅子上。
這時候室內已被負責掛號的通口小姐收拾得干干凈凈,在掛有針織窗簾的窗臺前,擺著綠色的觀賞植物,從房頂的一角若隱若現地傳來一陣陣鋼琴曲。
據通口小姐講,冰見子醫生為心理治療室挑選的是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
按照她的說明,拉赫馬尼諾夫此前的作品,就是他創作的第一鋼琴交響曲,問世以后不受歡迎,為此他在精神上備受折磨,并患上了精神病。但是拉赫馬尼諾夫被成功地治愈之后,又創作了這首第二鋼琴協奏曲,卻大受歡迎,成為他東山再起的證明。
從房間里播放的這首背景音樂來看,不愧是冰見子醫生,可謂是用心良苦。我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可是聽了這番介紹后,再聽這首曲子,心中也不知不覺升起了一種悠揚、浪漫的感情。
在我的面前,當然擺有一張患者用來躺著的柔軟的病床,一邊的床角下擺著一套熏香的器皿,可能是薰衣草吧,一種淡淡的香氣飄浮在房間當中。
萬事俱備,患者什么時候出現都沒問題了。
在寂靜的房間內,我一個人坐在轉椅上,打開了即將到來的患者的病歷。
今天前來就診的患者,冰見子醫生一星期前已經診治了一次,她建議患者進行心理治療,對方也同意了。
不用說,我對這份病歷已經讀得再熟悉不過了,患者名叫片山夏美,還是一個十七歲的高二學生。
一般的心理治療,把那些抱有煩惱和問題前來就診的患者,稱作來訪者。與之相對,用語言和態度來寬慰這些患者的人,稱為心理咨詢師。
來訪者和心理咨詢師之間的關系,和一般醫院里常見的那種傳統醫患關系截然不同,在一般醫院里,由于醫生處于給患者治病的立場,所以治療者屬于權威地位。
然而對我們來說,兩者與其說是一種對等的關系,不如說是心理咨詢師需要患者聽取自己的意見,處于輔助從屬的地位。
雖然我屬于臨陣磨槍,但是這種程度的常識我也具備,今天的來訪者一個星期以前曾和她母親一起來過這家診所。上次她穿了一件花連衣裙,今天也許是剛從學校出來,她穿著一件運動上裝和一條格子裙子。
冰見子醫生為什么選擇這樣一位女高中生,讓我進行第一次的心理治療呢?我沒有直接問她理由,但或許她認為年輕女性比較容易向我傾吐煩惱,或者說交談內容相對簡單,我比較好處理吧。
不管怎么說,對我來說,我第一次的工作開始了。
然而和一個女高中生在一間密不透風的房間里,一對一地面面相覷,我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奇妙感覺。
我努力調整自己的思緒,提醒自己她是來訪者,我是心理咨詢師,然后盡可能地用明快的聲音打著招呼:“下午好……”
“下午好。”女高中生口齒清晰地回答后微微鞠了一躬,把臉抬了起來。
病歷上寫著這個女孩今年十七歲,身高一米五五左右。她胖瘦均勻,運動上裝里面系著一條深藍色的領帶,格子裙的裙長至膝上五六厘米處,穿著一雙松松垮垮的白色長筒學生襪。
她的頭發染成了淺栗色,從披肩的長發中可以看出,是出了學校以后把辮子散開的。
她略圓的臉盤上殘留著一部分天真無邪,粘著假睫毛的黑眼圈好像洋娃娃一樣圓圓地睜著。
僅從她開朗的外表來看,不會覺得這位姑娘心里有什么特別的煩惱。
說實話,我對十七八歲的女高中生一點也不了解。事實上我只有一個弟弟,可以說和這個年齡的女孩子無緣。
所以眼前這位叫片山夏美的女孩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么能知道?不過沒準兒這倒是件好事。
因為現在這種新型的心理治療重點在于,讓來訪者依靠自身的力量解決苦惱,在其成長的過程中,心理咨詢師只要默默地在旁守護,必要的時候施以援手就可以了。
這就是美國心理學家羅杰斯提倡的“只要把人放在適當的環境下,人們一定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成長”的理論。“來訪者中心療法”就是在這種理論基礎上誕生的。
根據這種理論,我只要積極地參與到她的個人煩惱當中去就可以了,并不需要給她指導。在她打開心扉、說出各種煩惱的時候,默默地守護著她擺脫煩惱、重新站起來就萬事大吉了。
在這點上,冰見子醫生也是這樣指導我的,如此一來,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使她放松下來,并使她一點點進入到想要自我傾訴的情緒中去。
所以我若無其事地說道:“可以的話,你在這兒躺下,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好嗎?”
女高中生聽到我的話,向床上看了看,一言不發。
的確,忽然被要求躺在床上,對年輕的女孩子來說,感到困惑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時我用床頭上的搖把,把床頭搖起來一些,又在床尾放上了一條毛巾被。
“你隨便找一個舒服的姿勢,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女高中生似乎總算接受了我的建議,把書包放在床上,慢慢騰騰地躺到了床上。
為了表示不看對方,我把房子里的燈光調暗了一些,開口說道:“你在這兒說的話,我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就把我當作一塊聽人說話的木頭,對著說話就行了。”
這是昨天晚上我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臺詞,女高中生聽到這句話,好像偷偷地笑了一下。
現在,女高中生躺在我的眼前。
我坐在她旁邊,由于床頭微微向上搖起來了,所以她的臉離我很近。
她的臉一開始就稍稍側向與我相反的方向,我只能看見她的側臉和淺栗色頭發之間露出的白色耳朵,以及略微隆起的胸部。
不用說我和女高中生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這么近的距離究竟是否合適,正當我因困惑而垂下眼瞼的時候,忽然聞到了一股酸甜的、好像奶酪般的氣味。
這種味道和冰見子醫生叼過的那枝櫻花的味道又不一樣,我邊想邊把病歷拿到了手上。
“片山夏美小姐,十七歲。”
在來訪者的名字后面記載著其家族人員。
父親四十八歲,母親四十七歲,還有一個弟弟。父親在一家名叫K的大型電機制造工廠工作。夏美本人在品川附近的一所女子高中上學,至今沒有過被警察輔導等特殊經歷,好像也沒有和朋友發生過什么糾紛。
“你今天是從學校直接上這兒來的嗎?”
我問了一句沒用的廢話,夏美略微點了下頭。從她的胸部到膝關節蓋著診所的毛巾被,她對我沒有半點兒戒心。
我又看了一眼病歷,看著“主訴”一欄,也就是記載著來訪者前來就診內容中最為關鍵的部分那一欄,我讀著冰見子醫生秀麗的字體。
從一年以前開始,經常躲在自己的房間里閉門不出,和家里人也不怎么說話。特別是對母親反抗意識較強,母親一說什么就大叫“吵死了”。一個月以前,把和母親一起照的相片剪成了一堆碎片。在身體表現上有愛啃指甲的毛病,所以指甲被啃得亂七八糟;耳朵上穿了不少耳洞,所以耳朵上一直傷口不斷。在學校略微缺乏協調性,特別是最近變得濃妝艷抹起來,班主任讓多注意點。
僅從病歷上記載的主要癥狀來看,這個女孩在家里處于孤立狀態,特別是跟母親關系極不融洽。第一次來診所的時候,夏美是由母親陪著一起來的,所以說不定病歷上母親的意見非常突出。
我“吭”地干咳了一下,接著喚道:“夏美姑娘。”
在開始進行心理治療之前,應該如何稱呼患者才合適呢?叫片山小姐吧,顯得有些冷淡;叫夏美小姐吧,感覺好像毫不相干的人一樣,還是叫夏美姑娘最為自然,這是昨天晚上我費了半天勁兒才想出來的。
“房間的溫度現在這樣合適嗎?”
她點了點頭,但是貼著假睫毛的眼睛還是圓圓地睜著。
“可能的話,把眼睛閉上,身體也放松一些,這樣可能更舒服一點兒。”
要使對方說出埋藏在心里的話,首先要讓她進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夏美姑娘出人意料地非常聽話,按照我說的把眼睛閉了起來,接著做了一個深呼吸。
看著她做完這些動作,我開始提問:
“夏美姑娘,你好像跟母親之間發生了很多沖突,你是不是對她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
我的話音剛落,夏美閉著眼睛爽快地點了點頭。由于她點頭時給人的感覺過于使勁兒,我不由得問出口來:
“你媽媽是你的親生母親嗎?”
“嗯……”
“你媽媽對你不錯吧?”
夏美的嘴唇動了一下,又停了下來,然后下定決心似的說:
“我討厭那個人。”
“討厭?”
“我不想見到她。也不想看到她的臉。可是她卻總借機找我說各種各樣的事情……”
即使不喜歡,但是這種極端的敵視情緒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可那是你母親啊。”
我剛一說完,夏美拼命搖頭,淺栗色的頭發左右亂擺。
“我可不想變得像那個人一樣。”
夏美姑娘如此坦白,讓我感到非常吃驚。而且她還把自己的親生母親叫作“那個人”,并一口咬定不愿意做母親那樣的人。
按照我單純的想法,我覺得母女之間的關系會一直很好,而且兩個人有說不完的心里話,但眼前的情形卻完全相反。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個剛開始工作的心理咨詢師,我能讓她把內心深處的秘密都傾吐出來嗎?為了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我點了一下頭后接著問:
“在我看來,你母親好像非常慈祥,你討厭她的什么地方?”
“……”
“她好像非常擔心你呀。”
“但是,我可不想做她那樣的人。什么事情都要發表自己的意見,在父親面前趾高氣揚,而且顯得很老……”
“很老?”
我急忙反問了一句。母親即便顯得有些衰老,不也是很自然的事嗎?如果老也不行,那么做母親該怎么辦才好呢?
“可是,那是你的母親呀……”
“所以每天非見面不可,跟她在一起,連我都會感覺變得像她一樣……”
夏美像是重又想起母親一樣,一臉厭惡的表情。
“可是……”
厭惡自己長得和母親相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母女倆長得相像,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拒絕和母親長得相像,是想要從此斷掉母女的緣分嗎?
但是一個星期以前,夏美和母親來看病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到她那樣討厭她母親。當然我當時也察覺到夏美的臉總是朝著別的方向,卻沒有感覺出來什么特別的憎惡情緒。
這樣看來,她只是討厭變成像母親那樣上了年紀的人嗎?
或是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孩特有的那種潔身自好的表現?
“你的母親,我覺得看上去很漂亮啊……”
“您自然看不出來啦。其實她臉上有很多皺紋呀,而且小腹脂肪臃腫,胸部也……”
這個時候,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冰見子醫生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我沒想到冰見子醫生會來,所以一看到她就不由得站起身來。
難道她有什么事嗎?我剛從夏美那里聽到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正在暗自驚嘆的時候,冰見子醫生是因為擔心我而前來相助的嗎?
然而冰見子醫生的手一直扶在把手上,她輕輕地舉起右手,纖細的手指做出了一個小小的圓形。
我一看到她的手勢,立刻明白她是問我“進行得順利嗎”,我點了點頭,她大概看明白了,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也許冰見子醫生一邊在隔壁的診室里為患者治療,一邊擔心我這邊的情況,所以特地過來看看。這仿佛是在告訴我,即使遇到什么難題,她就在我的旁邊,讓我放心大膽地去做。
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思考之后,把注意力重新轉向夏美姑娘。
“但是,人上了年紀臉上出現皺紋,腹部臃腫下垂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因為你母親比你大三十歲,而且還生了你和你弟弟兩個小孩。”
“但是,我討厭這些。我絕不想變成那種樣子。”
我覺得夏美的想法十分任性,但如果這時對她進行不合時宜的說教,就不能稱其為心理治療了。不管怎么說,現在對我來說最為重要的是,讓夏美自由自在、無所顧忌地說出她的心聲。
“對了,絕不能變成那個演員那種人。”
我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喜歡說教的演員的面孔,并告誡自己,然后問道: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討厭你母親的?”
“已經,從很久以前就……”
“那么,為了不使自己變成母親那樣,你一直非常努力吧。”
夏美姑娘干脆地點了下頭。
“你父親呢?”
“他是傻瓜,一個老好人……”
“傻瓜?”
“我父親一點兒也不了解我母親。所以不管我母親怎樣對他,他都一門心思放在工作上……”
夏美的情緒好像激動起來,粘著假睫毛的眼瞼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如果僅從病歷上的家族史和夏美母親的外表來看,不會認為片山家有什么特別的問題。夏美父親工作的公司,是生產電機的一流企業,她母親我雖然只見過一面,但穿著打扮略顯華麗,一看就是所謂的中產階級的夫人。
在這種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夏美,卻討厭母親,甚至跟母親連話都不愿意說,而且還一口咬定父親是個老好人兼傻瓜,一點兒也不了解母親。
也許夏美察覺到了她母親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我一邊擔心自己有窺探他人隱私之嫌,一邊順藤摸瓜問道:
“你不喜歡你母親,是不是還有什么特別的原因?”
“……”
“有什么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
夏美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使勁兒地咬了一下嘴唇。
“我媽媽有她喜歡的人了。”
“是你父親以外的嗎?”
對著點頭稱是的夏美,我又問了一句:
“那是怎么回事?”
“我母親經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外出。而且在家的時候,時常興高采烈地打電話,放下電話后竟會唱起歌來……”
“但是僅憑這些,也不能確定你母親就一定有了喜歡的人吧?”
“不,我心里明白。”
夏美如此肯定,我也不好再反駁什么。這里面也許還包括了年輕女性獨特的第六感吧。
“因此,你和你母親……”
夏美雖然沒有回答,但是眼圈周圍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淚光。她是努力忍著不哭出來嗎?不管怎么說,知道母親除了父親之外另有新歡,可見她所受的打擊之大,心靈上承受的壓力之重。
“可是你父親和母親之間也沒發生什么特別的爭執吧?”
“所以,我才討厭他們。”
夏美被淺栗色頭發遮住的腦袋激烈地左右搖晃著。緊接著她如釋重負一樣,朝掛著白色花邊窗簾的方向一直望去。
是因為把心中埋藏至今的重大秘密說了出來,夏美才一下子變成了一只泄了氣的皮球,還是她對自己如此坦白感到有些吃驚?不管怎樣,夏美總算是敞開了自己的心扉,這一點是不會錯的。
這個時候,我雖然覺得休息一下比較合適,但是話已至此,一氣呵成讓夏美吐出所有的苦惱,也許對她更好。
我感到自己好像一個無情的法官,繼續追問。
“聽到這兒,我差不多了解了你對你母親的感情,但是你用剪刀把和母親一起照的相片剪成碎片,也出自同樣的理由嗎?”
聽到我問,夏美慢慢把視線轉了回來。
“上次來這兒的時候,你母親好像非常在乎這件事情,可是你母親是怎么發現的呢?”
夏美的目光突然充滿了挑釁。
“就是為了讓她知道,我才把剪碎的照片放到了我的桌子上的……”
自己照片的臉部被剪成碎條兒放在女兒的桌子上,做母親的當然非常吃驚,而且感到極不舒服。
“你懷疑你母親和其他男性關系親密,這件事你母親知道嗎?”
夏美不回答,只是左右晃了晃頭。從孩子的角度來看,這種事情的確無法對父母開口。不,不僅是父母,就是對朋友,可能也難以啟齒。
“看來這件事一直埋藏在你一個人的心里。”
這次夏美很干脆地點了一下頭。
“你的感受我非常理解……”
我再次把目光轉向病歷。
“這里寫著你經常啃指甲,而且指甲尖兒被你啃得亂七八糟的,耳朵上由于開了好幾個耳洞而傷痕累累,這些都是真的嗎?”
“……”
“給我看看行嗎?”
夏美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把右手從毛巾被下面慢悠悠地伸到了我的面前。
夏美的右手圓潤小巧,顯得特別年輕,每一根手指都煥發著青春的光澤。
我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她的手,柔軟溫暖。我真想就這樣一直握下去,但馬上又凝神朝她的指尖望去。
人們常說指甲是青春和健康的晴雨表,夏美的指甲顏色的確宛若櫻花一般,閃閃發光。
然而她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卻剪得很怪,指甲蓋上還有幾處小小的傷痕,使她的指甲尖兒呈一種鋸齒形狀。
這恐怕都是夏美咬出來的吧。由于接觸到年輕女孩兒活生生的世界,我感到有些窒息。
可是夏美為什么要把自己的指甲啃成這樣呢?畢竟這屬于一種自我傷害行為。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啃指甲的……”
“從很久以前……”
夏美雖說把手遞給了我,可回答我的問題時態度卻十分冷淡。
“為什么?”
進行心理治療時按理說醫師不應該東問西問,讓患者自由自在地傾訴最為理想,可是眼下如果我沉默不語,夏美也不會主動訴說什么。
“你是否有過非常煩躁不安的時候?”
“我啃指甲的時候,心里感到非常寧靜。”
原來如此,不知怎的,我竟也接受了她的說法。
“可是這樣一來,你就涂不成指甲油了啊。”
“反正在學校涂指甲油的話,也會被校方批評……”
在日本的高中,有些學校允許學生涂指甲油,有些學校則禁止,夏美上的學校看來禁止學生涂指甲油吧。
“這也和你母親的事有關嗎?”
“有沒有關系我也不清楚,只是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在啃指甲了。”
啃指甲是一種情緒不安定的表現,這在書本上有過記載,但是眼前夏美被啃壞的指甲,已經遠遠超過了情緒不安的程度,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仿佛她是要把某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啃掉似的。
“把你的耳朵給我看看,好嗎?”
聽到我的話,夏美聽話地把頭扭向一邊,用右手慢慢地撩起了披肩發,隨著染成淺栗色的頭發一層層被撥開,頭發下面露出了戴著金色耳釘的耳朵。
至今為止,大概因為夏美化妝過濃的原因,我一直沒能發現她從耳朵到脖頸的部分,白得近乎透明。
如果夏美的學校禁止學生涂指甲油,那么戴耳環就沒問題了嗎?
還是因為耳環可以藏在頭發里面,她是悄悄戴的?總之,我還是第一次在這種近在咫尺的距離,細看年輕女孩兒從耳朵到脖頸的部位。看著夏美十分柔軟的耳朵及呈幾重螺旋狀的耳郭,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吻上去。
看來心理咨詢師也是一個充滿誘惑的職業。我心中升起一種古怪的羨慕……我趕緊警醒自己,用稍稍冷淡的聲音詢問:
“對不起,我摸摸可以嗎?”
夏美沒有回答,我就理解為同意,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耳朵。
夏美的耳朵和手一樣,比我想象的還要柔軟,我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耳垂,在金色耳釘周圍可以看到點點細小的傷痕。這都是些針孔大小的傷痕,一共有四處,特別是在耳釘旁邊的傷口顯得很新,結著黑色的瘡痂。
“這周圍有些傷口,這些耳洞都是你自己扎的嗎?”
“不是……”夏美答完接著說。
“第一次是去醫院做的,其余的都是我自己……”
穿耳洞這種事自己也能做嗎?我感到匪夷所思。
“很痛吧?”
“用毛巾包著冰塊,先冷敷幾次,然后再穿耳洞,所以也不是很……”
夏美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只是聽她說,就已經感到耳垂的地方變得很痛。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我有一種想把一切都毀掉的欲望,因為我的臉、身體、指甲、耳朵都是些不好看的東西……”
“哪兒有這種事呀。”
處于青春期的十幾歲的女孩子,會經常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一種不可忍受的厭惡和不快感。
從側面看上去夏美顯得青春年少,這個花季女孩兒為什么會陷入如此厭惡自我的情緒當中呢?如果是歷經滄桑的大人還可以理解,是否因為女孩子越是年輕理想越高,由于夢想太大,一丁點兒的缺陷都不能忍受,因此才會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之中?
即使這樣,夏美的情況還是有些異常,甚至可以說過于極端。夏美對自己的身體、容貌、指甲、耳朵全部感到厭惡,但是十七歲的她,個子雖然稍微矮了一點兒,但并不顯胖。圓圓的臉,鼻尖有點兒微微上翹,反而顯得十分可愛,我不覺得她有什么特別不好的地方。
但是她卻想把這些全部毀掉,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樣說,會遭報應的喲。”
我簡單勸了夏美兩句,她根本就不接受。
“我對自己的眼睛、鼻子、嘴都討厭得要命。”
“你長得十分可愛,那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想改變眼前的一切,所以每天化各種各樣的妝……”。
聽她這樣一說,我仔細看了看她,只見夏美整個臉上的確色彩過濃,眉毛描成彎彎的山字形,眼線畫得很濃,貼著假睫毛,涂了幾重睫毛膏,眼睛好像洋娃娃一樣又圓又大。
我一下子想起了眼下最為當紅的那位年輕的偶像歌手,指出夏美“像H.A一樣”,她使勁點了點頭。
“但是,你是你自己啊。”
我回想了一下,發現最近那些年輕的女孩子長得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也許正如夏美所說,她們都覺得那個當紅年輕偶像歌手的臉型最漂亮,因此無比向往,所以大家都極力模仿那個歌手來給自己化妝。
“這樣一來,你自己的個性不就沒了嗎?我覺得你現在不化妝的樣子最可愛了,真沒必要做這種畫蛇添足的事情。”
夏美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對我怒目而視。
“我,回去了。”
“等一下。”
如果夏美這時回去的話,那我眼下所做的心理治療就前功盡棄了。不僅如此,激怒了患者對我來說相當不利。
夏美突然提出回去的理由,不用說是我剛才的說法惹惱了她。
身體肌膚受之于父母,不好好地愛護,反而弄出很多傷口,甚至還要勉為其難地改變自己的容貌。對她這種態度,我出于義憤情不自禁批評了她兩句,卻激怒了夏美。
“如果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興的事情,請你原諒。”
看來我剛才得意忘形,說了一些過火的話。夏美肯定覺得這些話和平時在母親那兒以及學校老師處聽到的一樣,所以才要回去的。
“對不起……”
但是,我為什么要向這個小毛孩子道歉?我哪點說錯了?可這些在心理治療上卻行不通,這也許就是患者棘手的地方。
不管怎么樣,如果讓夏美就這樣回去的話,會使特別提拔我擔任如此重要工作的冰見子醫生感到失望。
“等等,我是一個新手……”說完以后,我又慌忙糾正,“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像你這樣年輕的患者,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剛一說完,夏美回過頭來,用不解的目光望著我:
“醫生,你剛做大夫不久嗎?”
“嗯,也算吧,這邊的心理治療是剛開始的。”
我以為自己不是真正的醫生之事要穿幫了,緊張得心里“嘭嘭”直跳,夏美重新回到了床上,把背靠到了床頭上。
“你剛才對我說,你只是一塊沉默無語、聽人說話的木頭……”
“對對,是這么回事,所以你還像剛才那樣,把什么都說出來,好嗎?”
這樣一來,到底誰是心理咨詢師,誰是來訪者,我也搞不清楚了。
夏美總算不再生氣了。
看到她臉上重新恢復了平靜的表情,我首先辯解了一句:
“剛才我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你清水出芙蓉的樣子,我覺得已經很漂亮了。”
“但是,我討厭得要命。”
我知道如果再說什么,只會引發爭吵。
“我明白了。”
我一邊點頭,一邊重新看向夏美的臉。這是一張誰看見都會覺得青春靚麗、天真無邪的面孔,如果夏美自己有意的話,那么很多男孩都會主動去接近她,這點絕不會錯。
但是,夏美對自己的長相卻厭惡得不得了,從長相到身體,從耳朵到指甲尖,好像都成了她厭惡的對象。
人們多少都會有一些自我否定的傾向,特別是年輕時這種傾向更為突出,在對自己的身體進行單方面苛求的同時,在其他方面則表現為對周圍的人攻擊性較強。特別是夏美,她厭惡她母親,不想變成母親那樣的情緒極為亢奮,所以表現在言行舉止上就是傷害和母親有些相像的自己。
即使我這么一個臨陣磨槍的心理咨詢師,也能夠察覺這些事情,問題是下一步,我應該如何處理才好。
“至此,你的想法我差不多已經了解了,你自己還有什么可擔心的事情嗎?”
我看著病歷上“和朋友之間缺乏協調性,有閉門不出的傾向”這句話發問:
“你和學校的朋友之間關系怎么樣?”
“他們都不喜歡我。”
“是不是只是你個人的猜想?”
“不是,這些也都是那個人的錯。”
又來了,夏美對母親的怨恨好像很深。
“那么,你可不可以把那些事給我講一講?”
夏美盯著天花板望了一會兒,好像下了決心。
“那個人自己既狡猾又污穢,卻總是對周圍的人說我令人擔憂,是個干什么都沒出息的孩子,從朋友到老師她到處說我的壞話,裝作只有她一個人擔心我似的……”
接著,夏美把對母親的不滿和與朋友們相處不好的事情,一件件說了出來。
聽著夏美滔滔不絕的述說,我好像在聽自己的孩子進行哭訴一樣。
夏美的述說有時是跳躍間斷的,而且條理也說不上清晰,但基本上說的還是她對母親的厭惡。母親利用父親的遲鈍,仍在紅杏出墻,她不能容忍母親有外遇,認為由這樣一位自私自利的母親所生,她自身也有一種不潔之感,這甚至影響到了她與朋友之間的關系。夏美做不到心無芥蒂地與大家進行交往,結果導致了彼此之間的沖突。
所以出現了啃指甲、扎復數耳洞的現象,夏美有時稱母親為“老太婆”,或罵母親是“惡魔”,甚至發展到深更半夜突然就不見了,出去買安眠藥服用,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不相信母親,還有就是為自己和母親相像而感到煩躁不安。
大約二十分鐘,夏美就像機關槍一樣一個人滔滔不絕,最后不知是說累了,還是由于把自己在心中埋藏至今的秘密一口氣發泄了出來,從而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夏美大大地嘆了口氣,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對不起。”
“沒關系,這樣就對了。”
我一下子感到夏美非常可愛,連忙抑制住想要去撫摩她腦袋的沖動,接著說:“你的感覺我非常理解。如果我是你的話,也許會做出同樣的事來。”
“真的嗎?”
夏美好像找到了知音,顯出一種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的表情。
“但是,你最好把這一切全部忘掉。如果你一直糾纏在這些事當中,不斷地對母親進行反抗,或者傷害自己,最后什么目的也達不到。像你這樣的好孩子,總是被這種無聊的事情所困擾,實在太可惜了。這樣一來,不就等于你輸給你母親了嗎?與其這樣,還不如把自己的生活重心移向外面的世界,自然地和大家進行接觸,那么高興的事和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啊。”
當我覺得自己又說過了頭想要住口的時候,發現夏美一直在頻頻點頭。
從夏美目前的樣子看上去,她好像正在準備重新邁出人生新的一步。雖然在此后漫長的人生歲月里,也許還會出現煩惱和挫折,但是那個時候再到這兒來談心就可以了。
“那么,今天就到此結束吧?”
我看了一下表,從開始到現在正好五十分鐘。
一次的心理治療時間,大多定為四十五分鐘到六十分鐘。
從時間上來看,五十分鐘剛好合適。
我把和夏美談話的內容大略記錄在病歷上,然后到隔壁冰見子醫生所在的診室去了一趟。
冰見子醫生正在診治一位五十多歲的男性患者,看到我問道:“完了?”
“唔,差不多……”
“那,沒什么問題吧?”
雖然夏美途中曾經提出要“回去”,但是后來她還是坦率地訴說了自己心中的秘密,因此我覺得還算順利吧。“對。”我答道。
“你告訴她,如果她還希望進行心理治療的話,請她跟診所聯系。”
我點了點頭,重新回到心理治療室,夏美已經從床上下來了,單手拿著書包站在那兒。
“那么,今天就到此結束,來這兒治療以后,感覺好點兒了嗎?”
聽到我的問話,夏美回答:“應該是吧……”
“如果再出現什么情況的話,跟我們聯系好嗎?”
“那個,您的名字是……”
我連忙把掛在胸前小小的名牌拿給她看,同時自我介紹道:“北向,讀北向而不是北風。”剛說了一半兒,夏美撲哧一下笑了。
“知道了……”
我還想再說點兒什么,但是夏美已經朝門的方向走去。沒辦法,我也跟著出了房間,把病歷送到了掛號處。
就在我呆呆地站在辦公室中間的時候,聽到掛號處的通口小姐正在向夏美收錢。
“收您一萬五千日元。”
一次的心理治療費用,的確是這個價錢,但是收那么多費合適嗎?是冰見子醫生的話,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像我這樣的人,我認為未免有點兒貴了。夏美如數付了錢。
我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夏美,心中暗語:“對不起……”
夏美走了以后,我突然覺得自己如同一只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剛開始的時候,我當然十分緊張,非常擔心這次心理治療能否順利完成,但是完了以后我又有了新的擔心,比如自己的治療是否得當,而且覺得這種程度的治療收費一萬五千日元,總有點兒于心不忍。當然這些錢并不會裝進我的口袋,但我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我就這樣一直站在辦公室里,冰見子醫生走了過來。
“怎么樣?還算順利吧?”
“對,還算是。”
“問題還是出在患者母親身上吧?”
“嗯,是這么一回事。那個女孩兒的母親好像另有了新歡,她察覺了這件事,所以變得越來越討厭她母親。”
冰見子醫生緩緩點了點頭。
“對對,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容易把母親當作女人對待,所以反抗十分強烈。”
“因此她啃指甲,扎耳洞,化妝化得像個洋娃娃似的,而且她的朋友們也如出一轍……”
“因為年輕,所以對自己缺乏自信吧。”
的確在這一點上,冰見子醫生打扮得極有個性,十分瀟灑典雅。
眼下她穿著上下分開的白制服,上衣是緊身立領的,領口微微敞開,下身是同一顏色的白褲子。粗略一看,好像白色制服誰穿都是一樣,可是雙腿修長的冰見子醫生穿上,就好像穿著一套上下分開的白色套裝的模特似的。
實際上想讓這位美貌的醫生看病的男性患者很多。剛才那位拿了藥就回去的中年男人,也是這群患者中的一個。
我正在琢磨的時候,“我要回去了,請給我叫輛車”,冰見子醫生吩咐掛號處的小姐。
冰見子醫生要去什么地方?我剛剛結束自己的第一次心理治療,所以還希望和她再聊上一會兒,但冰見子醫生有事,我也沒有法子。
“請問,您是回花冢醫院嗎?”
聽到我問,冰見子醫生搖了一下頭。
“我要去一個地方,下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在赤坂的診所,診療時間為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所以還有兩個小時。這段時間里,我只要負責傾聽來訪患者的談話,然后替冰見子醫生預約下次的治療時間就可以了。
“您放心吧。”
我的話音剛落,冰見子醫生就走進了更衣室,不一會兒她穿著外出的服裝走了出來。
剛才她還穿著上下分開的白色醫生制服,現在卻穿著一件黑色的領口斜開的連衣裙,戴著白金項鏈,上面披著一條白色針織大花的披肩。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覺得冰見子醫生與其說是一位醫生,不如說是一位剛從時裝雜志中走出來的模特。
我曾經跟這樣一位醫生單獨去墓地賞過櫻花,剎那間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種自豪感,但是不知冰見子醫生是否知道我的感慨,她好像在說再見一樣輕輕地晃了一下右手,就轉身出去了。
冰見子醫生走后,我充滿緊張感的身體一下子松弛了下來。
“做些什么呢……”
我一下子變得無所事事起來,想翻翻護士方面的專業書,卻又看不下去,正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花冢醫院的中川涼子的事情。
她反對我擔任心理治療工作,甚至直言不諱地指出我被冰見子醫生利用了。
想起這些事情,我就給涼子打了個傳呼電話,告訴她我剛剛結束心理治療,但是她卻閉口不答。
“患者是一位十七歲的女高中生。好像對母親有許多不滿。”
聽得這兒,涼子接過話茬兒:“那個女孩子,好可憐啊。”
“什么意思?”
“因為她把你當作醫生了吧?”
“誰不是一樣,只要病治好了不就行了嗎?”
“但是,這不是一種欺騙嗎?”
“欺騙?”
我不由得喊出了聲。我覺得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且夏美最后也是接受了我的建議后回去的。涼子卻說這是一種欺騙行為,這也太過分了。
“你是不是對我擔任心理治療工作有什么不滿?”
“并不是啊,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情。”
涼子的聲音異常平靜,愈發讓我感到生氣。
“我的確不是醫生,但是進行心理治療并不是非要醫生不可的吧……”
我和那些沒有醫生資格的心理咨詢師和社會福利工作者一樣,他們也在進行心理治療。作為一個護士,我進行心理治療也不足為奇,我對涼子解釋過,但是她卻不能接受。
“但是,那個女孩兒以為你是醫生才會讓你治療的吧。如果她知道實際情況,我想她是不會接受你的治療的。你讓她認為你是一個醫生,這就是一種欺騙行為。”
“等一下……”
對于涼子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感到極不舒服。首先作為護士,我是她的前輩,可她每次都用“你”這種沒大沒小的稱呼,對此我非常不滿。曾經一段時間我們有肉體關系,那時她這樣叫我,我也無話可說。可現在我們兩個什么關系也沒有,她難道不應該稱呼我一聲“前輩”嗎?另外,盡管她比我小,卻總用一種冷靜的態度對我高談闊論。
“說起欺騙一詞,如果讓冰見子醫生聽到了,那可不得了啊。正因為來訪者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兒,所以她覺得我這種年輕男士比較合適,才讓我擔任她的心理治療的。”
“是嗎?”
聽到涼子這種一成不變的掃興語氣,我一下子火了起來。
“你是否對冰見子醫生的做法有什么不滿?”
“是有。”
“如果有的話,說說你到底有什么不滿?”
“對她治療患者的方法。”
“治療患者的方法?”
作為一個護士,應該服從醫生的治療方針。涼子竟然對身為院長的冰見子醫生的治療方法有所不滿,這樣一來,這家醫院的治療還怎么進行下去?
“喂喂,你說的是心里話嗎?”
我說完后突然想起掛號處的通口小姐還在身邊,于是放低了聲音。
“你說明白一點兒,的確有這種情況嗎?”
“當然有啦。”
涼子的聲音還是和平時一樣冷淡。
“哪個病房的?是誰?”
我也是花冢醫院的護士,所以幾乎所有的患者我都知道。
“西樓二〇五號病房的村松先生。”
西樓病房不是我直接負責,但是那邊的事我還是知道一些的。的確有一位四十五歲左右的男性患者,患有嚴重的抑郁癥,應該是給他服用了不少藥物,所以他迷迷糊糊昏睡的時候居多。
“村松先生剛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雖說患有抑郁癥,但他當時說話還是清清楚楚的,我覺得他根本不用住院,但是冰見子醫生卻要他馬上住院,現在他幾乎都是躺在床上昏睡……”
“你是否有證據證明這是冰見子醫生的過錯?”
“沒有什么確切的證據,可是覺得可疑……”
“但是,冰見子醫生一定是認為住院合適才讓他住院的,覺得必要才讓他吃藥的。”
“是這么一回事嗎?”
涼子的語氣好像冰見子醫生誤診了一樣。
“你先考慮一下自己的立場,然后再發言。”
“我再怎么考慮,也覺得奇怪。”
再這樣繼續下去也只能是兩條平行線,而且在電話中一直爭論不休也毫無結果。
“不管怎么說,有時間我去查明這位患者的情況,但是你最好不要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
我口氣嚴肅地警告了涼子,然后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