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櫻花開得過于絢爛,還是因為春天皎潔的月光灑滿了大地,抑或是由于在墓地這種地?冰見子醫生做出這樣的事來,是我怎么也沒想到的。
是的,那時冰見子醫生冷不防把手伸向了頭頂縱情綻放的櫻花,親手折了一枝下來,并把這枝櫻花呈“一”字形橫著銜到了口里。
然后她保持著口叼櫻花的姿勢,沖我微微一笑。
一剎那,一股冰冷的、毛骨悚然的感覺竄過了我的脊椎。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錯,冰見子醫生是精神科的一位女醫,有著傾國傾城的美貌,正如畫卷中描繪的才女一般。這樣一位女醫,為什么會突如其來地親手折斷一枝櫻花,并把它叼到了口里?
那天晚上六點半,我們先在銀座共進了晚餐。
地點就在冰見子醫生平時經常喜歡光顧的那家位于銀座四丁目的意大利餐廳,這家餐廳坐落在一座大廈的三層,透過餐廳的窗戶可以俯視下面的銀座大道。
那天碰巧是東京櫻花盛開的日子,在銀座,來來往往的行人們臉上都呈現著一種情不自禁的喜悅,櫻花使整個街道都充滿了一種令人神往的感覺。
當然,我比過往行人更加歡欣雀躍,因為我沉浸在一種巨大的幸福之中。
事實上直到這次約會夢想成真為止,不,即使現在我們面對面地坐在這家餐廳里,我仍然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原因非常簡單,仔細想想看,我只是冰見子醫生開辦的一家精神病醫院里的一個護士,今年三十一歲,比她要小上五歲。
這樣一個我,突然得到和在醫生當中以美貌聞名的女醫單獨共進晚餐的機會。對我來說,冰見子醫生是一位高高在上、難以接近的女醫,可這次卻是她本人直接約我出來吃飯的。
但是,冰見子醫生為什么會和我這種男人約會呢?整件事看上去非常不可思議,然而更讓我弄不明白的是,晚飯之后她突然對我說:“去青山墓地吧。”“墓地?”我不由得重復了一句。
在銀座約會之后接著要去墓地,這實在是一個離奇古怪且太富于跳躍性的邀請。
為什么晚餐結束的時候,冰見子醫生突然提出要去墓地,而且是在兩個人慢慢地飲干了紅酒以后?
冰見子醫生原本就有語出驚人的習慣,不久前在診治病人途中,她突然對我說:“你去買一個豆沙面包回來。”
我一下子回不過神兒來:“啊?”我驚奇地回問了一句,正在接受治療的患者好像也跟我一樣吃驚。
湊巧這是一位三十二歲的女性患者,曾經兩次自殺未遂,這次又由于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藥,陷入了昏睡狀態之中,幸好發現及時,馬上進行了洗胃等搶救,總算沒出什么大事。
然而,患者在身體上得到救治之后,還需要在精神上進一步進行治療,所以她被從附近的急救醫院送到了我們醫院。
冰見子醫生在詢問患者自殺動機的時候,突然提出要我去買豆沙面包,而且還特別強調了“要買十文字屋的”。
那兒的豆沙面包確實非常好吃,冰見子醫生的父親在此地開設內科醫院的時候,那家面包店就已存在,而且我知道冰見子醫生也非常喜歡那家店。
但是在治療過程中,冰見子醫生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那家面包店呢?
事后我曾經問過冰見子醫生,她回答得非常干脆:“那位患者被救活以后肚子非常餓,所以我才提出去買面包的。”她說話的時候,仿佛這件事跟她沒有半點兒關系。
的確在自殺未遂之后,經過幾次洗胃,胃里的東西都被清干凈了,變得空空如也。隨后患者會陷入一種昏睡狀態,幾小時過后,當患者總算能睜開眼睛的時候,會遭到一種異樣的饑餓感的襲擊。
冰見子醫生是基于這種考慮,才提出要我去買豆沙面包這種要求的嗎?
這樣一想,我覺得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是,這畢竟是在治療過程中提出來的呀。
如果想要勉為其難地體會冰見子醫生當時的心理,只能想作是她在和患者交談的過程中,自己也逐漸被患者自殺未遂之后的情緒所感染,或者只是出于她那種任性的、生來就有的大小姐脾氣?
總之,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之后我馬上就出去買豆沙面包了。
看著看著病,可以突然要我去買豆沙面包,所以在晚餐之后,聽到冰見子醫生說出“去墓地吧”這種要求,我也就不會感到十分驚訝了。
而且青山墓地就在青山大道南面的入口處,從銀座去的話,坐車有二三十分鐘就夠了。
我從來沒反抗過冰見子醫生,事實上我也沒有反抗的資格,當然只有唯命是從了。
只是冰見子醫生起身的時候,我原本覺得餐廳的賬應該由我來付,但她很快叫來店長,優雅地遞上信用卡。反正我只是醫院的一名雇員,而且是她主動約我的,所以我轉念一想,不付賬也就算了,我就讓冰見子醫生請了這頓飯。
不過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夜晚,為什么她會動念去青山墓地呢?當我問她原因的時候,“為了去看櫻花啊”,她回答得非常干脆。
青山墓地櫻花確實很多,而且今晚正是花團錦簇的時候,只是在那種地方,真能好好欣賞櫻花嗎?
一說起銀座附近的夜櫻,人們立刻會想到皇居周圍的千鳥之淵及隅田川沿岸的櫻花,然而提出去墓地且說去欣賞櫻花,這種提議讓人總感到有些古怪。
“那里的櫻花有什么與眾不同嗎?”我問。
冰見子醫生頭也不回地直視前方回答:“對,我的櫻花正在等我。”
“你的?”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但是青山陵園的土地屬于東京都所有,那兒有屬于個人的櫻樹實在不可思議。
“您家的墓地在那兒嗎?”
“不在。”冰見子醫生冷淡地回答,接著又說,“也不是非有屬于自己的櫻樹不可啊,只要我心中認定這棵櫻樹屬于我就行了。我把那兒一棵最年輕美麗的櫻樹定為自己的櫻樹,每年都會去看它。”
這種事情能行得通嗎?我還是覺得難以接受,這時冰見子醫生的目光突然變得夢幻般迷離。
“那棵櫻花特別可愛,‘好漂亮啊’,每年我都會這樣贊美它。今年它也會花團錦簇的,等著我的到來。”
冰見子醫生所言之事令人費解的實在太多。
但是,去墓地欣賞夜櫻也許并不是一件壞事,如在千鳥之淵或上野等地,直到三更半夜還有許多賞花的客人,熙熙攘攘、喧囂異常;換作墓地的話,去的人也少,說不定倒可以盡情地慢慢欣賞櫻花。
不管怎么說,我先出去叫了一輛出租,當司機聽到我說“去青山墓地”的時候,表情變得非常驚訝。我們并不理會,坐了上去,出租車駛過六本木隧道,過了青山火葬場以后往左一拐,就到了青山墓地中間的大路,我們在那兒下了車。
“十分寂靜吧?”
正如冰見子醫生所言,整個墓地靜悄悄的,空氣非常清新,我本來以為沒人會在夜晚來這兒觀賞櫻花,但是卻看到道路上三三兩兩的人們一邊散步,一邊觀賞櫻花。
原來如此,這是一個不為人知的賞櫻名勝,道路兩邊生長著高大繁茂的櫻樹,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的照明,但是在幾處街燈的燈光和朦朧的月光映照下,晚上的櫻花仍然看得十分清楚。
“尾崎紅葉、大久保利通以及齊藤茂吉的墓地都在這里。”
冰見子醫生一一對我進行著介紹,這些名字對我來說幾乎都很耳生,只知道是些過去的名人。放眼望去,周圍的這些墳墓古老而又堅固,有些墳墓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有些卻埋藏在雜草叢中。
我們沿著中央大道瀏覽著左右兩邊的墓地,走了五十米左右往左一拐,冰見子醫生停了下來。
“這就是我的櫻花。”
她的話音一落,我再次仰頭望了上去,只見并排的幾棵櫻樹當中,有一棵最矮的、最多也就五六米高的櫻樹,顯得好像比周圍的櫻樹都要年輕,連細小的樹枝盡頭都綴滿了櫻花,整個就像一把巨大的花傘懸掛在夜空之中。
“漂亮得驚人吧?”
的確如此,這棵櫻樹與其說美得動人,不如說美得驚人可能更為合適。正當我邊想邊眺望櫻樹的時候,冰見子醫生忽然撫摩著樹干低聲細語起來:
“謝謝!今年也為我竭盡全力開滿了櫻花。”
在夜晚的墓地里,冰見子醫生摩挲著櫻花盛開的樹干,對著櫻花喃喃自語。
我在旁邊望著她,忽然覺得窺探到了冰見子醫生至今為止從不為人知的另一副神情。
冰見子醫生本身是一位精神科的大夫,在多數情況下,她不是診治患者,就是對我們這些護士下達指示,總體來說,她那種冷靜而果斷的態度給人的印象很深。
冰見子醫生鼻子、眼睛的輪廓非常分明,身體修長苗條,與其說有一種溫柔的美感,不如說給人一種精干的印象,使人感到難以接近。她的態度中隱隱地包含著一種冷漠。
這樣一個冰見子醫生,竟會在愛撫櫻樹的同時,對著櫻花傾吐無比慈愛的話語。
甚至還從手中的皮包里拿出一個小飲料瓶,打開蓋子,朝著櫻樹的根部澆起水來。
“多多地吸收水分,以便快快長大。”
冰見子醫生身高約有一米六五,體重四十五公斤左右,一件白色的短風衣裹著她窈窕的身體,整個人靠在櫻樹的樹干上。
在墓地里站著一位穿白風衣的女性,只是這個畫面就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再配上夜晚的櫻花和朦朧的月色,總覺得有一種看畫中人的感覺。
我被冰見子醫生身上那種至今從未發現的母性深深吸引住了,她澆完水以后,又把飲料瓶裝入了皮包,然后往后退了一步,重新仰望著櫻花喃喃自語:“十分絕妙吧?”
我用力點了點頭。
如果樹也可用“精神”這個詞來形容,那么這棵櫻樹一定處于風華正茂、長勢喜人的時期。
不愧是冰見子醫生,連欣賞櫻花的目光都與眾不同。
我邊思索邊凝視著她,這時她忽然伸出右手,親手折下一枝,然后張嘴一口叼住了這枝櫻花。
整個動作都在瞬間完成。
我怎么也想不到冰見子醫生會親自折斷一枝櫻花,并把櫻花叼到口里。
這條花枝上綻放著四五朵櫻花,冰見子醫生把它呈“一”字形橫著銜在口里,所以她美麗的香唇到面頰之間的部分被櫻花湮沒了。
那瞬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櫻花的精靈從天而降。這對冰見子醫生來說好像并沒有什么,她大模大樣地向著呆然守望的我,伸手把這枝櫻花遞了過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這枝櫻花是我憧憬已久的冰見子醫生口中叼過的花枝,我當然非常想伸手接過來,但馬上又覺得這樣顯得自己臉皮太厚。正在我猶豫不決之際,聽到冰見子醫生輕輕說道:“喏。”
我這才把櫻花接了過來,冰見子醫生剛才叼過的地方,仿佛還能感到一點微微的濕痕,所以我加勁握緊了這枝櫻花。
“味道甜美吧?”
聽到冰見子醫生這句話,我變得更加糊涂起來。櫻花的樹枝味道甜美,這話什么意思?說起來小鳥有時會去吸吮櫻花的花蕊,以此類推的話,冰見子醫生不也變成一只小鳥了嗎?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眺望著櫻樹花枝之時,冰見子醫生又在喃喃自語:“櫻花都發瘋了……”
我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慌里慌張地搖起了頭。冰見子醫生一動不動地仰視著櫻花。
“束縛沒有了。”
“束縛?”
“對,沒有了束縛,花變得瘋狂了。”
冰見子醫生這么一說,我才明白她指的是艷麗的櫻花朵朵競放的樣子。
這棵櫻樹怒放的樣子確實超出了一般櫻樹,真好像失去了一切禁錮。我正在琢磨的時候,聽見冰見子醫生用在門診室診治患者時那種清晰而冰冷的口吻說道:
“這棵樹有狂躁癥吧。”
“狂躁癥?”
我重復了一遍,才發現冰見子醫生用的是精神科的專業術語——狂躁癥。
也許正如冰見子醫生所說,這棵櫻樹的確患有狂躁癥。
稱櫻花怒放的樹木患有狂躁癥,這種想法實在與冰見子醫生那種大膽的性格匹配。
精神科里所謂的狂躁癥,雖說由做護士的我來描述也許有些不自量力,其實就是指情緒處于一種異常高昂的狀態。
再具體一點說,就是從身體動作到精神表現都十分激昂,喜怒哀樂的表現也變得激烈,因為一點瑣事就可以興奮起來;而且思維異常活躍,想法一個接一個,如果不說出來就會坐立不安,而且內容大都間斷跳躍。在表述自己不著邊際的想法的同時,身體也活潑多動,頭腦一熱,就隨意到處亂走,主動和不相識的人搭話。
與此相反,情緒低落,沉浸在不安或悲傷的狀態當中,則稱為抑郁癥。在患者當中,狂躁癥和抑郁癥交叉出現的情況很多。
現在眼前這棵盛氣凌人、競相怒放的櫻花,確實給人一種情緒亢奮或是開得非常放肆的感覺,如果稱之為狂躁癥,人們也會產生“原來如此”的感受。
狂躁癥的特點在于思維時常跳躍變換,但由于內容符合邏輯,所以還不至于給人一種支離破碎的感覺。
事實上眼前這棵櫻花也是如此,一眼望去好像開得非常瘋狂,但實際上并不是無規則亂開的。它還是在應該開花的季節,隨著周圍的櫻花一起開放,只是開花的時候過于絢爛耀眼,給人一種玩命開過頭了的感覺,所以這棵櫻樹才被診斷為狂躁癥的吧。
不用說,我對這個診斷并沒有什么異議。
從護士的角度來看,本來就沒有資格對醫生的診斷心存異議,我就更不可能產生半點兒疑問了。
總之,冰見子醫生說這棵樹患有狂躁癥,我只有點頭稱是。到此時我才覺得似乎明白了冰見子醫生把這棵櫻樹定為自己的樹,并于夜晚前來探望的理由。
沒準兒就是因為這棵櫻樹患有狂躁癥,冰見子醫生才被它吸引住的吧?由于這棵櫻樹不知什么地方有些瘋狂,而且不受約束,所以她才如此珍愛它,心里放心不下它吧。
想到這里,我忽然被一種新的不安抓住。
如果冰見子醫生喜愛患有狂躁癥的櫻花,那她本人會不會同樣患有狂躁癥呢?
冰見子醫生患有狂躁癥,這絕對不可能,這只是我一時間想過頭而已。
我慌忙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而越是否定,不知怎的,冰見子醫生也許患有狂躁癥這種想法卻愈發變得更加鮮明起來。
但是這種事情怎么好說得出口,在我默默無語的時候,冰見子醫生再次摸向櫻樹的樹干,輕聲細語道:“再見,過一段時間我還會再來。”
緊接著櫻樹仿佛聽懂了一般,刮起一陣輕風戲弄著我的面頰,數片花瓣戀戀不舍地飄落而下。
冰見子醫生也許真能和櫻樹進行交流,櫻樹可能也同樣能聽懂她的話語。剎那間我對櫻樹產生了一種嫉妒,不知冰見子醫生是否察覺到了我的嫉妒,她和櫻樹告別后就向大道走去。
剛剛進入四月,在春寒殘留的夜晚,冰見子醫生豎起短風衣的領子,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
我走在她身旁落后半步的地方,還在思量自己剛才懷疑冰見子醫生患有狂躁癥的事情。
我懷疑精明強干的冰見子醫生患有狂躁癥是不太合理,可是當我看到右手里冰見子醫生用嘴叼過的那枝櫻花時,慢慢地又覺得即使我這樣想也無可厚非。
實際上,精神科的醫生們在診治患者的過程中,也有人會逐漸趨于古怪。我在接觸了一定數量的患者之后,發現有的人表現異常,但實際正常,而有些被社會認可的正常人,卻有十分異常的時候。
幸好這只是一時的現象,她現在應屬正常狀態,看著如此絢麗多彩的櫻花,冰見子醫生變得有些狂躁也沒什么不可思議的。
豈止如此,看上去十分堅強,實際上又不時露出脆弱,這也許正是冰見子醫生的魅力所在。
這樣想著,我們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墓地中央剛才下出租車的地方。
“那我從這兒就回去了,你怎么辦?”
突然聽冰見子醫生這樣一說,我變得手足無措起來,她迅速向停在附近的出租車招了招手。
“我就坐出租車回家了,沒事兒吧?”
讓冰見子醫生這么一說,我也只好點頭。當我呆呆地傻站著的時候,她又道:“剛才說的事情,你好好考慮一下。”說著坐進出租車,輕輕一擺手,就絕塵而去。
在墓地的中央大道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話雖這么說,其實周圍還有一些晚上賞櫻的人,也不顯得那么寂寞。
但是這樣和冰見子醫生分手也太掃興了。忽然對我說一句“我回去了”,然后叫來出租車,一聲“拜拜”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銀座共進晚餐以后,又來到青山賞看夜櫻,我原本期盼分手時能帶有些浪漫情調,這樣也過于簡單了吧?當然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我并沒有奢求過多的東西,但是我也沒有料到冰見子醫生會突然叫輛出租,一個人說走就走了。
這里雖說是墓地,但青山離澀谷很近,從這里乘地鐵到最近的電車站,再坐電車到大森,我回起家來并不難。
冰見子醫生也許正是知道這些,所以才一下子就走了。但是這種突然分手的方式,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是和我待在一起突然感到郁悶了呢,還是我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興了?我仔細回想了許久,冰見子醫生并沒有什么不高興的樣子呀,直到她上車時向我揮手,我也沒覺得她的情緒有什么異常。
這樣看來,這還是冰見子醫生善變的老毛病吧?不對,從一開始她就想好了在墓地和我分手,是我一廂情愿地認為還可以繼續跟她在一起。
但是,“剛才說的事情,你好好考慮一下”,冰見子醫生說的最后一句話,還是使我驚訝不已。
她的所作所為看似隨心所欲,可實際上大事她都落實得很好。
不錯,她剛才叮囑我的事情看來極為重要。
來墓地之前,我們在銀座吃飯的時候,冰見子醫生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愿不愿意擔任個人心理指導。
我一下子沒能理會她的意思,聽了一會兒我才明白,她是問我愿不愿意擔任心理治療室的個人心理指導。
這樣重要的事讓我這個護士來做,這行得通嗎?我感到非常不安,但是冰見子醫生卻說沒有關系。
冰見子醫生開設的醫院坐落于世田谷的上野毛。這一帶雖然屬于東京都,但從安靜悠閑的住宅區向外走幾分鐘,出了河堤就可以眺望到多摩川。
冰見子醫生的父親花冢精一郎先生,很早以前就在這個地方開設了一家內科醫院,五年前亡故后冰見子醫生就繼承了這家醫院。
由于她的專業是精神科,所以就利用周圍的空地,新建了一所擁有九十張病床的專門的精神病醫院。說起九十張病床,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家醫院很大,但是在手術和檢查很少的精神病醫院當中,這家醫院卻屬于小型的,醫生除了冰見子醫生以外,還有一位名叫佐藤保的四十二歲的醫生,以及一個從大學附屬醫院來幫忙的姓圓山的年輕醫生。
冰見子醫生和他們既要診治前來就診的病人,又要負責住院的患者,兩年前冰見子醫生又在赤坂開設了一家名為“冰見子診療所”的診所。
所以冰見子醫生兼任著總院花冢精神病醫院和“冰見子診療所”兩個地方的院長。白天,她去赤坂的診療所出診的時候較多。
我是從五年前開始來到冰見子醫生手下工作的,那時她剛剛建成花冢精神病醫院。
當時我二十六歲,從護士學校畢業后剛好進入第四個年頭,那時我還在琦玉一家精神病醫院工作。聽說在東京都內多摩川沿岸有一家環境很好的醫院,正在招收像我一樣的男護士,我為那家醫院有一位美若天仙的院長的傳聞所吸引,因此前去應聘。
我十分幸運地被聘用了,面試時我被冰見子醫生的美貌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問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答的,我竟沒有半點兒記憶。
冰見子醫生臉龐小巧,眼睛、鼻子輪廓挺秀,如同洋娃娃一樣,雙眸明亮,眼角帶著一種清涼而颯爽的神氣。
第一次見到冰見子醫生的時候,我為造物主竟然造出如此美妙動人的她感到無比震撼,渾身居然微微有些發顫。
花冢醫院在冰見子醫生的審美情趣下,建造得十分漂亮典雅,工作人員也都非常年輕,工作環境很好。不知是否察覺了我的心情,我被分到了自己憧憬的冰見子醫生手下。
冰見子醫生在談到聘用我的理由時,曾經說到她認為增加一些男護士對醫院會有好處,所以我就成了男護士第一號。而且她認為像精神科這樣的地方更需要男護士。此外,對女護士來說,男護士的存在可以使她們變得快樂,在工作上也能形成一種良性的刺激。
為了證明冰見子醫生的眼力,我不能不抖擻起精神,但是對她我也有一個不滿之處,就是她把我叫作“北風君”。
我真正的名字叫北向健吾,發音和字面的一樣。由于“北向”這個姓叫起來比較繞口,所以冰見子醫生就隨意把我的姓改成了“北風”。
結果其他的護士甚至患者也管我叫“北風君”,不知不覺中連我自己在聽到別人叫“北風君”的時候也會點頭答應。
說得更清楚一點兒,冰見子醫生只有這點令我不滿,至于其他方面……能在這位美貌的女院長手下工作,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這一點在我的勤務態度中也能表現出來,有時其他的護士或是多嘴多舌的中年婦女用嘲諷的語氣問我:“你喜歡冰見子醫生吧?”我一概不置可否。
因為否定的話就成了說假話,而肯定的話,這種沒有自知之明的想法只能落得被人嘲笑的下場。
所以我在醫院工作的時候,會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一回到家里,就是屬于我自己的世界了,我可以一個人毫無顧忌地盡情在空想的世界里遨游。
提起來很不好意思,我的房間只有一室一廳,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可是在靠窗的墻壁上掛著冰見子醫生的照片,那是她在門診室微微側著臉的時候,我偷拍下來的,這張照片極其出色。
那時冰見子醫生好像正在思考什么問題,她一只手撐著臉頰,下巴稍微有些揚起,她側臉時下巴的曲線有一種令人心蕩的美麗,細長的頸部如仙鶴般氣質高貴。
說實話,我總是凝望著這張照片思念冰見子醫生,起床時對她說“早上好”,睡覺時對她說“晚安”,這已經成為我生活中的一種習慣。
看著冰見子醫生漂亮的照片,我時常沉浸在各式各樣的遐想當中。
有一點是不會錯的,冰見子醫生至今為止仍然獨身。
為什么她還沒有結婚?這個問題不光是我,從醫院的工作人員到患者們,甚至包括認識冰見子醫生的所有人心中,都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醫生,如果想要結婚的話,不用說對象是要多少有多少。事實上在大學附屬醫院工作的時候,據說主動親近冰見子醫生的就大有人在,只是冰見子醫生似乎對任何人都沒興趣。如此一來,她會不會另有所愛?有段時間里一家一流企業的公子哥曾經榜上有名,可傳聞那只是男方單相思,而她本人并沒有半點兒與對方親近的意思。
由此分析,冰見子醫生難道是厭惡男人嗎?還有一種說法,冰見子醫生的父親身材高大、留有胡須,是一位儒雅出色的男性,而且她父親至今對她仍有很大的影響,也就是說冰見子醫生有戀父情結。另外一種傳言是冰見子醫生年輕的時候曾經失戀過,從此變得討厭男性。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冰見子醫生和男性員工及男患者談話時相當平易近人,也會和其他男性朋友一起去聽音樂會或者外出吃飯什么的,所以說冰見子醫生厭惡男性好像證據不足。
總之,關于冰見子醫生的私生活眾說紛紜,誰也不知道真相,一切都像一個謎團,這也像極了冰見子醫生的為人。
可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就是冰見子醫生一個人住在澀谷松濤的一所高級公寓里。
聽說冰見子醫生的母親,在她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和她父親離了婚,從此各住各的,冰見子和她母親之間究竟有多少來往,詳細情況誰也不清楚。
冰見子醫生住的公寓,我曾經去過一次。那天正巧是一個星期日,我正在醫院值班,冰見子醫生來了一個電話,要我把住院患者的一些資料拿去給她。
于是我拿著那些資料,按響了那所豪華公寓的門鈴,冰見子好像剛洗完澡,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浴衣,濕著頭發走了出來。剎那間,我似乎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景象,不由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但是,我還是看到了冰見子醫生剛剛洗完的半長的披肩發,還濕漉漉的,從腰帶松松垮垮系住的白色浴衣下擺,我瞥見了她的大腿。
聽說冰見子醫生小時候練過芭蕾,也許是那時鍛煉的結果,她的大腿筆直修長,肌膚白皙透明,只是這一個光景,就使我猶如天靈蓋遭到當頭一擊般,立刻感覺天旋地轉起來。
也許有人認為不至于如此吧?但是當時冰見子醫生苗條的雙腿好像充滿了溫暖,如果我的手能覆在她的腿上,要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然而,不知道冰見子醫生是否注意到了我的這種神態,其實她根本就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一邊用左手輕輕地挽著未干的頭發,一邊用空著的右手接過我拿去的紙袋,說了句“辛苦了”。
只有這么一句嗎?“不進來喝口茶嗎?”我原本期待冰見子醫生會這樣邀請我,但是她卻是一副已經完事、準備回到房間的樣子,我無可奈何地對著身著浴衣的冰見子醫生行了一禮,然后走出了走廊。
我還在值班,當然要回醫院去,但是冰見子醫生也太不顧及我的感受,或者說過于沒有防人之心了。冰見子醫生對自己的雙腿當然早已司空見慣,但是作為男人,特別是像我這樣對她充滿愛慕的男人,她的雙腿卻宛如一件無上至寶。尤其是透過浴衣的縫隙,從腳到膝蓋以上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在回醫院的路上,那一剎那瞥見的冰見子醫生的雙腿,像烙印一樣牢牢地印在我的腦海里,當然這件事我對誰都沒提起過。
那只是我一個人看到的秘密畫面。我念念不忘地回味著,那天夜里,掛在墻壁上的冰見子醫生的照片和我白天見到的她那雪白的雙腿重疊在了一起,我不由自慰起來。
不,坦白地說,以前我也望著冰見子醫生的照片進行過手淫,但是從那一刻起,她的肌膚在我腦海中變得更加形象鮮明起來,我的自慰進一步登上了快樂的高峰,并從此愈發不可收拾。
這樣的我,從半年前開始出入赤坂的“冰見子診所”,而且只限于冰見子醫生去那兒出診的時候。
這家診所位于山王下附近的一座狹長的大樓里,租了其中的一層,面積大約有一百平方米,略微有些顯小。
診所一進門是掛號接待室,隔壁是門診室,還有一間被稱為心理咨詢室的、進行心理治療的房間和一個更衣室。
來這里就診的患者,多是些慢性失眠、食欲不振、心神焦慮的病人,另外就是為各種各樣的疲勞和壓力所困擾的病人。
正如冰見子醫生所言,這些患者與其稱之為精神病患者,不如說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不了內心深處煩惱的人更多,正是為了這些人,她才在東京都內繁華便利的地區,開設了這樣一家診所。尤其冰見子醫生很早以前就非常關心職業女性身心的疲勞、壓力,為這些女性減輕痛苦,是開設這家診所最初的目的。
這家診所里最有特點的房間就是心理咨詢室,多數抱有煩惱的患者可以在這個房間里得到休息,等到他們情緒放松以后,醫生傾聽他們慢慢講述自己的煩惱。也就是說這里是心理治療室,因此房間里擺有可以自由調節床頭高度的柔軟的病床和各種雅致的擺設,還裝飾著鮮花。室內播放著令人心情舒暢的背景音樂,房間里飄蕩著溫柔的香氣,可以使人心境變得平和起來。患者躺在房間中央的床上,冰見子醫生坐在床邊,傾聽他們各自的講述,然后根據患者不同的需要給予他們必要的建議。
當然,這些治療都不需要什么特別的檢查或者服藥,主要是讓患者打開他們關閉已久的心扉,讓他們把憋悶已久的心里話全部傾吐出來。這種治療與一般醫院的治療大不相同。
我曾經窺探過幾次心理治療室的情景,患者處于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無論冰見子醫生詢問什么,他們都會如實地說出心中的想法,治療結束以后,幾乎所有的人都會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看到這種情形,會使人聯想到每個患者心中都有對他人難言的精神創傷,且身受其苦,因此陷入一種孤獨的狀態。我開始明白這其實就是精神科治療的原點。
冰見子醫生在赤坂開設的診所,特別是心理治療室確實非常成功,但也存在一個問題,就是一對一的治療,花費的時間過長。
比如一位名叫A子的患者在心理治療室接受治療,首先進入房間要放松情緒,然后躺在床上,把至今為止堆積在心中的各種苦惱一一道出。僅這些就要二三十分鐘。
然后談話繼續進行,冰見子醫生邊聽邊頻頻點頭,并提出新的問題。總算進入到問題的核心部分,這時患者就會如同除去附體的邪魔一般,把至今為止積壓在心中的事情一口氣說出來。
在這段時間里,冰見子醫生要體貼地接受患者的一切要求,患者吐出心中的煩惱之后,她有時靜靜的,有時則毅然決然地對患者進行指導,當患者如大夢初醒般接受了她的意見以后,才會坐起身來。
以上這些對所有患者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過程,每次要花費近一個小時。當然其中也有患者要花一個半小時,甚至還有一直滔滔不絕的患者。在這期間,冰見子醫生自始至終都要待在患者身旁。
但是,治療費用卻出人意料地低廉。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現在所有的治療費用都是按照健康保險的點數進行計算的,比如說盲腸炎的手術費用為六千四百二十點,折算成錢就是六萬四千二百日元。當然進行外科手術時,還有其他的費用,如麻醉費用、手術前后的藥費,再加上住院費等等,在向醫療保險機構申報費用的時候,可以申報將近手術費十倍的費用。
但是作為精神科,由于基本上沒有手術和檢查費用,主要收入來源于醫藥費用。特別是類似這種在心理治療室進行的心理療法,幾乎不用服藥,主要以醫生和患者的對話為中心,所以保險點數只能以去精神病醫院治療的名義,向醫療保險機構申報三百七十點(三千七百日元)的費用。
而且,這種治療不管是一分鐘就結束了,還是交談了一個小時,點數都是一樣的,所以治療時間越長,醫生的負擔就越大,然而收入卻不會因此增加。
這也是精神科的心理療法和現行的醫療保險制度之間最大的矛盾。
希望慢慢聆聽患者的傾訴并予以恰如其分的治療,但是這樣做下去的話,醫生幾乎就等于沒有收入。而且目前對患者來說最需要的,與其說是藥物,不如說是站在患者立場上,親耳聆聽他們傾訴的醫生。
因此,最近一些不適用醫療保險的心理治療有所增加。
這些治療是不包括在醫療保險范圍內的自由治療,可以根據醫生的判斷收取適當的費用。話雖這樣說,如果費用太高了,患者就很難堅持進行治療,即使不適用于醫療保險,醫療費用也需定在患者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
因此,在“冰見子診所”,進行一次心理治療的費用在一萬日元到一萬五千日元之間,由患者自己負擔。
這種收費偏高或是偏低,也許意見不一,但是在位于東京中心赤坂的一間安靜的診室里,由專業醫生花費半個到一個小時,聆聽患者的傾訴并予以指導,收費不應該算貴。
聽女護士們講,現在去美容院或者專業發廊美容美發,一次也需要一兩萬日元,由此看來,心理治療的收費興許稱得上過于便宜了。
雖然心理治療不是由冰見子醫生首創,但是最近很多地方都增設了這種療法,而且收費也不相上下。
總之,從這些地方心理治療的繁忙程度來看,可以想見如今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數之多。
實際上“冰見子診所”也有近十個患者進行了預約,冰見子醫生一天診治兩個病人的話,也需要五天時間。而且冰見子醫生預先還要問診,以便把那些需要進行心理治療的病人放入預約名單,說得明確一點兒,她一個人是絕對忙不過來的。即使沒有這些,冰見子醫生要兼顧上野毛的花冢總院和赤坂的診所,從診療到經營都要親力親為,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
所以,眼下無論如何還需要另外一個醫生,冰見子醫生因此才把矛頭指向了我吧。
“北風君,你來試一下怎么樣?”
她用一種十分輕巧的口氣對不是醫生的我說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么回答,只好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一言不發。
因為我既沒有醫師資格,也沒有進行過心理治療。
只是這幾個月在“冰見子診所”,跟隨在冰見子醫生左右見習過她的治療方法,所以只求形似的話也不是做不到。況且我本人也多少讀過一些有關心理治療方面的書籍。
冰見子醫生恐怕也了解這些事情,所以她認為如果委我以重任,我肯定會感到高興,但是這任務也太重了。
由于沒有自信,我當然也推辭過:“這種事情對我來說……”
但冰見子醫生干脆地對我說:“沒關系,你只要用心聽患者傾訴就可以了。”
“但是,患者一旦知道我沒有醫生資格……”
“你只要把白大褂穿好,時不時在病歷上做些筆記,誰也不會發現的。”
冰見子醫生雖然如此這般地對我進行說服,可是患者一旦問起來,我又該如何回答呢?對方都是一些心有沉疴的病人,很難預測他們會問些什么問題。
“而且……”
這是冰見子醫生特意下達的指示,我當然渴望滿足她的要求,然而令我最為擔心的還是自己會不會因此而違反醫師法。
“這不是一件不應該做的事嗎?”
我的問題剛一出口,冰見子醫生突然“哈!哈!哈!”尖聲笑了起來。
我說了什么令她覺得如此可笑呢?我感到十分驚愕,冰見子醫生突然停住了笑聲,直視著我。
“這種事情不用你擔心吧。”
“但是……”
“沒關系,這是我指示你做的,所有的責任由我來承擔。”
冰見子醫生雖然這樣說,可是沒有醫師資格的我為病人看病,這件事如果東窗事發,不單是她,我也會有麻煩的……而且和下達命令的冰見子醫生相比,進行實際治療的我,過錯不是更大嗎?
但是,冰見子醫生好像很快就察覺了我仍在擔心。
“所謂心理治療,很多不是醫生的人都在進行。你看,不是還有一些被稱為心理咨詢師的人存在嗎?那些人既不是醫學系畢業的,也沒有通過國家醫師資格考試,只是在大學學過心理或者相近的專業。”
的確,我也聽說過在精神病醫院里除了臨床心理師,通常還有一些心理咨詢師,但是我沒有和他們一起工作過。
“但是,那些人不是也有資格嗎?”
“的確在一些規定的學校畢業之后,通過臨床心理師資格認定協會的承認,可以把這些人稱為心理咨詢師,但是這既不屬于國家級的考試,也不是國家承認的資格,而且心理治療本身沒有資格也可以進行。”
在冰見子醫生的勸說下,我的想法開始有些松動,但我仍舊不能完全擺脫困惑。冰見子醫生發出一聲嘆息,好像在說“真是一個麻煩的家伙”。
“所謂心理治療,實際上就是一種交談。誰遇到有困難的人,都會給他出些主意。這也不一定非得是醫生才可以呀,與一般醫生相比,能夠站在對方的角度為其著想,這種善解人意的人才是最佳人選。”
“可是,我……”
“不要緊,你一定干得好,我十分看好你,一切責任由我全部承擔,拿出自信來。”
冰見子醫生話已至此,我也不能不動心了。
但是話雖如此,那么多護士當中,冰見子醫生為什么獨獨挑選我擔任心理治療的工作呢?像我這樣的護士還有幾個,而且也有人既比我年紀大,經驗又比我豐富。
況且花冢總院那邊也有熟知醫療輔助和生活保護等知識的人才,所以在指導患者回歸社會方面,那些人不是比我更合適嗎?
“我真的能……”我不安地喃喃自語。
冰見子醫生因此反問:“你真沒興趣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
好不容易得到了冰見子醫生的賞識,我怎么可能沒興趣呢?只是我擔心自己關于心理治療方面的專業知識近乎于零。
“當然,我非常高興,只是我從沒做過。”
“下次我借你一些關于心理治療方面的書籍,另外,你不是一直在看我怎么治療的嗎?”
冰見子醫生時常把我叫到“冰見子診所”,讓我見習心理治療,她為我考慮得這么周到,我這才明白她是真心實意的。
“但是……”我也知道這樣問顯得愚蠢可笑,可還是不顧一切地問了出來,“為什么選我擔任心理治療……”
冰見子醫生一副正中下懷的樣子:“因為你長得英俊啊。”
“啊?……”
“你干嗎這么認真呀。我是說你長得很有意思。”
冰見子醫生到底想說什么呀?看著我手足無措的樣子,她撲哧一笑。
“你長得雖然稱不上什么英俊,但不知道什么地方使人有一種溫柔體貼、惹人憐惜的感覺,這樣就不會使對方產生戒意了吧。所以女性愿意對你訴說各種心事。也就是說,你這副長相,做女性的心理治療再合適不過了。”
我不知道冰見子醫生這番話出自褒義還是貶義,這時她的語氣忽然溫柔起來:“所以,請你一定接受這項工作。”
我在冰見子醫生面前雖表現得有些猶豫,其實我的決心已定。
按照她指給我的方向,在“冰見子診所”從事心理治療工作。我沒有醫生執照,也沒有什么心理治療方面的專業知識,我有很多擔心的事情,但是冰見子醫生要我去做,我只有服從二字。
從賞櫻的墓地倒了幾趟車,回到我自己房間的時候,我心里已經完全做好了做一個心理治療師的準備。
好吧,從今往后我要和患者進行一對一的交流,聆聽他們心中的煩惱。冰見子醫生告訴我站在患者的立場上,知心地傾聽他們談話最為重要,如果只是這種程度,我也許可以勝任。
我一邊凝視著冰見子醫生摘下來的那枝櫻花,一邊給自己打氣,又想起來她說的關于我的長相適合給女性進行心理治療的那番話。
果真如此嗎?我十分在意,便走到洗手間對著面前的鏡子照了起來,鏡子里只出現了一張平時看慣了的臉孔。
冰見子醫生說過:“你長得雖然稱不上什么英俊,但不知道什么地方使人有一種溫柔體貼、惹人憐惜的感覺,是一張不會使對方產生戒意的面孔。”事實真是這樣嗎?
仔細觀察一下,我的兩條眉毛的確有些下垂,鼻子微微向上翹著,再怎么遲鈍的人也不會聯想到一張威風凜凜的面孔。我想起了特別是上中學的時候,女生們給我取過一個外號,叫“八點二十”。我的眼角至今也和表針一樣下垂,可能正是如此才顯出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倘使這種長相適合心理咨詢師這份工作,我何不增添一些自信。
在對著鏡子給自己加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將手里拿過的那枝櫻花銜到了自己嘴里。
我自己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盯著自己口銜櫻花的面孔端詳。
在明亮的燈光下,有五朵櫻花分外熱鬧地覆蓋在我臉的下半部分。
這個情景和冰見子醫生剛才的一模一樣,我一念及此,馬上聞到了一種酸甜交加的氣息,一股花香迎面撲來。
沒有半點兒差池,我現在口銜櫻花的地方和冰見子醫生叼過的地方如出一轍。
只要一想到這里,我就感覺到好像在與冰見子醫生接吻一樣,全身都沉浸在一股幸福的滿足感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