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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這件事之后,母親一下子堅強起來,腰桿挺直了,成了家里的主人。而外公則變得低調了許多,整天心事重重,沉默不語,不像他自己平時的樣子。

他幾乎沒出過門,總是一個人待在閣樓上,讀那本神秘的書——《我父親的隨筆》。他把這本書保存在上了鎖的小箱子里,我不止一次看到,在把它拿出來之前,外公總會洗洗手。這本書短短的厚厚的,棕紅色皮革硬殼封皮,內頁前的淡青色頁面上,一行已褪色的花體題字很打眼:“謹以感恩之情以此書贈予尊敬的瓦西里·卡西林惠存。”落款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姓氏,花體字跡像一只正在飛翔的鳥。外公小心翼翼地翻開沉重的書皮,他戴上銀框眼鏡,看著這行題字,為了架住眼鏡,他的鼻子抽動了好一陣。我問過他多次:“這是本什么樣的書啊?”他威嚴地回答:

“這事你不必知道,等我死后,就饋贈給你,那件貂皮大衣也饋贈給你。”

他和母親說話變溫和了,也變少了。他全神貫注地聽她說話,眼睛閃著光,跟彼得叔叔一樣,他一邊揮手,一邊嘮叨:

“好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那個大箱子里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服飾:挑花的裙子、緞面棉背心、銀絲刺繡的綢緞無袖長衣、綴著珍珠的各式頭飾、各種色彩鮮艷的頭巾和帽子、沉甸甸的摩爾達維亞項鏈、各種彩色寶石項鏈。他把這些都抱到母親房間里,擺放到椅子和桌子上,母親欣賞著這些衣裝,外公說:

“我們那個年代的服飾要比現在的漂亮得多,講究得多!服裝講究,生活簡單、隨意。那個時代過去了,一去不復返了!你穿上試試……”

有一天,母親去隔壁房間待了一會兒,出來時身穿青色繡金長衣,戴一頂珍珠小帽。她淺淺地向外公鞠了一躬,問:

“這個可以吧,父親大人?”

外公干咳了一聲,不知怎么整個人變得容光煥發,他雙手散開,指頭動彈著,繞著她走了一圈,仿佛還在夢中,含糊不清地說道:

“嘿,瓦爾瓦拉,假若你得到大把的錢,假若你周圍凈是好人……”

現在母親住在前屋的兩個房間里,她那里常常有客人進進出出,比較常來的是馬克西姆兄弟:彼得,是個強壯的帥哥軍官,有著淡色的大胡子和淡藍的眼睛,因為我啐一個老貴族唾沫,外公當著他的面揍了我一頓;葉夫根尼,也是身材高大,細腿,面色蒼白,留著黑色尖胡子。他那雙大眼睛就像一對李子,他身穿淡綠色帶金扣子的制服,窄窄的肩頭上綴有金色的姓名縮寫。他常常瀟灑地把頭一甩,把波浪式的長發從又高又平的額頭甩到后面,他豁達地微笑著,常常用低沉渾厚的嗓音講著什么,總是用一句討人喜歡的話來開頭:

“你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母親瞇縫著眼睛聽他講,冷笑著,不時打斷他的話:

“你還是個孩子,葉夫根尼·瓦西里耶維奇[92],請原諒……”

帥哥軍官用寬大的手掌拍打著膝蓋,叫喊起來:

“他就是個孩子啊……”

圣誕節期間[93]又熱鬧又歡快,母親那里幾乎每天晚上都有穿著盛裝的人,她自己也打扮起來,總是最漂亮的一個。她會和客人們一起出門。

每次她和一大群花花綠綠的客人一出門,整個屋子就好像落到地上,四周一片靜寂,可怕的寂寞。外婆像一只老母鵝在各個房間游蕩,把一切都收拾整齊。外公背靠著暖和的爐子的瓷磚,自言自語地說:

“可以了,好了……我們要瞧瞧有什么好戲……”

圣誕節過后,母親送我和米哈伊爾舅舅的兒子薩沙去上學。薩沙的父親結婚了,繼母一進門就厭惡繼子,打他,幸虧外婆堅持,外公才把薩沙接到自己家住。我們上了一個月學,學校教給我的,我只記得一個問題:“你姓什么?”可不能簡單回答:“彼什科夫。”而要說:“我姓彼什科夫。”也不能對老師說:“兄弟,別嚷嚷,我不會怕你……”

我一下子就不喜歡學校了。表哥開頭幾天倒還很滿意,很容易就找到了同伴,但有一次,他在課堂上打瞌睡,忽然在夢中喊起來:

“我再也不……”

他被叫醒了,被請出了教室,為這個被同學們狠狠嘲笑了一番。第二天,我們去上學,當我們下到通向干草廣場的山溝時,他停住腳步,說:

“你走吧,我不去了!我最好還是去玩玩。”

他蹲下去,把書包小心翼翼地埋到雪里,就走了。正值一月晴朗的天,處處閃耀著銀色的陽光,我很羨慕他,但還是硬著頭皮上學去了,——不想讓母親傷心。薩沙埋的書包當然是找不到了,第二天他不去上學就有了正當的理由了。第三天,他的行為被外公知道了。

我們被叫去受審。廚房桌子后面,坐著外公、外婆和母親,他們審問我們。我還記得薩沙是怎樣滑稽可笑地回答外公的問話的:

“到底為什么不去學校?”

薩沙溫和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外公的臉,慢條斯理地回答:

“忘了學校在哪里了。”

“忘了?”

“忘了。我找啊找……”

“你該跟著列克謝走,他記得!”

“我把他弄丟了。”

“把列克謝弄丟了?”

“是啊。”

“怎么弄丟的?”

薩沙想了想,嘆口氣,說:

“暴風雪來了,什么都看不見。”

大家都笑了起來,——天氣晴朗又沒有風。薩沙也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外公齜著牙,刁鉆地問道:

“你怎么沒抓住他的手、他的腰帶?”

“我抓了的,但是,風把我們吹散了。”薩沙解釋道。

他懶洋洋地、絕望地說著,聽他這些毫無必要的笨拙的謊言讓我感到很不爽。我很驚訝于他的執著。

外公打了我倆一頓,給我們雇了個護送的人,這是個當過消防員,一只手斷了的小老頭,他負責監視薩沙在去學校的途中不偏離方向。但這個辦法也沒奏效。第二天,表哥走到山溝,忽然他彎下身子,從腳上脫下一只氈靴,扔得遠遠的,然后脫下另一只,扔到另一個方向,只穿著長襪子,從廣場溜掉了。小老頭嘆口氣,哆嗦著去拾起靴子,然后,驚慌失措地領我回家了。

一整天,外公、外婆和母親都在城里轉悠,找那個逃跑者,直到傍晚,才在修道院旁的齊爾科夫小旅館找到了薩沙,他正在表演跳舞來娛樂觀眾呢。大伙兒把他領回家,甚至都沒打他,都被這孩子倔強的沉默弄得不知所措。他跟我一起睡在高板床上,抬起腿,用腳掌蹭著天花板,悄悄說:

“后媽不喜歡我,父親也不喜歡我,外公不疼我,你說我怎么跟他們一起生活?我去問問奶奶匪幫在哪一帶活動,我要去投奔他們,那時你們就什么都知道了……一起跑吧?”

我沒法跟他一起跑,在那段日子我有了自己的任務——我決定當一個留著淺色大胡子的軍官,為此我必須學習。我把這個計劃告訴了表哥,他想了一會兒,同意了:

“這也不錯,將來你當上軍官,我也當上土匪頭子了,你應該會來抓我,不知誰打死誰,要是你當了俘虜,我不會殺死你的。”

“我也不會。”

我們就這樣定下來了。

外婆來了,爬上炕爐,看了我們一眼,說:

“怎么啦?小耗子們?哦,孤兒們,破罐爛片!”

她可憐了我們一陣,就開始罵薩沙的后媽——那個肥胖的娜杰日達繼母,客棧老板的女兒。然后她就把所有的后媽后爸罵了一遍,順便講了個故事:聰明的隱士約拿年幼的時候,由上帝來判決他和后媽的官司;他的父親是烏格里恰人,白湖上的漁夫——

年輕的妻子折磨丈夫:

給他灌下烈性家釀啤酒,

又灌下催眠的蒙汗藥。

把酣睡中的丈夫

放進橡木獨木舟,

就像放進一口狹窄的棺材;

她操起槭樹船槳,

親自劃到湖中央,

劃向那黑黢黢的深淵下,

去干那可恥的妖精勾當。

在那里,她彎下身子一晃蕩,

這個妖精把小船弄個底朝天,

丈夫像船錨一樣沉到了底。

她急忙往岸上游去,

一上岸就倒在地上,

她放聲大哭、哀號,

假裝哀傷、假裝可憐,

善良的人們相信了她,

同她一起悲傷地哭泣:

“哎喲,你這年輕的寡婦啊!

你這婦人的苦難可真沉重,

可我們的生命都是上帝在定啊,

甚至死亡也是上帝賜給我們啊!”

只有繼子約努什科

不相信繼母的眼淚,

他把手放到她的心口上,

溫和地對她說:

“啊,我的后媽,我的宿命,

哦,你就是那狡猾的夜鳥,

我不相信你的眼淚,

你的心快樂地狂跳著,

我們來問問上帝,

問問所有天上的神靈:

請哪位拔出大馬士革鋼刀,

拋向潔凈的蒼天,

如果真理在你,鋼刀殺死我,

如果真理在我,鋼刀落到你身上!”

繼母看了他一眼,

眼里噴出惡毒的光芒,

她猛地站起身,

面對約拿開口問:

“嘿,你這沒有理性的畜生!

你這早產兒、棄兒,

你這也想得出?

你這也能說出口?”

人們看著他們聽他們說,

他們看出這事有些詭秘,

大伙兒有點失望,陷入沉思,

互相交流著商量著,

后來走出一位老漁夫,

向四周人們彎身鞠躬,

宣布他們的決定:

“善良的人們啊,

請你們把大馬士革鋼刀交到我右手,

我來把它拋到天空,

誰有罪過,它就落誰身上!”

人們遞給老人一把快刀,

他把刀拋向他白發頭顱的上方,

鋼刀鳥兒似的飛上天,

人們等啊等,就不見它落下,

人們往通透的高空望去,

脫下帽子,緊緊擠著站,

大伙兒沉默不語,夜也無言,

鋼刀一直沒從高處落下來,

湖面上泛起鮮紅的朝霞,

繼母激動得臉紅,冷笑了一下,

只見那刀像燕子似的落向地面,

直接刺中繼母的心臟。

善良的人們都跪下了,

一起向上帝禱告:

“謝謝主啊,謝你主持公道!”

老漁夫拉著約努什科,

領著他到遠方的隱修院,

隱修院就在明媚的凱爾仁查河畔,

靠近看不見的基杰查城……

第二天一醒來,我全身都是紅點子,出天花了。我被安置到后面的閣樓上,我瞎著眼睛在那里躺了很久,手腳都被寬繃帶緊緊綁著,做著荒誕不經的噩夢,其中一個差點要了我的命。只有外婆常來用勺子像喂小孩一樣喂我吃飯,給我講一些沒有結尾而永遠新奇的童話。有天傍晚,當我已經好了,不再躺著的時候(為防止手抓臉,我的手指被打上繃帶,像戴著無指手套),外婆不知為什么比平時遲到了,這讓我有些驚慌。忽然我看見了她,她躺在門外閣樓塵封的木板臺上,臉朝下,兩手攤開,脖子被割破了一半,就像彼得叔叔那樣。從角落里,從塵土彌漫的昏暗處,一只大貓正貪婪地瞪著綠眼睛向她走去。

我從床上跳下來,用腳踹、肩膀撞,打掉了兩扇窗戶,一下子跳到院子里的雪堆里。那晚上母親那里來了一些客人,誰也沒聽見我打破玻璃、弄壞窗框,我不得不在雪里躺了很久很久。我沒受傷,只是有只手脫臼,被玻璃劃破得很厲害。但是我一雙腳完全麻木了,我就這樣雙腳完全不聽使喚地躺了三個月。我躺著聽見家里越來越熱鬧,樓下門開開合合,很多人進進出出。

憂傷的風雪在屋頂沙沙作響,閣樓門外風刮得呼呼作響,煙囪像下葬似的歌唱,煙囪風門在顫動作響,烏鴉們嘎嘎長鳴,夜深人靜的曠野傳來凄厲的狼嚎,——在這樣的音樂伴奏下,我的心也在成長。不久,陽春三月的陽光好似炯炯有神的眼睛,膽怯地,靜靜地,一天比一天溫柔地往窗戶里窺視,屋頂和閣樓頂上,貓兒在唱歌、嚎叫,春天的沙沙聲,透過墻壁傳進來——透明的玻璃似的冰柱斷了,融化了的雪從屋檐馬頭流下來,馬鈴鐺也比冬天響得更密集了。

外婆常常過來,她的話語中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濃地散發著伏特加味道,她后來帶來一個大白茶壺,藏到我的床下,對我擠擠眼說道:

“小心肝兒,別告訴你外公那個老家神!”

“你干嗎喝酒啊?”

“閉嘴,你長大就會明白……”

她從壺嘴吸了一口,用袖口擦了擦嘴唇,甜蜜地笑著問:

“哦,我的少爺,昨天我講什么了?”

“講到父親。”

“講到哪里?”

我提醒了她,于是她那條理清楚的話語就如小溪流一般長時間地流淌起來。

是她自己主動跟我講起父親的。有一次她來我這里,沒有喝酒,一臉惆悵和疲倦,說道:

“我夢見你父親了,好像他在田野里行走,手拿一根核桃木棍,吹著口哨,后面跟著一只花狗,舌頭顫動著。不知怎么,我常常夢見馬克西姆·薩瓦捷耶奇,看來他的魂靈四處漂泊,沒有安寧……”

一連幾個晚上,她都跟我講我父親的故事,這些故事就像所有她的故事那樣有趣:

我爺爺是一個從士兵提拔起來的軍官,因為虐待部下被發配到西伯利亞。我父親就出生在西伯利亞某地,日子過得苦,從小就開始從家里逃跑。有一次,祖父帶著狗在森林里像找兔子似的找他;還有一次抓住了他,打得夠嗆,幸虧鄰居把這孩子奪走藏起來。

“小孩們總是要挨打嗎?”我問道。外婆平靜地回答:

“總是挨打。”

我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父親九歲的時候,爺爺也死了。有個當木匠的教士收養了父親,讓他加入了彼爾姆同業行會學手藝,但是父親從他那里跑出來,去集市給瞎子帶路,十六歲來到尼日尼,在包工頭科爾欽輪船上的一個木匠手下干活兒。二十歲時他就已經是一個不錯的細木匠、裱糊匠和軟裝工。他工作的那個作坊離外公家不遠,在鐵匠街。

“圍墻不高,人膽子就夠大。”外婆笑了笑,說道,“那次,我和瓦利婭在花園里摘馬林果,有個人,就是你父親,忽然刷地從圍墻上翻下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從蘋果樹林里走出一個穿著白襯衣的高大男人,穿天鵝絨的褲子,光腳,沒戴帽子,用皮帶束著長頭發。這就是他,來求婚了!之前我見過他,他常常在窗下走過,我看見他,就想,這是多好的一個小伙子啊!他一走到跟前,我就問他:‘年輕人,干嗎正道不走要翻墻頭?’他撲通一下跪到地上:‘阿庫琳娜·伊萬諾夫娜,我整個人、整個靈魂都在這里,還有瓦利婭。看在上帝的分上,幫幫我們,我們要結婚啊!’我一下子愣住了,舌頭也不聽使喚了。我看了看你母親,這個小鬼頭,躲到蘋果樹后,一臉通紅,像馬林果,正在給他打手勢呢,她已經滿眼含淚了。我說:‘你們這些鬼東西,這是演的哪出啊?瓦爾瓦拉,你腦子是壞了嗎?年輕人,你也好好想想,你配折這棵白樺樹嗎?’你外公那時可是個闊佬啊,孩子們還沒分家,有四幢房子,有錢又有名望。在這之前不久,他因一連當了九年行會老大,還被獎給一頂鑲金銀邊的帽子和一件制服,那時的他可神氣了!我該說的都說了,我自己嚇得直哆嗦,可又心疼他們倆。”

“兩人都沉著臉。你父親開口了:‘我知道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會把瓦利婭心甘情愿交給我的,所以我只有偷走她,也只有你能幫我們。’要我來幫這個忙!我甚至給了他一耳光,他也不躲閃,說道:‘哪怕你用石頭砸我,你也要幫忙,我反正是不會退縮的!’這時瓦爾瓦拉走到他跟前,手搭到他肩頭上,說道:‘我們其實早在五月份就結婚了,現在只是需要舉行教堂婚禮。’我當場就暈倒了,我的天啊!”

外婆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都在抖,然后嗅嗅鼻煙,擦干眼淚,高興地嘆口氣,接著說:

“你還沒弄明白什么叫結婚,什么叫婚禮,一個姑娘家,還沒結婚就生了小孩,這個是多可怕的災難啊!你可記住我的話,你長大后,可別對姑娘干這類事,這可是遭天譴的,害得人家姑娘不幸福,生出的孩子也是私生子,可要記住啊,可要當心!你活著,就要憐惜女人,真心愛護她們,別只圖好玩,這可是我給你的忠告!”

她陷入沉思,身子在椅子上搖晃起來,然后,精神一振,又開始說了:

“這可怎么辦呢?我敲打馬克西姆的額頭,扯瓦爾瓦拉的辮子。可他理智地說:‘打人也解決不了問題!’她也說:‘你先想想該怎么辦,然后再打也行啊!’我問他:‘你有錢嗎?’‘有啊,我還給瓦利婭買了戒指呢。’‘你有多少?三盧布?’‘不止,有一百多盧布吧。’那時錢值錢,東西便宜。我看著他們,看著你母親和你父親,這對小孩子,心想,這一對傻瓜!你母親說:‘我把戒指藏到地板底下了,怕你看見,你可以賣掉它們的!’哎,完全還是小孩子啊!即便如此,折騰來折騰去,最后我們商量好:一星期后就給他們辦教堂婚禮,由我來安排牧師。我大哭一場,心兒狂跳,怕你外公知道,瓦利婭也嚇得夠嗆。一切總算安排好了!”

“不過,你父親有個仇人,是個工匠,一個歹毒的人,他早把一切都識破了,一直在監視我們。這不,我把我唯一的女兒盡我所能打扮起來,領出門外,轉角處有個三套車在等著我們,她坐上去,馬克西姆打個口哨,——走了!我含著淚回家,忽然迎面碰上這個人,這個下流坯說:‘我可是個好人,我可不想去打攪別人,只是阿庫琳娜·伊萬諾夫娜,你得給我五十盧布!’我沒錢,也不愛錢,不攢錢,我一時糊涂,對他說:‘我沒錢,沒法給你!’他說:‘你答應我的!’——‘我怎么可能答應你這個,就算答應了又能到哪里弄錢去?’——‘哦,你丈夫有錢啊,偷他的,這不難吧?’我這個蠢貨,本該跟他談談,拖住他,可我啐了那個無賴一口,就自己走了!他搶到我前面跑到院子里大鬧起來。”

她閉上眼睛,含著笑說道:

“就是現在,一想起那些無法無天的事情還是覺得可怕!你外公野獸似的咆哮,這事兒對他來說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常常看著瓦爾瓦拉,夸耀說:‘我要她嫁給貴族,嫁給老爺!’這下叫你嫁給貴族,嫁給老爺!至尊的圣母比我們更清楚誰能跟誰在一起。外公滿院子亂竄,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把雅科夫和米哈伊爾叫了出來,喊上麻子工匠和車夫克里木。我看到他把秤砣掛到皮帶上,當流星錘,米哈伊爾拿了把火槍。我們的馬是匹好馬,性子烈,馬車是四輪輕便馬車,啊,我想,他們能追上的!這當口,瓦爾瓦拉的守護天使點醒了我,我弄到一把小刀,在車轅皮環那里割了個小口子,心想,路上興許會斷!果不其然,車轅在路上松脫了,外公、米哈伊爾、克里木都差點死掉,這耽擱了他們的行程。等他們把車修好趕到教堂,瓦爾瓦拉和馬克西姆已經舉行完了教堂婚禮,站在教堂臺階上,榮歸于主!”

“他們這幫人一擁而上要打馬克西姆,可他十分健壯,力大無比!他把米哈伊爾從教堂臺階上扔出來,摔斷了一條胳膊,克里木也被打傷,外公、雅科夫和麻子工匠都被嚇住了。”

“他在氣頭上也沒失去理智,對外公說:‘把鏈錘扔了吧,別拿它在我眼前晃蕩,我是老實人,我拿的是上帝賜予的,任何人休想奪走,我不會多占你一點便宜的!’他們退下來,外公坐到馬車上,叫嚷著:‘瓦爾瓦拉,從此永別了!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不想再見到你了,你愿意活著還是餓死,悉聽尊便。’他一回家就打我罵我,我只哼哼,什么話也不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反正木已成舟了!后來他對我說:‘嘿,阿庫琳娜,你得注意,你不會再有這個女兒了,記住這點!’我暗自想:再胡說些什么吧,紅發鬼,怨恨似冰塊,遇熱就融化!”

我入神地、貪婪地聽著。在她講的故事里,有某種讓我感到驚奇的東西。外公給我描述的母親的教堂婚禮卻完全不是這樣。他本來就反對這樁婚事,婚禮后他不許母親到家里來,不過,她在教堂結的婚,按他的說法,這不算秘密結婚,畢竟他到過教堂。我不想問外婆究竟他們誰說的是對的,因為外婆講的故事更精彩,我更喜歡。她講故事的時候,身子老在晃悠,就像坐在小船上。若是講到悲傷的或者可怕的故事,她搖晃得就更加厲害,一只手伸向前方,似乎要在空中擋住什么。她常常瞇縫著眼睛,在布滿皺紋的臉頰里隱含著盲人般的善意的微笑,那濃眉微微顫抖著。有時,這種盲人似的包容一切的慈悲打動了我的心,但有時又很想外婆說些重話,比如高聲訓斥什么的。

“最初兩個星期,我不知道瓦利婭和馬克西姆住哪里,后來瓦利婭派來一個小精靈鬼,告訴了我。等到星期六,我就假裝去做晚禱,親自去找他們了!他們住得很遠,在忙街,在一個小廂房里。整個大院都是耍手藝的,垃圾遍地、又臟又鬧,可他們覺得還行,像一對快樂的小貓,哼著小曲,玩耍著。我把能帶的都給他們帶來了:茶、糖、雜糧、果醬、面粉、干蘑菇、一些錢,記不住是多少錢,是悄悄從外公那里拿來的——只要不是為自己,是可以這樣偷的!你父親什么都不要,生氣地說:‘我們是要飯的還是什么?’瓦爾瓦拉也附和著說:‘是啊,媽媽,干嗎要這樣啊?’我訓了他們一頓:‘傻孩子,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丈母娘啊,至于你,傻丫頭,我是你親媽啊!能這樣欺負我嗎?要知道親媽在地上受氣,圣母就在天上痛哭!’剛一說完,馬克西姆就一把把我抱起,就在屋子里轉悠,邊走邊跳,可有勁了,跟熊似的!瓦利卡這丫頭,走起來像個孔雀,不住地夸丈夫,就像在夸一個新買來的洋娃娃,眼睛老是四處瞟著,老是正兒八經地談著家長里短,像個真正的老婆,看上去很好笑!她端出了奶渣餅當茶點,這東西要把狼牙都磕掉,奶渣就像沙粒一樣散開!”

“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到你快出生的時候,你外公還是一聲不吭,這個倔強的家神!我悄悄到他們那里去,他是知道的,只是裝不知道。家里所有人都不許談論瓦利婭,大家都默不作聲,我也不作聲,可我心里有數,父親的心不會老是這樣封閉的。這個朝思暮想的時刻終于來到了:一天夜里,風雪刮得呼呼的,像是有熊往窗戶里爬,煙囪在嗚嗚地哼唱,所有的小鬼都掙脫了鎖鏈。我跟你外公躺在床上,老睡不著,我說:‘這樣的夜里窮人很不好過,但更痛苦的是那些有心事的人啊!’忽然你外公冒出一句:‘他們過得怎么樣?’‘還行吧,據說過得挺好的。’我說道。他說:‘我問的是誰啊?’——‘你問的是女兒瓦爾瓦拉、女婿馬克西姆啊。’——‘你怎么猜到我問的是他們?’——‘得了吧,孩子他爸,你就別裝蒜了,別耍這套把戲了,誰會高興你這套把戲啊?’他嘆口氣:‘哎,你們這些鬼東西啊,你們這些灰色的鬼啊!’過一會兒,他開始打聽:那個大渾蛋,——這是在說你父親,真的是個渾蛋嗎?我說:‘誰不愿意工作,騎在人家脖子上,誰就是渾蛋,你瞧瞧雅科夫和米哈伊爾,這兩個不就是渾蛋嗎?這家里誰在干活兒?你,誰在掙錢?還是你。他們給你幫了多大的忙?’他就罵我蠢貨、賤貨、拉皮條的女人,記不得還罵些什么了!我一聲不吭,他說:‘你怎么能被一個不知底細、不知從哪里來的人迷惑呢?’我獨自沉默不語,當他累了,我開口說:‘你還是最好去看看他們是怎么過的,他們過得還不錯。’他說:‘那太給他們面子了,叫他們自己回來……’一聽他這樣說,我高興得哭了,他解開我的頭發——他喜歡撫弄我的頭發,喃喃地說:‘別哭,傻瓜,我就那么沒心沒肺嗎?’他從前可是個大好人呢,我們的老爺子,可自從他以為誰也沒他聰明,脾氣就變大了,變得愚蠢了。”

“你父親和母親果然來了,在圣日那天,就是在齋期前的最后一個禮拜日,體形高大的一對,打扮得干凈利索;馬克西姆站到外公面前(外公只夠到他的肩膀),站過去說:‘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以為我是來要嫁妝的,不是的,我是來拜見我妻子的父親的。’這讓老頭子很是歡喜,他笑著說:‘呵呵,你這傻大個兒,綠林好漢!還會調皮搗蛋,那就搬過來一塊兒住吧!’馬克西姆皺起眉頭:‘這個,要看瓦利婭,我倒無所謂!’他們兩個馬上就開始針尖對麥芒了——那要住在一起就不得安寧!我給你父親眨眼睛,腳在桌子下面踢他,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他有一對漂亮的眼睛,又愉快又清澈,眉毛是黑色的。有時他把眉毛一收攏,眼睛就藏到眉毛里去了,臉變得像石頭似的僵硬、倔強,誰說話他都不聽,除了我;我對他比對自己家孩子還要親,他明白這點,也同樣愛我!他常常緊緊依靠著我,擁抱我,或者干脆抱起來滿屋子走,說道:‘你才是我真正的母親,就像養育我的土地,我愛你勝過愛瓦爾瓦拉!’”

“你母親是個喜歡瘋玩的調皮鬼,她向他撲過去,叫喊:‘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你是咸耳朵彼爾姆人嗎?’我們三個人就這樣鬧著,玩耍著;我們過得很好,我的心肝!他舞跳得也是少有的棒,歌也唱得不錯,他跟瞎子學唱歌,瞎子可是再好不過的歌手!”

“他和你母親在花園里的一間小屋子落腳,你就出生在那里,當時正好是中午,你父親回來吃午飯,你就迎接了他。他高興得發狂,你母親累得筋疲力盡,小傻瓜,仿佛不知道生孩子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

“他把我扛在肩上,穿過院子去向外公報告生了一個外孫,老頭子竟然笑了:‘哈哈,馬克西姆,你這個林中妖怪!’”

“你兩個舅舅可不喜歡他,因為他不喝酒,而且嘴巴特別放肆,又愛想些鬼點子,于是他們讓他吃了一次苦頭。那年大齋期刮大風,忽然,整個房子都發出可怕的嗚嗚聲,大家伙都愣住了,這是什么妖魔啊?”

“外公被嚇尿了,吩咐把所有的燈點燃,他邊跑邊嚷嚷:‘快做禱告。’隨后,一切都消停了,大伙兒更害怕了。雅科夫舅舅猜到了:‘這也許是馬克西姆干的好事!’后來,馬克西姆自己也承認了,他把各種大小的玻璃瓶放到天窗,風一吹,瓶口乒乓作響,發出各種聲音。外公威脅他:‘馬克西姆,你要是再開這樣的玩笑,就把你送到西伯利亞,別想再回來!’”

“有年冬天非常冷,狼都從田野跑進城里,不是咬死狗,就是嚇著馬,要不就是把喝醉酒的更夫吃掉,弄得人惶惶不可終日!你父親拿了把槍,套上滑雪板,晚上就到田野里去了。你看他,每次都會拖回一只狼,有時是兩只。他剝了皮,剝開腦袋,裝上玻璃眼珠,——看上去就跟真的似的!有一次,米哈伊爾舅舅去過道解手,忽然,跑了回來,頭發直豎,兩眼圓瞪,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他的褲子脫落下來,把他絆倒在地,他悄悄說:‘狼!’大家都順手抄個家伙,端著燈沖進過道,定睛一看,還真有個狼頭從大柜子里伸出來!打它射它,它都無所謂!仔細一看,原來是張帶狼頭的狼皮,前腿被釘在了大柜子上!當時外公就對馬克西姆很是惱火。雅科夫也跟著他胡來。馬克西姆用硬紙糊了個狼腦袋,做了鼻子、眼和嘴巴,用碎麻做成毛發,然后就和雅科夫一起到街上亂竄,把這可怕的嘴臉伸進人家的窗戶,把人家嚇得夠嗆,大聲喊叫。一到晚上,他們披著被單,嚇唬牧師,他們奔向警察崗亭,警察也被嚇得連喊救命。這樣的惡作劇他們可干了不少,怎么也沒法管住他們。我說別鬧了,瓦利婭也勸他們,可還管不住他們!馬克西姆笑著說:‘看到人們為一點小事就嚇得抱頭亂竄真是好玩極了!’你瞧,你跟他說去……”

“他玩這些還差點兒搭上性命:米哈伊爾舅舅就像你外公,心眼小,愛記仇,他想法害你父親。那年初冬,他們從人家那里做客回來,四個人:馬克西姆、你兩個舅舅、一個教堂助祭(他后來因為打死車夫而被開除教籍)。他們從驛站大街過來,他們騙你父親到久科夫池塘,說是去滑冰,就像小孩子那樣用腳溜冰,他們騙他到那里,然后一把把他推到冰窟窿里。我告訴過你這件事……”

“舅舅們為什么這樣狠心?”

“他們不是狠心,”外婆一邊聞鼻煙一邊平靜地說,“他們不過是愚蠢罷了!米什卡又狡猾又愚蠢,而雅科夫,還算過得去……這不,他們把他推到水里,他鉆出來,抓住冰窟窿的沿,他們就用靴子后跟踩爛他的手指。幸虧他還算清醒,而那兩個是醉醺醺的,他像是有上帝幫助似的,在冰下伸直身子,臉朝上停在冰窟窿中間,喘著氣,那兩個夠不到他,向他的頭扔了一些小冰塊就離開了——讓他自己沉下去吧!可他爬了上來,直奔警察署。警察署就在眼前,你知道的,就在廣場上。片警認識他和我們全家,他問:‘發生了什么事?’”

外婆畫了個十字,感激地說:

“主啊,讓馬克西姆·薩瓦捷耶奇和你的虔誠信徒一起安息吧,他配得上這個!他竟然跟警察隱瞞了這件事,他說:‘這是怪我自己,我喝醉了,昏昏沉沉走到了池塘,然后就掉進了冰窟窿里。’片警說:‘不對,你沒喝醉!’長話短說,他在警察署用酒擦了全身,換了干衣服,裹上皮襖就回家了,片警和另外兩個警察也一同來了。雅什卡和米什卡還沒回來,逛酒館去了,去感謝爹娘去了。我和你母親看到你父親,他樣子全變了,全身都是紫紅色的,手指頭都破了,滴著血,雙鬢上似乎有雪,但又沒融化——鬢角花白了!”

“瓦爾瓦拉大聲喊叫:‘你這是怎么啦?’片警對什么都要嗅嗅,什么都要問到底,我內心感到——哎呀,不妙!我叫瓦利婭拖住警官,自己偷偷去問馬克西姆什卡[94]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悄悄對我說:‘你先去截住雅科夫和米哈伊爾,教他們說他們和我是在驛站大街分的手,他們去了圣母節大街[95],我拐進紡紗巷了!不要弄錯了,不然警察要給他們好看!’”

“我去找你外公:‘你去找警官談談,我到大門外等兒子!’我告訴他造了什么孽。他穿著衣服,哆嗦著,喃喃說道:‘我就知道,這是早晚的事!’他凈胡說,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一接到兒子就迎面給兩個渾蛋幾個大嘴巴,米什卡一下子就被嚇清醒了,雅什卡呢,親愛的,舌頭都醉得不能動彈了,但還能喃喃地說:‘我什么都不知道,這事都怪米哈伊爾,他是頭!’我總算把片警哄好了——他可是個好好先生!他說:‘你們可要當心,你們這里要是再出什么丑事,我就知道是誰犯罪了。’說完就走了。外公走到馬克西姆面前說:‘謝謝你,別人處在你的位置是不會這么做的,這個我明白!女兒,也要謝謝你,你帶到父親家里一個好人!’你這個外公,他想說的時候,什么好話都說得出口,后來變蠢了,才給心上了把鎖。剩下我們三個時,馬克西姆·薩瓦捷耶奇哭了起來,好像說胡話似的:‘他們為什么要害我?我哪點得罪了他們?媽媽,這是為什么啊?’他不叫我媽,像個小孩子似的叫我媽媽,照性格看來,他確實像個小孩子。‘這是為什么啊?’他問。我號啕大哭,我還能說什么呢?他們好歹是我的兒子,我得疼他們啊!你母親把上衣扣子全扯掉了,披頭散發地坐在那里,像是才打過架,她大吼起來:‘我們走,馬克西姆!現在兄弟們都成了仇家,我怕了他們,我們走吧!’我呵斥她:‘你就不要火上澆油了,火已經夠旺了。’”

“你外公叫這兩個家伙來賠禮道歉,你母親沖到米什卡面前就給他幾耳光,——這就算饒了他們!你父親埋怨道:‘你們這算什么,兄弟,你們就想把我弄成殘廢,我沒手怎么干活兒啊?’哎,總算和解了。你父親生病了,躺了七個星期,他有時忽然提起:‘哎,媽媽,跟我們一起去其他城市吧,在這里待著憋氣!’不久,他果然去了阿斯特拉罕,那里夏天要迎接沙皇,他在那里接了個修建凱旋門的活。開春,他們坐第一趟開航的輪船走了。我跟他們分別就像跟靈魂分別一樣,他很感傷,老是勸我去阿斯特拉罕,可是瓦爾瓦拉倒是興高采烈,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這個不害臊的……他們就這樣走了。就這些,講完了……”

她抿了口伏特加,嗅嗅鼻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窗外瓦灰色的天空,說:

“是啊,雖說我跟你父親不是親骨肉,但是我們的心是一樣的……”

有時候,她正講著故事,外公進來了,昂著黃鼠狼的臉,用尖鼻子嗅嗅空氣,疑神疑鬼地打量外婆,聽她講故事,喃喃地說道:

“胡扯,胡扯……”

他忽然問:

“列克謝,她剛才喝酒了?”

“沒喝。”

“撒謊,看你眼神就知道你在撒謊。”

他猶豫了一會兒,走了。外婆沖著他的背影眨眨眼,順口飆了一句:

“老爺子你走過殿堂,只是別嚇到我老娘……”

有一次,他站在房子中央,看著地板,悄悄問:

“孩子他媽!”

“嗯?”

“你看出這件事的門道沒?”

“看出來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這就是命,孩子他爹!你可記得,你是一直說要找一個貴族女婿的?”

“是啊。”

“這不是找到了。”

“對啊,一個窮光蛋。”

“這是她自己的事!”

外公走了,我覺得有些不對,就問外婆:

“你們在說什么?”

“你什么都想知道,”外婆揉著我的腿,不滿地回了一句,“從小就好打聽,到老就沒什么可問的了……”她晃著腦袋,笑了起來。

“哎呀,老頭子啊,老頭子,在上帝眼里,你不過是一小小的塵埃!列尼卡[96],你可別對外人說,你外公的家業都敗光了!他借給一個老爺一大筆錢,那老爺破產了……”

她笑著沉思起來,一聲不吭地坐了很久,她那張大臉起了皺紋,變得傷感而陰沉。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給你講些什么,”她渾身一抖,“哦,那就講講葉夫斯季格涅,好不好?故事是這樣的:

從前有個書記官名叫葉夫斯季格涅,

自以為天下沒人比他聰明,

連牧師和貴族都沒放在眼里,

最老的老狗自然不在話下!

他走起路來趾高氣揚,像個公火雞,

覺得自己就是西林神鳥[97],

左右鄰居他都要教訓,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瞧瞧教堂——太矮!

瞟瞟街道——太窄!

他眼里的蘋果不紅!

太陽升起得又太早!

不管你向葉夫斯季格涅展示什么,

他總會——”

外婆鼓起腮幫子,瞪大眼睛,她那和善的面孔顯得又蠢又滑稽,她用懶洋洋的沉重語調說:

我嘛,早就會這玩意兒了,

我嘛,做的東西比這個好得多,

不過我可沒這閑工夫。

她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著繼續講:

有天夜里,一群小鬼來找書記官:

“書記,你在這里可不方便吧?

不如跟我們一起去地獄吧,

那里炭火燒得可熱和了!”

聰明的書記官還沒來得及戴帽子,

小鬼們一下就用爪子抓起他,

一路拖著他,撓癢著、號叫著,

還有兩個小鬼騎在他肩上,

把他塞到地獄火里:

“葉夫斯季格尤什卡[98],跟我們一起可好?”

書記官熱得夠嗆,四下張望,

雙手叉著腰,

傲慢地噘著嘴唇:

“啊,你們這地獄里好大股煤氣味啊!”

她懶洋洋地粗著嗓門講完了寓言故事,換了一副表情,輕聲笑著,向我解釋道:

“他可沒服氣,這個葉夫斯季格涅,還堅持自己那一套,老頑固,就跟我們那個老爺子一個樣!嘿,睡吧,到時候了……”

母親難得到閣樓來看我,來了也待不了多久,匆忙中只能說上一兩句話。她變得越來越漂亮,打扮得越來越好看,但是在她身上就像在外婆身上一樣,我覺察出有某種新的瞞著我的事情,我只是感覺到了,在猜測而已。

外婆的童話故事對我越來越沒什么吸引力了,就算她講父親的事也沒法平復我那朦朧的、與日俱增的恐懼。

“為什么父親的靈魂不得安寧?”我問外婆。

“這個怎么能知道啊?”她微微閉著雙眼,說道,“這可是上帝的事,上天的事,我們不會知道的……”

每次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都會透過藍色的窗戶望出去,看那點點星星在夜空中慢悠悠地游動。我憑空想出一些悲慘故事,父親總在其中占據主要角色,他總是獨自一人手拿一根棍子走向某個地方,身后跟著一條長毛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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