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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有一次,星期六的清早,我到彼得羅芙娜的菜園子抓灰雀,抓了很久,但這些紅胸脯的目空一切的鳥兒就是不落到網里。它們搔首弄姿,在銀白色的雪面冰殼上悠閑地走來走去,飛到暖暖和和地穿著一層霜的灌木枝上,而且還在上面搖晃,就像盛開的鮮花在搖曳,撒下些淡青色的雪花。這個場景很漂亮,就算打獵失敗也不會讓人感到懊惱;我不是個打獵迷,我對打獵過程的喜愛勝過結果。我喜歡看小鳥兒是怎么生活的,喜歡琢磨它們。

一個人坐在雪地邊緣是很享受的事,可以在嚴寒日子里通透的寂靜中聆聽鳥兒唧唧的叫聲。遠處某個地方,三套車的小鈴鐺,俄國冬季憂郁的云雀,唱著歌兒,飛走了……

我在雪地上冷得打戰,感覺耳朵都凍壞了。我收起鳥網和鳥籠子,翻過院墻到外公的花園里,走回家了。朝街的大門開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農夫從院子里牽出三匹馬來,馬身上套著一個帶篷的大雪橇,冒著熱氣,農夫開心地打著口哨。我的心頓時抖動了一下。

“送誰來的?。俊?

他轉過臉,手搭涼棚望著我,跳上駕駛座,說道:

“神父!”

哦,這跟我沒什么關系,如果是神父,那多半是來找房客的。

“嘿,小雞們!”農夫打著口哨叫了一聲,用韁繩打著馬兒,寂靜中充滿了歡樂。三匹馬猛地一起奔向田野,我目送著他們,關上了大門。但當我進到空蕩蕩的廚房,隔壁房間傳來母親那鏗鏘的聲音,她那清晰的話語:

“現在怎么辦?要殺死我嗎?”

我還沒有脫掉衣服,就扔掉鳥籠子,跳到過道里,撞見了外公。他一把抓住我的肩頭,兇神惡煞地盯著我的臉,費勁地咽下什么東西,沙啞著說道:

“你媽來了,去吧!等等……”他把我搖晃得差點沒站穩,一把把我推到房門前,“進去,進去吧……”

我一頭撞到釘滿氈子和油布的門上,又冷又激動,雙手顫抖著摸索了老半天才找到門把手,終于悄悄打開了房門。我站在門檻上,雙眼模糊。

“瞧,他來啦,”母親說道,“天啊,長這么大了!怎么啦,認不出來啦?瞧你們給他穿的,耳朵都白了!媽媽,快拿些鵝油來……”

她站在屋子中央,向我俯下身,脫掉我身上的衣服,把我像皮球一樣轉;她那魁梧的身軀裹著一件鄉下人穿的那種寬大而暖和柔軟的紅色長外套,一排黑色扣子從肩頭一直釘到下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衣服。

我覺得她的臉比過去要小要白些,眼睛變大了,眼窩更深陷了,頭發變得更金黃了。她一邊給我脫著衣服,一邊把衣服扔到門檻前,她那馬林果紅的嘴唇厭惡地撇著,不斷發出命令的聲音:

“干嗎不說話?高興啦?哼,多臟的襯衣啊……”

然后,她用鵝油給我擦耳朵,本來有點疼,但她身上散發出的誘人氣味減輕了疼痛。我依偎著她,看著她的眼睛,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穿過她的聲音,我聽到外婆那低沉的不開心的聲音:

“他都變成野人了,沒人管得了,連外公的話都不聽……哎,瓦利婭啊,瓦利婭……”

“哎,別老訴苦了,媽媽,會好起來的!”

跟母親比較起來,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可憐和老舊。我也覺得自己老了,像外公那樣。她用那強壯的膝蓋夾著我,用沉重而溫暖的手撫摸我,說道:

“該剪頭發了,該上學了。想讀書嗎?”

“我已經讀過了。”

“還需要再去讀些書。呵呵,你長得多結實,?。俊?

她一邊逗我玩,一邊發出渾厚的暖暖的笑聲。

外公進來了,沉著臉,頭發直豎,眼睛發紅,母親用手把我推到一邊,大聲問道:

“怎么樣,爸爸?要我走嗎?”

他站在窗前,用手指甲摳窗戶上的冰凌,沉默了很久,周圍的一切都抓緊了,令人覺得恐怖。每到這樣的緊張時刻,我全身都長出了眼睛、耳朵,胸口也奇怪地擴大了,弄得我真想大叫一聲。

“列克謝,滾出去!”外公聲音低沉地說道。

“為什么?”母親又把我拉到跟前,問道。

“你哪兒也別去,我不準……”

母親站起來,像一朵紅云般飄到屋子那邊,站在外公背后。

“爸爸,您聽我說……”

他轉過臉來,尖聲叫了一聲:

“閉嘴!”

“對了,我不許你對我喊叫?!蹦赣H輕輕說道。

外婆從沙發上站起來,伸出一個指頭嚇唬她:

“瓦爾瓦拉!”

外公坐到椅子上,嘀咕著:

“等等,我是誰?啊?這還得了?”

忽然,他聲音變得不是自己聲音似的咆哮起來:

“你丟了我的臉,瓦利卡[85]!……”

“走開!”外婆命令我。我悶悶不樂地來到廚房,爬到炕爐上,聽了很久。隔壁房里一會兒大家一起發言,互相打斷對方說話,一會兒又沉默不語,仿佛一瞬間都睡著了。他們在談母親生的小孩,后來送給什么人了,搞不懂外公為什么生氣,是因為母親生小孩前沒問過他呢,還是因為她沒把小孩帶來給他看?

過了一會兒,他走進廚房,頭發亂蓬蓬的,一臉豬肝色,疲倦。外婆跟在后頭,一邊用上衣的下擺擦著臉頰上的眼淚。外公坐到板凳上,雙手撐著凳子,彎下腰,打著冷戰,咬著灰色的嘴唇。外婆在他面前跪下來,輕輕地,但熱烈地說:

“孩子他爸,看在基督的分上,饒了她吧,饒了她吧!不說我們這樣的尋常人家,就是那些商人、老爺,誰沒這樣的事情?這個女人,你看看,多好啊!饒了她吧,反正大家都是教徒……”

外公往墻上一靠,看著她的臉,冷笑著,哽咽著嘮叨起來:

“是啊,那是當然!不是嗎?你誰不饒???你什么人都饒恕,哎呀,你們這些人啊……”

他向她俯下身去,扶著她的肩膀,搖晃著,語速很快地耳語道:

“上帝怕是對誰都不會寬恕,對不?半截身體都入黃土了,卻還要受懲罰,沒有安寧,沒有歡樂,都不會有了!你得記住我的話!我們還得去討飯,討飯到死!”

外婆握住他的雙手,坐在他身邊,輕輕地、靜靜地微笑著。

“沒什么大不了的!討飯有什么可怕的,瞧把你嚇得!討飯就討飯唄。你就坐在家里,我去討飯,別擔心,人家會給我吃的,我們會吃得飽飽的!你別亂想!”

他忽然笑起來,像只山羊似的轉動脖子,一把摟住外婆的脖子,靠近她,他那身材小巧而憔悴,抽泣著說:

“哎呀,傻瓜,你這個幸福的傻瓜,我最后的親人!你這傻瓜對一切都不憐惜,你什么都不懂!你想想:我跟你兩個不是為他們干活兒,為他們遭罪作孽嗎?哎,現在哪怕,哪怕有那么一點……”

此時,我再也忍不住熱淚,從炕爐上跳下來,號啕大哭著朝他們撲過去。這是喜悅的淚水,我還從來沒見過他們談得這么好,也是悲哀的淚水,為他們感到難過,也因為母親來了,還因為他們平等地接納我,讓我跟他們一塊兒哭泣。他們倆擁抱了我,把我抱得緊緊的,眼淚一滴滴地流下來,外公對著我的眼睛和耳朵悄悄說:

“嘿,淘氣鬼,你也在這里!這下媽媽回來了,你要跟她在一起了,外公,這兇惡的老鬼就該一邊去了,是吧?外婆嘛,又縱容又溺愛,也不要了吧?哎,你們這些人啊……”

他兩手一攤,分開了我和外婆,站起來,大聲而氣憤地說:

“大家都走,都老想著離開,散伙了……對了,快叫她來!要快點……”

外婆從廚房出去了,他低下頭,對著角落說:

“至善的主啊,你看,你看到了吧?”

他用拳頭猛捶胸口。我不喜歡他這樣,他跟上帝說話,就像在自吹自擂,這令我很不爽。

母親來了,她的紅衣裳把廚房映得更加明亮。她坐在桌邊的長凳上,外公和外婆分別坐在兩邊,她那寬大的衣服袖口搭在他們的肩頭上,她安靜而認真地講述著什么,而他們倆則默默地聽她講,沒有打斷她。現在他們倆變成了小孩,而她仿佛成了他們的母親。

我激動得累過頭了,在高板床上沉沉睡去。

晚上,兩個老人穿上節日的盛裝去做晚禱告,外公穿著行會會長的制服、浣熊皮大衣和撒褲腳的褲子,外婆快活地向他眨眨眼,對母親說:

“你瞧你爸爸這身,像只干凈整潔的小山羊!”

母親開心地笑起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母親的時候,她坐到沙發上,蜷縮起雙腿,用一只手掌在旁邊一拍,說道:

“過來!嘿,你過得怎么樣,不好,對吧?跟我一樣對吧?”

“不知道。”

“外公打你?”

“現在已經不怎么打了?!?

“是嗎?告訴我,想要什么,???”

我不想談外公,于是開始講這間房里住過的那個很好的人,大家都不喜歡他,外公不想把房子租給他。母親看來對這事不感興趣,她說道:

“啊,還有什么?”

我說起那三個小孩,說到那個上校把我從院子里趕出來,——母親緊緊抱著我:

“這些廢話……”

她不吭聲了,微微皺起眉頭,一邊看著地板,一邊搖頭。我問道:

“為什么外公要生你的氣???”

“我對不起他。”

“那你就該把小孩給他帶回來……”

她身子往后一仰,皺起眉頭,咬著嘴唇,抱緊了我,哈哈大笑起來。

“哎,你這個怪人!你呀,別說這些,聽見沒?閉嘴,想都別想!”

她輕聲而嚴厲地說了很久,我沒懂她說的什么。然后她站起來走來走去,手指頭敲著下巴,濃眉毛跳動著。

桌上點著一支油蠟燭,淌著油,映在空鏡子里,骯臟的影子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墻角圣像前的長明燈放出微光,結冰的窗戶閃著銀白色的月光。母親往四周看看,像是在光光的墻壁和天花板上找什么。

“你什么時候睡覺?”

“稍微等一會兒?!?

“也是,你白天睡了的。”她想起來了,然后嘆口氣。

我問:

“你要走嗎?”

“去哪里?”她驚訝地反問,捧起我的頭,久久地看著我的臉,一直看到我眼里噙滿淚水。

“你怎么啦?”

“脖子疼?!?

其實心也在疼,我很快就明白她不會在這房子住下去了,她要走了。

“你會像你父親的,”她說道,一邊把腳墊毯子踢到一邊,“外婆跟你說起過他嗎?”

“嗯。”

“她非常喜歡馬克西姆,非常!他也喜歡你外婆……”

“我知道?!?

母親看著蠟燭,皺著眉頭,把它吹滅,說道:

“這樣好點!”

確實,這樣要亮堂、清爽一些了,那些骯臟的黑影子也不鬧騰了,地板上灑下淡藍色的光斑,金色的光芒在窗玻璃上閃耀。

“你在什么地方待過?”我問。

仿佛是在回憶早已忘記的事情,她說出了好幾個城市,像一只鷹一樣在房間里盤旋。

“這件衣服從哪里弄來的?”

“自己縫的。我什么都自己做?!?

令人高興的是她誰都不像,但讓人感到難過的是她很少說話,如果你不問她,她就一直沉默不語。

后來她又過來挨著我在沙發上坐下,我們相互依偎著一言不發,直到那兩位神情莊重、和藹的老人帶著滿身的蠟燭和神香味道回來。

晚餐像過節一樣豐盛而循規蹈矩,大家在桌邊很少說話,小心翼翼,仿佛怕驚醒了誰的敏感夢境。

不久,母親開始興致勃勃地教我“正規”語文:她給我買了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國語》,我花了幾天工夫就學會了讀“正規”文字,但是母親要我馬上背誦詩句,從此就開始了我倆的相互煎熬。

有一首詩是這樣的:

寬廣的路啊,筆直的路,

你從上帝那里獲得了不算小的空地……

斧頭和鐵鏟沒把你整平,

柔軟的你遍布馬蹄印和塵土的痕跡。[86]

我把простора(空地)讀成простого(普通),把ровняли(整平)讀成рубили(砍伐),把копыту(馬蹄,語法上是第三格)讀成копыта(馬蹄,語法上是第二格)。

“嘿,好好想想,”母親開導我,“什么простого?怪人!простора,懂嗎?”

我懂了,但還是要讀成простого,連我自己都吃驚。

她氣得說我無可救藥、不開竅。這話很難聽,我一心一意努力背這些該死的詩,在心里念的時候沒出一點差錯,可一朗讀,就出錯。我恨這些難以捉摸的詩句,心里一橫,就故意讀錯,把音節一樣的詞荒謬地排成一行。我很喜歡看到這些神奇的詩行變得毫無意義。

可是這樣的把戲也不是白玩的。有一次,順利完成功課后,母親問我到底把詩背熟沒有,我不由自主地嘟囔起來:

路、雙角、奶渣、不貴,

馬蹄、神父、水槽……[87]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晚了。母親手撐著桌子,站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說道,完全嚇傻了。

“不,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這樣?!?

“什么,就這樣?”

“好笑唄?!?

“去墻角?!?

“干嗎?”

她輕聲但惡狠狠地重復道:

“去墻角!”

“去哪個墻角?”

她沒回答,直直地盯著我的臉,看得我心里發毛,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墻角圣像下有個小圓桌子,上面有一個花瓶,裝著散發著香氣的干花干草,在前墻角,立著一個蓋著地毯的箱子,后墻角放著一張床,第四個墻角沒有了,門框子直接挨著墻壁了。

“我不知道你要干嗎?!蔽艺f道,已經不打算搞懂她了。

她坐下來,沉默了一陣,擦了擦額頭和臉頰,然后問道:

“外公叫你站過墻角嗎?”

“什么時候?”

“就平時,隨便什么時候!”她大喊一聲,用手掌在桌子上拍了兩下。

“不,不記得了?!?

“你知道‘站墻角’是一種處罰吧?”

“不知道,為什么是處罰呢?”

她嘆口氣。

“哎,過來!”

我走過去,問她:

“你為什么吼我?”

“你為什么故意把詩念錯?”

我盡可能向她解釋,說我一閉上眼睛,就記住了那些印出來的詩句,但是只要一念出聲,就變成其他單詞了。

“你不會是裝的吧?”

我想回答說“不”,但轉念一想:“或許,我就是在裝呢?”于是,忽然,我淡定地念完了那首詩,念得完全正確。這讓我很驚訝,也弄得我很尷尬。

我感覺我的臉一下子腫脹起來,耳朵充血,變得沉重,腦袋也令人難受地嗡嗡作響,我站在母親面前,羞得面紅耳赤。透過淚水我看到她臉色難過得發青,緊緊抿著嘴唇,眉頭緊鎖。

“這是怎么回事?”她聲音都變了,“就是說,你是裝的了?”

“我不知道,我不想……”

“你這人真不好對付。”她低下頭說道,“去吧!”

她開始要我背更多的詩,可我的記憶力對這些整齊詩行的領悟卻越來越差。想給這些詩句換個說法,換個意思,給它們配上另外一些詞匯的難以遏制的愿望在越來越強烈地滋長。要辦到這個對我來說其實不難,——不需要的詞匯蜂擁而來,很快就會和那些必要的書面語混在一起。常常是一整句我都看不明白,不管我怎么努力掌握它,但就是老記不住它。有首凄苦的詩,好像是維亞澤姆斯基[88]公爵的,給我帶來很多煩惱:

或早或晚的時辰,

眾多的老人和孤寡,

以基督的名義在呼救。

第三行:

人們挎著飯袋在窗下走過[89],

我特意把這句漏掉,母親怒不可遏,把我的“功績”告訴了外公,他惡狠狠地說:

“他是調皮,但記性還不錯,祈禱詞比我還記得牢。他撒謊,他的記性像石頭,一旦刻上,那就牢固得很!你給我狠狠抽他!”

外婆也揭發我:

“童話記得住,歌曲記得住,而歌曲不就是詩歌嗎?”

這些都說得對,我覺得自己確實有過失,可只要一讀起詩來,另一些單詞就不知從什么地方自己出現了,就像蟑螂一樣成群爬出來,也組成了詩行:

在我家的大門口,

許多的老人和孤兒,

邊走邊哀號邊乞討,

討來的給了彼得羅芙娜,

賣給她喂奶牛,

然后在山溝里喝伏特加酒。

晚上,我和外婆睡在高板床上,不耐煩地反復給她背誦書本上的和我自己杜撰的詩句。有時她會哈哈大笑,但更多時候是責備我:

“這個,你知道的,你會的!不要嘲笑乞丐,上帝與他們同在!基督曾經也當過乞丐,凡是圣人也都當過……”

我嘟囔著:

乞丐我不愛,

外公也不愛,

那該怎么辦?

主啊,饒恕我!

外公老是在找碴兒,

就要給我一頓飽揍……

“你說的什么啊,爛掉你的舌頭!”外婆生氣了,“要是外公聽見你這些話會怎么樣?”

“隨便他怎么樣!”

“你淘氣,惹你母親生氣得不到任何好處!沒你她也不會那么難受。”外婆沉思著親切地勸導我。

“她為什么難受?”

“閉嘴吧!你不會懂……”

“我知道,外公對她……”

“給我閉嘴!”

我感覺日子過得不爽,體會到一種近乎絕望的感情,但是不知為什么我想掩飾它,我滿不在乎,調皮搗蛋。母親的功課越來越豐富,越來越難懂,我很輕松就搞定了算術,但現在還不會寫,還完全搞不懂語法。更主要是我感到很壓抑,——我感到和看到了母親在外公家里過得很痛苦。她越來越愁眉苦臉,她用陌生人的眼光看所有人,在往花園開著的窗戶旁默不作聲地坐很久,似乎整個人都憔悴了。剛到那幾天她還是那么鮮活,而現在眼睛下面有了眼暈,好幾天不梳頭,衣服皺巴巴的,上衣也不扣扣子,形象邋遢。這讓我很生氣,她應該永遠都漂亮,嚴厲,打扮得清清爽爽,比誰都優秀!

上課的時候,她那深陷的眼睛越過我望著墻壁、窗戶,用疲憊的聲音問我問題,卻忘記答案,越來越愛發火生氣,嚷嚷——這很讓人憋屈,母親應當比所有人都公正,就像童話里說的那樣。

有時我問她:

“你和我們在一起感覺不好吧?”

她很生氣地回答:

“做你自己的事?!?

我還發現,外公在準備一件讓外婆和母親害怕的事。他常常把自己鎖在母親的房間里,在那里唉聲嘆氣、尖聲叫喊,就像那個讓我討厭的歪身子牧人尼卡諾爾的木笛。有一次這樣談話的時候,母親沖著全屋子的人大叫:

“不,這個辦不到!”

門啪地一關,外公咆哮起來。

這件事是在一個傍晚。外婆坐在廚房桌子旁,一邊給外公縫補襯衣,一邊喃喃自語。門響了一聲,外婆側耳傾聽,說:

“天啊,她去找房客了!”

外公忽地閃進廚房來,跑到外婆跟前,照著她的腦袋就是一下,一邊甩著碰疼了的手,一邊嘶叫:

“不該說的就別說,老妖怪!”

“你這個老蠢貨!”外婆平靜地說道,整了整被打歪了的頭巾,“好吧,我不說,你的那些歪點子,只要我知道的,我都會告訴她……”

他向她撲過去,拳頭雨點一般落在外婆那大腦袋上。外婆不躲避,也不推開他,只是說:

“打、打,蠢貨!好,讓你打!”

我從高板床上向他們扔枕頭、被子,從炕爐上扔皮靴,可是狂怒的外公完全不理會這些,外婆倒在地板上,他用腳踢她的頭,最后,他被絆倒了,弄倒了盛著水的水桶。他跳起來,啐著唾沫,打著響鼻,兇狠地環視四周,跑回自己住的閣樓上去了。外婆爬起來,呻吟著坐到長凳子上,開始整理弄亂了的頭發。我從高板床上跳下來,她氣憤地對我說:

“把枕頭什么的都撿起來放到炕爐上去!你也想得出來,扔枕頭!這關你什么事?那個老魔鬼,發一通脾氣,蠢貨!”

她忽然哎呀一聲,皺起眉頭,低下頭來叫我:

“快看看,這里怎么這么疼?。俊?

我撥開她那沉甸甸的頭發一看,原來是一枚發針深深插進了她的頭皮,我拔出發針,找到了另一個,我的手指發麻:

“我還是叫母親來吧,我害怕!”

她擺擺手:

“你怎么啦?我會叫她的!謝天謝地,幸虧她沒看到沒聽到這一切,你還要去叫,滾一邊去!”

她開始用那織花邊的靈巧手指插進濃密的黑頭發里翻動。我壯著膽子,幫她從頭皮里取出另外兩枚戳彎了的粗發針。

“疼嗎?”

“沒事,我明天去給澡堂生火,沖洗一下,就好了?!?

然后,她親切地對我說:

“你呀,親愛的,別對你媽說他打我,好嗎?就算沒這個事,他們兩個彼此已經夠恨的了。你不會說吧?”

“不會?!?

“那就記好了!來,把這些都收拾好。我的臉蛋沒被打破吧?嗯,好啦,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

“你呀,真是個圣徒,那么折磨你,可你還滿不在乎!”

“說什么蠢話?圣徒……這里找到了!”

她嘮叨了半天,在地上爬來爬去,我坐在炕爐臺階上,想著怎樣替外婆報仇。

我頭一次看到他當著我的面這樣可惡又恐怖地揍外婆。就在我面前,在昏暗中,他的臉燒得通紅,棕紅色的頭發飄揚著。我心里的屈辱在沸騰,可我惱火自己想不出個合適的報復計劃。

但兩天后,不知為什么事,我到閣樓上去找他,看到他坐在地板上,面前是一個打開了的小箱子,他正在整理里面的文稿,椅子上放著他喜歡的十二圣徒像——十二頁厚厚的灰色紙張,每張紙上按照每個月的日子分成方格,每個方格里是那個日子的所有圣像。外公很愛惜這些圣像,只是偶爾特別滿意我的時候才讓我看這些圣像。而我總是帶著一種特別的感覺觀賞這些排列得一個挨一個的可愛小灰人兒。我知道其中一些圣徒的傳記,比如吉里克和烏利塔,苦難女圣徒瓦爾瓦拉、潘特雷蒙和其他許多人。我特別喜歡圣人阿列克謝那些憂傷的傳記和關于他的那些美妙的詩,外婆常常動情地給我念這些詩。常常,當看了幾百號這樣的人后,你會暗自欣慰:原來苦命人總是有的。

而現在我打算剪碎這些圣像,于是,當外公走到小窗子前讀一張帶有老鷹標記的藍色紙張的時候,我抓了幾張紙,飛快跑下去,從外婆桌子里拿出剪刀,爬到高板床上,動手剪掉圣像頭。我剪掉一排圣像頭后,開始憐惜這些圣像了,于是就沿著分成方格子的線條來剪,但還沒來得及剪掉第二排時,外公出現了。他站到炕爐臺階上,問:

“誰讓你拿圣像圖的?”

看到木板上撒滿了方紙片,他抓起一把,靠近臉,扔掉,又抓起一把,他的下顎骨歪斜了,胡子跳動起來,他劇烈地喘息著,把紙片都吹到了地板上。

“你干的什么???”他終于大叫一聲,抓住我的腳就拉起來。我騰空打了個轉,外婆一下接住我,外公揮拳捶她和我,尖聲叫起來:

“我要打死你們!”

母親來了,我躲到炕爐旁的角落,她遮住我,邊說邊抓住、推開外公在她面前揮舞的手:

“干嗎瞎胡鬧?清醒些吧!……”

外公一下落到窗戶下的長凳子上,號叫著:

“殺死你們!所有這些跟我對著干的人,啊,啊……”

“您可真不害臊?”母親的聲音很渾厚,“您就一直裝蒜嗎?”

外公喊叫著,腳踢打著長凳,胡子滑稽地朝著天花板,雙眼緊閉著。我也覺得他在母親面前很丟臉,他確實在裝蒜,所以才閉著眼睛。

“我給你把這些紙片粘到白棉布上,這樣會更好更結實。”母親說著,一邊打量著那些碎片和紙張,“您看,全揉壞了,壓扁了,散開了……”

她和他講話,就像上課時跟我講話,不知所云。外公忽然站起來,熟練地整理好襯衣、馬甲,咳了一下,說道:

“現在就開始貼,我給你剩下的紙頁……”

走到門口,他在門檻旁轉過頭來,一個手指勾起來指著我說:

“他該挨揍!”

“那是當然,”母親附和著,一邊俯下身子靠近我,“你干嗎要這樣做?”

“我,故意的。要是他打外婆,我就把他胡子扯下來……”

外婆脫下扯破了的短上衣,搖著頭說道:

“不是保證不說的嗎?”

她往地板啐了一口痰:

“要讓你舌頭發腫,讓你沒法動它,沒法轉它!”

母親看了她一眼,在廚房里走了走,然后又來到我跟前。

“他什么時候打的她?”

“你呀,瓦爾瓦拉,真不害臊,還問這個,這關你什么事?”外婆生氣地說道。

母親擁抱了她。

“哎呀,媽媽,你可真是我的好媽媽……”

“好媽媽?。】熳唛_……”

她們互相看了一眼,就不吭聲了,散開了。外公在過道里來回走動。

母親剛來的日子就和一個女房客——一個軍人的妻子交上了朋友,幾乎每天晚上她都要到前屋去,別特連格家族的人們——那些漂亮的太太和軍官也到那里去。外公對此十分不爽,在廚房里坐著吃晚飯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拿起勺子威脅,氣鼓鼓地嘮叨:

“該死的,又聚在一起了!從現在到早上就別想睡覺!”

不久,他要求房客們把房子騰出來,他們搬走后,他不知從哪里弄來兩大車各式家具,擺放到前屋里,用一個大掛鎖把門鎖上:

“我們不需要房客了,以后的客人我親自接待!”

于是,每逢節日,客人們就來了。常來的有外婆的妹妹馬特連娜·伊萬諾夫娜,一個大鼻子的愛叫嚷的洗衣女工,她穿一件條紋綢衣,頭戴金色頭巾。同她一起來的是兩個兒子:瓦西里——一個繪圖員,長頭發,善良、快樂,一身灰色衣服;一身五彩斑斕的維克多,天生一個馬頭,狹窄的臉上滿是雀斑。還在過道里,他就一邊脫掉套鞋,一邊像彼得魯什卡那樣尖聲尖氣地唱起來: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這讓我吃驚不小,嚇了一跳。

雅科夫舅舅帶著吉他來了,還帶來一個獨眼禿頂的鐘表匠,這個鐘表匠穿一件黑色長禮服,安靜,像個修道士。他總是坐在角落,往一側歪著頭,微笑著,用一根手指戳進剃得溜光的雙重下巴,古怪地撐著頭。他的臉有些發黑,他那只獨眼看所有人都是那么地仔細。這個人很少說話,老是重復那句話:

“別折騰了,反正都一樣……”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那時我們還住在新街,有一天,大門外響起沉悶而恐懼的鼓聲,一輛又高又黑的大車被士兵和人們簇擁著駛過從監獄通向廣場的街道。車上長條凳上坐著一個瘦小身材、戴著圓氈帽和鐐銬的人,他胸前掛著一個黑牌子,上面寫著很大的白色的字。他低垂著頭,像在讀題字,整個身子都在搖晃,鐐銬發出了聲響。

母親告訴鐘表匠:“那是我兒子?!薄覈樀煤笸?,想避開他,把兩只手藏起來。

“別費神了?!彼f道,整個嘴巴可怕地扭到右耳根。他抓住我的腰帶,拉到面前,輕快地把我轉個圈,然后放開,夸贊道:“不錯,這小孩還挺結實……”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這個皮圈椅很大,可以躺在里面,外公老是夸贊它,說這是格魯吉亞王公的寶座。我爬上去看大人們無聊地歡笑,那個鐘表匠的臉如何古怪而可疑地變化著。他那油膩、液態的臉在融化、漂流。他一笑,肥厚的嘴唇就移到了右腮,那個小鼻子也在滑動,就像盤子里的餃子。兩只招風耳在奇怪地移動,時而跟那只好眼睛上的眉毛一起抬起,時而集中到兩頰的顴骨上??磥?,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用兩只耳朵像兩只手掌一樣來捂住鼻子。有時,他嘆口氣,伸出像搗杵一樣又長又黑的舌頭來,靈活地畫個正圓形,舔舔那個厚厚的油膩膩的嘴唇。所有這一切并不滑稽,只是讓人驚訝,使得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他們喝著摻有朗姆酒的茶,這酒有股燒焦的蔥皮味道。喝外婆釀的果子酒,黃黃的,像黃金,黑黑的,像焦油,綠綠的;吃濃烈的酸牛奶、罌粟籽奶油蜂糖餅,大伙兒流著汗,喘著氣,直夸外婆能干。吃飽喝足后,人們滿面紅光,挺著肚子,一本正經地坐到各自的椅子上,懶洋洋地請雅科夫舅舅彈首曲子。

他向吉他俯下身彈奏,伴著音樂令人厭煩地唱起來:

哎,日子就是要痛快,

要鬧得滿城喧囂,

這一切都得向

喀山太太說清楚。

我感覺這是一首很憂郁的歌,外婆說:

“你呀,雅沙,彈個別的吧,那種真正的歌曲。莫特莉婭,你還記得從前唱的那些曲子吧?”

洗衣女工理了理窸窣作響的衣服,興奮地說:

“太太,現在不流行了……”

舅舅瞇縫著眼睛望著外婆,好像她坐在老遠的地方,仍然固執地彈唱著那些不快樂的讓人膩煩的歌曲。

外公悄悄地跟鐘表匠談話,用手指比畫著什么給他示意。鐘表匠抬起眉頭,往母親這邊看了看,點了點頭,那張油膩的臉不可捉摸地變幻著。

母親一直坐在謝爾蓋耶夫兄弟[90]之間,輕聲而嚴肅地跟瓦西里交談,他嘆息著說:

“是啊,這事得好好想想……”

維克多膩人地笑著,一雙腳搓著,忽然尖聲尖氣地唱起來: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大伙兒都不吭聲了,驚訝地看著他,洗衣女工鄭重其事地解釋道:

“這是他從戲班子弄來的,那里就這么唱的……”

記得這種沉悶無聊的晚會搞過兩三次。后來,一個星期天白天,剛做完晚禱,鐘表匠來了。我坐在母親的房間,幫她用小玻璃珠子穿上開了線的刺繡。忽然,門一下拉開一條縫,外婆伸進來她那恐懼的臉,又忽然消失了,高聲拋下一句:

“瓦利婭,他來了!”

母親一動不動,也沒顫抖,門又開了,外公站在門檻上,威嚴地說:

“穿上衣服,瓦爾瓦拉,走!”

母親沒站起來,也沒看他,問:

“去哪里?”

“走吧,上帝保佑!別鬧,他是個老實人,在自己行當里可是一把好手,阿列克謝會有一個好父親……”

外公說話分外莊重,老在用手掌撫摸自己的兩肋,肘部彎到背后,打著哆嗦,就好像手想伸出去,而他正竭力按住它們似的。

母親淡定地打斷他的話:

“我跟你說,這絕對不可能……”

外公上前一步靠近她,伸出雙手,像個瞎子似的,彎下身子,頭發直豎,聲音沙啞地說道:

“走!否則我要牽你去!牽著你的辮子……”

“牽走?”母親站起來問道,臉一下子煞白,眼睛變窄了,她飛快地扯下身上的上衣、裙子,只剩下襯衣,然后走到外公面前:

“牽吧!”

外公齜著牙,握著拳頭威脅她:

“瓦爾瓦拉,穿上衣服!”

母親用手撥開他,抓住門把手,說:

“好,我們走吧!”

“我要詛咒你?!蓖夤÷曊f。

“我不怕你詛咒,怎么樣?”

她打開門,外公抓住她的襯衣下擺,跪下去,悄聲說:

“瓦爾瓦拉,你這魔鬼,你要毀掉自己!別去丟臉……”

他可憐地悄聲埋怨起來:

“老媽子,孩子他媽啊……”

外婆已經揮舞著雙手擋住了母親的去路,像個母雞似的把母親趕進門來,咬牙切齒地嘮叨:

“瓦利卡,傻丫頭,你怎么啦?回去吧,你這不害臊的!”

她把她推進房里,掛上門鉤,然后向外公俯下身子,一只手把他提起來,另一只手嚇唬他:

“喂,你這老鬼,太不懂事!”

她把他放到沙發上,他像個破布玩偶一樣撲通一聲摔下去,不肯張開嘴巴,搖著頭。外婆對著母親嚷嚷:

“穿上啊,你!”

母親從地板上撿起衣服,說:

“我不會去他那里,聽見了嗎?”

外婆一把把我從沙發上推下來:

“去舀一瓢水來,要快!”

她輕聲說著,幾乎是在耳語,平靜而威嚴,我跑進過道,前屋子傳來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聲,母親在屋子里粗著嗓門叫嚷:

“我明天就走!”

我走進廚房,坐在窗邊,恍若夢里。

外公呻吟著抽泣著,外婆嘮叨著,隨后,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一片可怕的寂靜。我忽然想起叫我來做什么,我舀了一銅瓢水,走到過道。那個鐘表匠從前屋出來,低著頭,一只手一邊撫弄著皮帽子,一邊嘎嘎地清著嗓子。外婆雙手捂著肚子,朝著他的背鞠躬,輕輕說道:

“您是知道的,強扭的瓜不甜……”

他在臺階門檻那里絆了一下,一下跳到院子里,外婆畫著十字,渾身打戰,哭笑不得。

“你怎么啦?”我跑過去,問道。

她一把奪過銅瓢,水潑灑到我雙腳上,喝道:

“你到哪里舀水去了?關門!”

她到母親房間去了。我又回到廚房,聽她們唉聲嘆氣、嘮嘮叨叨,就像在搬一件重物。

天氣晴朗,冬日的光線穿過兩個結冰的窗玻璃斜射進來,已經準備好開中飯的桌子上有錫質餐具和兩個細長頸玻璃瓶,一個裝著棕紅色格瓦斯,一個裝著外公愛喝的泡著郭公草和金絲桃的深綠色伏特加,都在暗淡地發著光。透過窗戶上融化的地方,可以看見房頂上亮得刺眼的積雪,圍墻柱子和椋鳥窩上的銀色圓頂閃著光。在窗框上,在透射著陽光的籠子里,我的小鳥兒在嬉戲:馴養的黃雀活潑地嘰嘰喳喳叫著,紅腹灰雀發出吱吱聲,金翅雀在引吭高歌。但這個快樂、銀色的晴朗日子并不令人高興,不需要這樣的日子,一切都不必了。我想把鳥兒放掉,就去把鳥籠子拿下來。外婆跑進來,雙手拍著兩肋,一邊跑向炕爐,一邊罵:

“這些個該死的,就曉得讓你受罪!你啊,阿庫琳娜,一個老傻瓜……”

她從炕爐里掏出一個烤餅,用一根指頭彈了彈外殼,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瞧,烤焦了!這就是你烤的!你干嗎瞪著大眼,你是梟嗎?把你們全當破罐子打得稀爛?!?

她噘著嘴哭了,來回翻著那個烤餅,用手指頭去敲打外殼,大滴大滴的眼淚傷心地啪嗒啪嗒落在上面。

外公和母親一起進了廚房。外婆把烤餅往桌子上一扔,弄得碟子給震得跳了起來。

“瞧這,都是因為你們,沒底沒蓋的!”

母親快樂而平靜,擁抱了她,勸她別傷心。外公無精打采,疲憊地坐到桌旁,把餐巾纏到脖子上,念叨著,浮腫的眼睛被陽光照得瞇縫起來:

“好啦,沒關系!都吃過好餅子的。上帝是吝嗇的,他用幾分鐘就償付了幾年的時光……他不認利息。坐吧,瓦利婭……好啦!”

他好像神志不清,吃飯的時候老在講上帝,講有罪的亞哈[91],講做父親的沉重命運,外婆氣憤地打斷他:

“吃你的飯,你呀!”

母親開著玩笑,明亮的眼睛閃著光。

“怎么樣,剛才嚇壞了吧?”她推了我一下,問道。

不啊,剛才我并沒被嚇到,倒是現在我感覺不爽、疑惑。

他們像過節一樣地吃,令人疲倦地長時間地胡吃海喝,仿佛這些不是半小時前還互相叫嚷、要動手打架、淚流滿面、號啕大哭的那些人。似乎令人懷疑他們所作所為是認真的,他們不會那么容易就哭起來的啊。他們的眼淚、叫嚷,所有的相互折磨,常常是瞬間爆發,又很快熄滅,我都已經習以為常:這些已經越來越不能刺激我,越來越不能打動我的心了。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俄國人總是喜歡拿生活中窮困潦倒的痛苦來消遣、戲弄,就跟孩子似的,少有因為不幸福而感到不好意思。

在無休止的尋常日子里,痛苦就是節日,火災就是消遣;平淡無奇的臉上,傷疤就是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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