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與死
公元336年—337年
然后,仿佛他們的目標可以獲得有效的實現(xiàn)似的,他們準備在這塊地基上建造一座令人真正感到恐懼的靈魂之墓,為他們所稱的維納斯這個不潔的神靈建造一座供奉無生命偶像的陰森的神龕,在瀆神且應(yīng)受詛咒的祭壇獻上可憎的祭品。因為他們認為只有將這座神圣洞穴埋在這些發(fā)出惡臭的污物之下,他們的目的才能充分獲得實現(xiàn)。
優(yōu)西比烏,《君士坦丁傳》
在希臘北部的塞薩洛尼基,一個驚喜就隱藏在鋁制路障與細鐵絲圍欄底下。在今天筆直穿過塞薩洛尼基市中心的埃格那提亞大道的下方,當工人施工興建新的地鐵系統(tǒng)時,他們不僅穿過了土層,也穿越了時間。行經(jīng)呼嘯而過的摩托車、拿冰激凌哄著學(xué)步小兒的母親,以及前去抗議的學(xué)生,我們獲邀鉆進了防水布,小心翼翼走下一段木制臺階與搖搖晃晃的梯子,在現(xiàn)代道路下方約9米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條漫長寬闊、以大理石鋪成的道路。在充滿涼意的地底,這是一處引人注目的遺址。經(jīng)過生銹的金屬與混凝土堆,只見這條古代道路在地底延伸。石板上明顯可見數(shù)百年前的雙輪戰(zhàn)車留下的軌轍;在道路鋪面上有小孔,好讓兩旁的店家支撐遮陽篷;街道旁是成排的商家,在一家店鋪外頭(從此處遺留的東西,可以辨識出這是一家金匠店,而在此處上方約6米,21世紀的今天也開了一家金匠店,兩家店在完全相同的地點做生意)曾經(jīng)有個孩子坐在這里,他的父母只顧著逛街,他或許生氣了,在路面劃出一格格的棋盤。
君士坦丁心里明白,如果他要維持自己的世俗地位,要傳布新的宗教藍圖,那么所有的交通路線勢必要保持暢通。因此,埃格那提亞大道及其分支路線都要大幅整修。全世界的觀念與商品——無論圣俗——經(jīng)由拜占庭連通全球的道路,在君士坦丁的都城進進出出,漸漸形塑了這座城市的特征。這條深埋在地底數(shù)世紀、以大理石鋪成的精美公共道路,是羅馬時代帖撒羅尼迦(即今天的塞薩洛尼基)的主要街道,它是君士坦丁野心的具體展現(xiàn)。
336年,君士坦丁出人意料地下了一道旨意。他允許當初沿著埃格那提亞大道流亡的異端分子亞流返回君士坦丁堡。而就在君士坦丁堡的街上,這名教士一命嗚呼,死狀甚慘。君士坦丁堡的索克拉蒂斯生動描述了細節(jié),他的說法出自與亞流同時的亞他那修(Athanasios):
當亞流接近君士坦丁廣場,也就是斑巖紀念柱豎立的地方,良心悔恨產(chǎn)生的恐懼感襲上他的心頭,讓他的腸子猛烈地松弛下去。于是亞流詢問附近是否有方便的地方,有人告訴他就在君士坦丁廣場的后頭,他便趕緊跑到那兒。沒過不久,他突然暈厥,腸子隨著排泄物跑了出來,接著大量出血,然后連小腸也排出體外;不僅如此,脾臟與肝臟也夾雜著血水流出,因此他幾乎是當場暴斃。就像我說的那樣,我們?nèi)阅茉诰刻苟”ひ姷竭@個災(zāi)難景象的發(fā)生地,就位于柱廊附近的某處廢墟后頭:經(jīng)過的人用手指指著那個地方,那里永久保存著這場離奇死亡的紀念物。
這段戲劇性的描述,很快就成為在城市流傳的民間傳說,然而里面的內(nèi)容很可能經(jīng)過渲染。就算上述的描寫是精確的,也可能基于許多原因才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亞流早年過著苦行生活,這很可能對他的身體造成了損害,不過也有人私底下說他是遭到毒殺。亞流事件使人對君士坦丁堡留下一種印象:這里是宗教爭端的溫床;而某種意義上說,這里也應(yīng)該是正統(tǒng)宗教的堡壘。當亞流在君士坦丁堡街頭腹瀉而死時,君士坦丁正要開始施展抱負。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皇帝也撒手人寰。
337年,東方有另一名君主改信基督教(這回來自格魯吉亞);對繼承了帕提亞(Parthian)與波斯帝國的領(lǐng)土,成為該地區(qū)超級強權(quán)的薩桑王朝(Sassanids)的沙普爾二世來說,此舉已經(jīng)逾越了他的底線。于是,沙普爾二世出兵攻打高加索地區(qū)。雖然薩桑王朝掀起的戰(zhàn)事在拜占庭領(lǐng)土之外,但君士坦丁并不打算置身事外。他取消巡行多瑙河的計劃,激勵士卒,宣稱他將把基督徒憤怒的火焰風暴吹向東方,而他本人將在約旦河受洗。為此,他制作了一個圣體龕的復(fù)制品。但死亡卻在此時找上了他。
337年5月22日,君士坦丁在他展開君士坦丁堡統(tǒng)治之旅的尼科米底亞去世。他在這里過世似乎是出于偶然。他原本在君士坦丁堡試圖借由泡熱水來醫(yī)治身上的神秘病癥,但效果不如預(yù)期,于是便動身前往亞洲嘗試天然的溫泉水療。君士坦丁到了最后一刻才由尼科米底亞的優(yōu)西比烏為他施洗,當時施洗的儀式還沒有與嬰兒聯(lián)系在一起,主要是在臨終時進行,因為垂死的人在步向來生之前幾乎再無犯下罪行的可能。
君士坦丁去世的確定情況與具體地點成了一個謎團,成了一起眾人急欲解決的歷史公案。各方記載相互矛盾。有人說,君士坦丁是在尼科米底亞去世;有人說,他是在前往尼科米底亞途中,在“人民之屋”(villa publica,國有建筑物,字面上的意思是人民的房屋)去世。有些史料把他去世的地方稱為“Achyrona”,這是“人民之屋”的另一種稱呼嗎?或者“Achyrona”其實指的是在舊谷倉原址興建的房屋?如果實際是后者,那么在君士坦丁去世時,身旁也許有小麥的幼芽在春光里飛舞。編年史家有意模糊死亡的確切狀況,是不是因為他們不愿承認君士坦丁大帝是在酒館、驛站或農(nóng)舍享樂時去世?不愿坦承他的洗禮不是在莊嚴儀式下進行,而是不得體地在匆忙之下完成?
對于期望君士坦丁出兵協(xié)助的人來說,君士坦丁先是大張旗鼓,之后卻猝然離世,留給他們的是一場災(zāi)難。此后的基督徒可能會面臨可怕的報復(fù)。整個安納托利亞與中東地區(qū)都謠傳沙普爾“渴望流血”。君士坦丁對所有基督徒提供可見的協(xié)助,不僅限于羅馬帝國境內(nèi),因此境外的基督徒同樣遭受了大規(guī)模的迫害。君士坦丁堡正式成為基督的新世俗居所后過了七年,它的推動者便溘然離世。這場由第二羅馬主導(dǎo)的基督教實驗,一下子到了危急存亡的關(guān)頭。
君士坦丁的棺木,用船只從尼科米底亞運回君士坦丁堡,他死后在羅馬被尊奉為神。皇帝的遺體在黃金棺材里放了三個月,放置于皇帝生前在馬爾馬拉海岸邊興建的大皇宮(Great Palace)。遺體遲遲未下葬,原因可能是君士坦丁家族與大臣為繼承權(quán)起了爭端。這位開創(chuàng)新局面的皇帝兼大主教早在市中心的圣使徒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Apostles)為自己建好了神廟陵墓,一如位處羅馬耶路撒冷中心的圣墓教堂。這是世界第一位基督教皇帝安息的地方。
今日,君士坦丁的遺體位于何處已成為謎團。1461年(伊斯蘭歷865年—866年),奧斯曼人拆除了圣使徒教堂。然而,當我端坐在長滿野草的伊蓮娜教堂(今日的神圣和平教堂)的廢墟里時,可以看到一座宏偉的斑巖墳?zāi)梗厦婵逃袆P樂符號,還被鑿了幾個洞,顯示這座墓的外層可能覆蓋了某種東西。“覆以黃金”——據(jù)說君士坦丁的陵墓曾經(jīng)如此處理。如果這真是失蹤的君士坦丁安息地,學(xué)者認為上面的基督教符號不只是宣示對基督的信仰,也不只是確認君士坦丁以第十三使徒自稱(君士坦丁興建圣使徒教堂顯然是為了收藏十二使徒的圣物),或許是宣稱這名私生的軍人皇帝認為自己就是基督的化身。
君士坦丁死后,令教會感到憤怒的是,這名基督教統(tǒng)治者仿佛被當成受使徒簇擁的基督,君士坦丁的兒子因此將君士坦丁的遺體移葬到鄰近的陵墓。但究竟是怎樣的性格力量驅(qū)使君士坦丁一開始決定將自己葬在那里,也就是被宣稱是上帝的世俗居所的心臟地帶?只要凝視他那張眼神熾烈、如老鷹般銳利的面孔,誰還會感到奇怪呢?我們談?wù)摿_馬帝國的興衰,但此處這個人物卻早已擬定了讓君士坦丁堡永遠存續(xù)的大計。君士坦丁是個戰(zhàn)士。他念茲在茲的是保護與保留他奮勇作戰(zhàn)奪來的土地,并且要為他的帝國披上嶄新的精神外衣。君士坦丁取得權(quán)力時,帝國有十分之一是基督徒,到他離世之時,根據(jù)我們最精確的估算,或許已經(jīng)有一半的人口相信基督是他們的救世主。
330年,君士坦丁建立了君士坦丁堡,他以不流血的供物敬拜上帝,但他自己的斑巖紀念柱依然被虔誠的信眾焚香祝禱、獻上牲禮并且燃起熊熊的火焰。事實上,他創(chuàng)造的這座城市究竟是哪副面孔——屬于異教還是基督教?因為即使君士坦丁看到了異象,即使他臨終接受了洗禮,即使他有收藏圣物的癖好,即使他建立了基督教制度并且毀棄了供奉舊神祇的神殿,君士坦丁堡的許多民眾依然選擇去看,去喜愛環(huán)繞在他們四周的異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