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斯坦布爾三城記
- (英)貝塔妮·休斯
- 7173字
- 2019-12-03 16:46:03
第六章 葡萄酒與女巫
約公元前400年—公元前200年
拜占庭讓所有來做生意的人成了醉漢。我們整夜為拜占庭暢飲,說真的,那瓶酒還真烈。今天早上起來,宿醉讓我頭痛欲裂。
米南德(Menander),公元前4世紀
成串的葡萄,充滿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汁液,你真的在阿佛洛狄忒(Aphrodite)金色房間的遮蓋下安歇。你的母親葡萄樹不再伸出可愛的細枝環繞著你,也不再長出美好的嫩葉遮住你的頭。
莫埃若(Moero,拜占庭女詩人),《詛咒》(Arai),公元前3世紀
這是單純的嫉妒,還是夸大的旅人故事?是否真能那么容易地取得三大洲的水果?貿易城鎮是否真的那么危險,一旦去了外國,就會一輩子流落異鄉?不管基于什么理由,各式各樣的記載都提到拜占庭人酷愛杯中物。歷史學家希俄斯的塞奧彭普斯(Theopompus),人稱“熱愛真理之人”,在公元前4世紀下半葉寫道:
這座城市坐落在商賈往來的地點,全城百姓幾乎全以市場買賣為生或靠海生存;對于男女私通以及酒館豪飲,他們早就習以為常。說到迦克墩人,在還沒跟拜占庭人共組政府之前,他們一直致力于追求更好的生活;但在共組政府之后,一嘗到拜占庭民主自由的滋味,便完全陷入腐化奢靡,他們的日常生活也從滴酒不沾與極度節制淪為酗酒無度、揮金如土。
拜占庭的酒鬼顯然非常多,畢竟這座城市位于大陸邊緣。至少從公元前6000年起,這里就開始釀造葡萄酒。
在亞美尼亞的埃里溫考古研究所(Archaeological Institute in Yerevan),背面的房間存放的牛奶箱與塑料袋堆積如山。里頭的考古物品多到放不下,只能堆到外頭的走廊與樓梯上。這些物品確實算得上是珍寶:繪有生動圖案、編織精致且色彩鮮艷的席子和草裙;巨大的、儲存食物用的深色壺罐;世上最古老的皮鞋——這些都是在亞美尼亞南部的阿雷尼洞窟(Areni Cave)發現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100年左右。2007年,在同一地點,撬開存有羊糞的土層后,人們挖掘到了世上最古老的釀酒廠。阿爾帕河(Arpa)流經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湍急的河水拱衛著這個滿是霉味的陰暗洞穴。洞里發現了巨大的發酵桶與葡萄酒壓榨機,還有赤陶酒杯與遺骨。從消耗的酒量——按每個桶可以裝滿53升左右的葡萄酒計算——或許可以認定這里舉行過眾人集體為死者送行的儀式。有些版本的狄俄尼索斯故事——拜占庭對狄俄尼索斯極為崇拜——提到酒神要不是來自近東,就是來自色雷斯。希伯來《圣經》描述挪亞方舟后來停放在阿勒山(Mount Ararat,公元14世紀時,馬可·波羅曾表示這就是南高加索的阿勒山,他的說法不久就廣為流傳),挪亞下山開墾土地種植葡萄,而且在喝下葡萄酒后“便醉了”。
在伊斯坦布爾發現的新考古證據支持了這種文學上的夸張表達:此地確實進出口并消費大量的葡萄酒。2004年之后,在伊斯坦布爾市中心的錫爾凱吉(Sirkeci)挖掘地點發現了薩索斯島(Thassos,一座以蜂蜜葡萄酒聞名的希臘島嶼)的雙耳瓶把手斷片——上面有標示瓶子主人的記號——跳舞的薩堤爾(satyr),他弓著背,仰著頭。此外還出土了一些栩栩如生的殘片:破碎的壺身上有狂野女性的蓬亂卷發垂落著;還有一只烏黑有光澤的燈,它為雅典人照亮了道路,這些人全在克魯索波利斯如海盜般征稅的軍事海關做事——這類陶器長得就像會出現在故鄉雅典集會場的陶器。此外還有一些來自希俄斯島、錫諾普(Sinope)、克尼多斯(Knidos)、羅得島和北非的雙耳瓶,用來溫熱葡萄酒以驅散海岸巡守者的寒意。這些瓶子在地底下長眠了兩千四百年,現在終于重見天日。
有些人喝酒的時候,另一些人卻被迫工作——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生活的男女遺骨顯示當時的預期壽命是30歲到40歲,這說明這些人日子過得相當艱苦。同樣在2004年出土的波塞冬神廟遺址顯示,當時的人祈求海神保護已知世界的葡萄酒貿易,并且保佑那些守衛葡萄酒進口港的人。
盡管古代的文字歷史總是將拜占庭描述成各方競逐的軍事與經濟目標,但考古學提醒我們,當拜占庭未遭到圍困、攻擊或成為當時強權間的貿易焦點時,這座城市的日常理所當然圍繞著生活打轉。在現代伊斯坦布爾艾米諾努區(Emin?nü)居爾哈尼公園(Gülhane Park)散步,你將游走于古拜占庭人的鬼魂之間。游客在此漫步,家人在此嬉戲,戀人在此接吻,最初的東地中海居民在此生活,并在此埋葬死者。通過一直留存至今的墓碑,他們被人所銘記。因此我們可以遇見拜占庭早期的街頭藝人、天文學家、水手與醫生。我們聽說——這消息來自公元前4世紀的作者,可能是亞里士多德——拜占庭的“做出驚人之舉的人”(變戲法的、音樂家、算命師、賣符咒的小販)會被課以重稅,他們肯定是巡回各地的賣藝人,在這座港口游樂城市,他們的生意非常興隆。
墓碑上也刻著男女祭司的姓名。對拜占庭普通民眾來說,除了上述娛樂外,能深刻撫慰精神的就是慣常的宗教經驗。在一天的時間內,人們最多可以跑八個神龕或神廟,向神明禱告,獻上簡單的供品,虔誠地使海神、天神與地神各居其位。古希臘人沒有單獨的宗教語匯。神、女神、半神與神靈遍布各處,附著于萬物之中。拜占庭是個“獲得賜?!迸c種族混雜的地方,人們相信,與其他城市相比,神明更愿意選擇此地作為他們在世間的居所。
拜占庭帶有希臘色彩,但城市的東方屬性并不為多利亞風格所泯滅,不難看出,這是一座位于亞洲邊緣的城市??梢灶A料的是,這里的人除了興建神廟與神龕來敬拜希臘神祇——阿佛洛狄忒與狄俄尼索斯(這兩位神祇擁有許多信徒)、阿波羅、赫拉、雅典娜、阿爾忒彌斯與瑞亞(Rhea),還會舉辦斯巴達式的節慶,如雅辛托斯節與卡尼亞節。此外他們也尊崇宙克西帕斯(Zeuxippos)與女神本迪斯(Bendis)。公元前4世紀中葉之后,埃及神祇塞拉比斯(Serapis)與伊希斯(Isis),以及神秘的自然女神庫柏勒(Kybele)也成為民眾膜拜的對象。庫柏勒的身旁通常圍繞著大型貓科動物,她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在土耳其南部加泰土丘出土的距今約九千年的女神原型,一個象征豐收的小塑像。庫柏勒是個奇怪而無情的女神,她所在的洞穴入口位于安納托利亞中部,在巖石上開鑿出來,在當時的人看來仿佛通往另一個次元。今日看來,他們依然帶有強烈的異世風格。跌跌撞撞走過滿地的冰霜,躲過戴著防狼項圈、虎視眈眈的牧羊犬,勇敢的訪客依然能感覺自己置身于那位點石成金的彌達斯所建立的王國里。這些隱秘的洞口是在鑿穿堅硬巖石后形成的。據說庫柏勒就是通過這些入口控制著介于生與死之間的通道。三千年來,這些位于懸崖壁上的洞穴茫然凝視著這個世界,直至今日。
與庫柏勒力量有關的說法流傳了開來。希臘人有時稱庫柏勒為Meter Oreia(山母神)或Kubileya(弗里吉亞文中“山”的希臘文拼法)。在拜占庭,庫柏勒被信眾尊奉為瑞亞——偉大的自然之母。庫柏勒將主掌雅典集會場的新圣殿,然后,根據奧維德(Ovid)的說法,庫柏勒從小亞細亞伊達山(Ida)山腳下的培希努(Pessinus)出發,經過愛琴海的特內多茲島(Tenedos)前往羅馬,協助羅馬人抵抗漢尼拔與迦太基。
每年庫柏勒的黑石雕像會被從帕拉蒂尼山(Palatine)送到阿爾莫河(Almo,臺伯河[Tiber]的支流)洗浴。陶羅波里烏姆(Taurobolium)是庫柏勒在羅馬的一座神殿,為上方的女神獻祭公牛時,這里的羅馬祭司會站在公牛噴出的大量血水下方。這個神龕現在位于圣彼得廣場(St. Peter's Square),隱沒在基督教建筑的底下。對庫柏勒的崇拜甚至在羅馬拜占庭帝國基督教化之后保存了下來,每年都有大規模的游行隊伍通過市中心來尊崇她。所以我們應該能夠理解,拜占庭居民對庫柏勒的崇拜,與他們對其他神祇的崇拜一樣,熱情、虔誠、堅定不移。
殖民者認識到了這條水路的重要性,于是在可以俯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地點興建圣殿,旋即又于黑海入口處設立收費關卡。這座關卡因為博斯普魯斯海峽亞洲沿岸的宗教勝地而更顯重要,這個宗教勝地被稱為托海隆神廟,是一個重要的圣地和避難所,如今這座神廟已隱沒在尤洛斯特佩西(Yoros Tepesi,一塊小陸岬,是進出黑海的狹窄通道)的拜占庭堡壘下方。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對岸,早期開拓者興建了另一座神廟,其重要性比不上托海隆。這座“歐洲”或“拜占庭”神廟是神祇塞拉比斯或在他之前的女神庫柏勒在人世的居所。據說托海隆神廟是伊阿宋在前往黑海探險前所建;另一個可能是由弗里克索斯(Phrixos)興建。弗里克索斯是維奧蒂亞國王之子,是他將金羊毛交給了美狄亞的父親埃厄忒斯(Aeetes)國王。歷史上的知名人物在此獻上供品,大流士國王在進攻斯基泰人之前曾坐鎮此地“眺望本都”。下方的深水港(今稱馬卡爾灣[Macar Bay],古稱弗里克索斯港)有天然泉水,使此地成為來往旅人休憩的重要場所。商人若想在9月底后經由弗里克索斯港航向愛琴海,借貸利率就會升高。因為接下來這段時間有海盜肆虐,天氣也會變得特別惡劣。
拜占庭的歷書也告訴我們拜占庭旁邊這條水路的力量。6月被稱為博斯波里歐斯(Bosporios),拜占庭人會在這個時候舉辦博斯波里亞節(Bosporia)慶典。一段耐人尋味的銘文告訴我們,這場仲夏節慶有許多競技比賽,其中一種是年輕男子赤裸著舉著火炬賽跑。而其他月份暗示了這座城市的富足本性。2月屬于狄俄尼索斯;9月屬于馬拉波里歐斯(Malaphorios,抬蘋果者)。從市中心與大伊斯坦布爾地區,以及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到金角灣一帶挖掘出來的宗教工藝品、殘缺的供品碎片、銘文和神龕可以看出這座新興的城市在不斷擴展的世界里所具有的價值。當時的人相信這一價值乃是神所賜予的。
面對周圍地緣政治勢力的威脅(拜占庭有一段時間淪為摩索拉斯國王的玩物,摩索拉斯控制了安納托利亞西部絕大部分的海岸地帶——在卡里亞統治者陵墓挖掘到的石刻戰馬,馬脖血脈僨張,充滿力量,充分顯示了統治者的野心),公元前4世紀,拜占庭開始信仰一種特殊的超自然力量,女巫赫卡忒(Hecate)。赫卡忒幾乎可以確定源自近東,或許來自卡里亞。這個強大、備受尊敬、如神一般的女巫被認為是閥限空間的守護者,或許這是為什么信眾會以世間的大門與路口的守護者狗來作為對她獻祭的供品。狗不僅被獻祭給赫卡忒,還被供奉在她的神廟。赫卡忒的小廟遍布在拜占庭周邊接近城門的位置,廟里總充斥著嘈雜的狗吠聲。為了感謝赫卡忒對城市與居民的照顧,拜占庭人為她立了一座能俯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神像,稱為拉姆帕德波羅斯(Lampadephoros,執火炬者)。赫卡忒也出現在拜占庭的錢幣上,有些出人意料的是,至今赫卡忒的鬼魂依然“游蕩”在伊斯坦布爾——在血紅的土耳其國旗上裝飾著赫卡忒風格的星星與月亮。在動亂時期,到處都是赫卡忒的象征——它們垂掛在公共建筑物、橋梁、官署以及地鐵站。

約公元前1世紀至公元1世紀的拜占庭錢幣。女神赫卡忒被視為該城的保護者,其象征為一星一月,這個設計正好呼應了現在的土耳其國旗。
公元前4世紀,人們相信赫卡忒會現出她的真身,協助拜占庭抵抗新的敵人——馬其頓人。
你經常需要那些曾被你拒之門外的人。馬其頓的腓力二世(Philip of Macedon)曾經是拜占庭的盟友,他有著出眾的軍事才能,急欲擴張領土。公元前356年,腓力二世征服色雷斯,建立了腓立比(Philippi)。腓立比這座城市日后將成為屋大維(Octavian)、安東尼(Antony)、卡西烏斯(Cassius)與布魯圖斯(Brutus)之間決定勝負的戰役發生地。圣保羅(St. Paul)首次在歐洲建立的聚落也位于此地。腓立二世統一了位于今日希臘北部的王國。他手握大權,四處搜羅奇珍異寶(在他的墳墓發現裝在皮囊里的美杜莎[Medusa]的頭、鍍金的皮甲、優美的銀制酒瓶、精致的黃金頭帶,上面的橡樹葉與橡果在微風吹拂下還能微微顫動。另外還有盔甲,上面裝飾著不祥的特洛伊圍城的圖案);腓立二世的崛起,清楚表明了他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
公元前340年,腓力二世進軍拜占庭。他派出新成立的機械攻城部隊,使用殘忍但極其有效的新型攻城機械,包括扭力投石機,一種以工程原理將扭轉的力量轉換成彈射的火力的機器,來征服這座蒙昧無知的城市。
腓力二世攻擊并圍困拜占庭將近一年。實際上,這是一場失敗的軍事行動:我們知道吠叫的狗泄露了馬其頓人準備攻城的行蹤。(提供這個說法的人堅稱,城墻的守護神赫卡忒派出狗兒,并且施展魔力點亮火炬,照亮整個夜空,使整座城市的危險無所遁形)但很有可能腓力二世心里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攻下這座控制海峽且極具經濟重要性的希臘中轉站。腓力二世攻打拜占庭只是為了挑釁,借此引誘雅典加入戰局。
雅典擔心從多瑙河盆地、克里米亞東部與亞速海海岸經由黑海,沿博斯普魯斯海峽而下的重要糧食供應線會遭到截斷,因此決定派兵支援拜占庭。雅典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公元前340年年底,腓力二世在庇佑來往船只的托海隆神廟附近捕獲了雅典糧船,總計有230艘雅典及其盟邦的船只。這項褻瀆神明之舉被指責是馬其頓國王最“無法無天”的行徑。
腓力二世鑿沉了180艘雅典船只,賣掉了船上的貨物,還回收木頭制造攻城器械。他只將屬于羅得島、希俄斯島和拜占庭的船只物歸原主。
在這里我們再次發現,拜占庭發生的事件成了偶然的歷史動因。在腓力二世離開國內前往博斯普魯斯海峽期間,他的兒子,年僅16歲的亞歷山大,已經當上攝政王并很快變得忙碌起來:除了要處理和色雷斯馬埃蒂(Maedi)聚落的戰事,亞歷山大還打算建立亞歷山德魯波利斯(Alexandropoulis)。雖然人們認為拜占庭的練兵場(Strategion)也是亞歷山大建造的(當然這是以訛傳訛),但所有現存的史料顯示,其實這位卓越的歷史書寫者前往亞洲時橫渡的地點并非博斯普魯斯海峽,而是赫勒斯滂。就某個意義來說,這名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希望找到新的戰斗場地,他不想追隨父親的腳步。在亞歷山大的閃電戰中,拜占庭并未扮演任何角色。亞歷山大留下艦隊防守赫勒斯滂,但艦隊沒有取得任何勝利,于是他命令艦隊溯博斯普魯斯海峽而上,進入內陸,前往多瑙河流域。亞歷山大在世的時候,音樂家與智者斯特拉托尼科斯(Stratonicos)曾輕蔑地形容拜占庭是“希臘的胳肢窩”。
亞歷山大接著向巴比倫發起進攻——美索不達米亞才是真正的財富聚集地。當巴比倫臣服于這名征服者時,銀鑄的祭壇已堆滿乳香與香水。他們將獅子與豹放在籠中獻上作為禮物,街道上撒滿了花朵。在埃及北部,亞歷山大下令興建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亞歷山大港。亞歷山大港將以擁有世上最大的圖書館聞名于世,日后則將臣服于信仰基督教的君士坦丁堡。
亞歷山大也許繞過了拜占庭,但他卻給這座城市帶來了一份禮物。我們記憶中的亞歷山大大帝,他留下的豐功偉業依然留存在以他的愛將塞琉古(Seleucus)命名的廣袤塞琉古帝國(Seleucid Empire)。在全盛時期,這個帝國的領土涵蓋了近東、中東和印度次大陸的北部。西方文明進而來到東方:阿富汗北部的石頭刻上了德爾斐的箴言,印度次大陸的阿育王發布的敕令同時寫有兩種文字——孔雀王朝文字與希臘文,《迦爾加集》(Garga Samhita,一本占星學作品,現在僅存少許篇章)雖然認為希臘人是蠻族,但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希臘人的占星學技術獻上贊語,連健馱邏(Gandhara)地區佛像也從希臘式的五官特征中透露出了那著名的微笑。從許多方面來看,亞歷山大的希臘化政策造成的后坐力,確實成為拜占庭發展的養分——使希臘的影響力擴散至小亞細亞和高加索以外,進入印度次大陸與中東。亞歷山大確保了希臘人及其城市不會成為東方人眼中的異國事物。他也許忽視了拜占庭,卻催化了拜占庭與遠東的聯結。
然而,最諷刺的莫過于亞歷山大對拜占庭的輕蔑態度。幾個世紀后,身為異教徒的亞歷山大將化身成為這座城市的基督教救主。金口若望(John Chrysostom)是拜占庭主教,不過當他擔任主教時,拜占庭已稱為君士坦丁堡。金口若望提到過圓形黃金浮雕上的亞歷山大頭像,一些買得起這種浮雕的拜占庭民眾會將它佩戴在身上當護身符。在9世紀之前的某個時期,拜占庭出現了《但以理啟示錄》(Apocalypse of Pseudo-Daniel)這部偽經,書中提到神秘的“偉大腓力”,將亞歷山大與拜占庭聯系在一起:
他將死而復活,在“七丘之城”(君士坦丁堡)集合他的軍隊,發動前所未有的大戰,“七丘之城”的市街將血流成河……四天使將他帶到圣索菲亞大教堂,為他加冕為王……他從天使手中接過寶球,他將把以實瑪利人(Ishmaelites)、埃塞俄比亞人(Ethiopians)、法蘭克人(Franks)、韃靼人(Tartars)和其他所有民族踩在腳下……然后他的四個兒子將統治天下,一個在羅馬,一個在亞歷山大港,一個在“七丘之城”,還有一個在帖撒羅尼迦(Thessalonika)。
盡管未來的這些異象洋溢著凱旋得勝的氣息,但在希臘化時代,實際的歷史卻是拜占庭城墻被逐步拆光。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起兵攻打大流士三世,拜占庭從波斯的束縛中得到“解脫”,但此后拜占庭便不斷遭受高盧人、哥特人與波斯人的騷擾。為了繳納高盧人要挾的貢金,拜占庭決定提高博斯普魯斯海峽船只的通行費用,卻因此遭到了來自羅得島的攻擊。拜占庭努力維持收支平衡,它鑄造自己的錢幣、控制位于小亞細亞沿岸的其他城市,例如今日的亞洛瓦(Yalova,以擁有療效顯著的溫泉聞名),并且把博斯普魯斯海峽經營成國際自由貿易區。托勒密王朝繼承了亞歷山大大帝的部分領土,開始給予拜占庭經濟支持,它在亞歷山大港發號施令,努力保證通過海峽供應沒藥、鷹嘴豆與咸魚。由于各方的迫切需求,拜占庭得以維持繁榮。即便如此,往后五個世代左右的時間里,我們聽到的拜占庭總是與其他人的野心聯系在一起。之后,這座希臘城市便臣屬于史上最偉大的歷史創造者之下。雖然拜占庭確實自豪地宣稱自己是新羅馬——與前輩一樣,拜占庭也建立在七座山丘之上——但拜占庭一開始的命運卻是羅馬——一個新興而充滿自信的地中海強權——理念下的卑微玩物。
然而,正是羅馬的沖勁與精神賦予了拜占庭嶄新的未來。公元前2世紀,出現了第一條橫貫巴爾干半島的鋪面公路,同時也是一條高速公路,稱為埃格那提亞大道(Via Egnatia),道路的起點是靠近亞得里亞海的杜拉奇烏姆(Dyrrachium,今日的都拉斯[Durr?s],阿爾巴尼亞第二大城)。經過了兩千多年,這條路依然是從羅馬通往今日我們稱為“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的主要干道。最初是在公元前146年左右,馬其頓省總督格內烏斯·埃格那提烏斯(Gnaeus Egnatius)為了鎮壓新省份可能出現的動亂而籌設這條大道,這項穿越中歐的重要基礎工程,除了成為控制地方的工具,也將為拜占斯建立的、前后擁有三個名稱的這座城市——拜占庭、君士坦丁堡與伊斯坦布爾——帶來轉變。這條道路連接了愛奧尼亞海與博斯普魯斯海峽,它是扭轉這座濱海城市命運的救星。拜占庭不再只是個中轉站。由于羅馬的才智與意志,以及羅馬偏愛的工程計劃(埃格那提亞大道),拜占庭成了一個充滿活力的聯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