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我的奮斗3:童年島嶼
- (挪威)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 4905字
- 2019-11-28 17:36:12
然后他出去了。我哭出聲來,所以無法聽出他往哪里去了。我的呼吸聲斷續(xù)地起伏著,像是爬樓梯時那樣。我的胸部在顫抖,雙手也在顫抖。我躺在那哭起來,大約哭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才漸漸平復下來。我又跪在床上往窗外張望。腿還在發(fā)抖,手也在發(fā)抖,但我注意到,一切在慢慢地恢復正常,仿佛在經(jīng)歷了一場暴風雨后,我走進了一間安靜的房間。
從窗戶那里,我可以看見普雷斯巴克莫的房子和房前花園的全景——他家與我家挨著,可以看見古斯塔夫森家的房子和房前的花園,卡爾森房子的一角和克里斯滕森房子上部的一點兒。我能看見道路往上,一直延伸到郵箱那兒。下午的太陽掛在山坡頂端樹梢上方的天空中,看上去好像更熾熱,更強大。空氣完全地靜止了,沒有一棵樹或是一簇樹叢在動彈,萬物紋絲不動。人們絕不會坐在自家房子前面的花園里,這會被叫作“櫥窗展覽”,關(guān)于這點爸爸常這么說,這是在向所有人展示;在附近,所有的戶外家具和燒烤爐都是放置在房子背后的。
然后,突然有了一點動靜。卡爾森家的門打開了。肯特·阿爾內(nèi)走了出來。我只能看見他的腦袋出現(xiàn)在停放著的車上方,閃著白光的頭發(fā)在滑動,就像木偶劇里的一個木偶。幾秒鐘后他完全不見了,隨即,坐在自行車上的他又出現(xiàn)在視線里。他踩著腳踏板,輕輕一蹬,車滑行到路上,再使勁一蹬,車就以相當快的速度沖到上坡路上,在古斯塔夫森家門前一拐彎消失了。兩年前肯特·阿爾內(nèi)的父親去世了,他曾經(jīng)是個海員,我?guī)缀醪挥浀盟耍挥浀靡淮卧谙缕侣飞希覀兣鲆娏怂旌芾洌刑枺珱]有雪,那時我手里攥著一雙橘黃色的小滑冰鞋,鞋上帶有三把冰刀,還有固定冰刀和鞋的綁帶,所以我們一定在去提耶納湖的路上。我也記得我聽到他去世時的情況。萊夫·托雷站在將兩條道路分開的路邊條石上,就在我們家外面,說肯特·阿爾內(nèi)的父親死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朝上面他家的房子那兒望去。當時他正試著把人從清潔過的油罐里面拉上來,罐里充滿了天然氣,讓他們昏厥過去,他父親自己也一頭栽下。肯特·阿爾內(nèi)在的時候,我們絕不提到他的父親,也不談有關(guān)死亡的話題。剛剛搬來了一個新鄰居,頂奇怪的是,他也叫卡爾森這個名字。
要是達格·洛塔爾是老大,肯特·阿爾內(nèi)就是老二,雖然他比我們小一歲,比達格·洛塔爾小兩歲。萊夫·托雷是老三,蓋爾·哈康是老四,特隆是老五,蓋爾是老六,我就是老七。
“萊夫·托雷,你快出來!”肯特·阿爾內(nèi)站在那棟房子跟前叫道。
緊接著他出來了,只穿著一件藍色牛仔襯衣和運動鞋,在羅爾夫的那輛自行車上一坐,兩人開始往下坡路騎,到了視線之外。在古斯塔夫森和漢森兩家地界之間的一塊平坦山地上,普雷斯巴克莫家的那只貓?zhí)稍谀莾海粍硬粍印?
我又回到床上躺下。看了幾頁雜志后,我從床上起來,把耳朵貼在門背后聽屋內(nèi)的動靜,但沒有聲音,他們還待在外面。外婆和外公來看我們的時候不讓我吃晚飯,那是難以想象的事。但或許就是這樣呢?
半小時以后,他們走上了外面的陽臺。他們中的一個人走進了浴室,這不是爸爸,我熟悉他的腳步聲,這比他的腳步輕。但媽媽、外婆或是外公腳步之間的區(qū)別我難以辨別,直到水流的聲音過后,傳來浴室里熱水管子那重重的碰撞敲擊聲,我才意識到這只能是外婆或外公的動靜。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了。
投在戶外地上的陰影已經(jīng)變得長而扭曲,長得幾乎難與產(chǎn)生影子的物體相提并論。仿佛它們在自我生長,仿佛存在著一個平行于現(xiàn)實的黑暗世界,幽暗的院籬,幽暗的樹,幽暗的房屋,幽暗的人群,它們在這里的光線中駐步,在這兒它們看起來是畸形的、無助的,這里的情勢遠遠超出了它所能掌控的。就像人可以想象到的,附著海帶、貝殼和螃蟹的小礁石在潮水退去時所面臨的境況。啊,難道這不是陰影會隨著夜的深入拉得更長、更深的原因?它們把夜牽引出來,就像漫涌、沖刷大地的幽黑潮水,幾小時后,夜的來臨將填滿陰影最深的渴念。
我看了看表。九點十分。還有二十分鐘就是睡覺的時間。
下午被關(guān)在房間里最糟糕的是,你不能出去,但站在窗口,你能望見所有那些在外面的人。晚上被關(guān)在屋里最糟糕的是,沒有了平日晚上各時段固定的一套流程,各個時段之間就失去了明顯的區(qū)別。坐了幾個小時后,我把衣服脫了,在床上躺下來。坐著和躺著兩個姿勢之間的差異通常是很大的,但被關(guān)在屋里的時候,兩者之間的差異幾乎都被抹去了,這便導致我開始以某種方式思考,而我一般是不會這樣的。就像這個我,在做著無論何事——吃晚飯,刷牙,洗臉,穿上睡衣——時,不僅僅是在做這些事,更是在塑造自我。因為倏然之間這一切都消失了,穿著衣服坐在床上的我和脫了衣服躺在床上的我完全一模一樣。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明顯的界限,或是在其中轉(zhuǎn)換的過程。
這是種讓人厭煩的感覺。
我走到門那里,又把耳朵貼上去。剛開始沒有聲音,然后我聽到了一些動靜,最后又歸于寂靜。我哭了一小會兒,我脫下T恤衫和短褲,在床上躺下,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太陽仍然照耀在另一邊的墻上。我讀了一些雜志,然后把它們放在地板上,閉上了眼睛。這不是我的錯,這是我進入睡夢前的最后一個想法。
我醒過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這兩條發(fā)光的小蛇正指示著兩點十分。我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試著去弄明白是什么東西喚醒了我。除了脈搏跳動著,就像悄聲在我耳邊低語外,萬物寂然無聲。路上沒有人在開車,外面的海灣沒有行船,天空中沒有飛機。沒有腳步聲,沒有說話聲,什么都沒有。至少我們房子里沒有。
我把頭抬起來一點兒,好讓耳朵不碰觸到任何東西,屏住呼吸。過了幾秒鐘,我聽到了一個外面花園里傳來的聲音。剛開始我還沒有分辨出如此尖銳單薄的聲音,但就在一瞬間,我注意到了它,它立刻讓我感到恐懼萬分。
吱吱吱……嗤嗤嗤……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嘶。
我雙膝跪立在床上,把窗簾拉到一邊,把頭探出窗外。草坪沐浴在朦朧的月光之中,房子上空掛著一輪滿月。刮來一陣風,地上的草迅速地向前倒伏波動。一個白色的塑料袋被掛在墻籬末端,呼啦啦地響動,我想,要是不知道是風在刮著,還會以為是塑料袋自己在動彈。盡管我身處離地很高的地方,但我的腳趾和手指尖都顫動著。胸膛下的心狂跳,肚腹里的肌肉緊縮,我咽下一口口水,再咽下一口口水。黑夜是鬼魂和僵尸的時刻,黑夜是無頭人和獰笑著的骷髏的時刻。我和它們之間只有薄薄的一墻之隔。
那聲音又來了!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嘶嘶……嗤嗤嗤……嘶嘶嘶嘶嘶。
我用眼睛在外面灰色的草地上掃視了一遍。直到院籬笆那里,或許有五米之遙,我的目光落在了普雷斯巴克莫家的貓身上。它把身子拉伸開來,俯臥在草地上,用爪子撲打著什么。被它撲打著的,是個灰色的、石頭或是膠泥做成的塊狀物,被扔到了離窗口幾米遠的地方。貓立起身子,追尋過來。那個包塊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貓小心地用爪子撥弄了它幾下,把整個頭湊了過去,像是在用嘴推它,然后張開上下顎,把它叼在了嘴里。這時嘶嘶嘶吱吱吱的聲音又開始響起,我猜這是一只老鼠。看上去,它突然發(fā)出的聲音讓貓一時間不知所措。無論如何,它頭一甩,把老鼠扔到了一邊。這一次老鼠不再躺在那里了,而是盡可能快地在草地上竄過。貓站在那里紋絲不動,用眼睛追隨著這逃逸者。看上去,它幾乎要放老鼠一條生路了。但接著,就在老鼠朝著普雷斯巴克莫家花園籬笆前的一方花圃飛跑的那一刻,貓追趕了上去。三次縱躍,又把它擒住,摁在爪下。
我突然聽到隔壁的房間里傳來了爸爸的聲音。低微的、含糊不清的呢喃,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jié),沒頭沒腦的,他說夢話時經(jīng)常會這樣。緊接著,有人從床上起來了。隨之而來輕巧的腳步聲讓我明白這是媽媽。外面的貓開始上下地跳躍著。看上去像是在跳一種舞蹈。又一陣風刮來,草面上又滾過一道波浪。我朝上望著松樹,看那敏感的枝條彎垂、搖曳,黑色的樹梢尖指向金黃豐潤的、沉甸甸的明月。媽媽打開了浴室的門。當我聽到她放下抽水馬桶的坐墊時,用手堵住了耳朵,嘴里開始輕聲地哼歌。那會兒她發(fā)出的聲音,噗簌簌的,就像在釋放蒸汽,是我所知道的最糟糕、最難忍受的聲響之一。爸爸的幾乎是轟隆隆的一陣飛濺聲,通常我也將這個聲音拒之門外,雖然和媽媽的那種情況比較,這并不是不能忍受的。啊啊啊啊啊啊,我口里這樣說著,同時慢慢地數(shù)到十,眼睛追隨著那只貓。顯而易見,它開始厭倦把老鼠叼在嘴邊玩的把戲,它輕盈地穿過院籬笆,過了馬路,進到古斯塔夫森的車道上,在房車跟前,它把嘴里的老鼠放在地上。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注視著它。老鼠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任何生靈所能做到的那樣。貓?zhí)狭耸^院墻,平穩(wěn)地朝墻端門柱上那個日晷板的圓球走去。我把手從耳邊放下來,不再哼歌了。浴室里的簌簌的水流聲已近尾聲。貓倏然間猛地一扭頭,盯著老鼠看,它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水龍頭噴射出的水流沖擊在洗手池里的瓷磚上。貓從石墻上跳下來,走到路上,在地上俯身臥下像頭小獅子。在媽媽扭動門把手,把門打開的那個瞬間,老鼠的全身抽搐了一下,仿佛這聲音給它注入了活力,對他產(chǎn)生了沖擊,接下來的一秒鐘,它再次努力,絕望地試圖從貓身邊逃生,很明顯這也是貓意料中會發(fā)生的事,因此它只用了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就做好身體的調(diào)整,由休憩轉(zhuǎn)為追捕狀態(tài)。但這一次它下手遲了。
草地上留下的一塊白色埃特尼特石棉水泥板成為了老鼠的庇護所,在貓沖撲過來的一或兩秒鐘之前,它成功地擠進了板子下。
動物這種迅猛的運動好像仍然影響著我,重新躺在床上后的很長時間里,我的心還在劇烈地撞擊著我的胸膛。或許它自身就是個小動物?過了一會兒,我換了一個姿勢,把枕頭放到腳的下方,把窗簾往旁邊撩開了一點,這樣我平躺著就能望見天空,上面綴滿的星星像沙粒一樣,在海浪拍打著的、我們看不見的沙灘上。
在外面的宇宙空間里的,究竟是些什么東西啊?
達格·洛塔爾說那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蓋爾說那里在燃燒。我也這么認為,但我更認為宇宙世界可與這大海比擬,因為浩渺的星空就正像這浩瀚的大海。
媽媽和爸爸的臥室里又安靜下來。
我把窗簾拉起來,閉上了眼睛。寂靜和幽暗緩慢地將這屋子填滿,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當我起來時,外婆、外公和媽媽一起坐在客廳里喝咖啡。爸爸在外面的草坪上走過,手里拿著灑水器。他把它放在草坪的邊沿上,這樣一來細小的水珠簾——像只揮動著的手一樣——不僅灑在了草地上,也撒到了下面的菜園子里。太陽放射出的光芒現(xiàn)在披掛在房子的另一面墻上,它越過東邊的樹林,瀑布般地傾瀉在外面的花園里。空氣看上去依舊凝滯不動,像前一天一樣。天空蒙上了一層面紗,清晨時分差不多總是這樣的。英韋坐在擺滿了食物的餐桌旁吃飯。棕色蛋杯上的白色雞蛋讓我想到這天是星期天。我在我的座位上坐下。
“昨天發(fā)生什么事了?”英韋低聲說,“為什么把你關(guān)屋里了?”
“我把電視弄壞了。”我說。
他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我,拿著面包片的手就在嘴唇下面。
“是的,我只是為外婆外公打開電視。然后它‘噗’的一聲就完了。他們沒有說起這事嗎?”
英韋在面包片上咬了一大口,那上面放的是片諾克奶酪[4],他搖了搖頭。我用刀敲打蛋的頂部,把它像蓋子一樣地打開,用勺子把里面柔軟的蛋白掏出來,伸手取過鹽瓶,用食指在瓶上拍打,這樣一來鹽粒就漏出來了。然后我給面包片抹上黃油,倒上一杯牛奶。爸爸在樓下把門打開了。我吃著蛋白,把勺子伸進蛋下,為了看看這蛋是煮得老還是煮得嫩。
“今天還要把我關(guān)在屋里。”我說。
“一整天?還是就晚上?”
我聳了聳肩。蛋煮得很老,金黃色的蛋黃一碰到勺子的邊緣就散了。
“我想,是一整天。”我說。
外面的馬路上空無一人,在太陽下發(fā)著光。但在松樹繁密的枝葉下方的溝渠里,仍是一片幽暗。
山坡下,一輛自行車飛馳而來。坐在車上的男孩子約莫十五歲的樣子,他一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放在被繩子固定在后座車架上的一個紅色汽油箱上。他深色的頭發(fā)在風中飄拂。
樓梯上傳來了爸爸的腳步聲。我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向桌上投去飛快的一瞥,看看一切是否合乎規(guī)范。散了的一小塊蛋掛在蛋杯的外面,我迅速地用手在杯口邊一抹,它掉落在了我等候著的另一只手里。我把蛋渣放到餐盤里。英韋的反應(yīng)太慢,幾乎來不及完成把椅子推到桌邊、站起身來這一系列動作,但只是幾乎來不及,爸爸出現(xiàn)在門口時,他已經(jīng)站得筆挺,兩只腳像在地板上生了根。
“把你們的游泳衣裝包,孩子們,”他說,“我們要開車去霍弗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