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名: 我的奮斗3:童年島嶼作者名: (挪威)卡爾·奧韋·克瑙斯高本章字數: 4927字更新時間: 2019-11-28 17:36:12
現在再看不見爸爸的笑模樣了。他板著一張臉走上岸來,朝我們放東西的地方走過去,回來時拿著我的救生背心。
“那,穿上這個吧,”他說,把救生衣扔給了我,“現在就算你想沉也沉不下去了。”
我穿上了救生衣,雖然我知道這無濟于事,什么也不會改變的。
他又游出去。向我轉過身來。
“現在開始游!”他說,“游到我這兒來!”
我蹲下去。水沖在了我的游泳褲上。我把雙臂向前伸到水下。“對,就是這樣的!”爸爸說。
只要彎身向前撲到海里去,手臂劃動幾下,就完事了。
但我做不到。說什么我也不可能在這深水里游著前行。
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快呀,就現在,孩子!”爸爸喊道,“我們不能在這耗上一天!”
“我做不到!”我回喊道,“你聽見了嗎!”
他的臉僵硬了,望著我的眼睛陡然間變得怒不可遏。
“你要頑固不化地和我對著干是不是?”
“不是。”我說,沒法忍住抽泣。我的雙臂顫抖起來。
他游了回來,狠狠抓住我的胳膊。
“到這兒來。”他說。他試著把我往水里拽。我把身體朝陸地的方向扭。
“我不要!”我說。
他松開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他說,“那我們知道了。”
然后他朝我們放東西的地方走去,用兩只手舉起毛巾在臉上搓擦。我脫下救生衣,跟著走過去,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他抬起一只胳膊,用毛巾擦拭腋下,然后又擦另一只胳膊。他向前彎下身,擦干大腿上的水,接著扔下手里的毛巾,拿起襯衣,在扣襯衣紐扣的同時朝外望去,看著極為平靜的大海。穿好衣服后,他把襪子套上,腳伸進鞋里。這是一雙沒有鞋帶的棕色皮鞋,和襪子、游泳褲都不般配。
“你還在等什么?”他說。
我把那淺藍色的拉爾斯·帕爾馬斯T恤衫——那是祖父祖母送給我的——往頭上一套,把藍色的跑鞋穿上,系好鞋帶。爸爸把兩個果汁的空瓶和橘子皮裝進冷藏袋里,再把袋子往肩頭一甩,開始邁步走,揉皺了的濕毛巾被他捏在另一只手里。在回到汽車那兒的路上,他一言不發。隨后他打開車的后備箱,把冷藏袋放進去,從我手里拿走救生衣,和他的濕毛巾放在一起。我也有一條濕毛巾,看上去他沒想到它,而我當然也不會拿這個來煩他。
雖然他把車停在陰涼處,但車依舊在太陽下面。黑色的座椅灼熱,刺痛我的大腿。一瞬間里,我猶豫要不要把濕毛巾蓋在座位上。但他一定會注意到。于是我把手掌貼著座位,放在大腿下面,再坐在手上,手盡可能地往里藏著。
爸爸發動汽車,以起動時的慢速向前駛著;這塊被叫作射擊場的、完全敞開的礫石地,到處都是大石頭。他后來駛入的這條路面上有許多大洞,于是他仍然一樣慢慢地開著。綠色的樹枝和灌木叢在引擎蓋和車頂上拂過,有時撞到樹枝干,還會有小的撞擊聲。我的手心還是燙得發痛,但現在好一些了。那時候我才想到,爸爸也穿著短游泳褲,坐在發燙的座位上。我飛快地瞅了一下他在鏡子里的那張臉。面無表情,讓人一點都察覺不出他的大腿正被刺痛著。
當我們開到教堂下面的那條主路時,他大力加快了車速,在回家最后五公里的路上,他駕駛的速度大大超過了規定的時速。
“他有恐水癥。”那天下午他對媽媽說。這不是真的,但我一聲不吭,我可沒那么傻。
一個星期后外婆外公來這里做客。這是他們第一次到蒂巴肯來看我們。他們在南伯沃格的農場里時,沒有一丁點兒的不妥,那里非常適合他們,外公穿著他的藍色連褲工作裝,高筒的棕色橡膠靴,戴著黑色的短檐帽,不斷地往地上吐煙葉唾沫;外婆穿著她那很舊但極為潔凈的連衣裙,灰白頭發,身軀寬大,手總是微微地顫抖著。爸爸從謝維克把他們接來,當他們從停在我們房子跟前車道上的車里走出來時,我立刻發現他們與這里格格不入。外公穿的是質地很好的灰色西裝,淺藍色襯衣,戴著一頂灰色帽子,手里握著他的煙斗,不是像爸爸那樣握著煙斗柄,而是用手指把煙斗頭握在手里。后來領著他們在我們的花園里轉悠時,我看見他用煙斗柄指指點點。外婆穿一件淺灰色大衣,淺灰色的鞋,手臂上挽著一個手提袋。在這里是沒有人像這樣穿衣服的。在城里也沒有人像他們這樣穿。他們好像來自另一個時代。
他們用陌生將我們的房間填得滿滿的。媽媽和爸爸的態度也突然改變了,尤其是爸爸,完完全全就是他通常在圣誕期間才會有的那種做派。他一貫說的這個“不”字成了“為什么不呢?”,他對我們警惕的目光變得友好,有時候從旁邊無意經過時,甚至會將一只手放在我或是英韋的肩頭上。盡管他看似很感興趣地同外婆進行談話,但我看見他其實是興味索然的,總是短暫地望著別處,那時候他的眼睛是木然的。外公,神采飛揚、情緒高漲,但在這里,他看上去不像在自己家時那樣有安全感,他對爸爸的失神毫無察覺。或許他只是忽略了這點。
在一個他們和我們在一起的晚上,爸爸買了螃蟹。對他來說,這才是地道的歡宴,雖然還沒有到吃螃蟹的季節,爸爸還是把它們弄到手了。但外婆和外公是不吃螃蟹的。要是外公的漁網里打撈上了螃蟹,他就又把它們扔回海里去。是爸爸把這事講出來的,他把這當作笑話,當作是一種迷信。說螃蟹不如魚干凈,只是因為它們在海底下爬來爬去,而不是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在上層的海水里自由地游動。螃蟹有吃尸體的可能,因為它吃所有墜落在海底的東西,但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恰恰是這些螃蟹在這個晚上吃了斯卡格拉克海底最最深處一些死去了的東西?
一個下午,我們坐在花園里喝咖啡和果汁,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看連環畫冊,我聽見外婆和外公走上了陽臺。他們沒有說一句話,踩踏在樓梯上的腳步很沉重,他們走進了客廳。陽光停駐在我房間的墻壁上,給它鍍上了一層金色。戶外的草坪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金黃色,甚至是棕褐色中,盡管爸爸在規定的澆水時間一開始就立即扭開了水龍頭。我望著外面的路,所有的房屋,所有擺放著室外家具和玩具的花園,所有的汽車和所有那些靠放在墻壁和門前階梯上的各式小工具,在我的眼里,仿佛這一切都在沉睡當中。我淌著汗水的胸脯接觸被套的那種黏膩令人很不舒服。我站起身,打開門,走進了客廳,在那里,外婆和外公各自坐在他們的椅子上。
“你們想看看電視嗎?”我說。
“好呀,新聞聯播快開始了吧?”外公說,“知道嗎,我們對這個有興趣。”
我走過去擰開了電視開關。幾秒鐘后圖像出現了。然后屏幕上的光亮慢慢顯現,新聞節目的標志N變得越來越大,在同一時刻還響起了單調的、近似木琴的聲音,叮——咚——叮——咚咚,先是輕微的,然后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我向后退了一步。外公在椅子上弓著身,手里握著的煙斗柄指向前方。
“好了。”我說。
其實我是不能自己開電視的,也不能扭開靠墻立著的柜子架上放著的那臺大收音機的開關,如果我有什么想看或是想聽的,總是得先問媽媽或是爸爸,請他們幫我打開。但現在我是為著外婆和外公,那他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突然,屏幕上的畫面飛快地翻滾起來。顏色扭曲變幻。然后一道閃光,一聲很響的“噗”,然后整個屏幕漆黑一片。
啊,不。
啊,不,不,不。
“電視怎么啦?”外公說。
“壞了。”我說,眼里充滿淚水。
是我把電視弄壞了。
“隨時都可能出這樣的事的,”外公說,“其實我最愛聽的是收音機播的新聞喲。”
他從椅子里站起身來,拖著小步子走到了收音機那里。我走進我的房間,恐懼地打著寒噤,胃里翻滾起來,我在床上躺下。涼的被套接觸著我溫暖的、赤裸的皮膚。我從地板上一堆雜志里取出一本。但我沒法讀下去。很快他就要走進屋里,走到電視機那里擰開開關。電視機壞的時候要是我是一個人,還有可能假裝不知道,這樣他就會認為電視機是自己壞的。但他大概仍然會認為是我——因為這種事情他會嗅出來的,兩人面對面,沒必要多用一個眼神,他就能猜出發生了什么不對勁的事。無論如何現在假裝不知道都完全沒用,因為外婆外公在場,他們會告訴他發生的一切,我要是再試圖掩飾,結果將會糟糕得多。
我在床上坐起來。有什么在胃里壓著,但身上沒有生病時那種高熱和虛弱的感覺,是寒冷和疼痛,它們頑固地盤踞在那里,全世界的眼淚也不能將它們融化。
我坐了一會兒,哭了起來。
要是英韋在家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到他的房間里去,和他在一起,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但他不在家,和斯泰納爾和科勒一起游泳去了。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要是我走進他的房間,就會更接近他,即使房間是空蕩蕩的,它也能給我增添勇氣。我打開門,步履小心地穿過走道,進入他的房間。他的床漆成了藍色,我的是橘黃色的,就像他的柜子是藍色,我的柜子是橘黃色的一樣。那里有英韋的氣味。我走到床邊,坐下來。
窗戶開了一道縫!
這遠比我敢希求的要多得多。這樣一來我就能聽到下面陽臺上他們的聲音,而他們不會知道我在這里。要是窗戶是關著的,我打開窗戶時就會暴露自己。
當爸爸擁有好心情時,他升高和降低的聲音就會像現在這樣平和安靜。我還在其中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更清亮,更柔和。傳來了客廳里收音機的聲音。出于某種理由,我覺得外公外婆在睡覺,他們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眼睛閉著,嘴是張開的,或許因為在南伯沃格,當我們去看望他們時,他們有時候就是這樣坐著的。
外面有杯子和碟子互相碰撞的叮當聲。
他們在收拾桌子,要進來了嗎?
是的,緊接著是媽媽的拖鞋走路的踢踏聲,當她穿拖鞋繞著房子走時,就會發出這個聲音。
我就要看見她了!那我就可以先對她講出這一切!
我等待著聽到下面的門被打開。然后,媽媽走上樓梯,手里端著的托盤里有咖啡杯、餐盤、玻璃杯和那個锃亮的、有個紅色蓋子的咖啡壺,壺下面的墊板是英韋用衣夾子在工作坊做成的,我走出去,來到過道上。
“這么好的天氣你站在這里?”
“是。”我說。
她正要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但她停住了。
“出什么事了?”她說。
我垂下眼睛。
“出事啦?”
“電視壞了。”我說。
“啊,不,”她說,“是件倒霉事。外婆外公坐在里面嗎?”
我點點頭。
“我正想要去叫他們。這是個美妙無比的傍晚。你也到外面去,你不愿出去嗎?你可以再喝點果汁,要是你想喝的話。”
我搖搖頭,又走回我的房間。剛走進門,我就停了下來。或許最聰明的辦法是跟他們一塊兒出去?有他們在場,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即使他知道我弄壞了電視機。
但他們的在場也可能會讓他倍加惱怒。上一次我們去南伯沃格時,所有的人都圍坐在餐桌旁,謝爾坦講起了英韋和鄰居農場的孩子比約恩·阿特勒打架的事。大家聽了這事都哈哈大笑起來,爸爸也笑了。但當媽媽領著我到商店去買東西,其他的人都在飯后打盹時,英韋手里拿著一本雜志躺在床上,這時候爸爸走進去,猛地一把拽起他搖晃,把他在兩堵墻之間摜來摜去,只因為他和人打了架。
不,最好還是待在這里。當他和他們坐在一起時,如果外公或是媽媽說電視壞了,或許他會發火。
我又躺回床上。胸膛里又竄過一股難以克制的戰栗,又一輪眼淚噴涌而出,流了下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他馬上就會來。
我知道的。
很快他就會來了。
我用手蓋住耳朵,閉上眼睛,試著去設想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只有這黑暗和這喘氣的聲音。
無能為力的念頭很快主宰了我,但我做出了反抗之舉,我要和它對著干,我選擇不屈服。我跪在床上,朝窗外望去,強烈的日光鋪灑在大地上,屋頂上的瓦閃爍著金光,玻璃窗明亮耀眼。
下面的門打開了,又砰地關上。
我驚慌地環視四周。然后從床上下來,把放在書桌前的椅子拉出來,坐了下來。
樓梯上響起的腳步聲落步沉重,那是他。
我不能這么背對著門坐著,我又站起身,坐在床的邊沿。
他一撞,門開了。他往屋里走了一步,站住,看著我。
他的眼睛變得細長,嘴唇緊緊抿住。
“你都干什么了,小子?”他說。
“沒什么。”我說,眼睛看著下面。
“我和你說話的時候要看著我!”他說。
我看著他。但我沒法那樣做,便又垂下眼睛。
“耳朵也不好使嗎?”他說,“看著我!”
我看著他。但我沒法注視他的眼睛。
他在地板上迅速地跨了三步,一把揪起我的耳朵,擰著它轉的同時把我拽了起來。
“開電視的事情我是怎么說的?”他說。
我哭咧咧地沒法回答。
“我是怎么說的?”他說,手擰得更狠。
“我……我不……不……不能自己去開電視。”我說。他松開了我的耳朵,用兩手抓住我的胳膊,一陣搖晃。
“現在看著我!”他吼道。
我抬起頭來。被他這么一搖晃,淚水差不多全甩干了。
他的手指在胳膊上捏得更緊。
“我不是和你說過讓你離電視遠點?是不是?我不是這樣說過嗎?現在我們得買新電視,我們到哪兒去弄買電視的錢?你能回答嗎?”
“不……嗚……嗚……不。”我抽噎著。
他把我扔回到床上。
“現在你給我待在屋里,直到我叫你出來。明白嗎?”
“明白。”我說。
“今天晚上把你關在屋里,明天也把你關屋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