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我的奮斗3:童年島嶼
- (挪威)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 4975字
- 2019-11-28 17:36:12
在這片草坡的另一面,冬天的時候我們常在那里滑雪。在夏天和秋天的時候我們很少到那下面去,我們到那兒去干什么呢?那海灣里的水很淺,又是黏質土壤,不能游泳;那里的房子都歪斜倒塌了,對面的那個小山岡完全荒蕪了,被海鷗們盤踞,成為了鳥的世界。當我們在那兒漫游時,通常是沒有目標的,就像這天上午一樣。在那最上邊,在這片傾斜的土地和樹林的邊緣之間,佇立著一棟白色的老房子,里面住著一個年老的、白頭發的女人。我們對她一無所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有時候我們會朝屋里望去,用手扶著窗框,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沒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也不是出于好奇心,只是隨興所至。我們看見了客廳里的老式家具,或廚房里的那些舊物件。房子的旁邊,這條狹窄的礫石路的另一面,有一個紅色的,像是業已坍塌下去的一所糧倉。在那最最下面,在從樹林里流出來的小溪邊,有一個沒有油漆過的舊船屋,瀝青油氈板的屋頂。沿著溪水的兩邊生長著歐洲鱗毛蕨,與它細小的根莖相比較,植物的葉子顯得相當的寬大;要是用手把它們撥到一旁,以游泳般的動作前行,來檢視一路所經過的一切,看上去地面就是一片裸土,好像這植物在欺騙我們——它們顯得那樣的青翠欲滴、繁茂茁壯,但事實上,在那密集茂盛的葉片下,幾乎就只有泥土。再往下,更靠近水的地方——是泥土或黏土或什么其他的——是紅顏色的,近似鐵銹的顏色。有時候能在那里挖掘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一小片塑料袋或是一個避孕套,但不是在像這樣的日子,現在,道路下面的地下水通道口噴涌出急流般的水,它們首先在這片面積不大,但有各種雜草生長、盤踞的地域冒著氣泡停留,然后向四處漫流開去,流入了那道狹窄的海灣。
由于年代久遠,船屋已經完全變成灰色的了。在有的地方,人可以把手伸進板條之間,所以我們知道里面的一切,盡管我們當中并沒有誰曾進去過。通過這些裂縫往里瞅了一小會兒后,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屋頂上,試圖研究如何才能夠爬上去。為了上屋頂,我們必須找到一個踩腳的地方。附近沒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東西,于是我們躡手躡腳地爬到糧倉上,站在那里四處張望了一番。首先我們得確定屋后沒有停放著車——有時真的發生過這樣的情況,車主是個男人,或許是她的兒子,當我們試圖延長在那條道路上的奔跑路線時,他有時不會讓我們從院子里跑過,而她絕不會干涉我們。所以我們對他有幾分畏懼。
沒有車停在那里。
一些白色的罐子散放在墻邊。我在外婆和外公的農場里見過這些東西了,是甲酸。一只生銹的桶。一道被卸下了的門。
但是那里,啊!一張長凳!
我們把它舉起來。它幾乎像是牢牢地長在土里。當我們把它搖松、抬起時,凳子周圍滿是潮蟲和一些小小的、類似蜘蛛的爬行動物,在那兒來去匆匆、活躍萬分。我們幾個人一起把凳子架起來抬著走,經過田地,到了下面的船屋,把它斜靠在墻上放好。萊夫·托雷,我們當中公認的最勇敢的一個,頭一個嘗試。他站在凳子上,把一只胳膊肘放在屋頂上,用另一只手使勁抓住屋檐,然后把一條腿甩向空中。他的腿舉過了屋頂,瞬間擱到了屋頂上,但在他把身體重量放到腿上的同時,握住屋檐的手松開了,他像一只口袋那樣垂直落下,沒有絲毫挽回的余地。他剛好落在凳子的斜面上,然后順著滑到地上。
“啊喲!”他說,“嗷,撒旦!啊喲喲。啊!啊!啊!”
他慢慢站起身,看了看手,在一邊的大腿上揉了幾把。
“啊,弄得我好痛!現在該另一個人試了!”
他望著我。
“我的手臂不夠強壯。”我說。
“我可以試試。”蓋爾說。
要是萊夫·托雷是憑他的勇敢為大伙所知曉的,那蓋爾就是憑借行事任性輕率、毫無顧忌。但這不是他的本意,如果依照他自己的心愿,他可以坐在室內畫畫,虛度一整天,但只要有人哄他、鼓勵他,他就會干些出格的事。或許他有點容易上當。這個夏天,在他父親的幫助下,他和我造了一架木盒子車,車做好以后,我坐在木頭車廂里,讓他推著車兜圈子,就只是為了讓人說他有多強壯。容易上當受騙,還總是一味蠻干,有時,對蓋爾來說,完全沒有任何禁忌,到了這時,他就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蓋爾采用的方法與萊夫·托雷不一樣。他站在凳子上,用雙手抓住房頂上伸出來的那段屋檐,試著在墻上往上走幾步,全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他牢牢抓緊的手指上。這真太蠢了。如果他能成功攀緣上去,他的身體就會處于與屋檐保持平行的狀態,顯而易見,這比他剛開始的位置還要糟糕得多。
手指滑落了,他掉了下來。先是屁股撞在凳子上,然后是后腦勺。
他發出了嘆息般的咕噥聲。他站起身來,我看他摔得不輕。他一前一后地走了幾小步,又是一陣咕噥。“哼”的一聲,他又重新站了上去。這一次他采用了萊夫·托雷的方法。當他的腿夠到屋檐時,好像有一個電流穿過周身的震顫,他把腿擱到瀝青屋頂上擺好,身體一個反轉,接著“砰”的一聲,他的膝蓋跪在了屋頂上,他朝下瞅了我們一眼。
“一點不難!”他說,“來吧!我把你們一個個拉上來!”
“你辦不到。你還沒有這么大的力氣。”特隆說。
“至少,我們可以試試。”蓋爾說。
“你下來吧,”萊夫·托雷說,“不管怎樣,我得馬上回家了。”
“我也是。”我說。
在屋頂上的他沒有表現出失望的樣子。或許是克制著沒有表現出來。
“那,我再跳下來。”他說。
“這不會太高了嗎?”萊夫·托雷說。
“不高,”蓋爾說,“我就想過過癮,痛快一下。”
他在那兒蹲了很久,朝下注視著地面,同時做著深呼吸,一呼一吸的,仿佛他是準備躍入水中。一瞬間,他身體里所有那些繃緊了的都消失了,他一定改變主意了,然后他又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縱身一跳。倒下,滾了一圈,再一蹦而起,輕巧得像根羽毛,他在大腿上拍了又拍,幾乎是為了表示一種輕松自得,然后他靜靜地站住。
換作是我,要是像這樣一個人爬上屋頂,我會覺得是件非常了不起、值得歡慶的大事。但萊夫·托雷絕不會就此罷休。他可以一整晚都在這里爬上爬下,為了掌握平衡的奧妙,在哪一天突然展現給我們看,他會一直這么干的。而蓋爾又屬于另一種類型。事實上他會干出完美無缺的、漂亮的事,比如,他可以在冬天一躍而起,在空中穿過五米的距離后,墜入一個雪堆里——沒有其他人敢這么做——不掂量這事會給他帶來的任何后果。這里不涉及孰是孰非的問題。蓋爾就是蓋爾,不管他干出什么事兒,想出什么花招。
沒說一句話,我們向坡上走去。在一些地方,水已經把部分路面沖走了,其他地方也出現了長長的水坑。我們停下來了一會兒,腳在一塊特別濕潤的地方深深踩下,周圍被水浸透的礫石子順著靴底冒上來,這種感覺真好。我的手有點冷。當我攥緊它們時,手指成為了這紅色的肉體上發白的印記。但這些疣子——一個大拇指上有三個,另一個大拇指上有兩個,有一個在食指上,手背上還有三個——它們是不會改變顏色的,始終是微淡的褐紅色,里面有許多小的凸起,可以用手把它最上面的一層刮除掉。我們又進入了另一片土地,它的終端是石頭圍墻,圍墻背后是片樹林,像一堵縱向生長的、高大的云杉樹墻壁,環繞著大地,或許有十米之高,這里的地勢相當陡峭,偶爾有向外探出的光禿山峰。當我來到這里,或者是近似這樣的地方時,常常會高興地想到,這里就跟外面大海邊的景色一樣。原野就是海面,山峰和小島從那里矗立而起。
啊,那就可以劃著船在樹林里穿行!那就可以游泳進到樹林,在樹木間穿行!這是一種異乎尋常的、了不起的事!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常常把車開到島外去,把車停在那個老射擊場,走到下面的巖石那兒。我們有固定的一個地方,離斯普內斯沙灘不遠,那里自然是我最愿意待的地方,因為那里有沙子,我可以蹚水,可以想踩多深就踩多深。巖石旁邊的水相當深。那下面一定會有一個小山坳,一種積滿水的小坑,你可以從那里攀緣下去,那里可以游泳,但水的面積不大,底部高低不平,還覆蓋著藤壺[3]、海帶和貝殼。外面的海浪拍打著巖石,導致里面的水也涌升起來,有時候會升到脖子那里,我穿著的泡沫塑料救生背心被托舉到了我的耳邊。陡峭的四壁強化了水波拍石的氣氛和聲音效果,讓人有一種身陷洞窟的感覺。這時候我站在那里,心驚膽戰,突然間呼吸變得不能自如,只能顫抖地,大口地喘著粗氣。當海浪退去時,洞里面的海水下沉,發出簌簌的唏嘩聲,同樣令人恐懼不安。當大海沉寂下來,爸爸可能會把那黃綠色的游泳氣墊吹得鼓脹,我可以躺在那上面,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漂浮著,我赤裸的皮膚貼著被水浸濕的塑料,沒沾水的脊背被火辣辣的太陽烤著,手在水里微微劃動,周圍水花四濺。海水是那么新鮮,帶著咸味兒,看看那固定在巖石上的一長溜海帶,像波浪般一前一后緩緩地漂蕩起伏,尋找水里的魚兒或是螃蟹,或用眼睛追隨遠處的一艘船。下午會有丹麥的渡輪開進來,當我們來時,能看見它出現在地平線上,當我們離開時,它就停靠在海灣外,在那些低矮的山丘和礁石之間高高屹立,純白的,神圣莊嚴的顏色。是金星號?或者是克里斯蒂安四世號?這整個島嶼西南邊的孩子,大概也有住在加爾蒂松德(Galtesundet)另一邊的——對我們來說那是個陌生的海島,會在渡輪來時過來游泳,因為船尾激起的波浪又大又猛烈。就在這樣的一個下午,我躺在游泳墊上,用槳劃著水,陡然間海浪把我拋到空中,然后又把我拋進水里。我像石頭一樣沉了下去。在或許有三米深的水里,我手腳并用,一陣亂撲騰,驚呼救命,吞進了幾口海水,于是變得更驚慌,不過這或許只持續了二十秒鐘的時間,因為爸爸看見了一切。他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把我拖起來,拽到了陸地上。我吐了幾口水,感到幾分寒意,接著我們就回了家。這不是什么危險的事,在我心里沒有留下什么印記,只有在我回家后,心里才充滿了諸多感受,我爬上山坡,要把發生的這一切告訴蓋爾:世界是我的腳踩踏著的某些表面之上的東西,它堅實、難以穿越,人不可能在其間墜升,不管是上升到陡峭的山峰,還是墜落到深深的低谷。我當然本來就知道它是如此,但以前從未感受到——我們行走在一個表面上。
盡管有這個插曲,以及我在那狹小水灣里游泳時偶爾感受到的惴惴不安,我始終很期待開車去海灣的這些旅行。坐在英韋身邊的一條毛巾上,朝外望著那淺藍色的、如鏡面一樣的大海,以及盡頭處的海天一線,巨大的輪船總是在那里緩慢地移動、滑行,長達數小時,要不就觀望托龍根的兩座燈塔,像是以蔚藍天空為背景,清晰地勾勒出的白色圖畫:再沒有比這更賞心悅目的了。喝裝在紅條格子冷藏袋里的果汁,吃餅干,或許眼睛跟著爸爸轉,看著他走到山頂的邊緣處,褐色的皮膚,肌肉發達,幾秒鐘后縱身跳入他身下兩米遠的海水里。當他從水里冒出來時,他晃頭甩掉水珠的模樣,把頭發從眼睛那撩開的方式,他周圍水波的喧嘩聲。當他向海里游去時——劃水的動作沉重而緩慢,漂浮在水里的身體上下升落——他的眼睛里會出現難得的喜悅。或許到那邊遠一點的地方去,到山石上的兩個坑洞那兒去,一個坑洞有一人深,往下可以看到明顯的螺旋形標記,里面裝滿咸的海水,在底部覆蓋著綠色的海藻植物和一簇寬大的海帶,另一個洞沒有那么深,但也一樣的美麗。或許到上面的淺水坑那兒去,巖石的凹陷中蓄滿了水,極咸,熱乎乎的,只有每次暴雨之后,那里的水才會得到更新,水面上布滿了紛飛的小昆蟲,水底鋪蓋著黃色的、看上去病怏怏的藻類植物。
就在這樣的一天,爸爸決定要教我游泳。他要我跟著他來到水邊。那里的水面上漂浮著一些光滑的小海帶葉片,或許下面的水有半米深,這就是我要站著的地方。而他自己已經游到了一塊礁石那,離開岸邊有四五米遠的地方,他向我轉過身來。
“現在你游到我這里來。”他說。
“水太深了!”我說。確實如此,水底部的兩塊小礁石隱約可見,或許有三米深。
“我站在這里,卡爾·奧韋。要是你沉下去了,你想,我會不救你嗎?游吧,開始。這沒有一丁點兒危險!我知道你行的。撲到水里去,雙臂劃動。要是你這么做,你就學會游泳了,明白嗎!那你就會游泳了!”
我在水里蹲下。
海床在水下深處閃爍著綠色的微光。我可以在這水面上漂浮前行嗎?
胸膛下面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當我感到恐懼時總會這樣。
“我不能!”我喊道。
“你一定能的!”爸爸回喊道,“這一點不難!只要你撲出去,用手在水里劃一下,你就到我這里了。”
“我不能!”我說。
他看著我。然后嘆了口氣,游了回來。
“OK,”他說,“我在你身旁游。我可以在下面托著你的腹部。那你就k不會k沉下去了!”
但我不能。為什么他就不明白這一點?
我開始哭了。
“我不能。”我說。
我的腦袋里是深水,我的胸膛里是深水。我的手臂里是深水,我的腿里、我的手指里和我的腳丫子里都是深水。我的周身上下全是深水。我能拋開這念頭,不再去想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