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客天涯
- 為客天涯·老江湖
- 鄭驍鋒
- 6589字
- 2019-11-28 11:41:13
江西·龍南圍屋
福建·永定土樓
就在客車轉(zhuǎn)彎的一瞬間,突然有張臉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雖然只是一瞥,但我已看清了他的神情:肌肉僵硬,目光拘謹,勉強擠出的笑容呆滯而鄭重。這是一位相貌再普通不過的鄉(xiāng)間老漢,六十多歲,穿著一件領(lǐng)口翻卷的藍色舊中山裝。
關(guān)于他,應(yīng)該還有更多的信息,如今都以印刷體標注在他的右側(cè)——我所看到的,是一張粘貼在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
令我驚訝的是,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張黃色紙片。對,它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龍巖。我能夠確認,它與我兩天前在龍巖汽車站外墻上見到的那張,出自同一臺打印機。
客車開向龍南縣城。龍南位于江西省最南端,距離廣東只有幾十公里,龍巖則屬于閩西。從龍巖到龍南有四百多公里,也就是說,尋找者相信,走失者完全有可能消失在千里之外。
贛南與閩西,都是客家人最集中的地區(qū),而這張從龍巖追蹤到龍南的尋人啟事,堅韌地對世人宣告:客鄉(xiāng)又有人重新出發(fā),恢復(fù)了“客”的身份——很抱歉,除了瞄過幾眼照片,我并未細讀上面的文字,不知道老人的失蹤究竟是緣于理智還是病態(tài),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與家之間已經(jīng)相互失落;或者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一次將家遠遠地留在了身后,孤身一人踏上了吉兇未卜的陌生道路。
就像過去千百年間,曾經(jīng)來往于這片土地上的無數(shù)過客那樣。在這個早春,從閩西到贛南,這一路上,我也是一名行色匆匆的過客——一名追尋著昔日過客遺跡的過客。
庭院東側(cè)有口兩米見方的方形古井,井壁光滑,井水清冽,細看之下,發(fā)現(xiàn)居然還悠然游弋著幾尾小小的錦鯉。
尚不及贊嘆主人的雅致,講解員的幾句話便改變了我的心情:“養(yǎng)這些魚是防止被人投毒,只要魚活著,這口井里的水就還能喝?!?
暗嘆一聲,抬頭再看這座老宅時,竟感覺陰云密布;梁柱檐角,所有的木紋磚隙都無聲無息地散發(fā)著冰冷的殺氣。
關(guān)西圍,龍南最著名的客家圍屋,此刻,我就站在祠堂前的門坪上。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去龍巖的永定參觀了土樓;與圍屋一樣,那也是客家人最有特色的建筑。盡管圍屋與土樓在外觀和材質(zhì)上有明顯不同——圍屋以方為主,而土樓多為圓形;圍屋外墻土磚混合,土樓為土木夯成——不過它們給我的第一印象毫無差別,帶來的都是一種緊張,壓抑,甚至不祥的氣氛。
每座圍屋或者土樓都是戒備森嚴的武裝城堡。它們用厚達一兩米的土墻(墻土摻入紅糖糯米漿,連鐵釘都難以釘入)或是堅固的巖石青磚,把自己密不透風(fēng)地圍護起來。不僅將進出的門戶降低到最少,還把實心門板包上厚鐵皮,縱橫插幾排粗大的門閂,并在門框上方砌下能澆滅敵人火攻陰謀的水槽。窗與門同樣是最薄弱的部位,所以寧愿犧牲采光,所有窗口必須高懸而窄小。居高臨下的還有另一種洞竅,瞭望孔與槍眼,開鑿方位經(jīng)過精密計算,火力彼此交錯,不允許出現(xiàn)任何盲區(qū)。如果是圍屋,還可以在四個墻角筑起炮樓……圍屋或者土樓的主人,竭盡了他們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在初級火器階段,這種努力相當(dāng)有效。
但他們從未因敵人的退卻而放松警惕,而是隨時等待著下一輪攻擊。只要門外響起節(jié)奏異常的腳步聲,梅花形的瞭望孔后便會有眸子驀然閃亮,猜疑而謹慎,對任何一個試圖靠近它的外人表現(xiàn)出強烈的敵意。
直到今天,我在進入被開辟為旅游景點的土樓圍屋時,還時常會有這樣的想象:我的所有舉動,都在許多雙隱形眼睛的監(jiān)視之下;而我的后背,則始終被一桿不知架設(shè)于何處的黝黑槍管幽靈般地瞄準著。
對待朋友,客家人其實是熱情友善的,如此想象或許只是我個人的錯覺;但樓屋中客家人的對話,卻令我愈發(fā)加深了這種想象。
我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語言,柔韌,陰涼,濕潤,音調(diào)總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轉(zhuǎn)折,就像一條時隱時現(xiàn),穿行在密林深草中的扭曲山溪。最重要的是,同為南方人,而且彼此鄰省,我竟然難以聽懂任何一個字。與在北方游歷時相反,這種聽覺上的隔閡,令我沮喪地發(fā)覺自己沒有絲毫混入他們生活的可能性:對于外人,他們的方言詭異而封閉,完全能起到暗號、隱語,甚至密碼的作用。只要一開口,他們就能夠區(qū)分異己。
但同時我又清楚地知道,異化的反而應(yīng)該是我自己——我?guī)缀跬耆牪欢目图以?,很大程度上,其實是最傳統(tǒng)、最正宗的中華語言。很多學(xué)者認為,客家話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周朝。有一個最簡單的證據(jù),用客家話誦讀《詩經(jīng)》,要比普通話順暢得多,尤其是艱澀的大、小雅,在客家人嘴里,詰屈鰲牙的韻腳如同枯樹上迸開的一朵朵蓓蕾,將風(fēng)干幾千年的文字還原得珠圓玉潤。
假如周文王或者姜子牙復(fù)活,站在樓屋里,他們想必不會如我這般茫然,甚至還可能用單音詞愉快地互致問候——很多只殘留于典籍上的老詞匯,客家人至今仍在使用;在客家地區(qū),連一口鍋、一捆柴,都可以用來注解古漢語詞典中的某一頁:“鑊”“樵”。
在客家樓屋中,我試圖尋找這種封存時間的力量。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那是一種向下、向下、再向下,直至深入地底的姿勢。
是承啟樓給了我這種感覺。走在樓中最高的那層回廊上時,我隱隱有種被卷入旋渦的眩暈。首先失去的是方向,一圈一圈的盤旋中,再分不出東南西北;而無論我有意還是無意地回避,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被引向樓底中心。
永定乃至整個閩西最有代表性的客家土樓承啟樓,是一座直徑63米的圓樓,號稱“土樓之王”。由外到內(nèi),全樓由三圈從四層、二層、一層,依次矮小的同心圓樓相套合成。從高處俯視,這三個由高到低的圓環(huán),就像一枚巨大鉆頭的螺紋,螺旋著扎入大地深處。
三環(huán)環(huán)心的鉆尖,也就是吸納所有視線的焦點,是一間小小的磚墻瓦房。
這間被重重圍護的小圓房,是承啟樓的心臟;里面香煙繚繞,供奉著樓中所有居民的共同祖先:承啟樓共有三百多間房,鼎盛時住過六百多人;而每個房間的戶主都姓江,血管里流著相同基因的血。
此次行走,我先后出入過數(shù)十幢客家建筑,雖然方圓不等,特征迥異,但任何一座宅院的中心正位,都安放著祖宗的牌位,無一例外。
如此格局,尤其是承啟樓那種多層圓樓的設(shè)計,很容易令我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祖宗,是客家人的信仰和靈魂;客家人活著的第一目的,幾乎就是保護和延續(xù)宗族。祖堂,不就是一粒在高墻拱衛(wèi)之下,深埋入地底的種子嗎?祖先留下的客家話,自然就是召喚這粒種子破土而出的古老咒語。“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失去幾塊田地不要緊,只要種子在,維持種子活性的語言在,隨時隨地都能夠再次發(fā)芽,長回一棵參天大樹。
圍繞著祖堂的所有樓圈,恰好構(gòu)成了大樹的年輪——客家人的樓屋,尤其是圓樓,在建造之初就留有余地,隨著人口的增加,能一環(huán)一環(huán)不斷向外擴建。
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樓圈還令我想到了羅盤。客家人對風(fēng)水的重視在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江西人為何被稱為“老表”有多種解釋,其中之一就是說江西人,特別是贛南客家人癡迷風(fēng)水,經(jīng)常隨身攜帶著觀測方位的羅盤——民間也叫作表,久而久之,便出現(xiàn)了“老表”這個帶些戲謔的稱謂。
然而,風(fēng)水之于客家人,以我的理解,趨吉避兇還是第二位的,終極目的不如說是一種遠隔萬里的呼應(yīng)和歸附。
羅盤的每次旋轉(zhuǎn),都寄托著一個宗族的殷切期待。據(jù)說每只羅盤的指針都帶有來自隕鐵的神秘磁性,能夠破解草木與沙土的種種偽飾,從而探測出峰巒河谷的真身;他們希望借助羅盤得到一雙慧眼,最終找到那條潛行在中華大地上的巨龍——尋龍,這就是風(fēng)水先生對自己事業(yè)最倨傲的介紹。
尋龍之后便是點穴。隨著風(fēng)水先生的一聲輕咳,一根帶著露水的竹枝被插入地面,從此又有一群人走出歧途,重新回到了這條巨龍的骨節(jié)上。
這條想象中的龍脈,就是客家人遷徙時的路標,無論走得多遠,只要始終把自己與龍脈維系在一起就不會迷失;而且,從理論上說,如果沿著龍脈倒走,還有可能找回自己從前的腳印,一站連著一站,直至回到最初的起點,永恒的故鄉(xiāng)。
據(jù)說客家人建房,必須加入一塊故鄉(xiāng)祖宅中帶來的磚瓦;被比喻成年輪的樓屋,同樣也可以比喻成客家人用祖宅的磚瓦在異鄉(xiāng)水面上激起的一朵朵漣漪——那塊磚瓦的位置是客家最大的秘密,絕對不能讓任何外人得知。
不過,風(fēng)水畢竟有些虛幻,很多時候,來龍去脈與祖宅磚瓦僅僅只是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很多人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自己堅守的脈絡(luò)其實形跡可疑,甚至早就斷裂在了某個雜草叢生的荒原。
在龍南另一座客家圍屋燕翼圍,我有幸結(jié)識了建造圍屋的賴氏后人。在他那間光線有些不足的客廳中,我有點冒昧地問起了賴氏的源流。
我的本意是想了解他們家族南下的具體時間和路線,但主人的回答卻出現(xiàn)了長達幾千年的空白。除了告訴我賴氏原來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一個小諸侯國外,他再也沒有給我更多明確的信息。
當(dāng)然,這樣的回答也可能是出于對陌生人的戒心。我相信,假如攤開賴氏族譜,我應(yīng)該能找到精確到年月日的記錄——不必懷疑族譜的存在,三代不修譜,在客家已屬莫大的不孝。
但是,我記起了民國軍閥楊森認祖的經(jīng)過。
楊森也是客家人,先人自清康熙年間入川,至民初已歷九代。入川伊始,楊家便世代相傳一句遺囑:“我們的老家在湖南衡陽草塘,你們有機會,一定要尋宗認祖。”不料,不知哪一輩臨終時神昏氣短,傳漏了“衡陽”兩個字,從此楊家丟失了確切的祖地。直到抗戰(zhàn),楊森入駐湖南,費盡心機,加上機緣巧合,才幸運地找了回去。
在歸宗祭祖儀式上,楊森淚流滿面長跪不起。
這足以佐證族系傳承的脆弱與艱難。不必列舉兵燹水火,任何一個偶然,都可能是埋在客家人來路上以清除痕跡的炸彈;甚至連修譜行為本身也能造成真相的流失:子孫們簡練的文字、善意的修飾往往會將先人飽滿鮮活的軀干涂抹得面目全非。
于是,在口頭與紙張之外,客家人也把記憶砌進了樓屋。他們在門額上,以簡潔的文字點明自己的郡望姓氏:比如鐘姓寫“知音高風(fēng)”,孔姓寫“尼山流芳”,用最值得夸耀的同姓名人來昭顯本族的源遠流長。這便是客家特有的姓氏門榜。
某種意義上說,標有姓氏的大門才是整座樓屋真正的關(guān)鍵,起碼在風(fēng)水上是這樣。造樓選址時,風(fēng)水先生最先定下的不是祖堂的位置,而是正門的門檻中點。
只是與北方的平展寬闊相比,南方零碎的山水,復(fù)雜的地貌,使這種玄妙的勘測在實際操作時要困難得多。
與在門榜上高調(diào)標示姓氏相反,客家人對自己所處村落的名稱卻好像常抱有一種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很多時候,村名與居民的族姓存在著南轅北轍的錯位。
比如,賴姓的燕翼圍,所屬的村莊卻叫楊村。
那位賴姓后人告訴我,現(xiàn)在楊村中都是他的族人,一個姓楊的也沒有。
他還說,楊村人原來自然姓楊,只是因為他們爭不過后面搬來的賴姓先人,全部遷走了。
他無法講清自己的先人們究竟從什么地方來到這里,也說不明白楊村易主到底發(fā)生在什么朝代。我倒是看過一份資料,說某支賴姓曾在六百里外的寧都創(chuàng)建了一個賴村,但如今所有的村民都姓宋,也同楊村一樣名不副實。
資料記載,寧都賴村最早的宋姓在明中葉時遷入,只有一戶人家,老弱婦孺算全才七八個人;而當(dāng)時的賴村,正被賴姓經(jīng)營得枝繁葉茂根深蒂固。
學(xué)界一般按先來后到把客家人分為兩個群體:“老客”與“新客”。“新客”有個別名,叫“棚民”,意指潦倒貧困,以草棚為宅,幾乎類似于乞丐。吊詭的是,幾代之后,家大業(yè)大的老客往往會被赤手空拳的新客反超,進而像賴村楊村那樣,被新客集體驅(qū)逐。
很多學(xué)者試圖解讀這個現(xiàn)象。不必重復(fù)什么新客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老調(diào),當(dāng)我登上燕翼圍的炮樓,透過碗口大小的射擊孔眺望陽光下的楊村時,我告訴自己,腳下的樓屋就是答案。
只要把自己圍裹起來,即使你筑起的墻再高再厚再堅不可摧,在大門砰然關(guān)閉的一剎那,形勢就發(fā)生了根本逆轉(zhuǎn)——從此攻守異位,圍屋中的人,不可避免地開始了退卻。
進入圍屋,也就宣告這族人結(jié)束了進取,將主動攻擊轉(zhuǎn)換成了被動防御。
如今的燕翼圍內(nèi)墻斑駁,很多地方露出了磚塊,但墻面不一定全是自然脫落。當(dāng)年賴氏先人造圍時,曾用紅薯粉拌蛋清糊墻,被困得彈盡糧絕時可以剝來充饑。這是很多贛閩一帶圍屋土樓都會采取的策略,聽起來深謀遠慮,但隨便從哪個角度看,都只是一種消耗挨打,而不是靈活可持續(xù)的戰(zhàn)術(shù)。
在將祖堂扎下根來的同時,樓屋也牢牢將整族人釘在了大地上,成為一個身形臃腫的龐大標靶。瞭望孔現(xiàn)在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來自高墻的壓迫與對高墻內(nèi)安逸生活的嫉妒,無時無刻不在草棚中醞釀著仇恨與覬覦;但樓屋里的人們能做到的,只有徹夜不眠的忐忑等待,因為他們已經(jīng)動彈不得。
而任何形式的停滯,都意味著進入衰老。譬如泉水,如果所有出口都被淤堵了,它很快就會開始腐臭。
就像被一群餓狼輪番撕咬的?;ⅰ驴蛯嶋H上還是最溫和的對手,更可怕的敵人還有土匪、流寇,甚至調(diào)轉(zhuǎn)槍口的官軍——?;⒁苍S一時還能占據(jù)上風(fēng),但結(jié)局早就已經(jīng)注定。
賴村楊村,在自己的地界,留下上一任主人的姓氏,是一種對當(dāng)年慘烈爭斗的紀念,和來之不易的勝利的炫耀嗎?
提到楊村楊姓時,那位賴姓后人語氣輕松,表情平淡;楊賴兩族殘留在村名背后的血腥,早已被幾百年的風(fēng)雨洗刷得干干凈凈。
雖然沒有足夠根據(jù),但我還是愿意把賴村的賴姓與楊村的賴姓視作同一支。
如果這種假設(shè)成立,那么,從被宋姓逐出賴村,到把楊姓逐出楊村,南下六百里的路途間,賴姓恢復(fù)了元氣,又完成了一次虎狼身份的轉(zhuǎn)換。
流水不腐。我以為,正是這一次次滿身血污的倉皇出走,一次次從頭再來的艱難奮斗,保持了客家人的團結(jié)和活力;如果沒有一波接著一波的競爭,陷入沉睡的樓屋,存在的意義更多的可能是安詳?shù)赜永纤?、崩析?
但任何一次出走都是被迫的,夯墻的同時,主人也在狠狠夯下安定的愿望。每座樓屋的結(jié)頂,都是客家人一輩子、甚至幾輩子最盛大的慶典——由于工程浩大,樓屋的修筑經(jīng)??缭綆资辏娓竿诨鶎O子完工的例子比比皆是。
然而,在不少樓屋的建造銘牌上,像楊村與賴姓一樣,我又察覺了明顯的錯位。喜慶的鞭炮炸響在樓屋的同時,整個國家卻往往烏云密布。
我反復(fù)在樓屋中遭遇刻骨銘心的年份,比如:
魁聚樓,建成于1839年,那年夏天,林則徐在虎門最后一次維持了近代中國的尊嚴;
福裕樓,建成于1884年,同樣也是夏天,法國海軍在福州馬尾,全殲了福建水師;
如升樓,建成于1901年,辛丑年,因為一份空前恥辱的條約而永載史冊;
還有籠統(tǒng)的崇禎年間、順治初年,隨便哪一個熟悉中國歷史的人,面對它們時都會有種不自覺的窒息……
這種悲喜的對立令我想起了多米諾骨牌。再劇烈的沖擊,從遠處奔襲而來,也得經(jīng)過一站一站的傳遞,也得有個時間的延遲與緩沖。然而人間沒有真正的世外桃源,亂世中的寧靜總是暫時的,再偏遠的山凹,遲早有一天,也會出現(xiàn)一群衣衫襤褸的陌生身影——那張倒在數(shù)千里外、命中注定要重重砸向自己的骨牌。
在永定湖坑鎮(zhèn)的一條小溪邊,這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蔓延奇跡般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一百多座方圓土樓沿著溪水兩岸斷續(xù)聳立,連成了一條長達十幾公里的土樓長城。站在觀景臺上,俯瞰著這條如火藥引信般的粗大繩索,我忽然意識到,客家的樓屋,或許可以視作中華歷史的另一種記錄符號;而客家人的每次遷徙,都是一頁用腳步在大地上的苦澀書寫。
一代代客家人前仆后繼,書寫的底色一點點由干燥的黃過渡到潮濕的綠,最后還出現(xiàn)了大塊大塊的藍:他們一步步跨過黃河,跨過長江,跨過贛江、珠江,很多人甚至走出了大陸,揚帆遠航。
而所有這一切的最初動力,都來自遠方,那燈光聚焦的舞臺中央。颶風(fēng)的源頭,不過是蝴蝶輕輕扇動幾下翅膀。
無所謂善惡勝敗,只要動起刀槍,最深的傷口總是會轉(zhuǎn)移到客家人身上。換句話說,客家人的出現(xiàn),原本就是為了疏散歷史的瘀血,擔(dān)當(dāng)歷史的疼痛。
但客家人無怨無悔,因為他們自己曾經(jīng)就是舞臺上粉墨登場的主角,并永遠以此為豪。
更讓客家人驕傲的是,千百年后,隨著舞臺上帝王將相的輪番淘換,放眼天下,有厚實樓屋做盔甲的他們竟成了保存正統(tǒng)文化最多的群體。
雖然看起來,能聽懂他們話的人越來越少,他們與舞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一個“客”字,不僅表明了這個族群重返故鄉(xiāng)的堅定決心,也暴露了他們對寄人籬下的委屈與不甘。
因此,他們時刻準備著下一次啟程。
我甚至能從他們的樓屋名中體會到漂泊的味道,比如燕翼圍。
燕翼圍的得名,一般解釋是以《詩經(jīng)》“詒厥孫謀,以燕翼子”之意,為子孫討個好兆頭;但也有人認為,是因為東西兩角炮樓凸出墻體,如飛燕展翅。
我贊同后者。我猜測,燕翼之名,或許還寄托了一種遠走高飛的夢想,因為這符合客家人一貫的危機感。
燕翼圍中有口暗井,井內(nèi)密設(shè)地道直通圍外;平時用土填埋,山窮水盡時可以掘開棄圍而走。
無獨有偶,關(guān)西圍也為子孫留下了一條后路??瓷先?,那只是一堵普通的墻,其實墻磚虛砌,只要用力一推便能破圍出逃。
隨著捧著族譜牌位的背影從圍城的缺口中魚貫而出,波心那塊老磚悄然遠去,曾經(jīng)風(fēng)生水起的漣漪干涸成了一枚枚或圓或方的黃土印章。無數(shù)枚這樣的印章,將一部傷痕累累的《百家姓》,濃濃淡淡地蓋在了南方崎嶇的山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