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莫泊桑中短篇小說全集IV作者名: (法)莫泊桑本章字數: 3915字更新時間: 2019-12-19 14:28:49
模特兒
埃特爾塔這座小城,圓圓的像一彎新月,有著白色的懸崖,白色的卵石和藍色的大海,正在七月里的一個白晝的大太陽下休息。在這新月的兩個尖尖上是兩座門,小的在右,大的在左,一個把矮人般的腳,一個把巨人般的腿,朝前伸進平靜的海水里;還有那幾乎像是懸崖一般高的尖針巖,底寬,頂細,把尖尖的腦袋刺向天空。
海灘上,緊挨著波濤,有一群人坐著,在觀看洗海水澡的人。娛樂場的平臺上,有另外一群人,坐的坐,走動的走動,在陽光燦爛的天空下像一片展示服飾的花園,一頂頂紅色和藍色的陽傘,上面用絲線繡著大朵的花,光彩奪目。
在平臺盡頭的散步場上,另外還有些人,是那些舉止斯文、性喜寧靜的人,遠遠離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嘈雜人群,邁著緩慢的步子走著。
一個年輕人,聞名遐邇、盡人皆知的畫家讓·蘇梅爾,在一輛病人的小車子旁邊,悶悶不樂地走著,車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一個仆人慢慢推著這輛像帶輪子的扶手椅的車子,殘廢的女病人用一雙憂傷的眼睛望著快樂的天空,快樂的白晝,和快樂的其他人。
他們沒有說話。他們沒有互相望一望。
“讓我們停一會兒,”女的說。
他們停下,畫家坐在仆人遞過來的帆布折凳上。
那些在這一對既不動也不說話的夫婦后面經過的人,用同情的目光望著他們。有一個自我犧牲的傳說完整地流傳著。據說,他被她的愛所打動,不顧她身體殘廢,娶了她做妻子。
離著不遠有兩個年輕男人坐在一個絞盤上談話,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邊。
“不,這不是真的;請相信我,我非常了解讓·蘇梅爾。”
“那他為什么要娶她?她結婚前就殘廢了,不是嗎?”
“一點不錯。他娶了她……他娶了她……正像有人娶妻子,該死,是由于愚蠢!”
“還有呢?……”
“還有……還有,我的朋友。沒有什么還有了。一個人傻就是因為他傻。再說,你也清楚地知道,畫家們對荒唐可笑的婚姻有特別的偏愛。他們幾乎全都娶模特兒,老情婦,總之各方面都敗壞變質的女人。為什么這樣?有誰知道呢?按說,經常不斷跟這種被人叫做模特兒的母火雞來往,一定會使他們反而對這一類的娘兒們永遠感到厭惡。可是完全不是這樣。在對著她們擺好的姿態畫畫以后,他們就娶了她們做妻子。讀讀阿爾封斯·都德的《藝術家的妻子》這本小書吧,它是如此真實,如此冷酷,又如此美好。
“至于你剛才看見的那一對,事情發生得既離奇又可怕。這個嬌小的女人演了一出喜劇,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演了一出可怕的悲劇。總之她是孤注一擲。她是真誠的嗎?她愛讓嗎?有誰能知道呢?又有誰能夠準確地說出,在女人的行動中哪些是有所貪圖的,哪些是出自真心的?就她們心情的無休止的多變來說,她們永遠是真誠的。為了服從難以把握的情緒,她們是暴躁的,有罪的,舍己的,令人贊賞的和卑鄙無恥的。她們不斷地說謊,既非自愿,又非知情,更不理解;然而,盡管如此,她們的心情和感情又是絕對坦誠的,這一點從她們做出的一些激烈的、意外的、難以理解的、瘋狂的決定可加以證明,她們的這些決定完全違背了我們的推理,我們的謹慎行事的習慣,以及所有我們的那些自私的手段。她們的決心的出乎意料和突如其來,使得她們對我們來說一直是難以理解的謎。我們一直在問自己,她們是真誠的嗎?她們是虛假的嗎?
“但是,我的朋友,她們同時是真誠而又虛假的,因為在她的天性中兩者都是極端的,既不是這一種情況,也不是那一種情況。
“那些最誠實的女人為了從我們這兒得到她們需要的東西,你看看她們所使用的方法吧。這些方法既復雜又簡單。復雜到了我們永遠在事先都不能猜到的地步,而又簡單到了我們成為受害者以后,不禁感到大吃一驚,對自己說:
“‘怎么!她這么輕而易舉地耍弄了我?’
“而且她們總能獲得成功,親愛的,特別是涉及到讓自己被什么人娶作妻子的時候。
“以下就是蘇梅爾的故事。”
當然,這嬌小的女人是個模特兒,在他的畫室里擺好姿勢讓他畫畫。她長得很漂亮,特別是很風雅,據說有一個極好的身材。他愛上了她,正像我們會愛上任何一個經常見到的、稍微具有一點誘惑力的女人那樣。他自以為是全心全意地愛她。這是個奇怪的現象。我們一旦希望得到一個女人時,就會真誠地相信我們這一輩子再也不可能沒有她了。我們明明知道這種事在我們身上已經發生過;明明知道在占有之后緊跟而來的總是厭倦;明明知道為了能夠在另外一個人身邊度過我們的一生,需要的不是很快就熄滅的、粗暴的肉欲,而是一種心靈的、氣質的、性格的和諧一致。當一個人受到誘惑時,應該善于分辨這誘惑是來自肉體的外形,來自一種肉欲的陶醉,還是來自精神的深邃魅力。
總之,他相信自己愛上了她,向她許下了一大堆忠貞不渝的諾言,并且和她完全生活在一起。
她具有嬌小的巴黎女人常有的那種優雅的憨態,確實很可愛。她饒舌,喋喋不休,說傻話,而這些傻話因為說的方式滑稽可笑而顯得很詼諧風趣。她隨時隨刻都能做出優美的動作,把畫家的眼睛完全吸引住。不論是舉起雙臂,俯下身子,登上馬車,還是朝你伸出手來,她的動作都無可指摘的正確和恰到好處。
一連三個月讓絲毫沒有發覺,她實際上和所有的模特兒沒有什么兩樣。
他們在安德烈西租了一所小房子過夏天。
一天晚上我在那兒,最初的不安當時已經在我朋友的心里產生。
這是一個亮如白晝的月夜,我們想到河邊去兜一個圈子。月亮把雨水般的光芒灑在微微抖動的水面上,在旋渦里、水流里、整個緩緩流淌的寬闊河水里,分散成了點點的反光。
我們沿著河岸走去,多少有點被這種夢幻般的夜晚在我們心頭激發起的、模模糊糊的興奮感覺所陶醉。我們恨不得能做出超出凡人力量的事,能夠去愛一些充滿美妙的詩意的、不知道的生命。我們感覺到在我們心頭澎湃著的是狂喜,是愿望,是離奇的向往。我們默默無言,渾身充滿了這個迷人之夜寧靜而又充滿活力的涼意,這種月亮的涼意,它仿佛鉆進身體,貫穿整個身體,淹沒心靈,使心靈充滿香味,充滿幸福。
突然間約瑟芬(她叫約瑟芬)發出一聲叫喊:
“啊!你看見在那邊跳起來的一條大魚嗎?”
他沒有看,隨口回答了一句:
“是的,我親愛的。”
她生氣了。
“不,你沒有看見,因為你背朝著那邊。”
他露出微笑:
“是的,這倒是真的。天氣這么好,我什么也不想了。”
她不作聲了;但是一分鐘后想說話的需要又控制住她,她問:
“你明天到巴黎去嗎?”
他說:
“我不知道。”
她又生氣了:
“你以為你一句話也不說的散步很有趣嗎?人只要不是傻瓜,他就說話。”
他沒有回答。于是,出于女人的邪惡本能,她深感她非要把他激怒不可,開始唱起兩年來聽得我們耳膩心煩的這首使人惱火的曲子:
我望著空中
他低聲說:
“我求你,閉上嘴。”
她火冒三丈地問:
“為什么你要我閉上嘴?”
他回答:
“你這是破壞了我們眼前的美景。”
接著吵鬧,那種丑惡的、愚蠢的吵鬧開始了,有意外的責備,有不合時宜的指責,接下來還有眼淚。一切都完了。他們往回走。他沒有阻止她,一句嘴也不回,這無比美妙的夜晚使他感覺遲鈍,而這場辱罵的風暴又使他惘然若失。
三個月以后他在無形的、難以掙脫的鎖鏈里拼命掙扎,這條鎖鏈是他們的這種關系加在我們的生活上的。她抓住他不放,欺壓他,折磨他。他們從早吵到晚,又是罵,又是打。
最后他想結束,想不惜一切代價一刀兩斷。他賣掉他的所有的畫,又向朋友們借錢,湊足了兩萬法郎(他當時還沒有什么名氣),一天早上連同一封告別信留在壁爐臺上。
他來到我的家里躲藏。
下午三點鐘左右,門鈴響了。我去開門。一個女人朝我撲過來,把我推開,走進來,一直走到我的畫室里。原來是她。
他看見她進來,站了起來。
她用一個確實很崇高的手勢把一包鈔票扔在他的腳邊,口氣斬釘截鐵地說:
“這是你的錢。我不要。”
她臉色非常白,渾身發抖,顯然她已經準備好干一切蠢事。至于他,我看見他臉色也發白了,是怒火中燒,氣白的,說不定也做好了準備干一切粗暴的事。
他問:
“您要什么?”
她回答:
“我不要被當成一個妓女來對待。您哀求過我,您占有了我。我什么也沒有向您要求過。把我留下吧!”
他跺腳:
“不,這太過分了。如果你以為你……”
我抓住他的胳膊。
“別說了,讓。把這件事交給我吧。”
我朝她走過去,用溫和的口氣一點一點地和她說理,凡在這種場合所能用上的理由我全都倒出來了。她聽我說,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目不轉睛,態度固執。
最后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說的,看到這場吵鬧的結局并不如意,我于是大膽地使用了最后的一招。我說:
“他仍舊愛你,親愛的;但是他家里要他結婚,這你也明白!”
她一下子跳了起來:
“啊!……啊!……我這下明白了……”
接著她朝他轉過身去:
“你要……你要……結婚?”
他明確地回答:
“是的。”
她朝前走了一步:
“如果你結婚,我就自殺……你聽清楚。”
他聳了聳肩膀說:
“好……去自殺吧!”
可怕的焦急不安哽住了她的喉嚨,她一連說了兩三遍:
“你說?……你說?……你說?……再重復一遍!”
他重復說:
“好,去自殺吧,如果你喜歡的話!”
她的臉還是那么白得嚇人,接著說:
“別逼我太過分。我會從窗口跳下去。”
他笑起來,朝窗子走過去,打開它,像一個講究客套讓女士先走的人那樣行了一個禮:
“請吧。您先走!”
她用可怕的、瘋狂的眼光目不轉睛地望了他一秒鐘;接著就像在田野里想跳過一道籬笆那樣朝前沖去,經過我的面前,經過他的面前,越過欄桿不見了……
這扇開著的窗子,在我看見她的身體越過它掉下去以后,它給我留下的印象我永遠不會忘記;在一秒鐘的時間里我覺得它就像天空一樣廣闊,像宇宙一樣空。我本能地往后退,不敢看,就像我自己也馬上要掉下去似的。
讓一動不動,完全嚇呆了。
這個可憐的姑娘給抬回來時,兩條腿都摔斷了。她從此再也不能走路。
她的情夫由于悔恨,也許還由于感激,發了瘋,重新收留她,娶她做了妻子。
我講完了,親愛的。
暮色降落,年輕女人感到冷,想走了,仆人開始把病人用的小車子朝林子的方向推回去。畫家走在他的妻子的身旁,一個小時來他們沒有交談過一句話。
郝運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