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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狂犬病嗎?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三年八月七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于松太太的貞潔少男》。

我親愛的熱納維埃芙,你要我把我的新婚旅行的情況講給你聽聽。我怎么敢呢?啊!陰險的女人,你什么也沒有告訴過我,甚至什么也沒有向我暗示過,是呀,什么也沒有暗示過!……怎么!你說你是我的好朋友,過去你什么也不瞞我,你結婚已經有一年半,是的,有一年半了,卻不肯做做好事通知我?如果你稍微提醒我一下,如果你使我有所提防,如果你讓我腦子里哪怕是產生一絲半點懷疑,一絲半點懷疑,你就能夠阻止我干出一樁大蠢事,到現在我還感到臉紅,我的丈夫會一直笑到壽終正寢,而你是唯一的罪魁禍首!

我害得我自己變成了一個永遠可笑的人;我犯下了那種在記憶中永遠抹殺不掉的錯誤,而這都得怪你,壞女人!……啊!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

瞧,我一邊寫一邊鼓起了勇氣,我決定把一切都說出來。但是請你答應我不要笑得太厲害。

你別期望是一出喜劇。這是一出悲劇。

你記得我的婚禮,我應該當天晚上動身去新婚旅行,當然,我一點不像波萊特;她的經歷,吉普吉普:法國女作家德·馬泰爾伯爵夫人(1850—1932)的筆名。她的長篇小說《圍繞著婚姻》在莫泊桑寫這個短篇小說時剛出版。書中有關母女倆的一段簡短談話深深打動了廣大讀者。在《圍繞著婚姻》這部妙趣橫生的小說里,曾經那么惹人發笑地敘述過。如果我的母親像德·奧特爾唐夫人對她女兒那樣對我說,“你的丈夫將把你抱在懷里……接著……”,我肯定不會像波萊特那樣哈哈大笑著回答:“別再往下說了,媽媽……這一切我知道得跟你一樣清楚……”

我呢,什么都不知道,媽媽,可憐的媽媽,她什么都害怕,她壓根不敢接觸這個微妙的問題。

因此,在晚上五點鐘,吃過便餐以后,我們得到通知,馬車已經在等著我們。客人們走了,我也做好了準備。我現在還記得樓梯上搬運箱子的響聲,還有不愿意顯露出自己哭過的爸爸的鼻音很重的說話聲。在抱吻我時,這個可憐的人對我說“勇敢些,”好像我是去拔一顆牙齒似的。至于媽媽,她淚如泉涌。我的丈夫為了擺脫這種難受的告別場面,催我快走;我自己也哭成了一個淚人,盡管我感到非常幸福。這種情況很難解釋,不過確實是這樣。突然間我感到有樣東西在拉我的連衣裙。原來是寶貝,從早上起它就給忘了個一干二凈。可憐的畜生在按照它的方式向我告別。我的心猛地抽緊,產生一股想抱吻我的狗的強烈愿望。我把它抓起來(你也知道,它像拳頭那么大),開始連連地吻它。我呀,我很喜歡愛撫小動物。這能讓我感到甜美的快樂,能引起一種獨特的顫栗,真是美妙極了。

至于它,它像發了瘋;它搖著爪子,舔我,像它高興時那樣輕輕地咬著。突然間它的牙齒咬住我的鼻子,我感到它咬痛了我。我輕輕叫了一聲,把狗放在地上。它想咬著玩,卻真的咬了我一口。我流血了,所有的人都很著急。有人拿來了清水、醋、紗布,我的丈夫要親手給我醫治。其實沒有什么,只不過是像用針扎的兩個小眼兒。五分鐘后血止住,我動身了。

我們決定在諾曼底做一次旅行,時間一個半月左右。

晚上我們到了迪耶普迪耶普:法國西北部塞納濱海省港口城市,濱英吉利海峽,有海濱浴場。。我說“晚上”,其實是說半夜。

你也知道我多么愛大海。我對我丈夫說,我在沒有看見大海以前不睡覺。他好像感到不快。我笑著問他:“難道你困了。”

他回答:“不,親愛的,但是您應該理解我急著要和您單獨待在一起。”

我吃了一驚:“跟我單獨待在一起?可是從巴黎起,我們就一直在車廂里單獨待在一起呀。”

他露出微笑:“是的……不過……在車廂里跟我們待在我們的臥房里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不肯讓步:“好吧,先生,我們到海灘上去單獨待在一起,就這樣辦。”

可以肯定他不樂意。然而他還是說:“好吧,既然你希望如此。”

這是個極美的夜,這種夜會使你的心靈產生宏大的、模糊的念頭,寧可說它們是感覺而不是思想,真想張開胳膊,張開翅膀,擁抱天空,誰知道還想干些什么呢?讓人總是覺著自己就要懂得一些未知的事物了。

在空氣中有著夢幻,有著動人的詩情畫意,有著并非這個人世所有的幸福,有著一種來自星星,來自月亮,來自波動不已的銀色水面的無窮無盡的陶醉。這是一個人一生所能擁有的最美好的時刻,它讓人見到了更美的、令人神往的、迥然不同的生活,好像揭示出了可能存在的……或者說,將要存在的東西。

然而我的丈夫仿佛感到不耐煩,急著要回去,我對他說:“你冷嗎?”——“不冷。”——“那就看看那邊的一條小船,它好像在水面上睡著了。還有什么地方能比這兒更好的嗎?我情愿在這兒一直待到天亮。喂,你愿意我們等待日出嗎?”

他以為我是在嘲弄他,幾乎是強行把我拉回了旅館!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啊!壞蛋!

等到我們單獨待在一起,我可以向你發誓,不知為什么我感到了害羞,感到了不自在。最后,我讓他到盥洗室去,自己上床躺下。

啊!親愛的,怎么來告訴你呢?好吧,是這樣的。他毫無疑問把我的極端無知當成了狡黠,把我的極端天真當成了詭詐,把我的充滿信任和幼稚無知的隨便態度當成了一種策略。對一個沒有絲毫懷疑,而且沒有絲毫準備的人,要把這樣神秘的事兒解釋給她聽,讓她懂得并且能夠接受,就需要體貼周到,可是他根本沒有這個想法。

突然間我以為他失去了理智。接著,恐懼襲上我的心頭,我尋思他是不是想殺了我。一個人受到恐怖的控制,失去推理能力,失去思考能力,會一下子發瘋。在一秒鐘的時間里我想象出了許多可怕的事。我想到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想到了神秘莫測的罪行,想到了所有那些悄悄傳說的被壞蛋娶為妻子的年輕姑娘的遭遇!這個男人,難道我過去了解他嗎?我掙扎,推開他,已經嚇得發了狂。我甚至揪下了他的一把頭發和一撇胡子。好不容易掙脫以后,我一邊從床上起來,一邊高聲叫喊:“救命啊!”我朝門口奔過去,拔開門閂,幾乎光著身子沖到樓梯上。

另外一些門開了。一些穿著襯衣的男人手上端著燈出現。我倒在他們中間的一個懷里,請求他保護。他朝我丈夫撲了過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他們打架,叫喊;接著他們笑,笑得你想象不出有多么厲害。從地下室到頂樓,整幢房子都在笑。我聽見一條條過道里都有捧腹大笑的聲音,樓上的一間間房間里也有。廚房小學徒在頂樓的小間里笑,值班的侍者也在搭在門廳里的床鋪上笑。

你倒是想一想:在一家旅館里!

接著我又跟我的丈夫單獨待在一起了,他就像在做化學實驗前解釋怎么個做法那樣,給我做了一些簡單扼要的解釋。他一點也不感到滿足。我哭到天亮,等大門一開,我們就離開了。

事情還沒完結呢。

第二天我們到了普維爾普維爾:法國的一個小鎮,在迪耶普西邊,相距五公里。,普維爾僅僅還處在海濱浴場的初創階段。我的丈夫對我關懷備至,體貼入微。最初的不滿已經過去,他顯得非常高興。我對頭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感到羞愧,感到難受,盡可能地表現得可愛,而且盡可能地溫順聽話。但是自從我知道這樁人們如此細心地瞞著年輕姑娘的可恥秘密以后,亨利在我心頭引起的恐懼、厭惡,幾乎還有憎恨,都是你想象不到的。我感到絕望,悲傷得要命,萬念俱灰,渴望回到我可憐的父母身邊去。第三天我們到了埃特爾塔埃特爾塔:法國塞納濱海省沿海小城。一八六〇年底莫泊桑的父母協議分居,母親洛爾帶莫泊桑兄弟二人到這個小城,住維爾吉別墅。四十公里外的唐卡維爾村有十一至十六世紀的古堡遺址。。所有洗海水澡的人都處在惶惶不安之中:有一個年輕女人被一條小狗咬傷,得了狂犬病剛死。我在旅館的飯桌上聽人講起這件事,背上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立刻覺著我的鼻子有點疼,渾身上下有種奇怪的感覺。

我夜里睡不著覺,我完完全全把我丈夫拋在腦后。我會不會也得了狂犬病快要死啦?第二天我向侍應部領班打聽。他告訴我一些可怕的詳情細節。我把整天的時間都用來在懸崖上散步。我不再說話,陷入沉思。狂犬病!多么可怕的死亡!亨利問我:“你怎么啦?你好像在發愁。”我回答:“沒什么事,沒什么事。”我的狂亂的目光注視著大海,卻沒有看見大海,注視著農莊、平原,卻不能說出我的眼睛前面有些什么。我再怎么也不愿意把折磨我的想法說出來。我的鼻子感到有點疼痛,真正的疼痛。我想回家。

剛回到旅館,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里看看傷口。傷口幾乎已經看不出來。然而我不會弄錯,它使我感到疼痛。

我立刻寫了一封短信給我母親,她看了一定會感到奇怪。我要求對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立刻做出答復。我在簽完名以后寫上:“特別是別忘了告訴我有關寶貝的一些情況。”

第二天我吃不下飯,但是我拒絕看醫生。我整天坐在沙灘上看那些在海水里洗澡的人。他們來了,有的胖,有的瘦,穿著非常難看的服裝,全都很丑很丑;但是我不想笑。我心里想:“這些人,他們是幸福的!他們沒有被咬過。他們會活下去!他們什么也不用擔心。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尋歡作樂。他們的內心是平靜的!”

我時不時地把手舉起來摸摸鼻子。它沒有腫嗎?一回到旅館我就關在房間里對著鏡子照。啊!如果它顏色變了,我馬上就要死了。

晚上我突然對我的丈夫產生了一種溫情,一種在絕望中的女人的溫情。我覺著他是那么好,我靠在他的胳膊上。有二十次我差點兒把我的可怕秘密說給他聽,但是我還是沒有說。

他卑鄙地乘機利用了我的放松,利用了我的心境的消沉。我沒有力量反抗他,甚至沒有這個愿望。我任什么都能忍受,任什么都能容忍!第二天,我接到我母親的一封信。她回答了我的那些問題,但是沒有談到寶貝。我立刻想到:“它死了,他們瞞著不告訴我。”接著我想跑到電報局去發一封電報。一個想法阻止了我:“如果它真的死了,他們也不會告訴我。”因此我又無可奈何地在焦慮不安中挨過了兩天。我又寫信。我要他們把狗給我送來,它可以給我解解悶,因為我感到有點厭倦。

下午我忽然發起抖來了。滿滿的杯子舉起來要灑掉半杯。我處在一種可悲的心境之中。近黃昏時我躲過我的丈夫,跑到教堂去。我禱告了很長時間。

回來的路上我感到鼻子又疼起來了,我走進燈亮著的藥房。我告訴藥劑師我的一個女友被咬了,請教他該怎么辦。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非常客氣。他向我提供了大量的資料。但是我邊聽他說邊忘記,因為我的心里是那么亂。我僅僅記住了這個:“瀉藥常常受到推薦。”我買了好幾瓶天曉得是什么東西,推說要把它們送給我的女友。

我遇到了狗,嚇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撒腿逃走。有好幾次我覺得我也想咬它們。

我的這一夜在可怕的焦慮不安中度過。我的丈夫又乘機加以利用。第二天我頭一件事就是接到了母親的回信。“寶貝非常好,”她說。“但是把它這樣單獨由鐵路運送,會讓它冒太大的危險。”因此他們不愿意把它給我送來。它已經死了!

我還是不能夠睡覺。至于亨利,他呼呼地打鼾。他醒了好幾次。我已經精疲力盡。

第二天,我洗了一個海水澡。進入水里時我差點兒昏過去。因為我感到那么冷。接下來這種冰冷的感覺還要使我心慌意亂。我的兩條腿可怕地哆嗦,但是我的鼻子不再感到一點疼痛了。

碰巧有人把海濱浴場的駐場醫生,一個挺可愛的人,介紹給我。我極其巧妙地把他引到我的話題上來。接著我對他說,我的小狗幾天前咬過我,我問他如果發炎的話應該怎么辦。他笑起來,回答:“在您這種情況下,我看只有一個辦法,夫人,那就是給您一個新鼻子。醫生在這兒玩了一個文字游戲:“新鼻子”在法語中是Nouveau nez,而“新生兒”在法語中是nouveau-né,讀音完全一樣。

因為我聽不懂,他又補了一句:“這是您丈夫的事。”

我離開他時,仍舊和以前一樣一無所知,一樣不知所措。

亨利這天晚上好像很快樂,很幸福。我們晚上來到了娛樂場,但是他不等演出散場就向我提出回去的要求。我對什么也不再感興趣,就跟著他回來了。

但是我不能在床上待下去,我的一根根神經都緊張不安。他也不睡覺。他抱我,愛撫我,變得既溫存而又體貼,就像他終于猜到我正在忍受著多大的痛苦似的。我忍受了他的愛撫,甚至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甚至連想都沒有去想。

但是一次急遽的、離奇的、暴發性的神經質發作猛然間攫住我。我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推開緊緊把我抱著的我的丈夫,在房間里朝前沖去,撞在門上,臉朝下倒了下去,這是狂犬病,可怕的狂犬病。我完蛋了!

亨利嚇壞了,他扶我起來,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言語。現在我聽天由命了。我等待著死亡。我知道在幾個小時的緩解以后,另外一次發作會攫住我,接下來再一次,再一次,直到致命的最后一次。

我給抬到床上。黎明時分,我的丈夫的惹人生氣的糾纏引起了又一次發作,時間比頭一次長。我忍不住想撕,想咬,想大聲叫嚷。這是可怕的,然而并沒有我原來想的那么痛苦。

早上八點鐘左右我睡著了,四天來這還是頭一次。

十一點鐘有一個心愛的嗓音把我叫醒。原來是媽媽,我的那些信把她嚇壞了,她急急忙忙跑來看我。她手上拎著一只大籃子,從籃子里突然傳出汪汪的叫聲。我激動地抓住籃子,希望已經使我發了狂。我打開它,寶貝跳到床上,用爪子抱我,歡蹦亂跳,在我的枕頭上打滾,高興得發了瘋。

好,我親愛的,你相信不相信,隨你的便……我還僅僅是到了第二天才懂得!

啊!想象力!它起多大的作用啊!想想看,我居然相信……?你說說,這不是太愚蠢了嗎?……

這四天里受到的那些折磨,我從來沒有向人談起過,你也能理解,是不是。想想看,如果我的丈夫知道了,會怎么樣?他已經拿普維爾發生的事把我嘲笑得夠厲害了。盡管如此,我對他的嘲笑并不感到太生氣。我已經習慣了。我們在生活中對一切都能習慣……

郝運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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