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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挫折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五年六月十六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于松太太的貞潔少男》。

我取道科西嘉島到都靈去。

我在尼斯乘上了去巴斯蒂亞的輪船;一到海上,我便注意到甲板上坐著一個在向遠處眺望的、相當樸素的、可愛的年輕女子。我心里想:“瞧,這就是我的這趟渡海。”

我停留在她的對面,一邊望著她,一邊心里想著你在發現一個使你感興趣的陌生女人時應該想到的所有那些問題:她的身份,她的年紀,她的性格。隨后你便進行猜測,根據看到的和沒有看到的情況進行猜測;用眼睛和想象來探測胸衣里面和連衣裙下面的東西。你在她坐著的時候記下她上身的長度;設法看到她的腳踝;觀察她的手;手的優劣能揭示出肢體所有連接部分是否纖細,還要觀察她的耳朵,耳朵的好壞要比一份永遠有爭議的出生證明書更能說明她的出身。你還要盡量聽她講話,為的是通過她的聲調去了解她的智力高低和她的心地好壞;因為對一個富有經驗的觀察家來說,講話時的音色和音調上的各種細微差別能顯示出一個靈魂的神秘的結構,因為在思想本身和表達思想的器官之間,協調性永遠是那么盡善盡美,盡管很難抓住。

因此我非常仔細地在觀察我對面的這個女人,尋找各種跡象,分析她的姿勢,等待她每一個姿態給我的啟示。

她打開一只小手提包,掏出一份報紙,我高興地搓搓手,心里想著:“告訴我你讀什么,我就知道你想什么。”

她開始閱讀頭版第一篇文章,微微帶著一點高興和貪婪的神態。那張報紙的名字跳入了我的眼簾:《巴黎回聲報》;我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她看的是一篇肖爾肖爾(1833—1902):《巴黎回聲報》總編輯;作品有小說及滑稽歌舞劇,以寫專欄文章出名。他長于說笑的風趣幽默,他的懷疑主義,他的論戰者的才華以及他的伏爾泰的傾向受到大家的推崇。寫的專欄文章。見鬼!她是一個肖爾主義者——一個肖爾主義者?她開始微笑了:是個高盧高盧人是法國人的祖先,法國人認為自己從高盧人那兒繼承了放縱快活的性格,詼諧幽默,甚至還有點兒色情。女人。這么說,不是個假裝正經的女人,很隨和。太好了!一個肖爾主義者——是的,那就是說她喜歡法蘭西的俏皮,喜歡微妙和風趣,甚至還喜歡刺激;印象很好。我心里想:再來看看有什么反證。

我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和她同樣專心地開始讀一本詩集,那是我在動身時買下的一本費利克斯·弗蘭克寫的《情歌》。

我注意到她對我那本書的書名飛快地瞥了一眼,就像一只飛行中的鳥兒捕捉一只蒼蠅一樣。有幾個旅客經過我們面前,為的是來看看她,可是她似乎只關心她的專欄文章。讀完以后,她把報紙放在我們兩人之間。

我向她表示了敬意,隨后對她說:“是不是能允許我,夫人,瀏覽一下這張報紙?”

“當然可以,先生。”

“在這個時候,我是不是可以把這本詩集奉獻給您?”

“當然可以,先生;它有趣嗎?”

我有點被這個問題難住了。對一本詩集一般不問是不是有趣的。——我回答說:“要更好一些,它很迷人,很細膩,非常有藝術性。”

“那么就請給我吧。”

她接過書,翻開,開始稍微帶點驚奇的神情讀著,這說明她并不經常讀詩。

有時候,她似乎受到了感動,有時候她露出微笑,可是這是一種和她在看報時完全不同的微笑。

突然,我問她:“您喜歡這些詩嗎?”

“是的,不過我喜歡那些使人感到快活的、感到非常快活的東西,我不是一個傷感的人。”

于是我們開始交談。我知道了她的丈夫是一位駐扎在阿雅克修的龍騎兵上尉,她是去找她丈夫團聚的。

在幾分鐘里面,我便猜到她并不怎么愛她的這個丈夫!即使她愛他,也是有保留的,就像一個女人愛一個在訂婚期間沒有給她以多大希望的男人一樣。他曾經把她從一個駐地帶到另一個駐地,經過一大批凄涼的,那么凄涼的小城市!現在,他又呼喚她到這個肯定也是非常凄涼的島上來。不,生活并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是有趣的,她也許更喜歡住在里昂,她的雙親家里,因為在里昂,她認識所有的人。可是她現在一定得到科西嘉去。說真的,盡管她丈夫服役情況良好,部長對他卻并不關切。

接著,我們談起了她比較喜歡去住的地方。

我問:“您愛巴黎嗎?”

她大聲說:“呵,先生,問我愛不愛巴黎!怎么可能提這樣的問題呢?”于是她向我談起了巴黎,談得那么熱情、那么激動、充滿如癡似醉的向往,以致我尋思著:“這方面一定得試試。”

她遠遠地愛慕著巴黎,帶著一種強行克制住的貪婪的狂熱,一種外省女人的強烈的激情,一種像籠子掛在窗口、整天瞧著樹林的籠中小鳥的發瘋似的焦急心情。

她開始向我提問,由于迫不及待,說話都結結巴巴了;她想知道所有的情況,所有的,在五分鐘里面。她知道所有知名人士的名字,還有許多我都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人名。

“古諾古諾(1818—1893):法國作曲家和劇作家。主要作品有《浮士德》、《羅密歐與朱麗葉》等。先生怎么樣了?還有薩爾杜薩爾杜(1831—1908):法國劇作家。主要劇作有《布諾瓦東一家》、《祖國》等。先生?喔!先生,我多么喜愛薩爾杜先生的劇本啊!多么使人愉快,多么風趣啊!每當我看過他的一個劇本,我都要做一個星期的夢!我還看過都德都德(1840—1897):法國小說家。主要作品有《磨坊書簡》、《小東西》等。先生的一本書,我看得真開心,是《薩芙》《薩芙》:都德所著的一部長篇小說,出版于一八八四年。,您知道這本書嗎?都德先生,他是不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您見過他嗎?還有左拉左拉(1840—1902):法國自然主義作家。主要作品有包括《小酒店》、《娜娜》等二十部長篇小說組成的《盧貢-馬卡爾家族》。先生,他怎么樣了?如果您知道我看了《萌芽》《萌芽》:左拉的《盧貢-馬卡爾家族》中主要的一部小說,描寫法國北部資本家對礦工的殘酷剝削,出版于一八八五年。以后有多么傷感就好了!您還記得那個死在黑暗中的孩子嗎?真是太可怕了!我為此差點兒生病。這可不是開玩笑,真的!我還看過布爾熱布爾熱(1852—1935):法國作家,文藝評論家。主要作品有《弟子》、《南國的魔鬼》等。先生的一本書,《殘酷的謎語》《殘酷的謎語》:布爾熱所著的一部長篇小說,出版于一八八五年。!我有一個表妹被這部小說迷得神魂顛倒,甚至還寫信給布爾熱先生。我呢,我覺得這本書詩意太濃了。我更喜歡輕松愉快些的。您認識格雷萬格雷萬(1827—1892):法國素描畫家,寫過劇本,并以設計舞臺服裝出名。先生嗎?還有科克蘭科克蘭:姓科克蘭的有兄弟兩人,皆是喜劇演員:貢斯當·科克蘭(1841—1909);埃爾內斯特·科克蘭(1848—1909)。此處可能指當時較出名的貢斯當·科克蘭。先生?還有達馬拉達馬拉(1854—1889):法國著名演員,原名雅克·巴雷爾。先生?還有羅什福爾羅什福爾(1830—1913):法國著名政論家,創辦《明燈》周刊,反對第三帝國。先生?據說他很有才氣!還有德·卡薩涅克德·卡薩涅克(1843—1904):法國新聞記者,一八八四年創辦《權威報》,曾多次與人決斗。先生?聽說他好像每天都跟人決斗,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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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一個小時以后,她的問題開始枯竭了;在以最最古怪的方式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以后,可以輪到我講了。

我講了一些社會上的,巴黎社會的,上流社會的故事給她聽。她全神貫注、心馳神往地聽著。啊,肯定無疑,她對巴黎的漂亮的貴婦人有一種美好的想法。我講的都是一些風流韻事,幽會,迅速的成功和感人的失敗。她不時地問我:“喔!上流社會,是這樣的嗎?”

我不懷好意地笑笑說:“當然啦。只有小資產階級的婦女才在過一種單調乏味的生活,出于對道德的尊重,出于對一種沒有任何人感激她們的道德的尊重……”

隨后我用大量的諷刺、大量的哲理、大量的玩笑來攻擊這種道德。我肆無忌憚地譏笑那些可憐的女傻瓜,她們聽任自己日漸衰老,從來不知道什么是美好的、甜蜜的、溫柔的或風流的;也從來沒有嘗過偷偷的、久久的、熱烈的吻的甜美滋味;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們嫁了一個笨蛋丈夫,丈夫的特權使她們到死都對任何變得優雅的情欲和美妙的感情一無所知。

隨后,我又講了幾個小故事,幾個單間雅座里的小故事,一些我可斷定說無人不曉的男女間的私情故事。就像歌曲中的副歌一樣,我翻來覆去對那些突如其來的隱蔽的愛情,對那些像果子一樣順手偷摘來、在嘗到味道以后馬上就忘記了的感覺作審慎而含蓄的頌揚。

夜幕降臨了,這是一個寧靜而炎熱的夜晚。在遼闊的、點點星火的紫色天空下,大輪船隨著機器的震動,在大海上滑行。

小個子女人不再說什么了。她慢慢地呼吸著,有時候嘆幾口氣。突然她站起來說:“我要去睡了。晚安,先生。”

她和我握了握手。

我知道她明天晚上要搭乘從巴斯蒂亞到阿雅克修去的驛車,車子將穿越崇山峻嶺,整個夜里都在路上。

我回答說:“晚安,太太。”

隨后我也上了我艙房里的臥鋪。

第二天清晨,我租下了驛車的三個位子;我一個人租下了僅有的三個位子。

就在傍晚我登上即將從巴斯蒂亞啟程的陳舊的驛車的時候,車夫問我愿不愿意讓一個角落給一位太太。

我突兀地問道:“哪位太太?”

“一位到阿雅克修去的軍官太太。”

“去告訴她,我很樂意奉獻給她一個座位。”

她來了,說她整個白天都在睡覺。她表示了歉意和謝意,并上了車。

這輛驛車就像一只密封的盒子,只有兩扇車門可以取光。我們在車廂里就這樣兩個人單獨坐著。馬車開始中速行駛,然后是高速疾馳,很快便進入了山區。一股芳香植物的強烈清香氣息從車門的放下玻璃的窗口涌了進來,這種濃郁的香味散布在科西嘉島四周,連遠在大海中的水手也能聞到;這種沁人心脾的芬芳就像一個物體發出的香味,就像一塊滲透著香水的綠色土地的汗水的味道,熾熱的太陽使香水從土地中釋放出來,散發在吹過的陣風之中。

我又開始談論巴黎,她也開始專心致志地聽我講。我的故事變得越來越大膽放肆了,用的字眼都是陰險惡毒、模棱兩可,能使人的血燃燒起來的。

天完全黑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甚至剛才這個少婦的臉形成的白色的斑點也看不見了。只有車夫的那盞燈照亮著正在慢步往上爬的四匹馬。

有時候會聽到奔騰于巖石間的激流的汩汩聲,中間還夾雜著馬兒的鈴鐺聲;這些聲音很快便遠遠地消失在我們后面。

我輕輕地把腳伸過去,碰到了她的腳;她沒有縮回去。于是我不再動彈了,我在等待;頃刻之間我又改變了話題,我談起了柔情,談起了愛情。我又伸過手去,碰到了她的手,她也沒有縮回去。我不斷地在講,我湊近她的耳朵,靠攏她的嘴巴。我已經能感到她的緊靠著我胸膛的心兒的跳動。當然啰,她的心跳得很快很猛——好兆頭;——于是,我慢慢地把嘴唇貼到她的脖子上,我已經確信我能得到她,我已經確信無疑了,不論和我打什么賭我都會愿意的。

可是突然,她抖動了一下,就像她從夢中醒來了,這一抖動把我甩到了車廂的另一端。接著,在我還來不及弄明白、考慮、思索以前,我先是挨到了五六下狠狠的耳光,隨后是一頓亂拳,拳頭又尖又硬,不分左右上下,在包圍著這場斗爭的一片漆黑中,我根本無法閃避。

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她的胳膊,但沒有成功。隨后,因為我不知如何是好,便飛快地回過身,只讓我的后背去承受她瘋狂的襲擊,把我的腦袋縮在車廂角落里。

也許是通過她拳頭落下來的聲音,她仿佛懂得了我這種消極防御的辦法,她突然住手,不再打了。

幾秒鐘以后,她又回到了原來的角落里,號啕大哭起來,哭了至少有一個小時。

我又在原來的位子上坐好了,既感到不安,也感到羞慚。我很想談談,可是對她說什么呢?我一句話也想不出來!表示歉意嗎?這太愚蠢了!換了您,您會說什么呢!可以肯定,什么也不會說。

接著她又嗚咽哭泣,有時長嘆幾聲,使我感動,也使我很難受。我很想安慰她,像擁抱傷心的孩子那樣擁抱她,跪在她面前,請求她的原諒;可是我不敢。

這種處境真是糟透了!

她終于安靜下來了,我們兩人都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這時候車子始終在行駛,有時停下來換驛馬,我們兩人便很快閉上眼睛,為的是在馬廄的掛燈的強烈光線照進馬車時我們誰也看不見誰。隨后,驛車重又上路,科西嘉山區的甜滋滋的香風始終輕拂著我們的臉頰和嘴唇,像葡萄酒一樣使我陶醉了。

見鬼,如果……如果我的女伴不是這么蠢,這次旅行該有多么好啊!

日光慢慢地溜進了車廂,那是一種灰白色的晨曦。我看看坐在我旁邊的旅伴,她裝作在睡。后來太陽在山后面升起來了,它的亮光很快便蓋滿了被許多山頂是花崗石的大山圍繞著的一個巨大的藍色的海灣。在海灣邊上,我們的前方,出現了一個還淹沒在陰影里的白色的城市。

我的旅伴這時裝作醒來了,她睜開紅紅的眼睛,張開嘴巴像是要打呵欠,就像她已經睡了很長時間。隨后她面孔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要到了?”

“是的,太太,再過一個小時左右。”

她望著遠處,接著又說:“在車子里過夜真是太累了。”

“唔,是啊,真叫人腰酸背痛。”

“尤其在渡海以后。”

“唔,是啊!”

“我們前面是阿雅克修嗎?”

“是的,太太。”

“我真希望我已經到了。”

“我能理解。”

她的聲音有點兒慌亂,她的神態有點兒拘束,她的眼神有點兒躲躲閃閃。然而她好像把一切都忘記了。

我很贊賞她。這些壞女人,她們的天性有多狡猾啊,手腕有多高明啊!

一個小時以后,我們果然到了;一個虎背熊腰、高個子的龍騎兵,站在驛站辦公室門前,看到馬車便把一塊手帕揮動起來。

我的旅伴沖過去撲進了他的懷里,至少吻了他二十次,一面重復著說:“你好嗎?我多么想快快見到你啊!”

我的箱子從車頂上取下來,我正要悄悄地溜走時,她突然向我叫道:

“喂,先生,您不和我告個別就這樣走了嗎?”

我結結巴巴地說:“太太,我不想打擾您的快樂。”

這時候她對她的丈夫說:“謝謝這位先生,我親愛的;在整個旅途中,他對我都非常親切。他甚至在他單獨租下的馬車里給了我一個位子。能夠遇到這樣的旅伴真是太幸運了。”

丈夫握了握我的手,很認真地感謝了我。

這個年輕女子一邊看著我們,一邊微笑……我,我當時一定是一副傻相。

王振孫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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