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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夜晚本篇首次發(fā)表于一八八七年三月二十九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于松太太的貞潔少男》。

騎兵中士瓦拉儒獲準休假一個星期,可以到他姐姐帕杜瓦太太家里去度過。瓦拉儒在雷恩雷恩:法國西部伊勒-維萊納省省會。駐防,日子過得很愉快,由于手頭的錢已經花完,和父母的關系又不好,便寫信給了他的姐姐,告訴她說,他可以把他一個星期的自由奉獻給她。這決不是說他特別喜愛帕杜瓦太太,一個虔誠的、好教訓人的、動輒生氣的小個子女人,而是因為他需要錢,非常需要錢;在他的記憶中,他所有的那些親戚中間,只有帕杜瓦家他還從未去勒索過。

瓦拉儒老爹,從前在昂熱昂熱:法國西部曼恩-盧瓦爾省省會。搞園藝,現(xiàn)在已經退休,早已不給他這個無賴兒子錢,并且有兩年沒有來看他。他的女兒嫁給了帕杜瓦,以前是財政管理機構的職員,剛被任命為瓦訥瓦訥:法國西部莫爾比昂省省會。的收稅員。

瓦拉儒從火車上下來以后,讓人帶到了他姐夫家里。他看到他的姐夫在書房里正在和幾個郊區(qū)的布列塔尼布列塔尼:法國西北部地區(qū),是一個突出于英吉利海峽同大西洋之間的半島,包括北濱海省、菲尼斯太爾省、莫爾比昂省和伊爾-維蘭省。布列塔尼人說屬克爾特語族的布列塔尼語。瓦訥就在這個地區(qū)內。農民爭論什么事情。坐在椅子上的帕杜瓦站起來,隔著放滿文件的桌子伸過手來,輕聲說:“請隨便坐,我一會兒就好了。”隨后他又坐下,繼續(xù)他的爭論。

農民們根本聽不懂他的解釋,收稅員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他講的是法語,對方講的是布列塔尼土語,而替他們做翻譯的辦事員仿佛誰的話也聽不懂。

他們爭論了很久很久。瓦拉儒注視著他的姐夫,一面心里在想:“這個傻瓜!”帕杜瓦大概近五十歲;他是個瘦骨嶙峋的高個子,行動遲緩,汗毛叢生,兩道弓形的濃眉就像兩個用眉毛織成的拱頂遮蓋在眼睛上。他戴著一頂鑲著金色花邊的天鵝絨無邊軟帽,眼神無精打采,就像他干任何事情一樣沒有一點兒精神。他的話語,他的姿勢,他的思想,全都是軟綿綿、懶洋洋的。瓦拉儒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這個傻瓜!”

他呢,他是一個大叫大嚷、喜歡吵鬧的人;對他來說,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莫過于咖啡館和妓女。除了這生活中的兩極之外,他什么也不懂。他整天吹吹大牛,吵吵鬧鬧,鄙視所有的人;出于無知,他對整個世界都不屑一顧。在他說“媽的,夠味兒!”時,那一定是他在表達他的智力所能表達的最高級贊嘆。

帕杜瓦終于打發(fā)走了那幾個農民,問道:

“您好嗎?”

“不錯,就像您看到的一樣。您呢?”

“還可以,謝謝。您真客氣,還想到來看看我們。”

“噢!我早就想來看你們了;可是您知道,一個人當了兵是沒有多大自由的。”

“噢!我知道,我知道;沒有關系,您真是太客氣了。”

“還有約瑟芬呢,她好嗎?”

“好,好,謝謝,您馬上就會看到她的。”

“她現(xiàn)在在哪兒?”

“她作客去了,我們在這里有很多關系;這個城市是很不錯的。”

“我想也是。”

這時候門打開了,帕杜瓦太太出現(xiàn)在門口。她神情淡漠地向她的弟弟走來,把臉頰湊上來讓他親吻,問道:

“你來這兒很久了嗎?”

“不,剛到半個小時。”

“噢!我原以為火車要誤點呢。是不是請到客廳里去。”

他們來到旁邊的客廳里,把帕杜瓦先生留給了他的賬目和他的納稅人。

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她說:

“我聽到不少關于你的好事。”

“什么事?”

“好像是說你生活放蕩,酗酒,借債。”

他似乎大吃一驚:

“我!從來也沒有過這種事。”

“哼,別抵賴,我知道。”

他還想爭辯,可是她狠狠地訓了他一頓,使他不得不閉上了嘴巴。

隨后她接著說:

“我們六點鐘吃晚飯,晚飯以前你可以隨意。我不能陪你,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一個人待在那兒,拿不定主意是睡覺還是出去散步。他輪流地瞧著這扇通向他臥室的門和那扇通往屋外大街的門,最后他決定上街。

于是他走出去,開始在街上閑逛,步子緩慢,軍刀靠著腿肚,這個凄涼的布列塔尼城市位于被叫作莫爾比昂的內海這個內海指莫爾比昂灣,瓦訥港口在海灣內,海灣外是大西洋。旁邊,是那么安靜,就像已經睡著了,死去了。他看著這些灰色的小房子,稀少的行人和空蕩蕩的商店,咕嚕著說:“不好玩,沒勁,瓦訥。怎么會想起到這兒來的,真倒霉!”他來到靜悄悄的港口,又從一條偏遠的荒涼無人的林蔭大道往回走,在五點鐘以前回到他姐姐家里。隨后他撲到床上,迷迷糊糊地一直睡到吃晚飯。

女用人敲門喊他:

“開飯了,先生。”

他走下樓去。

飯廳很潮濕,靠近地面的墻紙已經脫開了,一張沒有桌布的圓桌上放著一盆湯,還有三個使人傷感的碟子。

帕杜瓦夫婦和瓦拉儒同時走進飯廳。

他們坐了下來,隨后這對夫婦在他們上腹窩前面畫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接著帕杜瓦為大家盛湯,是濃湯,因為這天是吃蔬菜牛肉濃湯的日子。

在濃湯之后上的是牛肉,牛肉熬的時間太長,燒爛了,叉起來滴瀝嗒啦地往下掉。騎兵中士慢慢地咀嚼著,他感到厭惡,不耐煩,憋著一肚子火。

帕杜瓦太太對丈夫說:

“今兒晚上你上法院院長先生那兒去嗎?”

“是的,親愛的。”

“別待得太晚。每次你出去回來時總是精疲力竭。你身體不好,不適于參加社交活動。”

隨后她講到了瓦訥的社交界,瓦訥的上層社會接待帕杜瓦夫婦時都是很有禮貌的,因為他們信教虔誠。

接著上來的是土豆泥,還有一盆為了歡迎客人而增加的灌腸。

隨后是干酪;菜上完了。沒有咖啡。

當瓦拉儒弄清楚這個夜晚他得和他的姐姐面對面一起度過,挨她的訓斥,聽她喋喋不休的說教,甚至連一小杯可以把這些告誡送下肚去的葡萄酒也沒有時,他深感自己無法忍受這種折磨,便聲稱他要上憲兵隊去辦與他度假有關的手續(xù)。

所以七點鐘一到他就走了。

到了街上,他像一條從水里爬上來的狗那樣把身體抖了一抖。他咕嚕著說:“他媽的,媽的,媽的,真是活受罪!”

接著,他開始尋找咖啡館,全城最好的咖啡館。他在一個廣場附近找到了它,門前有兩盞煤氣路燈。里面有五六個男人,都是比較斯文的半紳士,他們手肘支在小桌子上一邊喝著,一邊輕輕地交談,兩個在打臺球的顧客繞著鋪著綠臺毯的球臺走著,球臺上的臺球滾動著,撞擊著。

可以聽到他們在計算分數(shù):“十八,——十九,——運氣真壞——唷,這一下真漂亮,打得真好!——十一。——應該從紅的打起。——二十。——前面那個球,前面那個球。——十二。嗯!我不是說對了嗎?”

瓦拉儒吩咐說:“一小杯咖啡和一瓶白蘭地,最好的。”

隨后他坐下,等著侍者把飲料送上來。

他從前習慣于和他的伙伴們在煙斗的煙霧中度過他一些空閑的夜晚。眼下這種靜悄悄的沉寂使他非常惱火。他開始喝飲料;先喝咖啡,隨后是他那瓶白蘭地,接著又喝下了他叫的第二瓶白蘭地。現(xiàn)在他很想笑,想叫,想唱,想打人。

他心里想:“該死,我的精神又來了,我一定得好好樂一下子。”他馬上想到要去找?guī)讉€姑娘開開心。

他呼喚侍者:

“喂,跑堂的!”

“來了,先生。”

“喂,跑堂的,這兒有什么地方可以玩玩的?”

侍者被問得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先生。這兒就是嘛!”

“什么這兒?那么,你,玩玩你是怎么說的?”

“我不知道,先生,是喝好的啤酒或者葡萄酒吧。”

“去你的,笨蛋;那么小姐呢,你是怎么說的?”

“小姐!嗯!嗯!”

“是的,小姐,這兒哪里可以找到?”

“小姐?”

“是啊,小姐!”

侍者湊過來,壓低聲音說:

“您是問妓院在哪里嗎?”

“是啊,當然啰!”

“您走到第二條街向左,然后再走到第一條街向右。——十五號。”

“謝謝,老兄,這是給你的。”

“謝謝,先生。”

瓦拉儒走出咖啡館時心里一直在默念著:“第二條街向左,第一條街向右,十五號。”可是幾秒鐘以后,他又想:“第二條街向左,——對的——可是出了咖啡館以后,應該向右還是向左呢?呸!活該,看著辦吧。”

于是他一路走去,走到第二條街便向左拐,再走一條街又向右拐,隨后找十五號。那是一座外表相當漂亮的房子,可以看到,在二樓關上的百葉窗后面的窗子里面亮著燈。大門敞開著,門廳里點著一盞燈。我們這位士官思忖著:

“肯定是這兒。”

他便走了進去,因為不見有人出來,他喊道:

“喂!喂!”

一個小個子的女用人出來了,一看到是個當兵的,一下子愣住了。他對女用人說:“你好,我的孩子。那幾位夫人都在樓上嗎?”

“是的,先生。”

“在客廳里?”

“是的,先生。”

“我只要上樓就是了?”

“是的,先生。”

“對面那扇門?”

“是的,先生。”

他走上樓去,打開一扇門,在一間被兩盞燈,一個分枝吊燈和兩個枝形大燭臺照得通亮的房間里,他看到有四個穿著袒胸露肩的晚禮服的夫人,她們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們之中三個年紀比較輕的神態(tài)不太自然,坐在紫醬色天鵝絨的椅子上,還有那第四個,年紀在四十五歲左右,在整理一只花瓶里的花;她身材肥胖,穿著一件綠色的綢連衣裙,看上去就像一朵碩大無朋的花的花萼一樣,從里面露出她的撲了香粉的玫瑰紅色的粗壯的胳膊和肥碩的胸脯……

士官行禮說:

“晚安,各位夫人。”

那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回過頭來,顯得有點兒驚奇,不過她也行了個禮:

“晚安,先生。”

他坐了下去。

可是,看到別人接待他似乎并不熱情,他心想這個地方大概只有軍官才可入內;他被這個想法搞得心煩意亂。隨后他又想:“好啦,萬一來了一個呢,到時候再說吧。”接著,他問道:

“那么,大家好嗎?”

那個胖婦人,大概是這兒的主婦,回答說:

“很好!謝謝。”

隨后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話來了,大家都不說話。

可是他終于為自己的靦腆感到了羞恥,便神態(tài)極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嗨,大家不玩玩嗎,來一瓶葡萄酒,我付錢……”

他這句話還沒有講完,門又打開了,穿著晚禮服的帕杜瓦出現(xiàn)了。

這時候瓦拉儒高興得大叫一聲,隨后站起來,向他的姐夫沖過去,摟著他繞著客廳跳舞,一面高喊著:“帕杜瓦來了……帕杜瓦來了……帕杜瓦來了……”

隨后他放開了吃驚得目瞪口呆的稅務員,沖著他叫道:

“哈哈!哈哈!滑頭!滑頭……你呀,你在找樂子……哈哈!滑頭……我的姐姐呢!……你把她甩掉了,你倒是說說看!……”

一想到這次意料不到的處境給他帶來的好處,可以逼他借錢,還可以訛詐他,他一下子撲到一張長沙發(fā)上,躺在上面哈哈大笑,笑得長沙發(fā)跟著也格格作響。

三位年輕夫人一齊站起來逃走了,而那位老婦人則向門口退去,仿佛快要暈倒了。

這時候來了兩個戴勛章的紳士,都穿著禮服;帕杜瓦急忙向他們迎過去:

“啊,院長先生……他瘋了……他瘋了……他是被送到我們這兒來療養(yǎng)的……您看得很清楚,他瘋了。”

瓦拉儒重新坐了起來,有點兒莫名其妙,突然他猜到他剛才也許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于是他站起來,轉過頭去問他的姐夫:

“我們究竟在什么地方?”

帕杜瓦頓時怒火中燒,結結巴巴地說:

“我們……我們……我們在什么地方……混蛋……不要臉的東西……無恥的家伙……我們在什么地方……我們在法院院長家里!……在德·莫爾特曼院長先生家里……德·莫爾特曼……德……德……德……德·莫爾特曼……唉!……唉!……流氓!……流氓!……流氓!……流氓!……”

王振孫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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