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泊桑中短篇小說全集IV
- (法)莫泊桑
- 4096字
- 2019-12-19 14:28:50
一個夜晚
騎兵中士瓦拉儒獲準休假一個星期,可以到他姐姐帕杜瓦太太家里去度過。瓦拉儒在雷恩駐防,日子過得很愉快,由于手頭的錢已經花完,和父母的關系又不好,便寫信給了他的姐姐,告訴她說,他可以把他一個星期的自由奉獻給她。這決不是說他特別喜愛帕杜瓦太太,一個虔誠的、好教訓人的、動輒生氣的小個子女人,而是因為他需要錢,非常需要錢;在他的記憶中,他所有的那些親戚中間,只有帕杜瓦家他還從未去勒索過。
瓦拉儒老爹,從前在昂熱搞園藝,現(xiàn)在已經退休,早已不給他這個無賴兒子錢,并且有兩年沒有來看他。他的女兒嫁給了帕杜瓦,以前是財政管理機構的職員,剛被任命為瓦訥
的收稅員。
瓦拉儒從火車上下來以后,讓人帶到了他姐夫家里。他看到他的姐夫在書房里正在和幾個郊區(qū)的布列塔尼農民爭論什么事情。坐在椅子上的帕杜瓦站起來,隔著放滿文件的桌子伸過手來,輕聲說:“請隨便坐,我一會兒就好了。”隨后他又坐下,繼續(xù)他的爭論。
農民們根本聽不懂他的解釋,收稅員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他講的是法語,對方講的是布列塔尼土語,而替他們做翻譯的辦事員仿佛誰的話也聽不懂。
他們爭論了很久很久。瓦拉儒注視著他的姐夫,一面心里在想:“這個傻瓜!”帕杜瓦大概近五十歲;他是個瘦骨嶙峋的高個子,行動遲緩,汗毛叢生,兩道弓形的濃眉就像兩個用眉毛織成的拱頂遮蓋在眼睛上。他戴著一頂鑲著金色花邊的天鵝絨無邊軟帽,眼神無精打采,就像他干任何事情一樣沒有一點兒精神。他的話語,他的姿勢,他的思想,全都是軟綿綿、懶洋洋的。瓦拉儒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這個傻瓜!”
他呢,他是一個大叫大嚷、喜歡吵鬧的人;對他來說,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莫過于咖啡館和妓女。除了這生活中的兩極之外,他什么也不懂。他整天吹吹大牛,吵吵鬧鬧,鄙視所有的人;出于無知,他對整個世界都不屑一顧。在他說“媽的,夠味兒!”時,那一定是他在表達他的智力所能表達的最高級贊嘆。
帕杜瓦終于打發(fā)走了那幾個農民,問道:
“您好嗎?”
“不錯,就像您看到的一樣。您呢?”
“還可以,謝謝。您真客氣,還想到來看看我們。”
“噢!我早就想來看你們了;可是您知道,一個人當了兵是沒有多大自由的。”
“噢!我知道,我知道;沒有關系,您真是太客氣了。”
“還有約瑟芬呢,她好嗎?”
“好,好,謝謝,您馬上就會看到她的。”
“她現(xiàn)在在哪兒?”
“她作客去了,我們在這里有很多關系;這個城市是很不錯的。”
“我想也是。”
這時候門打開了,帕杜瓦太太出現(xiàn)在門口。她神情淡漠地向她的弟弟走來,把臉頰湊上來讓他親吻,問道:
“你來這兒很久了嗎?”
“不,剛到半個小時。”
“噢!我原以為火車要誤點呢。是不是請到客廳里去。”
他們來到旁邊的客廳里,把帕杜瓦先生留給了他的賬目和他的納稅人。
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她說:
“我聽到不少關于你的好事。”
“什么事?”
“好像是說你生活放蕩,酗酒,借債。”
他似乎大吃一驚:
“我!從來也沒有過這種事。”
“哼,別抵賴,我知道。”
他還想爭辯,可是她狠狠地訓了他一頓,使他不得不閉上了嘴巴。
隨后她接著說:
“我們六點鐘吃晚飯,晚飯以前你可以隨意。我不能陪你,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一個人待在那兒,拿不定主意是睡覺還是出去散步。他輪流地瞧著這扇通向他臥室的門和那扇通往屋外大街的門,最后他決定上街。
于是他走出去,開始在街上閑逛,步子緩慢,軍刀靠著腿肚,這個凄涼的布列塔尼城市位于被叫作莫爾比昂的內海旁邊,是那么安靜,就像已經睡著了,死去了。他看著這些灰色的小房子,稀少的行人和空蕩蕩的商店,咕嚕著說:“不好玩,沒勁,瓦訥。怎么會想起到這兒來的,真倒霉!”他來到靜悄悄的港口,又從一條偏遠的荒涼無人的林蔭大道往回走,在五點鐘以前回到他姐姐家里。隨后他撲到床上,迷迷糊糊地一直睡到吃晚飯。
女用人敲門喊他:
“開飯了,先生。”
他走下樓去。
飯廳很潮濕,靠近地面的墻紙已經脫開了,一張沒有桌布的圓桌上放著一盆湯,還有三個使人傷感的碟子。
帕杜瓦夫婦和瓦拉儒同時走進飯廳。
他們坐了下來,隨后這對夫婦在他們上腹窩前面畫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接著帕杜瓦為大家盛湯,是濃湯,因為這天是吃蔬菜牛肉濃湯的日子。
在濃湯之后上的是牛肉,牛肉熬的時間太長,燒爛了,叉起來滴瀝嗒啦地往下掉。騎兵中士慢慢地咀嚼著,他感到厭惡,不耐煩,憋著一肚子火。
帕杜瓦太太對丈夫說:
“今兒晚上你上法院院長先生那兒去嗎?”
“是的,親愛的。”
“別待得太晚。每次你出去回來時總是精疲力竭。你身體不好,不適于參加社交活動。”
隨后她講到了瓦訥的社交界,瓦訥的上層社會接待帕杜瓦夫婦時都是很有禮貌的,因為他們信教虔誠。
接著上來的是土豆泥,還有一盆為了歡迎客人而增加的灌腸。
隨后是干酪;菜上完了。沒有咖啡。
當瓦拉儒弄清楚這個夜晚他得和他的姐姐面對面一起度過,挨她的訓斥,聽她喋喋不休的說教,甚至連一小杯可以把這些告誡送下肚去的葡萄酒也沒有時,他深感自己無法忍受這種折磨,便聲稱他要上憲兵隊去辦與他度假有關的手續(xù)。
所以七點鐘一到他就走了。
到了街上,他像一條從水里爬上來的狗那樣把身體抖了一抖。他咕嚕著說:“他媽的,媽的,媽的,真是活受罪!”
接著,他開始尋找咖啡館,全城最好的咖啡館。他在一個廣場附近找到了它,門前有兩盞煤氣路燈。里面有五六個男人,都是比較斯文的半紳士,他們手肘支在小桌子上一邊喝著,一邊輕輕地交談,兩個在打臺球的顧客繞著鋪著綠臺毯的球臺走著,球臺上的臺球滾動著,撞擊著。
可以聽到他們在計算分數(shù):“十八,——十九,——運氣真壞——唷,這一下真漂亮,打得真好!——十一。——應該從紅的打起。——二十。——前面那個球,前面那個球。——十二。嗯!我不是說對了嗎?”
瓦拉儒吩咐說:“一小杯咖啡和一瓶白蘭地,最好的。”
隨后他坐下,等著侍者把飲料送上來。
他從前習慣于和他的伙伴們在煙斗的煙霧中度過他一些空閑的夜晚。眼下這種靜悄悄的沉寂使他非常惱火。他開始喝飲料;先喝咖啡,隨后是他那瓶白蘭地,接著又喝下了他叫的第二瓶白蘭地。現(xiàn)在他很想笑,想叫,想唱,想打人。
他心里想:“該死,我的精神又來了,我一定得好好樂一下子。”他馬上想到要去找?guī)讉€姑娘開開心。
他呼喚侍者:
“喂,跑堂的!”
“來了,先生。”
“喂,跑堂的,這兒有什么地方可以玩玩的?”
侍者被問得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先生。這兒就是嘛!”
“什么這兒?那么,你,玩玩你是怎么說的?”
“我不知道,先生,是喝好的啤酒或者葡萄酒吧。”
“去你的,笨蛋;那么小姐呢,你是怎么說的?”
“小姐!嗯!嗯!”
“是的,小姐,這兒哪里可以找到?”
“小姐?”
“是啊,小姐!”
侍者湊過來,壓低聲音說:
“您是問妓院在哪里嗎?”
“是啊,當然啰!”
“您走到第二條街向左,然后再走到第一條街向右。——十五號。”
“謝謝,老兄,這是給你的。”
“謝謝,先生。”
瓦拉儒走出咖啡館時心里一直在默念著:“第二條街向左,第一條街向右,十五號。”可是幾秒鐘以后,他又想:“第二條街向左,——對的——可是出了咖啡館以后,應該向右還是向左呢?呸!活該,看著辦吧。”
于是他一路走去,走到第二條街便向左拐,再走一條街又向右拐,隨后找十五號。那是一座外表相當漂亮的房子,可以看到,在二樓關上的百葉窗后面的窗子里面亮著燈。大門敞開著,門廳里點著一盞燈。我們這位士官思忖著:
“肯定是這兒。”
他便走了進去,因為不見有人出來,他喊道:
“喂!喂!”
一個小個子的女用人出來了,一看到是個當兵的,一下子愣住了。他對女用人說:“你好,我的孩子。那幾位夫人都在樓上嗎?”
“是的,先生。”
“在客廳里?”
“是的,先生。”
“我只要上樓就是了?”
“是的,先生。”
“對面那扇門?”
“是的,先生。”
他走上樓去,打開一扇門,在一間被兩盞燈,一個分枝吊燈和兩個枝形大燭臺照得通亮的房間里,他看到有四個穿著袒胸露肩的晚禮服的夫人,她們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們之中三個年紀比較輕的神態(tài)不太自然,坐在紫醬色天鵝絨的椅子上,還有那第四個,年紀在四十五歲左右,在整理一只花瓶里的花;她身材肥胖,穿著一件綠色的綢連衣裙,看上去就像一朵碩大無朋的花的花萼一樣,從里面露出她的撲了香粉的玫瑰紅色的粗壯的胳膊和肥碩的胸脯……
士官行禮說:
“晚安,各位夫人。”
那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回過頭來,顯得有點兒驚奇,不過她也行了個禮:
“晚安,先生。”
他坐了下去。
可是,看到別人接待他似乎并不熱情,他心想這個地方大概只有軍官才可入內;他被這個想法搞得心煩意亂。隨后他又想:“好啦,萬一來了一個呢,到時候再說吧。”接著,他問道:
“那么,大家好嗎?”
那個胖婦人,大概是這兒的主婦,回答說:
“很好!謝謝。”
隨后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話來了,大家都不說話。
可是他終于為自己的靦腆感到了羞恥,便神態(tài)極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嗨,大家不玩玩嗎,來一瓶葡萄酒,我付錢……”
他這句話還沒有講完,門又打開了,穿著晚禮服的帕杜瓦出現(xiàn)了。
這時候瓦拉儒高興得大叫一聲,隨后站起來,向他的姐夫沖過去,摟著他繞著客廳跳舞,一面高喊著:“帕杜瓦來了……帕杜瓦來了……帕杜瓦來了……”
隨后他放開了吃驚得目瞪口呆的稅務員,沖著他叫道:
“哈哈!哈哈!滑頭!滑頭……你呀,你在找樂子……哈哈!滑頭……我的姐姐呢!……你把她甩掉了,你倒是說說看!……”
一想到這次意料不到的處境給他帶來的好處,可以逼他借錢,還可以訛詐他,他一下子撲到一張長沙發(fā)上,躺在上面哈哈大笑,笑得長沙發(fā)跟著也格格作響。
三位年輕夫人一齊站起來逃走了,而那位老婦人則向門口退去,仿佛快要暈倒了。
這時候來了兩個戴勛章的紳士,都穿著禮服;帕杜瓦急忙向他們迎過去:
“啊,院長先生……他瘋了……他瘋了……他是被送到我們這兒來療養(yǎng)的……您看得很清楚,他瘋了。”
瓦拉儒重新坐了起來,有點兒莫名其妙,突然他猜到他剛才也許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于是他站起來,轉過頭去問他的姐夫:
“我們究竟在什么地方?”
帕杜瓦頓時怒火中燒,結結巴巴地說:
“我們……我們……我們在什么地方……混蛋……不要臉的東西……無恥的家伙……我們在什么地方……我們在法院院長家里!……在德·莫爾特曼院長先生家里……德·莫爾特曼……德……德……德……德·莫爾特曼……唉!……唉!……流氓!……流氓!……流氓!……流氓!……”
王振孫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