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泊桑中短篇小說全集IV
- (法)莫泊桑
- 3852字
- 2019-12-19 14:28:50
馬丹姑娘
這件事發(fā)生在一個星期日望完彌撒以后。他從教堂出來,沿著通往他家的那條低洼的路走去,正好走在馬丹姑娘的后面;她也是回家去。
她的父親邁著一個富裕農(nóng)莊主人的趾高氣揚的步伐走在她身邊。他瞧不起布罩衫,穿著像西服上身的灰呢子衣服,還戴著寬邊的圓頂禮帽。
她呢,穿著緊身胸衣,緊身胸衣的帶子一個星期只束緊一次。她腰細,肩寬,臀部突出,挺著身子走著,一邊走一邊輕輕地擺動。
她戴一頂飾有花朵的帽子,那是依佛多的一個女商人開的帽店里制作的。她的頸背整個露出,結實,豐滿,柔軟。長在頸后的細發(fā)舞動著,由于風吹日曬,變成了焦黃色。
他,伯努瓦,只看見她的后影兒,不過他對她的臉很熟悉,雖然他從來還沒有像這樣仔細地看過她。
他猛然對自己說:“見鬼,馬丹姑娘倒真是個漂亮姑娘。”他望著她走,望著望著,突然對她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感到自己心里充滿一股欲望。不,他完全用不著再看她的臉。他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腰部,大聲地自言自語:“見鬼,真是個漂亮姑娘。”
馬丹姑娘向右轉彎,走進馬丹農(nóng)莊,農(nóng)莊屬于她父親讓·馬丹。她回頭朝后面望望,看見了伯努瓦,覺得他樣子很怪。她大聲嚷道:“你好,伯努瓦。”他回答:“你好,馬丹姑娘,你好,馬丹老板,”接著他就走過去了。
他回到家里,湯已經(jīng)放在飯桌上。他在母親對面坐下,身邊是一個長工和一個小伙計。女長工去取蘋果酒了。
他吃了幾勺子,就把盆子推開。他的母親問道:“你不舒服嗎?”
“不,我肚子里好像裝滿了粥,一點兒也不餓。”
他望著別人吃,時不時切一小口面包,慢慢送到嘴里,長時間地嚼著。他想著馬丹姑娘:“她倒真是個漂亮姑娘。”真想不到他以前居然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如今是那么突如其來,那么來勢兇猛,使他連飯都吃不下了。
燉肉他沒有碰。他母親說:“來,伯努瓦,來吃一口;這是燉羊排骨,對你有好處。一個人胃口不好,就應該勉強吃點。”
他吃了幾塊,又把盆子推開。不行,一點也吃不下。
下午他到地里去兜了個圈子,他放了小伙計的假,答應順便照看一下牲口。
田野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因為這一天是休息的日子。牛分散在一塊苜蓿地里,笨重的身子臥在地上,肚子鼓得老大,在太陽下反芻著。卸下來的犁暫時擱在一塊已經(jīng)耕過的地旁邊。翻過的泥土等著播種,棕黑色,一大片一大片,四四方方地平鋪在黃色的田地中間,那是剛收割過的小麥地和燕麥地,短麥茬兒已經(jīng)開始腐爛。
平原上刮著略微有點干燥的秋風,看來晚上在太陽落山以后會很涼爽。伯努瓦坐在一條溝邊上,把帽子放在膝頭上,好像他的頭需要吹吹風似的。他在田野的寂靜氣氛中高聲說:“要說漂亮姑娘,她可算得上是一個漂亮姑娘了。”
他晚上躺在床上想她,第二天醒來還在想她。
他沒有感到憂愁,也沒有感到不高興。他簡直沒法說出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好像有一樣什么東西抓住他,有一樣什么東西鉤在他的心靈里,有一個擺脫不掉的念頭害得他心里癢癢的非常難受。有時候一只大蒼蠅關在屋子里,你聽見它嗡嗡地飛,吵得你心里煩躁。忽然它停住,于是你把它忘了;但是它忽然又飛起來,迫使你抬起了頭。你沒法捉住它,沒法趕走它,沒法打死它,也沒法使它待著不動。它剛停下來,又嗡嗡地飛起來了。
馬丹姑娘的影子就像一只關在屋里的蒼蠅那樣,在伯努瓦的心房里折騰著。
后來他迫切地想再見到她。他一次次地在馬丹農(nóng)莊前面經(jīng)過。最后他終于看見她在兩棵蘋果樹間的一根繩子上晾衣服。
天氣很熱,她只穿一條短裙,當她舉起胳膊晾餐巾時,她那件貼肉穿的襯衫把她身體的曲線完全顯露出來了。
他在溝里蹲了一個多鐘頭,甚至在她走了以后,還蹲在那里。他回到家里,比以往更加神魂顛倒了。
在整整一個月里,他心里只有她。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她,他就不由得顫栗。他吃不下飯,每天夜里淌汗,不能成眠。
星期日,他在望彌撒的時候,眼睛始終不離開她。她發(fā)覺了,對自己受到這樣的愛慕,感到很高興,朝他露出了微笑。
一天晚上他突然在路上遇到她。她看見他來了,就站住不走。于是他徑直朝她走過去,害怕和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但是他下了決心要跟她說話。他吭吭哧哧地開始說:“你瞧,馬丹姑娘,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
她好像故意逗弄他似的回答:“什么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伯努瓦?”
他說:“就是我想你,一天有幾個鐘點我就想你幾個鐘點。”
她雙手往腰上一叉,說:“又不是我害你的。”
他結結巴巴地說:“不,是你。我不能睡,不能休息,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做了。”
她低聲說:“為了治好你,你看,該怎么辦呢?”
他晃著兩條胳膊,眼睛瞪得圓圓的,張口結舌,一下子愣住了。
她朝他肚子上使勁打了一下,接著就跑著逃走了。
從這天起,他們開始在溝沿和低洼的路旁相會,或者是太陽下山,他牽著馬回來,她把牛趕到牛圈去的時候,在田邊上相會。
他感到他的肉體和靈魂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他推向她。他恨不得抱住她,使勁摟緊她,使她變成他的一部分。他因為無能為力,急于求成,因為她還不完全屬于他一個人而氣得渾身顫栗,好像他們原來就是分不開的一個人似的。
當?shù)氐娜苏務撍麄儯f他們已經(jīng)私訂終身。事實上他也確實問過她是不是愿意做他的妻子,她曾經(jīng)回答:“愿意。”
他們在等候機會告訴他們的父母。
可是后來在約定的時間里她突然不來了。他甚至在農(nóng)莊周圍轉來轉去,都沒有看見她。只有在星期日望彌撒的時候才能見到她一眼。有一個星期日,本堂神父講完道以后,在講壇上宣布了維克多瓦爾-阿代拉伊德·馬丹和約瑟凡-伊西多爾·瓦蘭的結婚預告。
伯努瓦兩只手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手上的血給人一下子抽干了似的;他的耳朵嗡嗡響,什么也聽不見,過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俯在彌撒經(jīng)書上哭泣。
他不出房門,在屋里待了整整一個月以后,才又開始干活兒。
但是他并沒有治愈。他仍舊忘不了。他避免走她家周圍的那幾條路,甚至不愿意看見她院子里的那幾棵樹,因此他早上出門晚上回來都得繞上一個很大的圈子。
她如今跟區(qū)里最富裕的農(nóng)莊主人瓦蘭結婚了。伯努瓦雖然和他從小是朋友,可是見面再也不理睬他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伯努瓦在村政府門口經(jīng)過,聽說她懷孕了。他非但沒有感到痛苦,反而感到一種輕松。現(xiàn)在完了,一切都完了。這比她的結婚更進一步地把他們兩人分開了。說真的,他也希望如此。
幾個月過去,又是幾個月過去。他偶爾瞧見她邁著笨重的步子到村里去。她見到他,臉漲得通紅,低下頭,加快了腳步。他呢,為了避免碰到她,避免和她的眼光相遇,總是離開自己原來走的那條路。
但是他一想到很可能在哪天早上和她迎面相遇而又不得不跟她講話,心里就非常害怕。從前他握住她的手,吻著她頰邊的頭發(fā),講過那些話以后,如今他還能跟她講什么呢?他還常常想到他們在溝邊上的約會。她在山盟海誓以后的所作所為是卑鄙可恥的。
不過他心里的痛苦還是漸漸減輕,只留下了淡淡的哀愁。有一天他第一次又走上了那條經(jīng)過她住著的農(nóng)莊的老路。他遠遠地望著那所房子的房頂。她跟另外一個男人就住在那里面!住在那里面!蘋果樹開花了,公雞在廄肥堆上啼唱。整座房子看上去好像是空的,春忙時節(jié)人都下地去干農(nóng)活兒了。他停在柵欄門旁邊,望著院子里。狗睡在狗窩前,三只小牛一只跟著一只慢慢朝池塘走去。門口有一只大火雞展開尾巴,在那些母雞面前昂首闊步,神態(tài)活像舞臺上的男歌唱家。
伯努瓦靠在木樁子上,突然感到自己想大哭一場。但是他忽然聽見從房子里發(fā)出一聲叫喊,一聲求救的高聲叫喊。他驚慌失措,兩只手緊緊抓住柵欄,聽著,聽著。又是一聲拖長的、凄厲的叫喊,鉆進了他的耳朵,鉆進了他整個肉體和靈魂。這是她在喊,他奔過去,穿過草地,推開門,看見她躺在地上,抽搐著,臉色蒼白,眼神驚慌。她在受著分娩陣痛的煎熬。
他站著不動,比她還要蒼白,比她哆嗦得還要厲害。他結結巴巴地說:“我來了,我來了,馬丹姑娘。”
她喘著氣回答:“啊!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呀,伯努瓦。”
他望著她,不知該說什么,也不知該做什么。她又開始叫喊:“哎唷!哎唷!痛死了!哎唷!伯努瓦!”
她可怕地扭動著。
突然間伯努瓦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愿望,他要救她,安慰她,解除她的痛苦。他彎下腰,把她抱起來,放到她的床上。她一直不停地哼哼,他替她脫衣服,脫掉上衣、連衫裙和襯裙。她咬住拳頭,不讓自己出聲叫喊。于是他照平常對付牲口,對付母牛、母羊和母馬那樣;他幫助她,雙手接下了一個哇哇啼哭的胖娃娃。
他把娃娃洗干凈,用烘在爐火前的一塊抹布包起來,放在桌子上一堆要燙的衣服上,然后他回到母親的身邊。
他把她重新搬到地上,床上換干凈以后,又把她安置在床上睡好。她結結巴巴地說:“謝謝你,伯努瓦,你心腸真好。”她流出了幾滴眼淚,好像感到了悔恨似的。
他呢,已經(jīng)不愛她了,完全不愛她了。一切都已經(jīng)結束。為什么呢?怎么會呢?他沒法說清楚。剛才發(fā)生的事一下子治好了他的創(chuàng)傷,也許十年不見面,都不會這樣有效。
她精疲力竭,顫顫巍巍地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他平靜地回答:“是個挺可愛的閨女。”
他們又不言語了。過了幾秒鐘,那母親有氣無力地說:“抱來給我看看,伯努瓦。”
他去把孩子抱來,好像捧著圣體餅似的捧給她,正好這時候門開了,伊西多爾·瓦蘭走進來。
他起初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后來他突然一下子猜到了。
伯努瓦很慌張,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路過,正好路過,聽見她喊叫,我就進來了……這是你的孩子,瓦蘭!”
那丈夫于是熱淚盈眶,朝前走了一步,接過另一個人捧給他的那個脆弱的嬰兒,吻了吻,有好幾秒鐘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他把孩子放在床上,朝伯努瓦伸出兩只手:
“一言為定,一言為定,伯努瓦,現(xiàn)在,在我們倆中間,你看,一切都講定了。如果你愿意,我們倆就做好朋友,是呀,做好朋友!……”
伯努瓦回答:“我很愿意,當然,我很愿意。”
郝運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