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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夾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五年八月十三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巴朗先生》。

我不說那個國家的名字,也不說那個人的名字。那是在離這兒很遠很遠的一片肥沃而灼熱的海岸上。從清晨起,我們便沿著蓋滿莊稼的海濱和陽光普照的蔚藍色的大海往前走去。鮮花開放在波浪旁邊,如此緩慢的、催人入眠的輕浪旁邊。天氣很熱,那是一種帶有濕潤的沃土的芳香氣息的,使人怠倦無力的熱氣;人們吸進去的仿佛是植物的胚芽。

有人對我說過,這天晚上,我可以投宿在一個法國人家里,他住在一個岬角的盡頭的一片橙樹林里。他是什么人?我還一無所知。他是十年以前的一個早上來到那兒的;他買下了土地,種下了葡萄,播下了種子;這個人熱情地、發瘋般地工作著。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他不斷地擴大他的產業,使他那塊處女地越來越肥。他就用他那種永不疲倦的艱辛勞動聚集了一大筆財富。本書作者一八八一年曾到北非旅行。在這以前的一七七一年確實有一些法國東部偏僻省份的人到北非,特別是到阿爾及利亞定居,進行土地開發。

據說,他仍舊像以前一樣勤勞地于活兒。一大清早就起來,在他的田里一直奔走到深夜,不斷地照看著,仿佛他一直被一個一成不變的念頭困擾著,被對錢的難以滿足的欲望折磨著,任什么也不能使他的這種欲望減輕或者平靜下來。

現在,他好像很有錢。

在我抵達他住處時太陽已經西沉。他家的房子果然聳立在一個岬角盡頭的一片橙樹之中。這是一所面對大海的式樣簡樸的長方形房子。

在我向那所房子走去時,一個大胡子的男子出現在門口。我先向他行禮,隨后請求他留我過夜。他笑著向我伸出手來說:

“請進,先生,這兒就是您的家。”

他把我帶進一間臥房,用上流社會人士的親切自然的態度指派了一個用人給我使喚;在離開的時候他對我說:

“您什么時候愿意下來,我們就一起吃晚飯。”

我們兩人果然坐在面對大海的平臺上單獨吃了一頓晚飯。首先我向他談起了這個如此富裕、如此遙遠、如此陌生的國家!他微微一笑,并心不在焉地回答說:

“是的,這個地方很美。但是任何一塊地方都遠不如人們所喜愛的地方。”

“您懷念法國嗎?”

“我懷念巴黎。”

“為什么您不回去?”

“噢,我會回去的。”

慢慢地,我們的話題轉到了法國的上流社會,巴黎的林蔭大道和各種事物。他像一個對這一切都很熟悉的人那樣詢問我,向我提出了一些人名,全都是在滑稽歌舞劇院滑稽歌舞劇院:在巴黎嘉布遣會修女林蔭大道和昂坦街的十字路口。門外的人行道上非常熟悉的人名。

“在托爾托尼咖啡館托爾托尼咖啡館:巴黎十九世紀由意大利人維洛尼開辦的咖啡館,地址在意大利人林蔭大道,后轉讓給另一個叫托爾托尼的意大利人,一八九四年關閉。是當時巴黎最出名、最優雅的聚會場所。,今天還能看到些什么人?”

“還是那些人,除了已經死去的以外。”

我仔細地瞧著他,心中被一種模糊的回憶糾纏著。沒錯,這張臉我在什么地方見過!可是在什么地方呢?什么時候呢?雖然他很強壯,可是仿佛很疲倦;盡管很果斷,卻顯得很憂傷。他的金黃色的大胡子一直垂到胸脯上,有時候他捋著他的胡子,用手緊緊地握著,從下巴一直捋到須尖。他的頭有點兒禿,眉毛很濃,寬闊的唇髭和面頰上的毛混在一起。

太陽落到我們身后的大海里去了,在海岸上灑下一片火紅的薄霧。

正在開花的橙樹在傍晚的空氣中散發著它們濃烈而美妙的芳香。

他直勾勾的眼睛里除了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仿佛在我的眼里,在我的靈魂深處他發現了他所喜愛而熟悉的遙遠的景象——從瑪大肋納教堂到德羅奧街之間的這一段綠樹成蔭的寬闊的人行道。

“您認識布特雷爾嗎?”

“當然認識。”

“他變化大嗎?”

“很大,頭發全白了。”

“那么拉里達米呢?”

“一直是老樣子。”

“還有那些女人呢?請和我談談女人。喂,您認識蘇珊·凡爾內嗎?”

“認識,她很胖很胖,太胖了,完了。”

“噢!還有索菲·阿斯蒂埃呢?”

“死了。”

“可憐的姑娘!是不是……您是不是認識……”

可是他突然住口不語;他臉色驀地發白,聲音也變了,接著說:

“不,我最好別談這些事了,這些事使我痛心極了。”

接著,為了改變思路,他站了起來。

“您想回屋去嗎?”

“好的。”

于是他帶我回到房子里。

樓下的幾個房間很大,空落落的,就像是沒有人使用的一樣。幾張桌子上凌亂地放著一些盆子和玻璃杯,是那些不停地在這幢大屋子里轉悠的、皮膚曬得黑黝黝的仆人留在那兒的。兩支長槍掛在墻上的兩枚釘子上;在幾個墻角里,有幾把鏟子,一些釣魚竿,一些干枯了的棕櫚葉,還有人回來時隨手放在那兒的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些都放在出門或勞動時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

我的主人微笑著說:

“這是一個流放者的住所,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一個流放者的破房子,可是我的臥房比較干凈些。我們到那兒去吧。”

在走進他的臥房時,我以為走進了一個舊貨商店,里面放滿了東西,各種各樣的、稀奇古怪的、不協調的、可以覺得出是作為紀念品收藏的東西。墻上掛著兩幅有名的畫家的美麗的畫,還有各種織物、武器、劍和手槍;此外,在一塊最大的護墻板的正中,有一方四周鑲著金邊的白緞子。

我感到很奇怪,便走近去看,發現在亮閃閃的緞子中間,插著一只發夾。

我的主人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微笑著說:

“這是我在這兒想看的唯一的一樣東西,也是我十年來看到的唯一的一樣東西。普律多姆普律多姆:法國作家莫尼埃(1805—1877)小說中塑造的一個典型人物,平庸而自負,好用教訓人的口吻說些蠢話。先生曾經宣稱:‘這把軍刀代表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而我,我可以說:‘這只發夾代表我整個生命。’”

我想尋找一句客套話來應付一下,最后說道:

“您曾經因為一個女人而痛苦過吧?”

他突然接著說:

“您應該說我現在還痛苦得像個不幸的人……請到我的陽臺上去。方才有個人的名字已經到了我的嘴邊,可是我不敢講出來;因為如果您像剛剛我提起索菲·阿斯蒂埃時那樣回答我說‘死了’,我今天就會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

我們走出去,來到了寬闊的陽臺上;從陽臺上可以看到被灰色的高山環繞的一左一右兩個海灣。這是薄暮時分,太陽已經下山,大地上只剩下一點天空的反光。

他接著說:

“讓娜·德·利穆爾還活著嗎?”

他的充滿焦慮不安的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笑笑說:“那還用說……越長越美了。”

“您認識她嗎?”

“認識。”

他吞吞吐吐地說:“非常熟嗎?”

“不。”

他握住我的手說:“請跟我談談她的情況。”

“可是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她是巴黎的那些最迷人、最受人重視的女人,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最迷人、最受人重視的姑娘中的一個。她過著一種舒適和豪華的生活,就是這些。”

他像說“我要死了”一樣低聲說:“我愛她”。接著,他又突然說:“唉,我們過了整整三年既可怕而又美妙的生活。我有五六次差點兒殺了她;而她想用您剛才看到的那只發夾戳瞎我的眼睛。喏,請看我左眼下面這個小白點。我們深深地相愛著!我怎么才能解釋清楚這種情欲呢?您是決不會懂的。

“一種簡單的愛情,由兩顆心和兩個靈魂的雙重沖動形成的愛情,想必是有的;可是肯定還存在著一種非常折磨人的殘酷的愛情,由兩個既相愛又相恨的不協調的人的無法遏止的緊緊的擁抱形成的愛情。

“這個姑娘在三年以內便使我破產了。我那時擁有四百萬家私,都被她若無其事地吃個精光,都被她帶著那種仿佛從眼睛跌到嘴唇的微笑嘎扎嘎扎地吃掉了。

“您認識她?在她身上有一些難以抗拒的東西!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雙灰眼睛,那種眼光就像一把鉆子一樣鉆進您的心中,像箭鏃一樣留在里面?也許更可以說是那種漠然而誘人的、溫柔的、像面具一樣掛在臉上的微笑。她那種從容不迫的優雅風度,像一種芳香一樣,從她那走過時,不像在走路,而像在滑行,因而幾乎不搖動的修長的身軀中,從她那仿佛是她微笑的伴奏的、悅耳的、有點兒拖沓的嗓音中,也從她的姿態、從她那始終是有節制的、恰到好處的、因為是那么和諧而使人看了心醉的姿態中釋放出來,慢慢地滲入到您的心靈。在整整三年中,我在人世間看到的只有她!我是多么痛苦啊!因為她跟誰都勾搭,欺騙我!為什么呢?什么也不為,只是為了欺騙。在我知道了以后,我罵她是妓女和淫婦,她卻若無其事地承認說:‘難道我們是結發夫妻嗎?’

“自從我來到這兒以后,我對她日思夜想,以致我終于了解她了:這個姑娘,是再生的曼儂·萊斯戈曼儂·萊斯戈:十八世紀法國作家普列服神父(1697—1763)寫的一本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她是不欺騙就不能愛的曼儂;對這個曼儂來說,愛情、享樂和金錢是三位一體的。”

他住口不語了,幾分鐘以后,他又接著說:

“在我為她花完了最后一個蘇以后,她只是輕率地對我說,‘您知道,我親愛的,我不能靠空氣和時間生活。我非常愛您,我愛您勝過任何人,可是必須生活。

貧困和我是永遠結合不在一起的。’

“但愿我能夠告訴您,我在她身邊過的是怎樣痛苦的生活!當我望著她的時候,我既想殺死她,又想擁抱她。當我望著她的時候……我有一種張開胳膊,想緊緊抱住她,把她勒死的瘋狂需要。在她身上,在她眼睛后面,有某種使我憎恨她的兇險的、抓不住的東西。也許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才這么愛她。在她身上,女性、丑惡而可怕的女性,比在任何女人身上都強烈。她身上仿佛滿載著、超載著一種使人陶醉而有害的流體。她這個女人比過去曾經有過的任何女人都更加女人。

“請聽下去,我和她一起外出的時候,她打量所有那些男人的腔調,就像她是通過一個眼色在委身于他們每一個人。這使我非常惱火,卻又使我更加依戀她。這個女人,只要她在街上經過,就是屬于所有人的,這是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的,而是出于她的天性,盡管她的舉止很適度,也很溫柔。您懂我的意思嗎?

“這是多大的折磨啊!不論在劇院里還是在飯店里,我好像總是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占有她。只要我留下她一個人,別人就真會占有她。

“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到她了,而我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愛她!”


夜幕在大地上展開。一股濃烈的橙樹的芳香在空中飄蕩。

我對他說:

“您還會去見她嗎?”

他回答說:

“當然!我現在在這兒擁有的土地和財產一共值七八十萬法郎;等積滿一百萬,我就把一切都賣掉,離開這兒。我可以去和她一起過上一年——整整的一年——隨后就永別吧,我的生活也將結束。”

我問:“可是以后呢?”

“以后,我不知道。肯定是完了!我也許會求她讓我做她的貼身跟班。”

王振孫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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