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劇卷一(莎士比亞全集·第七卷)
- (英)威廉·莎士比亞
- 4779字
- 2019-12-19 14:22:17
前言
《約翰王》是莎士比亞的早期歷史劇,敘述十三世紀初,法蘭西國王腓力要求英格蘭國王約翰把他篡奪的王位歸還給合法繼承人、約翰的侄兒亞瑟。約翰不允,導致英、法兩國兵戎相見。戰場在法國的昂吉爾城。約翰的另一侄兒、獅心王理查一世的私生子菲利普,出于愛國熱忱,身先士卒。昂吉爾城的休伯特建議兩國聯姻以消弭戰禍。約翰為阻止亞瑟奪位,決定答應將外甥女布蘭琪郡主嫁給法國太子路易,以部分領土和財產作嫁妝。法王腓力也同意聯姻,不再支持亞瑟。于是兩國達成妥協,法國太子和英國郡主舉行婚禮。但不久,羅馬教皇使者潘杜夫勒令約翰服從羅馬的旨意,否則將其革出教門,為約翰所拒絕。潘杜夫脅迫腓力與約翰斷盟,腓力服從。英法重開戰端,法軍失利。原由法王保護的亞瑟落入英王手中。約翰密諭心腹休伯特將亞瑟處死。休伯特未忍下手。亞瑟越獄逃亡,墜墻而死。法國太子路易受潘杜夫慫恿,率大軍攻英,擬奪取英王寶座。約翰被迫與教皇妥協,皈依羅馬,請求潘杜夫勸說路易退兵。路易因援軍遭海難而撤兵,英法議和。約翰被一修道士下毒致死。王子亨利繼位,是為英王亨利三世。莎士比亞掌握了約翰王朝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加以串連、改造、調節,創造出跌宕諧調的戲劇效果。
史書上的約翰王曾以不同的面貌出現。中世紀的歷史家站在羅馬天主教立場上,把約翰寫成一個篡位者、謀殺者、離經叛道者。到了十六世紀,約翰在史書上又變成一個基督教新教的殉教者,英格蘭民族出類拔萃的英雄人物。莎士比亞對約翰的這兩個方面都有所描寫,但從總體上看,劇本回復到了中世紀時期對約翰的評價。莎士比亞筆下的約翰是個冷酷無情、色厲內荏、反復無常的篡位者。
霍林舍德《編年史》載:“英王理查一世(獅心王)去世前,把王冠、土地和統治權讓給了他最小的弟弟約翰。”但這部劇作另有說法。當法王使臣夏蒂昂當面稱約翰為“竊據王位的國王”(第一幕第一景)時,約翰沒有說一句據理駁斥的話。當約翰夸口說“我們有強固的守衛,合法的權利”時,他的母親艾利諾太后說:“你的守衛比你的權利強得多,/若不是這樣,你和我就要倒霉了。/私下里我把真心話說到你耳邊,/除蒼天,你和我,別讓任何人聽見。”(第一幕第一景)當法王腓力當面責備約翰,指出英國的王位理應屬于亞瑟(第二幕第一景)時,約翰拿不出任何證據來反擊。可見,莎士比亞筆下的約翰是個篡位者。
不僅如此,莎士比亞還把他寫成一個謀殺者。約翰私下對他的心腹休伯特示意殺害亞瑟的對話(第三幕第三景),包括約翰密令使亞瑟“死”,休伯特回答“他一定活不成”,直接揭露了約翰是謀殺的主犯。莎士比亞所依據的史料在這件事情上并沒有這樣明確。當約翰后悔而埋怨休伯特,說他不該殺亞瑟時,休伯特便取出物證,說,“這是您親手寫、蓋過章,給我的詔令。”約翰嘆道:“啊!天地之間最后的清算/到來的時候,這筆跡和鈐印便是/要陷我于永劫不復之地的鐵證!”(第四幕第二景)無論約翰怎樣追悔,他有罪,這是毋庸置疑的。
為什么把約翰描寫成這么一個人物呢?看來,這位偉大的戲劇家是要塑造一個對政治需要善于作適應性調節的人物形象。請看:約翰為了攫取權力的高峰而篡奪了王位;為了擊敗亞瑟的挑戰,他贊同聯姻的建議,拿出部分權利同法王作交易;為了永絕后患,他不顧叔侄之情,密令處死亞瑟。這是個典型的搞“實用政治”的人物。在這部劇作中,搞實用政治的人物不僅這一個,而是有一串。如法王腓力,他拋棄無助的康斯坦絲,以便同約翰結盟,隨后又在教皇使者的逼迫下背叛他新的同盟者;如貴胄索爾茲伯里,他先是拋棄了處于困境的約翰王,后來當梅倫透露了太子路易的計劃時,他又拋棄了法國人;路易剛剛娶了布蘭琪郡主,為了奪取王位,馬上出兵攻打他妻子的舅舅;使者潘杜夫,表演了許多虛情假意的虔誠態度,終究是教皇手下一名殘酷無情的政客……可見,莎士比亞要描繪的,是一片道德的泥沼,散發出惡臭的罪惡世界。在這個險惡的世界上,約翰是一個典型。一位西方評論家說,莎士比亞在《約翰王》中“開始贊賞一種創造性的馬基雅弗利主義”。筆者認為,莎士比亞對實用政治究竟是贊賞,還是犬儒式的冷嘲,尚待進一步研究。但我們可以說,莎士比亞在這里對骯臟的實用政治進行了大膽的探索,這部劇作可以稱作一篇關于實用政治的戲劇論文。
《約翰王》中另一個重要人物、與約翰相頡頏的角色,是他的侄兒、獅心王的非婚生子菲利普。這是這部劇作中最具有吸引力的人物。他的粗獷性格、英雄氣概和無限旺盛的生命力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當他得知自己的生父是獅心王時,他非常高興地對他的母親說:“母親啊,我也不希望有更好的父親。/世界上有些罪過是可以原諒的,/你就是這樣……”(第一幕第一景)他寧可放棄繼承福康布立奇爵士(他的名義上的父親)的遺產而以做英雄獅心王之子為榮。他立即為英王效命于疆場。在為英國而戰的廝殺中,他英勇無畏,手刃了奧地利公爵,提取了他的首級。他救出了處于危境的艾利諾太后(第三幕第二景)。當他見到亞瑟的尸體時,他義憤填膺,指出:“這是樁十惡不赦的殺人罪案,是褻瀆神明的毒手創造的杰作……”他甚至因此陷入迷惘,說:“我感到非常困惑,在這遍地是/荊棘的險惡世界上,我已經迷了路。/……生命、統治全國的權力和法則/已從這已死的王子的小小軀干里/飛上天去了……”(第四幕第三景)但是他與索爾茲伯里等一伙英國貴胄截然不同,后者因痛恨約翰殺侄而背叛約翰,投奔到敵人——法國太子的帳下。私生子菲利普卻依然忠于約翰,因為在當時的條件下,擁護約翰是保全英國的惟一途徑。約翰王在臨終前把處理當前軍務的全權交給了他。約翰死后,在他的建議下,亨利繼位。菲利普依然忠于新的英王亨利三世。全劇五幕,除第三幕外,每幕結尾處都是他在慷慨陳詞。全劇結束前,他宣稱:“只要英格蘭效忠于/它自己,我們就永遠地無所畏懼。”這里,菲利普已兼有希臘戲劇中以合唱進行評論的歌隊的身份,成為一個純粹象征性人物:英格蘭民族的強有力的代言人。
菲利普有時還是作者的代言人。莎士比亞曾借菲利普的口,在第二幕第一景說出一段關于存在于這個丑惡的現實世界里的“利欲”的著名獨白。他說,“利欲”這個東西就是
……使世界離開正道的“偏重心”——
這個世界本來是不偏不倚的,
它在平坦的地面上向前滾動,
可是這私利,這誘人作惡的“偏重心”,
這操縱運行方向的黑手,這“利欲”,
叫世界擺脫正道,一頭沖向前,
甩掉了引導、目標、航向、意圖——
這段獨白很早就出現在戲劇中,意味深長,它是菲利普費力地換來的人世經驗的開端,而不是它的終結。在這個被“利欲”統治的瘋狂世界里,菲利普在清醒的自我意識中長大。他力排爾虞我詐和特權腐敗的干擾,獨立地主張勇敢、真誠、忠實。他既沒有篡奪得來的王冠,也沒有繼承大統的合法權利,但他卻具有真正君主勇武豪邁的氣質,成為閃耀著“普蘭塔家族精神”的理想君主典范。可以認為,菲利普是莎士比亞創造的光輝人物之一。正如約翰遜(Johnson)所說,在這個人物身上,冒失和偉大得到了統一。
菲利普在痛斥“利欲”為“老鴇”、“掮客”之后,又說:“并不是他的金幣向我的手掌/招引時,我有緊握拳頭的毅力,/只因為我的手還沒經受過誘惑,/就像個乞丐,對富戶破口大罵。……/國王們為了利欲,都忘恩負義,/利啊,做我的主子吧,我非常崇拜你!”(第二幕第一景)似是說,假如有機會的話,他也會選擇利欲。一位西方評論家說,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到,菲利普已經萌生了一種傾向于“物質現實主義的非道德覺醒”。是這樣嗎?很明顯,菲利普的這段獨白帶有強烈的反諷意味。它表明,對道義秩序的可貴理想已遭到破壞,代替它的是一種新的犬儒主義。卡爾德伍德(James Calderwood)把這個劇本解釋為一具戲劇熔爐,其中冶煉著兩個對立的原則:利欲與榮譽(也就是說,謀算私利呢,還是忠于國家利益),并且認為菲利普已經“成熟到能夠綜合這兩種原則,吸收利欲的方法來為榮譽服務”。筆者認為,這是一種曲解。我們沒有見到菲利普采用任何“利欲的方法”。他有時從道德原則上稍稍后退(例如明知約翰謀殺亞瑟卻并不因此而背棄約翰),則是為了服從于國家利益這個更高的原則。應該說,劇本中利欲與榮譽這兩條線始終是互相抗衡、互相較量的。直到劇終前一刻,菲利普以總結全劇的語氣宣稱:“英格蘭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屈服于任何征服者驕傲的腳下!”(第五幕第七景)這時候,莎士比亞視榮譽高于一切的傾向性豈不明顯。
這部劇作深刻剖析了利欲與人性的糾結。我們看到,利欲大大激發了人性中惡的一面。約翰對亞瑟之死感到后悔,并非由于良心發現,而是由于貴胄們為此而投入敵人陣營,約翰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更大的威脅,更由于他害怕因這樁罪惡而受到天譴。法國太子路易與約翰王的外甥女布蘭琪郡主聯姻,本來就是一場政治交易。在決定婚事時,路易卻表明了愛情,他說,“我愛她,愛得非常真摯。”(第二幕第一景)完婚不久,教皇使者潘杜夫前來策動,路易便慫恿父親法王腓力與英王約翰斷盟、交戰。布蘭琪向丈夫哀求:“我向你下跪求情,請不要發兵/打我的舅舅。”(第三幕第一景)路易竟不加理睬。第二次,路易又受潘杜夫的煽惑,率領法軍入侵英國,企圖利用他與布蘭琪聯姻而取得的身份,奪取英國王位。這里,婚姻一而再地成為利欲的工具;實用政治制造了一對夫妻,又撕破了夫妻之間“愛”的面紗。無論是約翰,還是路易,他們的人性已被利欲徹底扭曲了。
在談到劇本對人性的剖示時,我們別忘了劇中還有一個具有可怕力量的女人:亞瑟的寡母康斯坦絲。她的內心浸透了痛苦,又善于拋出種種詛咒。她的許多罵人話是爆炸式的、神經質的。但有時候她也會變得柔婉纏綿。當她得知兒子亞瑟被俘后,她哀傷過度,法王腓力告誡她:“你喜愛憂傷像喜愛兒子一樣”(第三幕第四景),這時,她回答道:
憂傷充滿在我的亡兒的房間里,
躺在他床上,陪著我來回踱步,
扮作他可愛的模樣,說著他的話,
叫我想起他的優美的千姿百態,
用他的形體來充實他留下的衣裳……
無論是暴怒時,還是充滿柔情時,在康斯坦絲身上迸涌的,始終是強烈而深摯的母愛。她在母性之光的包圍中聳立在舞臺上。正如一位西方評論家說的,康斯坦絲是“莎士比亞筆下一批寡婦中最不受約束的一個,一批哀號女性的女王,一位驚人而又可怕的女詩人,是在悲痛辯證法中被異常完美地創造成功的人物”。
康斯坦絲的兒子亞瑟,是一個以其善良人性而動人心魄的少年形象。《約翰王》第四幕第一景是一場簡短的、往往被評論家忽略,然而極其精彩的戲。一開頭,休伯特受約翰王的密詔,帶兩名行刑人到城堡中,準備燙瞎亞瑟的雙眼,再置他于死地。當休伯特告訴亞瑟:“我必須用烙鐵把你的兩眼燙瞎”時,亞瑟說:
這塊鐵,盡管它燒得通紅,只要它
靠近我眼睛,也會吸我的淚水,
讓這些淚水,純潔無辜的液體,
來澆滅烙鐵上熊熊燃燒的怒火;
然后這塊鐵就生銹,腐蝕,只因為
它曾容納過傷害我兩眼的火焰。
在亞瑟與休伯特對話的進程中,亞瑟天真無邪的言語一步又一步地擊垮了休伯特的圖謀,喚醒了他尚未完全泯滅的天良。亞瑟的對白像是精心安排的一次次反擊,但它又是毫無機巧、絕非謀算的純潔心靈的層層表白,體現了天真爛漫與聰穎睿智的奇妙結合!這種心靈展示,促使休伯特最終放棄了對亞瑟施行酷刑的罪惡計劃。善戰勝了惡。善與真得到了升華,人性美的高峰矗立了起來。
《約翰王》不僅是一部剖析實用政治中人的利欲的歷史劇,而且是一部深入挖掘在貪欲橫流的世界里,人性如何升沉遞變的佳作。
對《約翰王》歷來有不同的評價。約翰遜在論及這部劇作時說:“我們不太感覺到莎士比亞筆端蘸的是他的心血。”奧恩斯坦(Ornstein)認為這部劇作是“命題作文,沒有創作熱情”。我國學者梁實秋也說:“就文學的觀點而言,此劇有急就之嫌,不能算是莎氏的精心之構。”筆者認為,《約翰王》不能放入莎士比亞最佳劇作之列,但仍是一部瑕不掩瑜的好作品,無愧于莎士比亞的手筆。筆者贊同莎劇研究家澤斯沫(Zesmer)的評價:“《約翰王》實在是莎士比亞的精深微妙的成功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