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霧之子外傳(卷三):悲悼護腕
- (美)布蘭登·桑德森
- 10510字
- 2019-12-04 11:48:41
第四章
在那場詭異的會議結束兩小時后,韋恩在瓦克斯的宅邸里百無聊賴地晃悠著,在墻畫后面探頭探腦,把花瓶拿起來一個個檢查。那家伙把好東西都藏在哪了?“確定是她,史特芮絲。”瓦克斯正在不遠處的一樓客廳里說道,“照片上背對著我,抓著她手臂的那個男人可能是我叔叔。他們也卷進了這件事。我必須要去。”
富人對值錢貨的定義總是讓韋恩感到滑稽。他查看一幅墻畫的畫框,似乎是純金制成的。怎么會有人追捧這種亮閃閃的東西?金這種金屬在藏金術方面還有點意思,可在镕金術方面卻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好吧,誰讓富人喜歡呢。因為喜歡,他們就樂意為它花上大把的錢,也就把它變成了值錢貨。別無其他原因。
他們到底是怎么決定什么值錢?難道一群人穿著西裝長袍圍坐在一起,然后說,“嘿,咱們開始吃魚籽,讓這玩意兒變成無價之寶吧。那一定會讓窮人腦袋生銹。”接著這群富人就坐在那聊天打趣,心血來潮之下把幾個仆人從樓頂上扔下去,看看他們砸在地上時會濺出什么樣的內臟來。
韋恩把畫掛回遠處。他拒絕按照富人的規則行事,而是要自行決定什么才有價值。那畫框簡直丑斃了,畫上那幾位史特芮絲的表親更是個個長了一張魚臉。
“那你當然應該去了,瓦克斯利姆大人。”史特芮絲說,“還猶豫什么呢?我們可以把其他事務推后處理。”
“這太氣人了,史特芮絲!”即便是在走廊上,韋恩也能聽出他有多氣憤。“在對我做出那樣的事情之后,無論是他們還是和諧,居然連一句道歉都沒有。文戴爾剛才口無遮攔地把我打死蕾西的那件事說成是‘絕技’。他們利用了我。蕾西是錯了,但她只想讓我擺脫他們。現在那些家伙又回來了,對我的痛苦只字不提,還希望我能再次為他們賣命。”
可憐的瓦克斯。看來那件事真把他打擊得夠嗆。韋恩能理解。可是道歉?死于洪災的人能等到神靈的道歉嗎?神靈一向為所欲為。你只能寄望于別把他惹怒。有點像跟在夜總會美女身邊的保鏢,還是躲著點好。
不管怎樣,和諧又不是唯一的神靈。韋恩今天可干了件大事。
沉默片刻之后,瓦克斯用更為柔和的聲音繼續說:“我必須得去。雖然他們做過那些事,如果我叔叔真牽涉其中……如果我能救出苔爾辛……我就非去不可。明天晚上,外城區的政治精英們會齊聚新賽朗。亞拉戴爾市長表示關切,并打算派出一位代表。這正好給了我去那里的理由。瑪拉茜去找丟失的尖釘,我去找我叔叔。”
“那就這么決定了。”史特芮絲說,“我們是否要立即出發?”
瓦克斯靜默了片刻。“我們?”
“我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帶上我妹妹,而我又不陪你同去的話,會顯得非常奇怪。”韋恩覺得能從話里聽出她臉紅了。“我不是非要勉強你。你當然可以按照你的意思來,只是——”
“不,”瓦克斯說,“你說得沒錯。我一個人去是很奇怪,畢竟還會有一場招待會。我并非想要暗示……我是說……”
“我可以去,但別礙你的事。”
“這可能會很危險。我不能讓你陪我冒險。”
“如果這是你必須做的,那我也樂意相陪。”
“我……”
鐵銹啊。這倆人談情說愛的技巧真是生澀得可以。韋恩搖了搖頭,順手拿起門口的一只花瓶。這是件不錯的陶器,花紋七扭八彎的也很是好看,不如就拿它當作供品。
有人敲門,韋恩把花瓶放下。這樣做不太好。但他還是從花瓶里摘了一朵花,用后兜里的一只襪子作了交換。呵呵。在他另一邊的衣袋里還有套銀餐具。是從婚宴上拿的?對,沒錯。他們給他安排了座位,把他的名字什么的都寫上了,那就說明這套銀餐具也是他的。
他把刀、叉、勺放回衣袋,然后將那朵花別在耳朵后面,搶在管家前面走到門口。他瞪了那人一眼——遲早有一天他會用眼神把他們全都殺死——然后將門打開。
門外是那位坎得拉。此刻換上了一套顏色比淺棕更淺的西裝。“你,”韋恩指著他說,“我們才剛剛把你趕走!”這人才離開多久來著……也就兩小時吧?“下午好,小家伙。”坎得拉說,“大人們在家嗎?”達李恩斯相當禮貌地將韋恩推開,示意文戴爾進來。“大人在等您呢,閣下。”
“有這回事?”韋恩問道。
“拉德利安大人說過請您進去。”管家說著指了指客廳的方向。
“多謝。”文戴爾邁開大步向前走去。
韋恩快步跟在他身后。“這朵花不錯,”坎得拉說道,“等你死了以后,骨頭能不能歸我?”“骨頭……”韋恩摸了摸腦袋。“你是制血者,對吧?能治療自己?制血者的骨頭有趣得很,因為虛弱和疾病會讓你的關節和骨骼出現異常,變得很不一樣。我想要你的骨頭。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韋恩被這個請求嚇了一大跳,愣在原地。接著從他身旁跑開,推門闖進瓦克斯和史特芮絲談話的房間。“瓦克斯,”他抱怨道,“這位永生者又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了。”
“您好,拉德利安大人。”文戴爾說著拿著文件夾走了進去,“票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能從雷魯爾口中打聽到的所有線索也都在里面。我要提醒您的是,大部分都不太清晰。”
韋恩朝瓦克斯的酒柜瞄了一眼,也許那里面會有他用得上的供品。“我還沒說過我要去。”瓦克斯對永生者說,“你這是在強迫我,等著我自己上鉤。”
“是啊,”永生者說著又舉起那個文件夾,“這里有雷魯爾提到過的那些人,其中好幾位都跟您的叔叔有過往來,還包括主辦您即將參加的那場派對的那個女人,相信您一定會有興趣。”
瓦克斯嘆著氣接了過來。在他的示意下,史特芮絲起身行了個屈膝禮。“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正在討論該不該讓她陪我一同前往。”“無論您如何決定,我們都會做好安排。”文戴爾說,“不過如果您一塊去的話,會顯得沒那么可疑,哈姆斯閨女。但我無法保證您的安全。”“要是你能陪我們去會好很多,文戴爾。”瓦克斯說,“多個金屬之子總是好的。”
文戴爾突然把眼睛鼓了起來,臉色變得煞白,像是聽說自己剛出生的孩子是個長著兩個鼻子的畸形兒。“你要我去?我嗎?拉德利安大人,你肯定是在開玩笑。”
“為什么?”瓦克斯靠在墻邊問道,“你有不死之身,還能隨心所欲地改換樣貌。”
“等一下,”韋恩在酒柜邊上轉過身來,“你想變成什么都行?小兔子也行嗎?”
“太小的動物會很困難,因為我們需要足夠大的身體才能維持正常的感知功能,而且——”“小兔子,”韋恩說,“你到底能不能變?”
“前提是絕對必要。”
“所以那本該死的書里寫的正是這個。”
文戴爾嘆了口氣,看向瓦克斯。“不管需要變什么花樣,宓蘭都能滿足你們。我尊重初約,拉德利安大人。而且外面也不適合我。那里有太多的……”他說著擺了擺手。
“太多什么?”瓦克斯皺起眉頭問道。“一切啊。”文戴爾回答,韋恩捕捉到了他說這句話時憤憤的小兔子眼神。韋恩搖搖頭,繼續找酒柜碰運氣,可惜它上了鎖。瓦克斯對他真是信任!“我的姐妹會在車站接你們。”文戴爾說,“四小時后,第17次列車。”“四小時?”史特芮絲說,“我得去派人找女傭,還有男仆!還有……”她抬起一只手按住頭,像是要暈過去,“我還需要列一份清單。”“我們會準時到的,文戴爾。”瓦克斯說。“好極了。”坎得拉說著把手伸進口袋,韋恩很有興趣地看著他,結果他從里面掏出一只暗淡無光的舊耳環,式樣簡單又老土。“我給你帶了這個。”
“不用了,謝謝。”
“可如果你需要——”
“不用了,謝謝。”瓦克斯回答。
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像是都在指責對方才是悶聲不響地放了個臭屁的那個家伙。“好吧,好吧。”韋恩說著朝門口走去,“咱們在車站見。”
“你不準備收拾行李?”史特芮絲在身后喊道。“行李就在我房間。”韋恩喊了回來,“在床底下。我隨時都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大姐。誰知道會突然出現什么意外。”他轉過身,把帽子從衣架上取下,扣在頭上,一溜煙跑出前門。
留他們自己去跟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永生者小兔子磨嘴皮子吧。他還有事要處理。至少有一件事非辦不可。
韋恩有任務。
他一邊跳著舞步跑下臺階,一邊吹著口哨。從嘴里飄揚出簡單熟悉的旋律,腦海里打著節拍。叭-嘣,叭-嘣,叭-嘣。輕快而熱情。他沿著街道往前走,可卻發現自己對那朵花越來越不滿。把它獻給等下要見到的那位神真是不太合適。太招搖,也太柔軟。
他若有所思地把花捏在指尖轉動,仍在輕聲吹著口哨。半天也沒什么更好的主意。這片區域太花哨了,到處都是豪宅花園和修剪籬笆的人。街上連馬糞的臭味都聞不到。在這樣的環境中真是無法思考——人人都知道小巷和貧民窟才是最有利于思考的地方。大腦在那種地方必須時刻保持警覺,甚至是恐懼——如果稍有不慎,或是不能先下手為強,被捅死的倒霉蛋可能就是你自己。那樣的地方去哪里找呢?
必須用大腦做人質來對抗你的愚蠢,只有這樣才能成事。韋恩朝不遠處的運河走去,物色到一個看上去很是無聊的船夫。
“我的好兄弟,”韋恩自言自語道,“我的好兄弟。”沒錯,這個調調就對了,說話的口氣要像是不能正常喘氣——高亢的第一八分區口音,摻雜少許的泰瑞司風味。富人的口音。富得流油的那種。
“說你呢,船夫!”韋恩揮著手高喊,“嘿!噢,快點啊。我沒時間!”
船夫撐船靠了過來。
“趕快趕快啊,我的好兄弟!”韋恩大喊,“一天多少錢?”
“一天?”
“對,沒錯。”韋恩不容分說跳上船,“我要包你一整天。”沒等對方答話就一屁股坐下來。“快點往前。沿著四五區運河,在中心區右轉,然后再沿著鐵門河往東。先在第三八分區停一停。她在等著我呢!”
“一整天,”船夫急切地說,“明白了,閣下……呃……明白了,大人……”“我是拉德利安,”韋恩說,“瓦克斯利姆·拉德利安。我們沒在動啊!為什么沒動?”船夫趕忙撐船,一想到要被人連續雇用那么多小時,高興得心花怒放,甚至忘記預先收取船費。“五十。”那人終于說道。“嗯?”“五十。一整天。”“行,沒問題。”韋恩回答,心里卻罵對方是個可恥的小偷。想欺騙正直公民,而且還是貴族領主,就因為他表現得有些火急火燎?瞧瞧這世界變成什么樣了?在他祖父拉德利安老大人出任一族之長的年代,人們懂得如何保持恭敬有禮。只要大人發話,那時候的船夫二話不說就會跳進運河里,絕無半點異議!
“如果您不介意我問問的話,大人,”船夫說,“而且我無意冒犯……可是您的衣服……”“什么?”韋恩說著把蠻苦之地外套拽平。“好像有哪里不對勁。”“不對勁?”韋恩的口音里充滿了貴族的憤怒,簡直怒得流出血來。
“不對勁?老兄,你是不是不懂潮流?”“我——”“這身衣服可是桑頓·德拉庫爾親自設計的!”韋恩說,“靈感來自北方邊境之地,是他的巔峰之作!巔峰!連射幣都超越不了的巔峰!”“對不起。對不起,大人。我說了無意冒犯!”“你不能嘴上說著‘無意冒犯’,結果說的全是冒犯的話!做人可不能這樣。”韋恩坐好,疊抱雙臂。船夫明智地緘口不言。在大約十分鐘之后,時機到了。“聽著,”韋恩像是在和自己說話,“我們需要在光點碼頭停一下,然后沿著斯坦瑟爾環路往前滑溜。”
他改變了口音,略微加了點諾布斯——那是一處貧民窟——的調調,聽起來含糊不清,嘴里像是塞滿了棉花。那里的人不管說什么都習慣加上“滑溜”這兩個字。這個詞真是與眾不同啊。滑——溜。聽上去就不怎么干凈。
“啊,大人?”
“啊什么?”韋恩說,“噢,只是有些事務要處理。你也許已經聽說了我外甥要結婚的消息,在城里都傳遍了。要辦的雜事太多。是啊,今天還真是夠滑溜的。”
這話說的帶了點惡棍腔,但只是略加暗示,就像往一杯上好的熱棕櫚酒里加了點檸檬。在名門貴族的口音里不經意地加了那么一點兒。船夫開始變得不安。“您說的是斯坦瑟爾環路?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我得去雇些人。”韋恩漫不經心地回答。
船夫繼續撐著船,但神情變得越發緊張,以更快的速度有節奏地移動撐桿,連工友從旁經過時喊他都顧不上理會。情形不大對頭。這種感覺就像是沙發底下放了好幾天的肉餅,香中帶臭。要雇船一整天?還給那么多錢?這搞不好是陷阱。冒充是貴族領主,把他騙進貧民窟里實施搶劫……“大人!”那人突然說道,“我剛剛想起來,我得回去,不能為您服務一整天了。我母親需要我。”“這是什么廢話?”韋恩怒問,“我可沒時間聽你啰唆,老兄!重新雇船要耽誤我寶貴的時間。我給你雙倍的船費!”一聽這話,那人更緊張了。“對不起,大人。”他說著把船撐到運河邊停下,“非常抱歉,真的不行。”
“至少也得把我送到斯坦瑟爾——”
“不行!”那人高喊起來,“說了不行。我得走了。”“好吧。”韋恩氣鼓鼓地下了船,“還從來沒有人這么對待過我!甚至都還沒出碼頭!”“真對不起,大人!”那人說著飛也似的撐船離岸,“對不起!”
韋恩戴上帽子笑了,轉身看了看燈柱上的路牌。這里正是他想去的地方,連一分錢船費都沒付。他開始吹起口哨,沿著運河邊向前走去,一邊繼續物色有沒有更好的供品。他的神會想要什么呢?
不如去那邊找找?人群在老登特的路邊攤前面排著長隊,等著買他炸薯條。似乎能有收獲。韋恩晃了過去。“需要幫忙嗎,登特?”老登特抬起眼,抹了抹額頭。“小袋五夾幣,大袋八夾幣。別偷吃東西,要不我就把你的手指頭給炸了,韋恩。”
韋恩笑著鉆到攤位后方,老登特則轉過身去繼續翻炸鍋里的薯條。韋恩從顧客手里挨個接過錢——完全沒有偷吃——直到隊伍的最后一名顧客站到他跟前,那人穿著門童的夾克衫,打扮得很是花哨。看樣子像是這條路上某家酒店的雇員。那樣的職位小費可是不菲呢!
“給我來三大包。”那人對韋恩說。韋恩把薯條包好,從對方手里接過錢,然后遲疑著。“其實,”韋恩舉起一張紙鈔,“你有零錢嗎?我們這大鈔太多了。”“應該有。”那人說著打開做工考究的鰻魚皮錢夾,翻找起來。“好極了,那這張20塊的還給你。”“給你兩枚5塊和十枚1塊的。”那人說著把錢放下。“多謝。”韋恩接過來,又遲疑起來,“其實,我們這1塊的硬幣太多了。能不能把你錢夾里的那張10塊給我?”“好吧。”
韋恩給了他一把硬幣,把10塊接了過來。
“嘿,”那人說道,“你才給了我7枚1塊的。”
“哎喲!”韋恩說。
“你這是在干嗎呢,韋恩?”老登特問,“在底下的盒子里有好多零錢。”“真的啊?”韋恩看了一眼,“鐵銹……好吧,那你還是把剛才那張20塊的給我吧?”他數出13塊,塞進對方手里。那人嘆了口氣,把那張20塊的紙鈔交給韋恩,“能不能給我加點番茄醬?”“當然,當然。”韋恩說著把番茄醬擠在薯條旁邊。“那錢夾不錯啊!多少錢肯賣?”那人猶豫著,看了看錢夾。“我把這個給你,”韋恩把花從耳后取下,連同一張10塊紙鈔一起遞給他。那人聳聳肩,把空錢夾遞過去,將錢塞進衣袋,轉身把花一扔。“蠢貨。”說完拿著薯條揚長而去。
韋恩把錢夾拋棄又接住。“你是不是少找他錢了,韋恩?”老登特問。“怎么說?”“你讓他給了你50塊,可你只還給他40塊。”“什么?”韋恩說著把錢夾塞進后兜,“你知道我一算賬就糊涂啊,登特。再說我最后還多給了他10塊啊!”“那是買他錢夾的。”“才不是,”韋恩說,“我用花換了他的錢夾。之所以多給他10塊是因為我一不小心就多賺了10塊錢,又不是故意的。”他微笑著給自己裝了袋薯條,轉身離開。這錢夾真是不賴。他的神一定會喜歡。人人都需要錢夾嘛,對吧?他將它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反復了好幾次,才發現有一面磨壞了。鐵銹。他被騙了!拿這樣的東西當供品可不行!他搖搖頭,沿著運河邊的步道繼續前行。兩個小乞丐在路邊伸出手來乞討。街頭藝人在稍遠處唱著悲傷的旋律。韋恩快走到無律區了,那是一處不錯的貧民窟,他從這里已經能聞到他們那獨一無二的氣味。幸好附近面包店的香味能把它蓋住。
“聽我說,”他對其中一位小乞丐說道,那女孩還不足七歲。他在她面前蹲下,“我苦行得還不夠。”“……您說什么?”女孩問。“在古老傳說中,你必須要苦行。那跟旅行差不多,但要帶點小病小痛,像是頭疼啊之類的,也許還有屁股痛。”“能不能……給我一枚硬幣啊,先生?”“我沒硬幣。”韋恩說著想了想,“媽的,在傳說中,人們總會給小乞丐錢,對吧?表明他們是英雄之類的。在這等我一下。”
他站起身,帶著英雄氣概走進面包店。一個女人站在柜臺后面,正在把一盤肉餅從烤箱里端出來。韋恩把銀餐叉往外一擲,讓它像一把生銹的傳奇寶劍那樣在樸實無華的木柜臺上耀武揚威。
“用這個能換多少肉餅?”他問。面包師對他皺起眉頭,然后拿起餐叉,在手上掂量著。“閣下,”她說,“這是銀的。”“那么……能換多少?”韋恩問。“一大堆。”“一大堆不錯,夠良心。”
片刻之后,他從面包店里走出來,手里拿著滿滿的三個大紙袋,各裝著十幾塊肉餅。他還把面包師堅持要塞進他手里的一把零錢放到兩個小乞丐手里,驚得他們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這些錢,”他說,“得靠自己賺。”“怎么賺啊,先生?”女孩問。“拿上這些肉餅,”他說著放下手里的紙袋,“去分給里面的人。”“分給誰?”女孩又問。“任何需要的人。”韋恩說,“但是聽仔細了,你倆最多只能吃四塊,明白嗎?”
“四塊?”女孩說道,“這么多?”
“好吧,那就五塊,真會討價還價啊,鬼靈精。”說完把他們倆暈頭轉向地丟在原地,踩著舞步繼續沿著運河往前走,經過那位坐在河邊撥弄著舊吉他的街頭藝人。
“唱點歡快的吧,歌唱家!”韋恩大喊著把銀餐勺扔進了那人跟前用來裝小費的帽子。
“瞧瞧,這是什么?”那人瞇起眼睛,“一把勺子?”
“商人們會為之瘋狂!”韋恩高聲說道,“用它能換到一大堆肉餅,還有錢找呢!現在為我唱一首《最后的氣息》吧,歌唱家!”
那人聳聳肩,開始演唱韋恩腦海里的那首歌。叭-嘣,叭-嘣,叭-嘣,輕快而熱情。韋恩閉上眼睛,隨著旋律擺動身體。一個時代的終結,他想道,等待安撫的神靈。
他聽見兩個小乞丐的笑聲,睜開眼看見他們正在邊走邊把肉餅擲向路邊的人。韋恩笑了,使勁一蹬腳,沿著覆滿軟泥的運河旁道暢行無阻地“滑溜”起來,足足滑出十英尺,最后才失去平衡滑倒了。
這一倒,當然栽進了運河。
他咳嗽著爬上岸。好吧,也許這能算作苦行。如果不算,可能就是報應,誰讓他今天早上對瓦克斯做了那些事。
他把帽子戴好,背對著運河,臉朝著要去的方向。直視前方,背朝過去。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他繼續向前走,衣服還在滴水,手里轉著最后一件銀餐具——那把餐刀。把它當作供品顯然不合適。他對此相當確定。可什么才合適呢?
他在運河的下一座橋梁邊停下,接著往后退了幾步。有個矮個男人穿著他不認識的制服,正走在不遠處的街道上,手里拿著一個小本子。汽車胡亂停靠在路邊,大多數都停到了人行道上。身穿制服的那個人在每輛車前停下,在記事本里寫著什么。韋恩跟在他身后。“哈啰,”他問那個人,“你在做什么?”矮個制服男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寫起來。“根據新的城市管理條例,嚴禁隨意停放汽車,更不能像這樣占用人行道。”“所以……”“所以我要把每輛車的牌照號記下來。”那人說,“然后去追查車主,收取罰款。”
韋恩輕輕吹了聲口哨。“這真邪惡。”“胡說,這是法律。”“那你是條子啰?”“條例執行官,截止到上個月之前我幾乎都在檢查廚房。現在這份工作有貢獻多了。它能——”“真好。”韋恩說,“那個記事本怎么賣?”那人瞪著他。“這是非賣品。”“我這有個很不錯的錢夾。”韋恩說著把錢夾舉起來,側面還在滴水,“剛剛才清洗過。”“請你走開,先生。”那人回答道,“我可不是——”“那這個呢?”韋恩猛地把餐刀拽出來。
對方嚇得往后一跳,記事本掉在地上,被韋恩飛快地撿起,扔下餐刀。“交易愉快。謝啦,再見!”說完疾奔而去。“喂!”那人在身后大喊著追了上來,“喂!”“概不退換!”韋恩邊喊邊用手按住濕漉漉的帽子,全力往前跑。“快給我回來!”
韋恩沖到運河沿岸的主街上,在貧民窟入口附近那幢房屋的臺階上坐著幾位老人,他像陣風似的跑了過去。“那是埃迪普家的小子。”其中一位老人說,“總是愛惹麻煩。”一秒鐘之后這人的臉就被肉餅砸中。
韋恩沒理會,繼續按著帽子全速奔跑。那條子真是執著,對韋恩緊追不舍,整整追出十條街才體力不支地停下,雙手捂著膝蓋。韋恩笑著拐過最后一個彎,靠在一幢建筑物的磚墻上喘口氣,旁邊有扇窗戶。他剛才可真是開足馬力了。
那人很可能會打報告,韋恩心想,但愿瓦克斯不會因此支付太過高昂的罰金。
他真該給瓦克斯帶回點什么東西表示歉意。說不定瓦克斯會需要一個新錢夾。
韋恩聽見邊上有動靜,轉身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女人正從窗內探出頭來,好奇地看著他。她手里拿著一支筆,窗邊的書桌上還擺著一封沒寫完的信。這真是太妙了。
韋恩對她揚了揚帽子,突然搶過她手里的筆。“多謝。”說著打開記事本,寫了幾個字。那女人剛剛發出一聲尖叫,他就把筆扔了回去,繼續趕路。
最后的目的地——神的住所,此刻近在眼前。他沿著綠樹成蔭的街道往前走,經過幾幢小巧雅致的連棟房屋,他數了數,在右邊的一幢房子門前停下。這就是那座新的神殿。她是在幾個月前搬來的。
韋恩深吸一口氣,清空腦海中的旋律。此刻必須心無旁騖。他躡手躡腳地走向前門,悄悄地把記事本塞進門縫里。他不敢敲門。名叫拉奈特的這位神疑心很重,以朝人開槍而聞名——對她來說,可以說是受到了政府委任。如果警察每個星期沒能在她家門口發現幾具尸體,就會納悶她是否身體不適。
韋恩轉身準備開溜。他想象著拉奈特開門時的反應,不禁笑起來,恍惚得差點跟從外面回來的拉奈特本人撞個正著。
韋恩踉蹌著往后退。眼前的拉奈特,一頭完美的棕發束在腦后,臉龐光彩照人,在蠻苦之地的經歷給她增添了幾許風霜。身材曼妙,凹凸有致,個子高挑,甚至比韋恩還要高。所以他得仰頭看她。“韋恩!你在我門前干什么?”“我——”“白癡。”拉奈特說著把他推開,“你最好沒破門而入。告訴瓦克斯,我剛剛已經把那些繩索給他送去了,用不著特地派人來取。”“繩索?”她沒理會這個問題,而是喃喃自語著,“我發誓,一定會開槍打死你這只小蛆蟲。”韋恩微笑看著她走開,接著轉過身,向外走去。“這是什么?”她在他身后問。他沒有停下腳步。“韋恩!”拉奈特在身后大喊,“我這就開槍打死你。我發誓我真會這么做!告訴我你都做了什么。”他轉過頭。“那是一份禮物,拉奈特。”“一個本子?”她翻動紙頁。
他把雙手插進褲袋里,聳聳肩膀。“是記事本,你總是愛思考啊,寫寫東西什么的。我琢磨要找一樣能讓你經常使用的東西,就找了它。你腦袋里的念頭肯定快要裝不下了,需要找地方保存下來。”
“怎么是濕的?”“對不起。”他說,“剛才忘了,就塞進了口袋,但我馬上就拿出來了。我為了它可是跟十名警察大打出手啊!”
她瞇著眼睛,懷疑地翻了翻,直到翻到最后一頁。“這是什么?”她把記事本舉起,仔細分辨他寫在最后一頁上的那句話。“‘謝謝,再見’?你這是怎么回事?”
“沒怎么回事啊,”韋恩說,“就是覺得是時候了。”
“你要離開?”
“是要離開一陣子,但這句話不是這個意思。我們今后肯定還會見面,說不定會更頻繁呢。我會見到你……但不會再像之前那樣。明白么?”
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后似乎如釋重負。“你是認真的?”“嗯。”“終于。”“人有時候總要長大啊,對吧?我發現……那個,一個人并非總能心想事成,你懂吧?”拉奈特笑了。他似乎有好久沒見她笑過。她走到他面前,這次當她伸出手時,韋恩甚至都沒退縮。他真為自己驕傲。他握住她的手。拉奈特把他的手提了起來,輕吻他的手背。“謝謝你,韋恩。”韋恩笑了,把手松開,轉身要走。剛要邁步,又猶豫著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腳上,靠近她說道:“瑪拉茜說你正在約會另一個女孩。”“……沒錯。”
韋恩點點頭。“聽著,你看我剛剛表現得那么紳士,那么成熟,我不想白費力氣。可當一個男人聽說這樣的消息時,你不能責怪他浮想聯翩。那么……你看我們三個有沒有可能——”
“韋恩。”
“如果她胖我也不介意,拉奈特。我喜歡手感好的姑娘。”
“韋恩。”
他回頭看著她,發現她臉上正在醞釀狂風驟雨。“好吧,”他說,“好吧。我們的聊天氣氛那么融洽,還進行了那么難忘的告別,能不能忘了我最后說的那些話?”
“我會盡力。”
他笑起來,摘下帽子,按照之前在第四八分區佐貝爾夫人舞會上跟第六代門童學到的姿勢,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接著挺直身板,重新把帽子戴好,背對著她,吹響口哨離去。“你吹的是什么歌?”她在身后問,“我聽過。”“是《最后的氣息》,”他頭也沒回地答道,“我們初次見面時聽到的那支鋼琴曲。”
他轉過街角,沒再回頭,也沒去看她有沒有端起來福槍瞄準自己。他感到步履輕快,走到最近一處繁忙的十字路口,把空皮夾扔進排水溝。沒過多久就有一輛等待雇用的馬車駛了過來,車夫發現了路邊的錢夾,趕忙彎腰想要撿起來。
韋恩沖出小巷,搶在那人前面一把抓過錢夾,在地上打了個滾。“是我的!”他說,“我先看見的!”“屁話!”車夫用馬鞭抽打韋恩,“錢夾是我掉的,你個渾蛋!是我的!”“噢,是這樣嗎?那里面有多少錢?”“我用不著回答你。”
韋恩笑了,舉起錢夾。“聽著,這錢夾和里面的錢都歸你,但你必須把我送到第四八分區的火車西站。”車夫看了看他,朝他伸出手。半小時后,馬車即將抵達火車站——這座冰冷的建筑上方尖頂林立,還開著一扇扇小窗戶,像是在嘲笑那些被困在里面的人只能坐井觀天。韋恩坐在后方仆人的座位上,朝側面垂著雙腿。火車噴著蒸汽駛進站臺,裝滿新一輪的乘客之后再重新出發。
韋恩跳下車,朝嘴里嘟嘟囔囔的車夫揚了揚帽子——那人似乎已經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大步走進敞開的車站大門。他雙手插在褲袋里,四下張望,終于在人群中發現了瓦克斯、瑪拉茜和史特芮絲的身影,行李箱在旁邊堆得像座小山,仆人們正在等著搬運。
“你可來了!”瓦克斯大喊,“韋恩,我們差點趕不上火車,你去哪了?”“去給一位美麗的神靈呈上供品。”韋恩說著抬起頭,看著建筑物高高的天花板,“你們說,他們干嗎非要把這地方造得這么高大?反正火車又不會開進來!”“韋恩?”史特芮絲皺起鼻子,“你喝醉了?”他故意大著舌頭說道,“當然沒有。你為……為什么覺得我會在這時候喝醉酒?”說罷懶洋洋地斜睨著她。“簡直讓人忍無可忍。”她朝女仆招了招手,“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因為一點酒精遲到。”“那可不是一點啊。”
當火車駛進站臺后,他跟其他人一起上了車——史特芮絲和瓦克斯為這群人包下了整節車廂。可惜由于預訂時間過晚,他們的車廂只能在最后面,而且韋恩必須得跟男仆赫維共處一室。真是麻煩。他知道那人睡覺愛打鼾。他寧愿另找地方睡覺,或者索性不睡。開往新賽朗用不了那么久。他們在天亮前就能到。
事實上,當火車終于轟隆隆地向前駛去時,韋恩突然抓著車窗蕩了出去,爬上了車頂,這舉動把赫維嚇了好大一跳。他坐在上面輕聲吹著口哨,看著依藍戴從旁掠過,任由疾風吹亂頭發。一首簡單熟悉的旋律,車輪仿佛在軌道上打著節拍,叭-嘣,叭-嘣,叭-嘣。輕快……而熱情。
他就勢躺下,望著天空,云朵,還有太陽。
直視前方,背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