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背誓者

結束了與牧者和女獵首的會面,太陽已高掛于天。西蒙覺得自己恢復了不少力氣,足以出門到洞口石廊上坐一坐。他拉起毯子一角裹住肩膀,剩余部分鋪在山石表面當靠墊。除了霖季祖堂的統領坐椅,好像整個伊坎努克都找不到類似椅子的東西。

很早以前,牧人們就趕著羊群,離開居住的安全谷地,下山尋找牧草去了。吉呂岐曾對他講,那些深受動物喜愛的春芽,如今全被徘徊不去的冬天毀掉了。西蒙俯瞰遠處山坡的一片毛團,它們只有螞蟻般大小。一陣微弱的咔嗒聲飄進耳里,那是公羊為爭奪首領地位,用堅實的大角互相沖撞發出的聲音。

女性矮怪將黑發嬰兒裹在細心縫制的皮囊里,再用皮繩捆到背上,手持細細的長矛外出打獵,圍捕土撥鼠或其他能代替羊肉的動物。賓拿比克以前常說,羊是坎努克人真正的財富,只有太老和不能生育的才會被吃掉。

而矮怪女人持矛,并不只為對付土撥鼠和兔子等小動物。努努依喀身上就披著一張雪豹皮,匕首般銳利的爪子依然發出寒光。想起女獵首那對無所畏懼的雙眼,西蒙毫不懷疑,她肯定是親手獵獲那張獸皮的。

在這里,不光女人會面臨險境,牧人的工作也同樣危險。許多大型猛獸都對珍貴的羊群虎視眈眈。賓拿比克曾說過,雖然狼和豹子也是威脅,但卻沒法跟巨大的雪熊相提并論。體形最大的熊甚至有兩打矮怪加起來那么重。賓拿比克還說,不少坎努克牧人就是在白熊的利爪尖牙下瞬間斃命。

這個念頭令西蒙發抖,他把它生生壓下。他不也曾直面巨龍哀喀迦屈嗎?它難道不比其他動物更巨大、更致命嗎?

他從日漸正午一直坐到下午,看著鋪陳在眼前的岷塔霍。這里的生活熱鬧、繁忙而井然有序,仿佛蜂房一般。對老人來說,打獵和放牧的日子已經遠去,如今他們在門口閑談、曬太陽、雕刻骨頭或羊角、將處理好的毛皮剪剪縫縫成各式物品。有些孩子已經不小了,不能再讓媽媽背著去打獵,只好由花眼的老人負責照料。他們在山坡上躥下跳玩游戲,一會兒爬上細細的梯子,一會兒在吊橋上搖晃翻滾,完全不把致命的高度當回事。西蒙發現,圍觀他們危險的玩鬧相當讓人揪心,但整個長長的下午,沒有一個矮怪小孩受傷。總之,雖有這樣那樣的不同,他仍然感覺此地秩序井然。這些生命似乎跟山脈本身一樣強壯而堅定。

當天夜里,西蒙又一次夢到了巨輪。

這一次仿佛是對神子烏瑟斯殉難的殘酷模仿,西蒙被綁到輪子邊緣的尖刺上,孤單無助。他不但被倒掛起來,像烏瑟斯在圣樹上受難一樣,還被裹挾著在不見大地的黑暗虛空中轉了一圈又一圈。暗淡的星光在他眼前變得模糊,仿佛彗星的尾巴。另外還有別的東西,在他視線外舞動、嘲諷——某些黑暗冰冷的東西,空洞的笑聲好似蒼蠅嗡鳴。

跟往常一樣,他在夢中大叫起來,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掙扎,四肢卻沒有半點力氣。上帝在哪兒?牧師不是說他能看到世間一切嗎?那他為何任由西蒙被可怕的黑暗掌控?

凝滯、蒼白、微弱的星光似乎凝聚起來,讓他心中充滿可怕的預期。然而,旋轉的虛空中,顯現出來的并非是他預期的紅眼怪物,而是張肅穆的小臉:他曾在別的夢境中見過的黑發小女孩。

她張開嘴。飛速旋轉的天空似乎慢了下來。

她在叫他的名字。

聲音仿佛從長廊另一端傳來,這時他也意識到,他曾在別處見過她。他認識那張臉——可那到底是誰……到底在哪兒……

“西蒙。”她再次呼喚,聲音似乎清晰了些,顯得十分焦急。但就在這時,有東西抓住了他——很像是手。很像是……

他醒了。

有人在找他。西蒙從床墊上坐起身,屏住呼吸,警惕地聆聽周遭響動,卻只聽到山風無休無止的嘆息,還有裹在厚毛毯里的黑斯坦在爐火旁發出的輕輕的鼾聲,洞中寂靜依然。

吉呂岐不在這兒。難道希瑟在洞外叫他?或者只是夢境的殘留?西蒙顫抖著,考慮是不是該把毛毯再墊回腦袋下。快要燃盡的火光中,他的呼吸化成一團模糊的云霧。

不,有人等在外頭。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卻很肯定:感覺就像繃緊的琴弦,令人戰栗。夜晚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

要是真有人在外頭等他怎么辦?說不定那人——或那東西——躲開比見到更好?

這念頭沒能阻止他。他打定主意,必須到外頭看看。他被這想法牢牢抓住,怎樣都擺脫不掉。

我的臉疼得厲害,他對自己說,反正也睡不著。

伊坎努克的夜很冷,睡覺時,褲子要壓在保暖斗篷底下。西蒙把它拉出來,保持安靜,努力穿好,再將靴子套在冷冰冰的腳上。要不要穿上鎖子甲?他在心里斗爭了一會兒。比起安全,冰冷的鏈環反而更可怕,讓他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他將斗篷卷在身上,躡手躡腳越過睡夢中的黑斯坦,掀開門簾,走到外頭。

高高的岷塔霍上空,星星亮得奪目。西蒙盯著它們驚嘆不已。他發現它們離自己是那么遙遠,這片夜空是如此廣袤。月還未滿,低垂在遠處山峰之上。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下,除了峰上的白雪在閃光,其他一切都沉睡在陰影里。

他剛轉開目光,背對洞口,往右邊走了幾步,就被一聲低低的咆哮嚇住了。小路上隱約可見一道古怪的影子,月光刷過它的輪廓,中心卻黑漆漆的。低沉的嗚嗚聲再次響起。一對眸子在月色下閃著綠光。

西蒙的呼吸仿佛卡在嗓子眼里,片刻后,他終于想了起來。

“坎忒喀?”他輕聲問道。

低吼聲變成好奇的嗚咽。大狼晃了晃腦袋。

“坎忒喀?是你嗎?”他試著回想賓拿比克用過的矮怪語,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你受傷了嗎?”他默默罵著自己。自從被人從龍山帶下來之后,他連一次都沒想起過大狼,而這么久以來,她一直是他的旅伴,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朋友。

太自私了!他責備自己。

在賓拿比克被囚禁的這段時間,誰知道坎忒喀在干什么?她的朋友和主人無奈地離開她,就像莫吉納醫師離開西蒙一樣。此時此刻,夜晚突然變得更冷、更空虛,整個世界冷漠殘酷。

“坎忒喀?你餓了嗎?”他靠近一步,大狼卻退開了。她又吼了一聲,這次聽起來更像興奮而非憤怒。她用后腿蹦跶幾下,灰色毛皮反射出幾不可見的光,再次低吼一聲,跳開了。西蒙趕緊跟在她后頭。

他一邊小心地踩著濕漉漉的石板路,一邊不自覺地心疑是否正在干一件蠢事。這樣的深夜,在岷塔霍的曲折道路上行走并不明智,尤其是在沒有火把的情況下。即便土生土長的矮怪也不會這么干:山洞口沒有燈,安安靜靜,路上空空蕩蕩。他仿佛從一個夢境跳進了另一個,在遙遠冷漠的月下游蕩。

坎忒喀似乎很清楚她要往哪兒去。每當西蒙落后太多,她就小跑回來,停在他剛好夠不到的距離,周身圍繞著羽毛般的溫熱氣霧。但只要他接近到一臂范圍內,她便立刻跑開。就這樣,她像一個異界的幽靈,領著他離開了人間煙火。

如此走了一段時間,越過蜿蜒山脈上一個個沉睡的山洞,坎忒喀終于肯靠近西蒙身邊。這一回,她沒有停在半路,而是突然挨上來,巨大的身子直接撞上西蒙,讓他一下子坐倒在地。她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臉蹭著他的脖子,涼涼的鼻子靠在他耳邊,令人發癢。西蒙伸手撓撓她的耳朵,雖然隔著厚厚的皮毛,仍能感到她在微微發顫。過了一會兒,好像得到了足夠的安慰,她又跳到一旁,立在那兒輕聲哼哼,直到他站起身,揉揉屁股,又跟了上來。

坎忒喀似乎領他走過了半個岷塔霍,這會兒終于停在一片巨大的黑影旁,激動地尖聲叫著。西蒙小心上前,一邊走一邊伸出右手,攀住山表粗糙的巖石。坎忒喀則在原地不耐煩地踱步。

原來大狼站在路旁一個大洞旁邊,洞向底下的山腹延伸。月亮仿佛一艘超載的大船,慢慢地在天上挪動,月光只能照亮洞口的一圈石頭。坎忒喀又叫一聲,明顯露出焦躁的情緒。

西蒙正蹣跚向前,突然被洞里傳出的聲音嚇了一大跳。

“走開,母狼!安東詛咒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西蒙聞聲,猛地撲倒在冰冷的石地上,手腳并用往前爬,將腦袋伸到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上方。

“誰?”他的呼喚驚起回音,好像經過很長一段距離,“施拉迪格?”

下面安靜了片刻。

“西蒙?是你叫我?”

“對啊!是我,坎忒喀帶我來的!賓拿比克跟你在一起嗎?賓拿比克!是我啊,西蒙!”

一陣沉默后,施拉迪格才又開口。這一次,西蒙總算聽出瑞摩加人聲音里的疲憊。“矮怪不肯說話。他人是在,但自從來到這兒,就不肯跟我、跟吉呂岐,還有任何人說話了。”

“他病了?賓拿比克,是西蒙啊!你怎么不回答我?”

“要我說,他得了心病。”施拉迪格說,“人沒什么毛病——可能瘦了點兒,我也一樣。但他的模樣就像已經死了。”深處傳來施拉迪格或是別人挪動身子的刮擦聲。“吉呂岐說他們會殺了我們。”瑞摩加人停頓片刻,用淡漠的聲音繼續道:“希瑟人對我們說——在我聽來,他的語氣既不熱情也不像生氣——他已經替我們求情了,但矮怪不同意他的爭辯,還是決定要將我們正法。”他苦澀地笑了,“正什么法?不但要殺一個從沒傷害他們的外族人,還要殺自己的同族,而這兩人為天下所有種族——包括矮怪——吃盡了苦頭。還是愛因司凱迪說得對啊。至于我旁邊這位沉默的朋友,已經被壓垮了。”

西蒙坐起來,雙手捧頭。無情的風吹個不停。無力感充斥他的全身。

“賓拿比克!”他再次俯身朝下方呼喚,“坎忒喀在等你!施拉迪格在你旁邊受苦!你自己不堅持,別人也救不了你啊!你干嗎不跟我說話?!”

回答他的只有施拉迪格。“跟你說了,沒用。他眼睛閉著,什么也不聽,更不會開口。”

西蒙一掌拍在石頭上,嘴里不由罵出聲。他感到淚水涌上眼眶。

“我會幫你們的,施拉迪格。”他最后說,“雖然還不知道該怎么做,但我會盡力的。”他坐直身子。坎忒喀湊過來嗅了嗅,嗚咽著。“要我給你們帶點東西來嗎?吃的?水?”

施拉迪格低聲笑了笑。“不用。吃的喝的他們都給,雖然算不上美味。我倒想喝點兒酒,但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來殺我。我可不想死的時候喝昏頭。請你為我、也為這位矮怪禱告吧。”

“我能做的不只祈禱,施拉迪格,我發誓。”他站了起來。

“西蒙,你在山上的時候很勇敢。”施拉迪格輕聲說,“能認識你,我很高興。”

星星在洞口上方冰冷地閃爍。西蒙走開了。他拼命站直身子,止住眼淚。

他在月下走著,紛亂的思緒攪得他心煩意亂,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又跟在坎忒喀后面。之前,西蒙同施拉迪格說話時,大狼一直在洞口焦躁地踱來踱去,這會兒則朝前方一路小跑。與來時不同,這次她沒給他趕上的時間,他只能加緊腳步,艱難地跟上。

月光勉強照亮前進的方向,小徑剛夠他在腳步不穩時恢復平衡。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虛弱。不止一次,他琢磨要不要就地坐下等待黎明到來,等著被什么人發現,再被安全地領回洞里。但坎忒喀意志堅定地繼續跑著,想到自己還欠她一分忠心,他只好全力跟隨。

很快,他警惕地發現,他們正沿著岷塔霍山表一條陡峭狹窄的小路,攀上比大路更高的地方。大狼繼續帶他上山,橫越過幾條水平延伸的山道,空氣越來越稀薄。西蒙發現自己從未登上過這種高度,一時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從安全區域來到險峻之處,這感覺令人頭暈目眩。星星似乎已近在咫尺。

片刻間,他想,這些冰冷的星星也許就是其他山脈的頂峰,而那些山遙不可及,山上靜止無風,宏偉的山體隱沒在黑暗中,只有積雪的山頂在月光下閃耀。當然事實并非如此,這種想法很傻。山要矗立在什么地方,才會在明亮的日光下也隱沒不見呢?

其實,空氣也沒有那么稀薄,但寒意確實更甚,甚至穿透了厚厚的斗篷。他在發抖,決心轉身往回走。不管坎忒喀覺得月光下的玩耍多么有趣,他都該回到下方的主道上。但過了一會兒,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竟還跟在大狼后面,還登上一道山坡上的窄木板路。

一座石質門廊立在又大又黑的山隙前,幾片隱約反光的雪堆點綴其上。坎忒喀輕輕一跳,在門廊前停下,嗅來嗅去。她轉向西蒙,歪了歪毛茸茸的腦袋,詢問似的叫了一聲,便滑進了黑暗。西蒙相信,陰影里必然有個隱蔽的山洞。他想,讓大狼帶他漫山遍野傻乎乎地散步是一回事;而任由她深更半夜把自己引進無光的山洞,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了——正想著,三個小小的黑影突然出現在陰暗的崖壁前,把西蒙嚇得不輕,差點后退一步摔下石廊。

掘地怪!他一邊驚慌地想,一邊在光禿禿的地上摸索東西充當武器。與此同時,一個影子上前一步,沖他揚起細細的長矛,像是警告。原來是矮怪——冷靜下來仔細看,他們的體形確實比那些躲在地底的貝肯大一些。但他還是驚魂未定。這些坎努克人個子雖小,但全副武裝,西蒙則是個陌生人,還在夜里游蕩,甚至有可能誤闖了某個圣地。

離得最近的矮怪拉下毛皮滾邊的兜帽,蒼白的月光映出一張年輕女性的臉。除了眼白部分,西蒙幾乎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敢說,她現在肯定橫眉怒目。她的兩名同伴靠過去,在她身邊說了幾句,語氣聽起來似乎很惱火。他往小徑的方向退了一步,謹慎地選擇安全的落腳點。

“對不起,我正要走。”他剛開口,便意識到他們聽不懂自己的話。西蒙暗罵自己,以前怎么沒想起要賓拿比克和吉呂岐教他幾句矮怪語。總是后悔,總是來不及!難道他永遠都是頭蠢驢嗎?他已經厭倦了這種情況。找別人來代替他吧。

“我正要走。”他重復道,“我是跟那頭狼來的。跟……著……狼。”他嗓子發緊,盡可能放慢語速,希望這樣能讓聲音聽起來友善些。只需一個誤會,那些樣子恐怖的長矛就會刺穿他的身體。

矮怪女人看著他,對一個同伴說了些什么。那人朝陰影中的洞口走了幾步。但不知哪里傳來坎忒喀威脅的吼聲,還帶著深洞的回音,矮怪只得返身回來。

西蒙又朝小徑退了一步。矮怪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小小的身影一動不動,保持戒備,但也沒攔他。他慢慢轉過身,背對他們,硬撐著走下小徑,在銀色的巖石間穿行。就這樣,漸漸地,三個矮怪、坎忒喀,還有神秘的洞穴,都被他甩到身后不見了。

在夢境般的月光中,他獨自走下山坡。回大路的半途中,他不得不停下歇一會兒,將手肘撐在顫抖的膝蓋上。他明白,疲勞和恐懼都會減輕,但他無法想象,如何才能治愈這份孤獨。

“真的很抱歉,塞奧蒙,但這里已經沒什么能做的了。昨晚,瑞尼庫,就是我們稱為夏日明燈的星星,于日落后出現在地平線上。我已經待了太久,不能再逗留了。”

吉呂岐雙腿交疊,坐在洞口平臺的一塊石頭上,低頭盯著霧氣繚繞的山谷。不像西蒙和黑斯坦,他一件厚衣服都沒穿,風撩動他輕薄光滑的衣袖。

“可我們該怎么幫賓拿比克和施拉迪格呢?”西蒙往下方丟出一塊石頭,心想能砸到霧里的某個矮怪才好呢,“如果你什么都不做,他們會被殺的!”

“無論何種情況,我都已經無能為力了。”吉呂岐輕聲說,“坎努克人有權進行他們的審判。我沒有理由干涉。”

“理由?管他什么理由!賓拿比克都不肯說話了!怎么為自己辯解啊?”

希瑟嘆了口氣,但那鷹隼似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也許本就無可辯解。也許賓拿比克清楚自己確實做了不該做的事。”

黑斯坦不屑地哼了一聲。“咱們都不知道那小個子犯了啥事。”

“我聽說,他背棄了誓言。”吉呂岐溫和地道,轉向西蒙,“我必須走了,塞奧蒙。有傳言說,北鬼女王的獵人要攻擊支達亞,這消息讓我的人民憂心忡忡。他們希望我能跟他們在一起。有太多事需要討論。”吉呂岐撥開一縷擋在眼前的頭發。“另外,我的族人安乃死去并埋骨在霧沙穆,我有責任為他處理后事。他的名字必須寫入歲舞慶典之書。而我,比起其他族人,更是責無旁貸。畢竟不是別人,正是吉呂岐·因—森立帶他走上了死亡之路——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決定、我的任性才導致他殞命。”希瑟棕色的手緊緊攥成拳頭,語氣決絕,“難道你不能理解?我無法棄安乃的犧牲于不顧。”

西蒙滿心絕望。“我完全不知道你那本舞蹈之書是什么——但你說過,我們得到準許,可以為賓拿比克作證!他們是這么告訴你的!”

吉呂岐歪了歪頭。“是的。牧者和女獵首同意了。”

“對啊,要是你走了,我們又該怎么為他作證?我們不會矮怪語,他們也不懂我們的語言。”

西蒙似乎在希瑟冷靜的臉上發現一絲為難的神色,但它稍縱即逝,令人無法確定。吉呂岐閃著金光的雙眼直直對上他的目光。長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覺自己被那對眸子瞪得驚惶失措。

“你說得對,塞奧蒙。”吉呂岐慢慢地說,“榮譽和傳統賦予我王子的頭銜,卻從未令我如此為難。”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雙手,又慢慢將目光投向灰色的天空。“安乃和我的家族必須原諒我。J'asupraperoihin!歲舞之書也一定會記下我的失責。”他深吸一口氣,“伊坎努克的賓拿比克上庭時,我會留在這里。”

西蒙本應大喜過望,然而心里只覺得空虛。即便在凡人眼里,希瑟王子的憂愁也顯而易見。吉呂岐做出了西蒙并不理解的巨大犧牲。但還能怎么辦?他們都被困在未知世界高高的山石上,都是囚犯——至少目前如此。他們是被忽視的英雄、背誓者的朋友……

一陣寒意躥上西蒙的脊梁骨。“吉呂岐!”他喘著氣、揮著手,似乎想為突如其來的思緒打開一條路。

這辦法管用嗎?就算管用,能幫上忙嗎?

“吉呂岐。”他又叫了一聲,這回聲音平靜了些,“我想到一個辦法,能讓你去做你必須做的事,也能幫到賓拿比克和施拉迪格。”

聽到西蒙緊張的聲音,黑斯坦放下手中的雕刻,湊了過去。吉呂岐也滿懷期待地抬起眉頭。

“你只要做一件事。”西蒙說,“陪我去見國王和王后——牧者和女獵首。”

經過一番商談,努努依喀和伍曼那克終于勉強同意了他們的提議。黃昏時分,西蒙和吉呂岐走在山間路上,從霖季祖堂回洞。希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你總能帶給我驚奇,年輕的塞奧蒙。這招很大膽。不知這么做能不能幫到你的朋友,但不管怎么說,是個好的開始。”

“吉呂岐,要不是你提出來,他們永遠也不會同意的。謝謝你。”

希瑟用修長的指頭做了個復雜的手勢。“在支達亞和某些日暮之子中間,還有些脆弱的交情——主要是和赫尼斯第人及坎努克人。五個世紀的疏離無法抹去千年的交情。當然,也改變了不少。你們凡人——按矮怪的說法,霖季的子孫——如今比所有種族都強大。世界不再只屬于我們一族了。”他邊走邊說,還伸手輕拍西蒙的手臂,“另外,你我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我并沒忘記這一點。”

西蒙步履沉重地走在這位不朽者身旁,不知如何作答。

“我只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我族已日漸衰微。另外,我還欠你一條命——啊,抱歉,應該是兩條。但對我來說,若不是要對族人負責,我的命已經無關緊要了。年輕的凡人啊,有些事情是無法置若罔聞的。當然,我也希望賓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能活下去……但我是支達亞。我必須向族人匯報龍山上發生的事:烏荼庫爪牙的背叛,還有安乃的離去。”

他突然停了下來,面對西蒙。在淡紫羅蘭的夜色中,他的頭發在風中飛舞,看上去仿佛荒山中的幽靈。一時間,西蒙能從吉呂岐眼中感受到他經歷的歲月滄桑,幾乎領會了那些無法言傳的東西。比起擁有漫長生命的王子一族,人類歷史真的仿佛滄海一粟。

“事情不會輕易結束,塞奧蒙。”吉呂岐慢慢地說,“雖然必須離開了,但我有種感覺,而且這感覺與魔法無關——我們會再見的。支達亞會將債務銘刻在心,從神話時代開始,這些債務就與我們同在。而我欠你的正是這樣的債。”吉呂岐彎起指頭,做了個奇怪的記號,然后將手伸進薄襯衣,掏出一個平滑的圓形東西。

“塞奧蒙,你以前見過它。”他說,“我的鏡子——據傳說,它是巨蟲的鱗片。”

西蒙從希瑟手中接過鏡子,為它的晶瑩透亮驚嘆不已。指尖下,雕花的鏡框涼涼的。有一次,這鏡子在他眼前顯示出米蕊茉的倒影;還有一次,吉呂岐從鏡子深處喚出了林中都城岸韶桑羽的景象。現在,西蒙只能在鏡中看到自己。暗淡的天光下,倒影有些模糊,正滿臉憂郁地回看著他。

“我將它贈給你。自從夜鶯間吉雅娜開始照料杉亞支庇蔭下的芳香園,它就是我們家族的護身符。但沒有我,它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鏡子。”吉呂岐舉起手,“不,這么說也不確切。如果你有緊要話跟我說,或者需要我——當真需要的話——就對著鏡子呼喚。我會聽到的。”吉呂岐伸出手,堅定地指著啞口無言的西蒙。“但不要以為我會從一團煙霧中應召現身,像你們那些小妖精的故事。我沒有類似的魔法力量。我甚至無法保證我會趕去。但聽到你的需要,我會盡力幫助你。即使這個變化多端又年輕的世界屬于凡人,支達亞也不是沒有朋友。”

西蒙好不容易張開嘴,終于擠出幾個字:“謝謝。”小小的灰玻璃一下子沉重無比,“謝謝你。”

吉呂岐微微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看起來,他又恢復了本色——按他那一族的標準,吉呂岐還是個年輕人!“當然了,你還有戒指。”他指指西蒙的另一只手,上面戴著一環刻有魚形標記的細細的金戒指,“說到小妖精的故事,塞奧蒙!白翎箭、黑劍、金戒指,再加上希瑟窺鏡——你身上有這么多了不起的戰利品,走路都會叮當響吧!”王子笑起來,嘶嘶顫聲仿佛音樂。

西蒙盯著戒指。這是醫師小屋被毀后僅存的物件之一。莫吉納在臨終前,將這枚戒指隨鳥兒一起送到賓拿比克那邊。如今,它被西蒙的手套弄得臟兮兮的,套在黑乎乎的手指上,很不顯眼。

“我還是不知道上面寫了什么。”他說著,將戒指摘下來,交給希瑟,“賓拿比克也讀不懂,就看出‘龍’和‘死’。”他突然有了個新念頭。“是不是戴著這枚戒指就能殺死龍?”這古怪的想法令人沮喪,尤其是他本來就不相信憑自己的力量能殺死冰蟲。也許到頭來,一切都是因為魔法?在這里恢復體力期間,他越來越覺得,自己能面對恐怖的哀喀迦屈,簡直勇敢過頭了。

“在霧沙穆,塞奧蒙,不管你和古老的黑朵荷貝之子之間發生了什么,都與魔法無關。”吉呂岐的微笑消失了。他嚴肅地搖搖頭,將戒指遞回去。“但我也沒法告訴你更多。如果那位智者莫吉納送信時沒說原因,我也不該多嘴。才認識沒多久,也許我已經讓你背上了不該背的重擔。即便最勇敢的凡人也無法承受過多真相。”

“你知道上面寫了什么?”

“是的。它是用一種支達亞語寫的——因為刻在凡人的小飾品上,字跡有些模糊。但是,如果我理解無誤,你目前無須擔心這枚戒指,就算知道上面寫了什么也幫不到你。”

“你能告訴我的只有這些?”

“暫時如此。也許再見面時,我更加能理解它被送到你手上的原因。”希瑟的臉上寫滿了不安,“祝你好運,塞奧蒙。你是個奇怪的男孩——即使對凡人來說……”

這時,他們聽到黑斯坦的叫聲。只見愛克蘭人大踏步走來,手里揮舞著什么。是只雪兔。營火已旺,他歡樂地叫道,可以烤兔子了。

那天晚上,肚子里填滿了烤肉和野菜,令人愜意,但西蒙還是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入眠。他躺在床上,看著洞頂跳動的紅光,腦子里翻來覆去全是以前的事,而他自己竟也成了瘋狂傳說的一部分。

我正身處一個傳奇故事中,如吉呂岐所言,也像舍姆從前所講——或是在歷史里,像莫吉納以前教過我的……但誰都沒告訴過我,被困在故事中卻不清楚結局,這感覺有多么糟糕……

不知不覺,他睡著了,但沒多久又被吵醒。他只聽到黑斯坦像往常一樣,從大胡子底下發出鼾聲和鼻息,睡得死沉。他聽不到吉呂岐的聲音。不知何故,在這空虛的山洞里,西蒙能感覺到,希瑟真的走了,下山回家去了。

即便衛兵就在身邊,還在熟睡中嘟囔,寂寞仍然刺痛了西蒙。他哭了。盡管哭聲很輕,但他還是為這有損男子氣概的行為羞愧不已。眼淚無法抑制,正如他無法挪動背后的龐然大物岷塔霍一樣。

日落后一小時,西蒙和黑斯坦照著吉呂岐的話,按時到達霖季祖堂。此刻寒意愈加刺骨,梯子和吊橋在冷風中搖晃。岷塔霍不少石板路都覆蓋了一層薄冰,看起來比平時更危險。

兩個外來者在一群騷動的矮怪間分出路來。西蒙靠著黑斯坦披著斗篷的臂膀。自從希瑟離開,他一直沒睡好,夢里有利劍的影子,還有那個引人注目又意義不明的黑眸小女孩。

周圍的矮怪卻像參加慶典似的,不少人戴著用象牙和骨頭制成的閃亮項鏈,女人還用鳥骨和魚骨制成的簪子束起頭發。男男女女互相傳遞一種高地酒,邊喝邊笑,打出各種手勢。黑斯坦沮喪地看著他們。

“我跟一個說,讓我也喝口。”衛兵說,“結果像馬尿,真的。要是有珀都因紅酒就好了,一滴也成啊。”

房間中央,環形溝渠內盛滿了尚未點燃的燈油,西蒙和黑斯坦看到空臺上多擺了四張精美的骨凳,凳上鋪著獸皮。四周擁擠的矮怪都已找到合適的位置,只有那四張凳子還空著,兩名外來者便以為那是給他們預備的。誰知剛坐下,坎努克人便都站了起來。這時有個奇怪的聲音響起,在洞壁間回蕩——一陣洪亮的歌頌聲,說的是令人費解的坎努克語,仿佛浪頭翻卷的行船,一下升到頂點,又迅速落回海面,最終變成平穩的吟誦。聲音古怪,令人不安。

一開始,西蒙以為吟唱聲是因為他和黑斯坦的出現,然而矮怪的黑眼睛卻都望向遠處洞壁上的一道門。

最后,跟西蒙想象的一樣,伊坎努克的首領果然從那道門中走出,身邊還跟著個更加奇怪的人影。新來者也是個矮怪,至少同矮怪一般身材,矮小但肌肉虬結的身體上涂著油,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穿著一條流蘇皮裙,臉被山羊頭骨面具遮住。這張面具經過精雕細琢,骨頭上的線條幾乎跟金銀拉絲一樣細,黑洞洞的眼窩圍著一圈白色的織環。一對形狀兇悍的彎曲大角被挖空到幾乎透明,懸垂在他雙肩上。他的罩衣由白色和黃色的羽毛織成,骨頭面具下的項鏈墜子是個蜷縮的黑爪子。

西蒙搞不清這人是牧師、舞者,還是統領夫婦的傳令官。當他油光光的腳踩上地板時,人群發出歡樂的吼聲。他輕觸角尖,又朝上方舉起手掌,矮怪們安靜了一會兒,很快又重新開始吟唱。那人穿過隆起的石臺,手舞足蹈了很久,他動作認真,堪比嚴肅的工匠。終于,他停了下來,仿佛在聆聽什么。呢喃的人群也隨之安靜。又有四個人影出現在門口——其中三個是矮怪身材,最后一個則比所有人都高大。

是賓拿比克和施拉迪格,他們被帶上前來,兩邊各站一名矮怪守衛,鋒利的矛尖始終抵著囚犯的脊梁骨。西蒙想站起來大聲抗議,但黑斯坦的大手及時落下,將他按回凳子上。

“安靜,小鬼。他們來了。等他們過來再說。別讓這些人看好戲。”

比起西蒙上一次見到他們,矮怪和頭發濃密的瑞摩加人都瘦了不少。施拉迪格的胡須仿佛雜草,臉色發紅,皮膚松弛,像被太陽曬了很久。賓拿比克則比原先蒼白,棕色的皮膚成了麥黃色,眼窩深陷,眼周布滿陰影。

兩人走得很慢,矮怪低著頭,施拉迪格則輕蔑地環視洞穴,掃到西蒙和黑斯坦時還擠出一抹陰沉的微笑。他們跨過油溝,走進內圈時,瑞摩加人伸手拍拍西蒙的肩膀,卻立刻被緊隨其后的衛兵用矛尖刺中手臂,發出痛苦的呻吟。

“有把劍就好了。”施拉迪格低聲說著,搖搖晃晃地走上前去,自行坐到凳子上。賓拿比克坐到最旁邊,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他的伙伴。

“朋友啊,有劍也不行。”黑斯坦輕聲說,“他們個兒小,但難纏——天殺的,看看他們有多少人!”

“賓拿比克!”西蒙身子前傾,隔著施拉迪格急匆匆地說,“賓拿比克!我們來幫你作證了!”

矮怪抬起頭。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想說些什么,但黑眼睛里只有冷漠。他輕輕搖頭,再次垂落目光盯著地面。西蒙只覺怒火中燒。賓拿比克得為自己的性命奮戰到底啊!可他只是安靜地坐著,就像那匹叫圈兒的老馱馬,等候死亡的那一錘降臨。

興奮的嗡嗡聲越來越響,這時卻戛然而止。又有三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慢慢朝前走來:是女獵首努努依喀和牧者伍曼那克,他們身穿由毛皮、象牙和磨光的寶石制成的正式禮服。后面跟著一名沉默的矮怪,她腳上穿著軟皮鞋——是個年輕的女人,大眼睛里不帶任何感情,嘴唇抿成一道堅定的線條。她飛快地掃了眼坐在凳子上的幾個人,隨即挪開視線。戴羊角的人在三人前方跳舞,一直跳到他們踏上臺子、坐到鋪著獸皮的專座上。那名陌生的矮怪女子則坐在統領夫婦腳前。而歡呼雀躍的傳令官——西蒙還是無法確定他的身份,不管他是誰吧——從燈架上取下一支蠟燭,輕觸油渠。呼啦一聲,躥起的火焰沿圓環流淌蔓延,冒出滾滾黑煙。過不多會兒,煙便上升、消失在山洞頂部的陰影里。西蒙等人被火圈包圍。

牧者俯身向前,舉起彎矛,朝賓拿比克和施拉迪格揮了揮。他一開口,眾人也跟著吟唱出聲,但這次沒唱幾個字,便又安靜了,只有伍曼那克還在繼續說著。他的妻子和年輕女子在旁觀看。西蒙覺得女獵首的眼神銳利又無情,其他人的態度則難以揣測。演說持續了一段時間,西蒙正在琢磨,伊坎努克頭領會不會違反之前答應吉呂岐的諾言,牧者突然停了下來,沖賓拿比克揮舞起長矛,又憤怒地對賓拿比克的同伴們做了個手勢。西蒙看了一眼黑斯坦,衛兵則抬起眉毛,仿佛在說:等著瞧。

“真奇怪,西蒙。”

是賓拿比克在說話,但他的眼睛還是盯著地面。在西蒙耳里,這聲音就像鳥鳴或敲打屋頂的雨滴那么動聽。西蒙知道自己一定像傻子一樣滿臉喜悅,但他現在完全不在意這一點。

“聽起來嘛,”賓拿比克繼續說,因為許久不曾開口,聲音顯得有些粗啞,“你和黑斯坦是領主的客人,但除了我,這里沒人會說兩種語言,因此我有義務將內容翻譯成你們能理解的話。”

“要是他們聽不懂,咱就不能為你說話了。”黑斯坦柔和地說。

“賓拿比克,我們會幫你的。”西蒙強調,“但你保持沉默幫不了任何人。”

“就像我說的,這事真是太奇怪了。”賓拿比克惱火地說,“我因不榮譽的行為受到懲罰,卻必須以榮譽之名,將我的錯誤告訴給外人,因為他們是尊貴的客人。”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冷冷的笑。“受人尊敬的客人、屠龍者、攪和別人家事之人——說不清為什么,西蒙,但我知道肯定是因為你。”他瞇著眼,過了一會兒,伸出粗短的手指,仿佛要觸碰西蒙的臉似的,“好友啊,那是條勇敢的疤痕。”

“賓拿比克,你做了什么?還是他們以為你做了什么?”

小個子的微笑消失了。“我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努努依喀尖聲說了些什么。賓拿比克抬頭望去,點點頭。“女獵首說,我有足夠的時間解釋。現在,是將我的罪行公之于眾的時候了。”

有賓拿比克將矮怪語翻譯成西領語,審判的節奏似乎變快了。有時他仔細地逐字逐句翻譯,有時把長長的段落只概括成簡單的幾句。擔任翻譯時,賓拿比克似乎恢復了一些往日的活力。即便在當前的情形下,他也沒出錯。

“賓拿比克,偉大的吟唱者歐科庫克之學徒,你因背誓而被關押。”牧者伍曼那克探過身子,焦躁地將胡須盤繞于指間,似乎對這場判決很不耐煩,“你否認嗎?”

賓拿比克將牧者的問題翻譯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后,他從朋友們那邊轉向伊坎努克的領主。“我不否認。”他說,“如果你們愿意聽,最銳利的眼和最可靠的韁繩,我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出來。”

努努依喀的身子靠在墊子上。“會有時間聽的。”她轉頭對丈夫說,“他不否認。”

“那么,”伍曼那克沉重地答道,“賓拿比克將受到指控。至于你,苛魯何,”他的圓腦袋轉向施拉迪格。“你是野蠻種族的一員,往前追溯到不可計數的年代,你們就一直攻擊、傷害我們的族人。沒人能否認你是個瑞摩加人,指控確鑿無誤。”牧者的話剛被翻譯完,施拉迪格就憤怒地抗議,但賓拿比克伸手示意他安靜。令人驚訝的是,施拉迪格真的乖乖閉上了嘴。“看起來,宿敵間不會有什么公正的判決。”北方人對西蒙嘀咕道,但眼中怒火平息下來,只剩不快的皺眉,“不過話說回來,換作矮怪落到我們手里,他活下來的概率比我現在更小。”

“誰有指控的證據,現在可以說了。”伍曼那克話畢,山洞里立刻一片安靜。那名傳令官往前一步,項鏈叮當作響。他的目光穿過山羊頭骨的眼窩,看著賓拿比克,眼神里充滿毫不掩飾的輕蔑。接著,他舉起手,開口說話,聲音粗重又刺耳。

“喚靈者康革力克說,冬結之日,吟唱者歐科庫克沒到冰屋去。而自塞達將山脈賜給我們以來,這一直都是傳統的律法。”賓拿比克翻譯道,語氣因指控者的話帶出些許不快,“康革力克說,賓拿比克,吟唱者的學徒,也沒到冰屋去。”

西蒙可以感覺到他朋友和那名戴面具的矮怪之間流動的敵意。毋庸置疑,這兩人從很久之前就在互相競爭,甚至積怨已深。

喚靈者繼續道:“歐科庫克的學徒沒有前來履行職責,也就沒有唱響復蘇儀式——導致冰屋至今沒有融化。而因為冰屋沒有融化,冬天依然沒有離開伊坎努克。賓拿比克的背叛害他的族人進入痛苦的季節。夏天不再來臨,不少人將因此喪命。”

“康革力克稱他為背誓者。”

整個山洞響起一陣憤怒的交頭接耳聲。而喚靈者沒等賓拿比克將他的話全都翻譯成西領語,便蹲回了原位。

努努依喀禮節性地環視眾人。“還有其他人要指控賓賓尼格伽本尼克嗎?”

在怒沖沖的嘈雜聲中,那名陌生的女孩慢慢站起。在聽康革力克說話時,西蒙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她規規矩矩地低垂雙眼,聲音平靜。她的話也很簡短。

賓拿比克沒有立即翻譯,但那些話卻像落水的大石,在矮怪群中激起層層聲浪。西蒙從未見過他的朋友露出現在這種表情:完全徹底的悲傷。賓拿比克冷冷盯著那名年輕女子,仿佛事不關己地看著一場可怕的悲劇,還要看仔細,等會兒才能轉述給別人。

正當西蒙以為賓拿比克又要保持沉默,甚至可能永遠不再開口時,矮怪說話了——他平鋪直敘,好似在形容一道已經不痛不癢的舊傷。

“茜絲琪娜娜沐柯,女獵首努努依喀和牧者伍曼那克的幼女,也對岷塔霍的賓拿比克提出指控。他將長矛放在她門前,然而,九日九候過去,婚禮的日子到來,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沒給出只言片語的解釋。終于,他回到我們的山上,卻沒回到他族人身邊,反而與苛魯何及厄枯一同登上禁峰伊伽屈。他讓霖季祖堂和曾經的未婚妻蒙羞。”

“茜絲琪娜娜沐柯稱他為背誓者。”

仿佛晴天霹靂,西蒙聽著矮怪低沉的翻譯,盯著賓拿比克萎頓的臉。結婚!當西蒙同小個子一路艱辛前往奈格利蒙、一同穿過白色荒原時,賓拿比克的族人竟一直在等他完婚。與他訂婚的還是牧者和女獵首的女兒!而他一路上竟什么都不知道!

西蒙更仔細地觀察賓拿比克的控訴者。雖然在他眼里,茜絲琪娜娜沐柯的身形跟其他矮怪一樣小,但她比賓拿比克還要高一些。烏油油的頭發編成兩股,左右圍繞她的臉龐,在下頜底交織匯合,再用天藍色的絲帶將粗發辮扎起來。她幾乎沒佩戴珠寶,只有一粒閃閃發亮的藍寶石鑲在額前的黑皮帶上,跟她那位令人敬畏的母親女獵首相比,更是顯得樸素。

她棕色的臉頰泛起一片紅潮,但眼里陰云密布,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驚恐。看她挑起下巴的動作,還有那銳利的眼神,西蒙覺得,她明顯是個意志堅定之人——那眼神跟她母親刀鋒般的目光不同,但也相當有主見。一時間,西蒙甚至能看透她的心——眼前這位并非一個嬌弱溫順的美人,而是個清秀聰慧的女子,想要贏得她的歡心相當不容易。

突然他意識到,她正是昨晚站在坎忒喀洞口的人——還用長矛威脅過自己!從這個角度看去,她臉上有種特質揭示出了答案。現在一想,她自然也是位優秀的獵人,同她母親一樣。

可憐的賓拿比克!贏得她的愛慕也許不易,但西蒙的朋友一度做到了,至少應該是做到了。但賓拿比克從前愛慕的聰慧和果斷,如今卻轉回來開始對付他。

“我不反對月繼之女茜絲琪娜娜沐柯的話。”賓拿比克終于回答,“我只是很詫異,她居然會接受如此卑微的吟唱者學徒的長矛。”

茜絲琪娜娜沐柯聽到他的話,嘴角似乎因厭惡而扭曲起來。但西蒙覺得,她那輕蔑的表情不像是真的。

“我讓你蒙受了奇恥大辱。”賓拿比克繼續說,“確實,九夜九候,我的長矛立在她門前。可九個夜晚過去,我卻沒能前往完成婚約。沒有任何言語能減輕這份傷害、彌補這份過錯。選擇已經做出,正如萬物都要在陰陽之間作出選擇。身處陌生的土地,師父也已去世,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如果有機會再選一次,很抱歉,我的選擇依然不變。”

賓拿比克為同伴們翻譯完這些話,人群還因震驚與不安而騷動著。隨后,他轉向站在面前的年輕女子,對她說了幾句,聲音很輕,語速很快,沒叫全名,而是稱她為“茜絲琪”。她一下扭過臉去,似乎不愿看他。他沒翻譯自己最后說的那段話,只是目露悲傷地轉向她的父母。

“說說,”努努依喀輕蔑地問道,“你究竟怎么決定的?什么樣的選擇讓你成了背誓者——要知道,你已經攀上比你位置高得多的雪原,訂婚矛還被一名遠高于你之人選中。”

“我師父歐科庫克和海霍特的莫吉納醫師——一個非常睿智的愛克蘭人——有過約定。師父去世后,我認為,該由我來遵守那個約定。”

伍曼那克探過身去,胡子因驚訝和憤怒而晃動不止。“你覺得跟低地人的約定,竟比與霖季祖堂的孩子結婚——還有呼喚夏天更重要?真的,賓拿比克,有人說你染上了胖子歐科庫克的瘋病,他們沒說錯!你背棄自己的族人,竟是為了……為了厄枯?”

賓拿比克無助地搖搖頭。“并非如此,伍曼那克,坎努克的牧者。我師父擔心更重大的兇險,不只是伊坎努克,還包括群山下的整個世界。他擔心,我們從沒經歷過的嚴冬即將降臨,而冰屋也將在千年的黑暗歲月中凍得堅硬如鐵。歐科庫克預見的遠遠不止可怕的天氣。那位愛克蘭老人莫吉納也有同樣的憂慮。正因未來的兇險,那個約定才顯得尤為重要;同時,我也相信師父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所以,哪怕再有一次機會,我也一樣會打破原先的誓言。”

茜絲琪娜娜沐柯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賓拿比克。西蒙本希望從她的表情中看到軟化的跡象,但她雙唇依然緊閉,抿成一條堅定苦澀的線。而她母親努努依喀則重重地拍打矛柄。

“你沒有證據!”女獵首喊道,“半點證據都沒有。怕積雪落到頭上,所以就足不出戶,讓孩子們活活餓死?還是你覺得,族人和養育你的家鄉對你一點兒都不重要?你真是連醉鬼都不如,他們因軟弱而故態復萌,但至少還會說:‘我不該喝酒。’可你呢?站在我們面前,像個狂徒,手拿搶來的包裹,還膽敢說:‘我會再犯,我的誓言一點都不重要!’”她狂怒地晃動長矛,底下聚集的人們也噓聲應和。“你應該被立即處決。要是放任你的瘋狂影響其他人,這一代過后,我們的山洞就會變得空空蕩蕩,只剩風繼續嘶吼。”

賓拿比克還在呆板地翻譯最后一句話,西蒙已經按捺不住,站了起來,身子因憤怒而顫抖。他的臉疼得厲害,灼燒的疤痕穿過整張臉頰,每次抽痛都讓他想起賓拿比克緊緊抓住冰蟲的背,大叫著讓他快跑時的情景。矮怪獨自奮戰時,總是想著要救他。

“不!”西蒙沖口而出,連黑斯坦和施拉迪格都被他嚇了一跳。他們正一言不發地傾聽翻譯過來的字句。“不!”西蒙扶著凳子,穩住身體。他感覺天旋地轉。賓拿比克忠實地轉向他的領主和未婚妻,向他們解釋這個紅發低地人在說什么。

“你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西蒙說,“也不明白賓拿比克做了什么。雖說這是群山,離世界很遠——但危險一樣會降臨到你們身上。以前住在城堡時,我以為災難只是牧師用來唬人的詞語,而且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這個詞。如今我懂得更多了。我明白所有人都身臨險境,一天比一天更危險!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嗎?賓拿比克和我一直被追捕,災難從大森林開始,穿過山下的雪原,甚至一路追到龍山!”

西蒙頭暈眼花,呼吸急促,停了下來。他覺得手里正緊緊抓著什么想要逃走的蠕動活物。

我能說什么?我一定像個瘋子。看,賓拿比克把我的話告訴他們了,他們看我就像看一頭亂吠的瘋狗!我肯定會害賓拿比克被殺掉的!

西蒙輕輕呻吟一聲,試圖整合混亂的思緒,繼續說下去。“我們全都有危險。北方有一股可怕的勢力——我是說,不,我們現在就在北方……”他低下頭,努力思考,“北邊,比這兒更靠西的地方,有座巨大的冰山。風暴之王就在那里——但他不是活物。他的名字叫伊奈那岐。你們聽過這名字嗎?伊奈那岐?他非常可怕!”

他往前湊了湊,身子失去平衡,晃動起來,眼睛卻死死盯著牧者、女獵首,還有他們的女兒茜絲琪娜娜沐柯大驚失色的臉。

“他非常可怕……”他又說了一遍,目光直視進矮怪少女的黑眼睛。

賓拿比克叫她茜絲琪,他在胡思亂想,他肯定一直都很愛她……

就在這時,有什么東西抓住他的思緒,還搖晃他,仿佛獵狗甩動老鼠。突然間,他踉蹌著,身子落入一條旋轉的長長甬道。眼前,茜絲琪娜娜沐柯的黑眼睛越來越深,擴散開來,變了模樣。過了一會兒,矮怪女子消失了,她的父母、西蒙的朋友、整個霖季祖堂也隨之不見。只剩那對眼睛,但它們化為另一雙肅穆的眸子,慢慢地在他的視野中浮現。這對棕色眼睛屬于他的族人——就是那個一直在他夢里出現的孩子……他終于認出她是誰了。

萊樂思,他想,那個被我們留在森林小屋的女孩,她的傷太重,我們只好把她留下,跟……

“西蒙。”她說,聲音在他腦袋里古怪地回響,“這是我最后一次機會。我的屋子很快就要陷落了,而我要往森林里去——但首先,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

西蒙從沒聽過萊樂思講話。細嫩的聲音符合她那個年紀的孩子——但語氣總感覺不對:那么莊重,那么清晰,充滿知性。語速和措辭聽來更像成年女人,就像……

“葛蘿伊?”他問道。雖然他沒把話語說出口,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處回蕩。

“是我。我沒時間了。我找不到你,但萊樂思這孩子有能力……她就像面燃燒的鏡子,能幫我集中意念。西蒙,她是個奇怪的孩子。”確實,面無表情地道出這些詞句時,這孩子的模樣有別于其他孩童。她的眼里有某種東西,目光穿透他的身體,望向遠處,仿佛他是片霧,是道影子。

“你在哪兒?”

“在我的小屋,但不會待太久了。我的籬笆已被推倒,我的湖里滿是黑暗的生物。來到我門前的力量過于強大。與其正面對抗狂風的侵襲,我寧愿逃到森林中繼續作戰。”

“我要告訴你:奈格利蒙陷落了。埃利加取得了勝利——但真正的勝利屬于‘他’,北方的黑暗之主,我們都知道他是誰。不過,約書亞還活著。”

一陣寒冷的懼意在西蒙胃里扭動。“米蕊茉呢?”

“那個以前叫瑪雅——也叫麥拉齊的女孩?我只知道她離開了奈格利蒙,除此以外,連我那些傳遞消息的耳目也不清楚。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必須到訣別石去。在將起的風暴中,那兒是唯一的安全之所——至少暫時安全。到訣別石去。”

“你說什么?什么石?”奈格利蒙陷落了?西蒙的心頓時墜入絕望的深淵。真的完了。“葛蘿伊,那塊石頭在哪兒?”

一波黑色的浪潮突然朝他席卷而來,仿佛巨人的吐息。小女孩的臉龐消失了,只剩一片灰蒙蒙的虛無。葛蘿伊斷斷續續的話語還在他腦中打轉。

“那兒是唯一的安全之所……快跑!……風暴將至……”

灰霧散開,仿佛浪潮從海灘上退去。

他發覺自己正盯著燃油池上閃爍的半透明黃光,雙膝跪倒在霖季祖堂的地上。黑斯坦彎下腰,湊過來的臉上滿是擔憂。

“中了啥邪啊,小鬼?”衛兵一邊問一邊用肩膀撐住西蒙沉重的腦袋,扶他坐回凳子。西蒙只覺身子仿佛用碎裂的綠枝條搭就。

“葛蘿伊說……說有風暴……還有訣別石。我們要到訣別石去……”西蒙的聲音輕下來,一抬頭,看到賓拿比克跪在高臺前,“賓拿比克在干嗎?”他問。

“等回話。”黑斯坦粗聲說,“你昏迷之后,他說不想再爭,跟國王王后說了會兒話,現在正在等。”

“這不行!”西蒙想站起來,但雙腿不聽使喚。他的頭嗡嗡作響,仿佛被錘子反復敲打的鐵罐。“不……行!”

“看天意吧。”黑斯坦懊喪地低聲說道。

伍曼那克同妻子商議完,轉頭盯著跪在地上的賓拿比克,用帶喉音的坎努克語說了幾句,引得底下眾人一片嘆息。然后牧者抬起手,慢慢遮住眼睛,看起來是種固定的儀式動作。跟著,女獵首也莊嚴地做出同樣的手勢。西蒙的心一下子涼透了,感覺比冬天的寒意更加沉重陰郁。他知道,毋庸置疑,自己的朋友已被判處死刑。

主站蜘蛛池模板: 河南省| 马尔康县| 濮阳县| 宜州市| 侯马市| 郁南县| 乌恰县| 常熟市| 云和县| 兴国县| 龙门县| 读书| 东乡| 大埔区| 武夷山市| 进贤县| 调兵山市| 沂南县| 保山市| 洞口县| 通州市| 塘沽区| 庄河市| 涪陵区| 鄢陵县| 土默特右旗| 桂东县| 齐齐哈尔市| 广昌县| 措勤县| 项城市| 新安县| 灵台县| 沅陵县| 隆尧县| 古丈县| 九龙城区| 清新县| 和政县| 襄樊市| 仁布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