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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碗蜂窩草茶

陽光從厚厚的云層中漏出,柔和地灑在一大群戰馬和甲士身上。這些人正沿主干道往海霍特行進,原本鮮亮的旗幟因深淺不均的陰影顯得暗沉,馬蹄聲被路上的泥濘消滅,仿佛一支正靜靜地在海底行軍的部隊。不少人低垂著雙眼,還有些從頭盔黑影里探出猶疑的目光,好像怕被人認出來似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灰心喪氣。埃利加大軍最前方,即將被升為公爵的范巴德侯爵在黑綠相間的龍旗和他自己的銀隼旗下騎行,黑發垂落,披散在背上,額頭繞著條猩紅絲帶。他微笑著,揮舞戴手套的拳頭,引得路旁幾百號旁觀的人群喝起彩來。

烏坦邑的哥斯伍跟在后面,一臉陰郁。他同樣頂著侯爵頭銜,也是國王的重臣,但他很清楚,奈格利蒙圍城戰已改變了一切。

從前,他一直期盼有一天,老伙計埃利加會當上國王統治天下,而他哥斯伍則會在旁輔佐。好吧,埃利加確實當了國王,但不知怎么搞的,其他事卻都不太對勁兒。只有年輕的豬腦子范巴德,要么因為太蠢沒注意到……要么就是野心太大,沒空去想那些事。

圍城戰開始之前,哥斯伍剪掉了日漸花白的頭發,只剩緊貼頭皮的發茬,到現在頭盔依然寬松。他正值壯年,卻感覺身體在盔甲里塌陷,越來越瘦小。

他在想,難道他是唯一一個心神不安的人嗎?也許因為多年不上戰場,他變得軟弱、像個娘們了?

還是不對勁兒。沒錯,半個月前的圍城戰中,他的心跳得很快,但那是因興奮而緊張,不是因為恐懼。他大聲嘲笑席卷而來的敵人。他手握長劍,一擊就斬斷了對手的脊背,面不紅,氣不喘。他騎馬就像二十年前一樣——如果真有改變,也只可能更熟練了。不,他沒有軟弱。不是因為這個。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感覺有異的。雖然周圍不少人在歡呼,但大多是附近鎮里年輕的傻瓜和醉鬼。好些面朝鄂克斯特主干道的窗戶緊閉著,還有不少只開了條黑黑的細縫,那些不愿下樓歡迎國王的人正偷偷朝外張望。

哥斯伍轉頭尋找埃利加,卻發現國王的綠眼睛正全神貫注盯著自己,一陣寒意不由躥了上來。哥斯伍不情不愿地點點頭,國王生硬地打個手勢回應,又轉頭酸溜溜地看著前來歡迎的鄂克斯特民眾。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但又無關大礙的病癥,埃利加一直等到軍隊離城門大概一弗隆左右,才走出他的尖頂馬車,跨上黑色坐騎。考慮到病情帶來的不適,他在馬上的模樣還算不錯。國王比幾年前瘦了,原本線條分明的下巴明顯變得平滑。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即便在斑駁的午后陽光中,皮膚仍顯蒼白——除了這兩點,他看來依舊精干強壯,十足是位從圍城戰中凱旋的勇敢國王。

灰劍在國王腰間跳動搖晃,外面裹著兩層防護。哥斯伍擔心地偷瞟它一眼。該死的東西!他多希望埃利加能把那天殺的劍丟到深井里。哥斯伍確信,它有問題。連兩旁的人群都能感到灰劍散發出的不祥氣息,但只有哥斯伍經常見到悲傷劍,知道造成人們不安的真正原因。

但那把劍并非唯一困擾鄂克斯特居民的東西。就像今天下午騎在馬上的國王,早上還是馬車里的病人一樣;奈格利蒙告捷,真實情況也并非光榮戰勝篡位的兄弟那么簡單。哥斯伍清楚,即使相隔甚遠,約書亞的城堡和人民遭到駭人屠殺的消息也該傳到鄂克斯特和海霍特了。就算沒聽說,他們見到這支本應歡呼雀躍的凱旋隊伍卻沒精打采、佝僂前行,也會發覺事情有異。

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士兵而言,哥斯伍想,這不是恥辱,也不是無力感,他們所有人的心都被恐懼填滿,無法隱藏的恐懼。國王瘋了嗎?是他召來的邪惡嗎?侯爵知道,上帝不擔心戰爭,也不怕流血——有個哲人曾說,上帝的旨意本就是用鮮血書寫的。可是,烏瑟斯在上,這次可不一樣啊,不是嗎?

他又偷偷看了眼國王,這次感到一陣反胃。只見埃利加湊近他的參事、身穿紅袍的派拉茲,仔細聽他說話。牧師的光腦袋在國王耳旁晃動,活像裹著皮的雞蛋。

哥斯伍曾想過殺掉派拉茲,卻擔心這樣一來,會不會反而讓事情變得更糟。就像一群狗正等著撕開某人的喉嚨,你卻把訓狗人殺掉一樣。派拉茲也許是唯一能控制國王的人——除非像烏坦邑侯爵有時斷定的那樣,其實是牧師正在引導埃利加走上毀滅之路。誰知道呢,說不定上帝給所有人都下了詛咒,誰知道呢?

大概是在回應派拉茲的話,埃利加露齒而笑,目光穿過歡呼的稀疏人群。哥斯伍發現,那表情并不十分愉悅。

“我非常生氣。這忘恩負義的行為耗盡了我的耐心。”

國王已坐上王座,就是他父親約翰的那張龍骨巨椅。

“君主班師回朝,帶回勝利的喜訊,前來迎接的卻是一群烏合之眾。”埃利加彎起嘴角,盯著亥爾森神父,這名身材纖細的牧師同時也是手執權柄的海霍特首席理事。亥爾森跪在國王腳下,光禿禿的頭頂對著王座,就像一面可憐兮兮的脆弱盾牌。“為什么沒人來歡迎我?”

“有人啊,陛下,有啊。”理事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帶著您在海霍特的所有家仆,在尼魯拉大門前迎接您嗎?我們看到陛下貴體安康都很激動,對您在北方取得的勝利心生崇敬!”

“我可沒看出那些鄂克斯特馬屁精哪里激動或崇敬了。”埃利加朝身旁的杯子伸出手。派拉茲一直在邊上留意,立馬將杯子遞給他,小心翼翼地沒讓杯中的黑色液體潑灑出來。國王喝了一大口,因液體的苦澀而皺起臉。“哥斯伍,你覺得國王的臣民們表現出足夠的忠誠了嗎?”

侯爵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也許他們……也許他們聽到了流言……”

“流言?什么流言?我那叛徒弟弟的城堡奈格利蒙被夷為平地,是也不是?”

“當然是,吾王。”哥斯伍如履薄冰。埃利加海綠色的眼睛盯著他,像只貓頭鷹,帶著瘋狂而好奇的神情。“當然是。”侯爵重復一遍,“可我們的……盟友……一定會引發流言。”

埃利加轉向派拉茲。國王皺起蒼白的眉頭,仿佛由衷地納悶。“我們贏得了強有力的盟友,不是嗎,派拉茲?”

牧師輕柔地點點頭。“確實是強有力的盟友,陛下。”

“而且他們實現了我們的目的,不是嗎?他們有沒有照我們希望的辦?”

“準確照您的想法完成了,埃利加國王。”派拉茲偷瞧一眼哥斯伍,“他們完成了您的心愿。”

“那好。”埃利加滿意地轉回身,再一次面對亥爾森神父,“你的國王遠赴戰場,摧毀了敵人,還贏得了遠比納班帝國更古老的國家的效忠。”他的聲音危險地高低起伏。“那為什么我的臣民卻像挨打的狗,躲躲閃閃的?”

“他們只是無知的農民,陛下。”亥爾森說,一粒汗珠懸在他的鼻尖。

“要我說,在我離開這段時間,肯定是有人作亂。”埃利加用駭人的從容口吻說道,“我想知道誰在亂傳這些故事。亥爾森,聽到我的話沒?我必須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竟覺得自己比國王本人更了解奧斯坦·亞德。去吧,下次召你來的時候,說點兒有用的。”他氣沖沖地搓著臉頰。“我得讓那些只會躲在家里的該死貴族瞧瞧絞架的陰影,提醒他們,到底是誰在統治這片土地。”

汗珠終于從亥爾森的鼻尖滾落,在地磚上飛濺開來。理事飛快地點頭應和,又有幾滴汗珠滑落。這么涼的下午卻出了這么多汗,真是怪事。

“當然,陛下。您能回來真好,太好了。”他半跪著,又彎了下腰,迅速轉身離開王座大殿。

大門關閉的沉重響聲在屋梁和重重疊疊的旗幟間回蕩。埃利加身子后傾,靠著張開的巨大黃色骨籠,用強有力的手揉揉眼睛。

“哥斯伍,過來。”他的聲音含混不清。烏坦邑侯爵應聲過去,心里卻有種奇異又不可抗拒的感覺,想趕緊逃出這個房間。派拉茲在埃利加身后轉悠,臉像光滑的大理石,沒有任何表情。

哥斯伍來到龍骨椅前,埃利加的雙手垂落在腿上。國王眼眶下的黑眼圈很重,仿佛收回了目光,正在神游天外。片刻間,侯爵有一種感覺,好像國王正在凝視一個黑洞、一個誘人掉落的陷阱。

“哥斯伍,你必須保護我遠離那些叛徒。”埃利加的聲音仿佛在絕望邊緣掙扎,“我現在很脆弱,卻有大事要發生。這片土地將會迎來哲人和牧師夢想中的黃金時代——可首先,我必須活下去。我必須活下去,不然一切都會完蛋,一切都會成灰。”埃利加湊過去,用魚尾般冰涼的手指緊緊抓住哥斯伍結滿老繭的手。

“你得幫我,哥斯伍。”他聲音嘶啞,卻蘊藏著強大的意志。片刻間,侯爵仿佛又見到了那個跟自己一起混跡戰場和酒館的同伴,這一點卻讓國王的話更顯悲涼。“范巴德、高維格,還有其他人都是傻子。”埃利加說:“亥爾森是被嚇壞的兔子。全世界我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你——當然,還有派拉茲。你是唯一一個對我忠貞不貳的人。”

國王頹然靠回椅背,閉上眼睛,緊咬牙關,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揮手示意哥斯伍退下。侯爵抬頭看了看派拉茲,紅牧師只是搖搖頭,轉身為埃利加斟滿酒杯。

哥斯伍推開大殿的門,走進燈火通明的走廊,胃里仿佛堵著一塊沉重的石頭。慢慢地,他開始考慮對策。

米蕊茉掙脫宿爾巍伯爵的掌握,抽出手,倒退一步。她被絆倒了,身子落到骷髏臉推到她后面的椅子里。她坐著一動不動,被困住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終于問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到這兒來?”

伯爵咯咯笑起來,伸出指頭輕輕敲打狐貍面具。“強壯的人依靠力量。”他說,“不那么強壯的人則必須聰明伶俐。”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宿爾巍抬抬眉毛。“哦?”他轉頭看著戴骷髏面具的幫手,“倫蒂,你下去吧。跟你的人一起在外面等。”

“外面在下雨。”倫蒂可憐兮兮地說,骸骨臉鼓起來,黑孔里露出眼睛。

“那就到樓上等,蠢貨!”伯爵暴躁地說,“需要你時我會敲鈴的。”

倫蒂飛快地鞠了個躬,瞥了米蕊茉一眼,出去了。

“唉,那個人啊,”宿爾巍嘆了口氣,“有時候就像個小孩。不過話說回來,他還能完成任務。很多為我做事的人連這點都不行。”伯爵將酒瓶朝柯扎哈弟兄推了推。酒瓶已經打開,柯扎哈懷疑地聞了聞。“哦,喝吧。”伯爵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會費盡千辛萬苦帶你們穿過安汜·派麗佩,然后在自己的屋里毒死你們?真要你們死,早在邁過船踏板之前,你們就已經變成港口浮尸了。”

“這話嚇不倒我。”米蕊茉說,她總算恢復了應有的姿態——而且怒氣沖沖,“如果您的意圖如此美好,那么伯爵,為什么要用刀子脅迫我們前來?”

“倫蒂告訴你他有刀?”宿爾巍問道。

“他當然說了。”米蕊茉尖酸地說,“你想說他沒有?”

老人咯咯笑了。“受祝福的艾萊西亞啊,他當然有。有好幾打呢,都很鋒利,長短不一,有些兩邊都磨得飛快,還有些分叉成了雙刃——倫蒂的刀子比你的牙齒還多。”宿爾巍再次笑出聲,“我不否認,但我一直告訴他別總把這話掛在嘴邊。現在全鎮上下都叫他‘Avi Stetto’的倫蒂。”宿爾巍花了好一會兒才停住笑聲,微微喘著氣。

米蕊茉轉向柯扎哈,想讓他解釋一下,但修士的全部精力都在盛滿酒的杯子上。顯然,他已經相信它是安全的。

“那個……‘Avi Stetto’……是什么意思?”她最后問道。

“珀都因話,‘我有刀’。”宿爾巍憐憫地搖搖頭,“不過,他確實知道怎么擺弄那些玩具,他確實知道……”

“大人,你是怎么知道我們的消息的?”柯扎哈用手背抹抹嘴唇,問道。

“還有,你打算把我們怎么樣?”米蕊茉跟著質問。

“就跟一開始我告訴你的一樣,”宿爾巍說,“弱者有弱者的做法。我的珀都因不是能恃強凌弱的國家,因此,我們必須有很多優秀的間諜。每個奧斯坦·亞德的港口都是開放的消息集市,而那些最好的商人都是我的人。在你們到達綠渭河之前,我就知道你們離開了奈格利蒙,從那以后,我的人一直留心觀察你的一舉一動。”他從桌上的碗里挑了個紅色水果,手指顫抖著試圖剝皮。“至于第二條嘛。”他說,“好吧,確實是個好問題。”

他艱難地剝著緊繃的果皮。看到這情景,米蕊茉沒來由地對老伯爵心生同情,她伸出手,輕柔地拿了過來。

“讓我來吧。”她說。

宿爾巍驚訝地抬起眉毛。“謝謝,親愛的。真是好心啊。至于我該怎么安置你們的問題……好吧,事已至此,我必須承認,當聽說你……暫時的所在之地……我立刻想到會有不少人愿意花錢買你的行蹤。然后呢,你明顯打算換乘一艘船,到安汜·派麗佩來,我又意識到,那些愿意花錢買消息的人,也許也愿意為公主本人付更高的價。例如你父親或你叔叔。”

米蕊茉怒沖沖地將剝了一半的水果丟回碗里。“你要把我賣給我的敵人?!”

“冷靜,冷靜,親愛的。”伯爵安慰她,“誰說我要那么干了?而且,誰是你的敵人?你的國王父親?你喜歡的約書亞叔叔?我又沒說要把你交給納斯卡都的奴隸販子,只為換取幾枚銅幣。”他很快又補充道:“反正這兩個選項也不復存在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說,我不會把你賣給任何人。”宿爾巍說,“請勿擔心。”

米蕊茉又拿起那顆水果。這回她的手也顫抖起來。“我們到底會怎么樣?”

“也許伯爵會把我們關進又深又暗的酒窖,保護起來。”柯扎哈用熱切的眼神盯著幾乎喝干的酒瓶。看來他已醉得不輕了。“啊,多么可怕的命運!”

她厭惡地移開眼光。“所以呢?”她問宿爾巍。

老人從她手里接過滑溜溜的水果,小心地咬了一口。“我想知道一件事。”他說,“你要去納班嗎?”

米蕊茉猶豫了,心里在斗爭。“是的。”她最后答道,“是的,我要去。”

“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沒傷害我們,可也沒證明你是我的朋友。”

宿爾巍盯著她,慢慢地,臉上浮出一絲笑容。他眼周泛紅,但仍十分銳利。“啊,我喜歡有主見的年輕姑娘。”他說,“奧斯坦·亞德有的是感情充沛又不愛思考的女子——她們也不算錯,你知道的,但就連天使,見到愚蠢的多愁善感也會絕望地落淚。但是你,米蕊茉,你還是孩子時,就已經表現出會干出一番大事的樣子。”他從柯扎哈手里拿過酒瓶,將自己的杯子斟滿。修士那滑稽的目光跟了過去,仿佛被偷走骨頭的狗。

“我說了,沒人會把你賣掉。”宿爾巍伯爵又開口說,“當然這話也不完全正確——不,別這么瞪著我,小姐!讓我把話說完。我有個……朋友,你可以這么說,雖然我跟他私交不深。他是個虔誠的教會人士,但同時也在其他圈子里活動——他知識廣博,人又有影響力,是我最喜歡結交的那種朋友。唯一的問題是,他對道德準則有極高的追求。盡管如此,他還是多次幫助了珀都因和我本人,因此,簡而言之——我欠了他不少情。”

“目前嘛,我不是唯一一個知道你離開奈格利蒙的人。同樣,那個人,那個虔誠的信徒,也從其他來源得知了此事……”

“他也知道?”米蕊茉質問,并憤怒地轉向柯扎哈,“怎么回事,你大肆宣傳這消息了?”

“我可半個字都沒泄露啊,小姐。”修士含混地說。難道她沒看出,他其實并不像表面那么醉嗎?

“好啦,公主。”宿爾巍舉起一只顫悠悠的手,“如我剛才所說,這位朋友十分有影響力,連他身邊的人都猜不透他究竟有多神通廣大。他的消息網雖沒我廣,卻深入各個領域,時常連我都驚嘆不已。”

“說了這么多,重點是,我朋友來消息時,他提到了你——我們各自訓練了一群小鳥,用來互傳消息。我早已知道你會來。但他還不知道我對你的計劃——就是之前我跟你說的那些。”

“把我賣掉,你是這么說的。”

宿爾巍帶著歉意咳了幾聲,結果真的咳嗽起來。等他終于平復了呼吸,便繼續說道:“像我剛才說的,我欠這人好多人情。所以,既然他要我阻止你去納班,我真沒什么選擇……”

“他要你什么?”米蕊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她永遠逃不出別人的干預和操控嗎?

“他不想讓你到納班去。現在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這個‘他’是誰,有什么權力……?”

“他?他是個好人——是極少數真能配上這個詞的人。我個人并不太喜歡這種類型。至于‘權力’嘛,據他說,他是在保護你的生命。至少是保證你的自由。”

公主發現自己的頭發粘到了前額上。房間溫暖潮濕。桌子對面,高深莫測、令人惱火的老人又微笑起來,快活得像剛學會新把戲的小孩。

“你要把我留在這里?”她慢慢地說,“把我關起來,好保證我的自由?”

宿爾巍伯爵伸出手,拉了拉凌亂墻面上幾乎看不到的一條黑繩。樓上某個地方傳來輕輕的鈴聲。“恐怕確實如此,親愛的。”他說,“在我朋友送來新消息之前,我必須將你留在這兒。債就是債,人情必須得還。”門外的臺階上響起腳步聲。“我真的是為你好,公主,雖然你可能還無法理解。”

“我自己知道好歹。”米蕊茉怒道,“你怎么能這么干?你難道不知道快要打仗了嗎?不知道我有重要消息要帶給李奧巴迪公爵嗎?”她必須見到公爵,說服他加入約書亞這邊。否則她父親將會摧毀奈格利蒙,他的瘋狂將再無恢復的可能。

伯爵咯咯笑了。“可是,我的孩子啊,馬的速度要比飛鳥慢得多——哪怕是身負重擔的鳥。你要知道,李奧巴迪和他的部隊前往北方已經快一個月了。要是你走得沒這么急、行蹤隱藏得沒這么好、路經赫尼斯第時沒這么小心,并肯花點時間跟人聊幾句,你早該知道了。”

米蕊茉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雞。伯爵用指節響亮地敲著桌子。這時,門被猛地打開,依然穿著節日裝扮的倫蒂和兩個隨從走進來。倫蒂已經拿掉了死神面具,他眼神陰沉,臉色雖比摘下去的面具紅了幾分,卻不見得更有活力。

“倫蒂,不許動粗。”宿爾巍說,“等會兒記得先鎖門,再回來幫我上轎。”

已在椅子上睡著、點頭不止的柯扎哈被叫醒時,米蕊茉開始向伯爵發難。“你怎么能這么干?”她氣急敗壞地說,“我一直都很喜歡你——還有你那虛有其表的花園!”

“啊,那個花園。”宿爾巍說,“沒錯,你想再看看那個花園吧。想嗎?別生氣,公主。我們會有機會再聊的——我們要說的話還有很多。很高興再見到你。想想吧,那個蒼白害羞的海黎莎竟生了這么個活潑大膽的孩子!”

倫蒂等人催促他們出屋,到雨里去。米蕊茉最后瞟了一眼宿爾巍。伯爵正盯著大門,慢慢地點著白發蒼蒼的頭顱。

他們將她帶到一間大屋,屋里四面掛著積灰的壁毯,還有幾把嘎吱作響的老舊椅子。宿爾巍的城堡屹立在絲塔·蜜洛的山坡上,除了為數不多的沉默仆從,還有幾個鼬鼠般神色匆匆的信使從籬笆洞里悄悄進出外,整個地方空空蕩蕩。

米蕊茉獨享一個房間。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應該也很漂亮。而如今,褪色的掛毯上只能模糊看出人和景的輪廓,床墊又舊又脆又干,整晚在她耳邊沙沙作響。

每天早上,都有個沉著臉的女人來幫她更衣。女人的笑容干巴巴的,很少說話。柯扎哈則被關在別的地方,因此,這段漫長的時日,沒人跟她聊天,她只能讀一本古老的安東之書,書里的圖畫都褪色了,歡騰的動物只余外形,仿佛水晶雕刻。

一被帶到宿爾巍的大宅,米蕊茉就在計劃,夢想能重獲自由。然而這里連空氣都悶熱阻塞,伯爵衰敗的宮殿比海霍特最深最潮濕的牢房還難逃走。側樓前廊的門一直緊鎖,沿廊的房間都被釘死。那個幫她穿衣的女人和其他仆從都由一名表情嚴肅的高大守衛帶領。可能的逃跑路線只剩長廊另一頭的大門。那道門后便是宿爾巍的圍墻花園,米蕊茉在那里消磨了大部分時間。

花園比她記憶中要小,這并不奇怪:她最后見到花園時年紀也很小。它看起來也老了,似乎連鮮艷的花兒和綠色的植物都顯出疲態。

一叢叢紅色和黃色的玫瑰列在園中,但正逐漸被曲折茂盛的藤蔓取代。這些藤蔓上生著漂亮的鐘形花朵,顏色仿若鮮血,撲鼻的花香與其他甜美、悲傷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耬斗菜攀附在墻面和門框上,花兒點綴在晨光中,仿佛漸漸淡化的群星。枝頭和花叢間甚至還閃爍著更加鮮麗的顏色——那是來自南方群島、叫聲尖細、眼珠黑溜溜的鳥兒的羽毛。

高墻花園向天空敞開。在此度過的第一個清晨,米蕊茉試圖爬上墻,但很快發現墻面太光,手指會打滑,藤蔓則太脆弱,無法提供支持。山上的小鳥常從這道天窗盤旋飛下,在樹枝間來回跳躍,直到被什么東西驚起,又躍回天空的懷抱,好像在提醒她,自由只有咫尺之遙。偶爾有海鷗從海邊飛來,拍打著翅膀,降落在絢麗的花叢前踱步、梳理羽毛,還像孩子似的,時刻留意米蕊茉吃剩的東西。雖然漫天翻騰的云已經挨得那么近,羽翼斑斕的鳥兒還是不肯挪窩,抗議似的在綠影中嘰喳抱怨。

有幾個晚上,陰沉的倫蒂將宿爾巍帶到花園,讓他坐上高背椅,萎縮無用的雙腿則用華麗的毛毯蓋住。因為不滿被囚禁,米蕊茉很少回應他講的那些搞笑的碼頭故事、水手的閑話流言等,不去理會他努力逗樂自己的嘗試。但同樣,她發現自己也很難真的討厭他。

當米蕊茉漸漸意識到逃跑只是徒勞,同時,日子一天天過去,也將最初的不滿抹平時,她發現,坐在花園里,看著暮色轉為夜色,竟也如此愜意。每天入夜時分,頭頂天空慢慢由藍轉為青灰又變黑,燈臺里的蠟燭被點燃,米蕊茉開始修補南下之旅中撕裂的衣服。當夜鶯猶豫地唱出第一個音符時,她喝著蜂窩草茶,假裝沒聽到老伯爵的故事。日頭落下,她得披起騎馬用的斗篷。這個余汶月冷得厲害,即便在茂密的花園,仍能感到夜涼如水。

米蕊茉被囚禁在宿爾巍城堡大概一周左右,伯爵悲傷地告知,她叔叔李奧巴迪公爵已死在奈格利蒙城外;公爵的大兒子班尼伽利回到塞斯蘭·瑪垂府的寶座,統領納班。她沒怎么留心過這位表親,想必是他母親娜莎蘭塔助了一臂之力吧。在眾多親戚中,她其實不怎么喜歡這位阿姨。消息讓她很難過,畢竟李奧巴迪是個和善的人,他的死也意味著納班退出戰場,約書亞將不得不孤軍奮戰。

三天后,提亞加月第一個夜晚降臨,宿爾巍顫抖著親手給她倒了一杯茶,告訴她,奈格利蒙陷落了。有流言說,那里發生了大屠殺,幾乎無人幸存。

他舉起干枯的手臂,笨拙地擁住啜泣不止的米蕊茉。

陽光越來越暗。黑色刺繡般的枝葉剪影間,那一方天空藍得詭異,仿佛一片瘀青。

戴奧諾斯沒看到樹根,被絆得踉蹌幾步,桑弗戈和艾索恩直接被放倒。艾索恩倒下時松開了琴師的手臂,桑弗戈一陣翻滾后才停下,不住呻吟。他小腿上綁著用某位夫人的襯裙做的繃帶,鮮血滲了出來。

“哦,可憐人。”渥莎娃說著,蹣跚上前。她蹲下身,先捋了捋破破爛爛的裙子,然后拉起桑弗戈的手。琴師滿眼痛苦的神色,直直盯著上方的樹枝。

“殿下,我們必須停下。”戴奧諾斯說,“太晚看不清了。”

聞言,約書亞慢慢轉過身。王子稀疏的頭發亂七八糟,一臉煩躁。“我們要一直走到天色全黑為止,戴奧諾斯。有光的每一刻都非常寶貴。”

戴奧諾斯咽了口唾沫,跟自己的領主交流竟讓他如此難受。“我們必須找個能過夜的地方,王子。等天黑再找就來不及了。如果繼續走下去,對受傷的人來說反而更危險。”

約書亞低頭看著桑弗戈,表情冷漠。戴奧諾斯不希望他的王子變成這副模樣。約書亞一直都很安靜,甚至被人認為乖僻,但仍不失為一名果斷的領袖——哪怕奈格利蒙陷落前那可怕的幾周。可如今他失魂落魄,無論大事小情都無心過問。

“好吧。”王子終于說,“戴奧諾斯,如果你這么覺得的話。”

“請允許我插句嘴,說不定只要多爬幾步,就能趕到那個……那個狹道口?”史坦異神父道,“就幾步路,而在谷底扎營似乎要安全得多——你們覺得呢?”他期待地看著約書亞,王子只是嘟囔一句。過了會兒,文書官轉向戴奧諾斯。“你說呢?”

戴奧諾斯轉頭檢視狼狽不堪的隊伍,看著一張張沾滿塵土的臉和一對對驚惶失措的眼睛。“好主意,神父。”他說,“就這樣吧。”

他們馬馬虎虎挖了個坑,周圍堆圈石頭,生起小火。這火主要是為照明,但熱量才是大伙最需要的——夜幕降臨后,森林里實在冷得可怕,但他們不敢冒險暴露自己。再說,反正也沒東西吃。他們一直全速前進,完全沒時間打獵。

史坦異神父和桂棠公爵夫人一起清理桑弗戈的傷口,為他重新包扎。昨天傍晚時分,琴師被黑白相間的羽箭撂倒,很可能傷及骨頭。雖說箭頭已被小心地拔出,但仍有尚未清理干凈的碎片。還能開口時,桑弗戈抱怨自己的腿沒有了感覺,再后來,便陷入不安的淺眠。渥莎娃站在旁邊,悲哀地看著這一切。很明顯,她一直想避開約書亞,但王子似乎不以為意。

戴奧諾斯暗罵自己單薄的斗篷。早知道我們會在林子里徒步行進,他哀嘆,我就把騎馬用的毛皮斗篷帶上了。他先是露出一抹冷笑,接著又爆發一陣大笑。這快樂得仿佛吠叫般的笑聲吸引了愛因司凱迪的注意,他靠了過來。

“什么事那么好笑?”瑞摩加人一邊用磨石打磨手斧,一邊皺著眉頭問道。他將斧子舉起來,用結繭的拇指試了試鋒利的斧刃。

“沒什么,真的。我只是在想,咱們居然那么蠢——毫無準備。”

“哭鬧只是浪費時間。”愛因司凱迪低吼道,雙眼一直沒離開舉到紅色火焰前的利刃,“戰斗而生,戰斗而死,上帝等著我們所有人。”

“不是這個。”戴奧諾斯停下來,考慮了一會兒。剛開始只是個隨便興起的念頭,現在卻引出了更深層的想法,突然間,他甚至擔心會忘記它們。“我們一直被趕來趕去。”他慢慢說,“被追到這兒又攆到那兒。從逃出奈格利蒙開始,我們被追了三天,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

“有什么好怕的?”愛因司凱迪扯著黑胡子,粗聲說道,“如果他們抓住我們,最多就是動手開殺。沒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了。”

“這才是重點!”戴奧諾斯說,他的心臟跳得沉重,“這才是重點!”他挨近過去,意識到自己剛才幾乎是在喊叫。愛因司凱迪不再磨斧刃,而是專注地看著他。“這就是我一直奇怪的地方。”戴奧諾斯將聲音放輕,“為什么他們還沒殺掉我們?”

愛因司凱迪盯著他,嘟囔著說:“他們倒是想殺啊。”

“不。”突然間,戴奧諾斯更肯定了,“那些掘地怪……你們是叫貝肯吧……它們想殺。北鬼卻不想。”

“愛克蘭人,你瘋了吧。”愛因司凱迪厭惡地說。戴奧諾斯強忍住反駁的沖動,繞過火堆朝約書亞走去。

“王子,我得跟你談談。”

約書亞精神恍惚,沒有作答。他坐著不動,盯著淘兒。老弄臣已背靠樹干睡著了,垂在胸前的光腦袋一上一下顛動。戴奧諾斯沒覺得一個睡覺的老頭有什么好看的,便大膽擋在王子面前。約書亞幾乎整張臉都隱沒在暗處,但就著火光,戴奧諾斯還是看到王子驚訝地抬起眉毛。

“戴奧諾斯,怎么了?”

“王子,您的子民需要您。為什么不管他們呢?”

“我已經沒多少子民了,不是嗎?”

“可他們仍然是您的子民——如今危在旦夕,他們比以往更需要您。”

戴奧諾斯聽到約書亞吸了口氣,不知是驚訝還是要發火。但王子開口時,聲音依然冷靜。“眼下正是艱難時期,戴奧諾斯。所有人都得用自己的方式面對這一切。你想跟我討論的就是這個?”

“不全是,殿下。”戴奧諾斯弓身靠過去,坐到離王子只有一臂之遙的位置,“北鬼想干什么,約書亞王子,您覺得呢?”

約書亞慘笑一聲。“我覺得很明顯嘛,干掉我們。”

“那怎么到現在都沒動手?”

一陣沉默。“什么意思?”

“就這問題。為什么他們還沒干掉我們?他們有的是機會。”

“我們一直在逃跑……”

戴奧諾斯急切地抓住約書亞的手臂。王子的身板非常單薄。“殿下,您真信北鬼——那些毀掉奈格利蒙的風暴之王的奴仆——連十幾個饑餓的傷員都抓不住?”

他感到約書亞的臂膀繃緊了。“這說明……”

“我不知道!”戴奧諾斯松開王子,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緊張兮兮地用指甲扯著樹皮,“可是,如果它們真想干掉我們,我不相信我們還有負隅頑抗的機會。”

“圣樹上的安東啊。”約書亞倒抽一口冷氣,“我真是太慚愧了,你背負了本應是我的責任,戴奧諾斯。你說得對,這事有古怪。”

“也許還有比殺我們更重要的事。”戴奧諾斯一邊想一邊說,“如果真要我們死,為什么不包圍我們?如果連一具活尸都能不被我們發覺地追上來,北鬼為什么不能?”

約書亞沉思一會兒。“也許他們怕我們。”王子又陷入沉默,“把其他人叫過來。”他最后說:“事關重大,不該只有我們兩個知道。”

其他人靠過來,在小火旁擠作一團。戴奧諾斯看著他們,搖搖頭。約書亞、他自己、愛因司凱迪和艾索恩、醉倒的淘兒、桂棠公爵夫人,還有來遲了正在尋找位置的史坦異、繼續照顧桑弗戈的渥莎娃。只剩九個——可能嗎?兩天前,他們埋葬了赫爾費和那個年輕的女仆。而甘沃德,一個留著灰胡須的老兵,死在令桑弗戈受傷的那次攻擊中。他們無法取回甘沃德的尸體,更別提埋葬了。他被無奈地留在露天的坡上,任由風吹雨打。

還剩九個人,他想,約書亞是對的——確實,這是個微乎其微的國家。

王子將情況解釋清楚后,史坦異猶豫著開口了。

“我真不想這么說。”他發表意見,“可是……可是也許,他們只是在玩弄我們,就像……就像貓把老鼠逼進墻角。”

“多可怕的想法!”桂棠說,“不過他們是異教徒,什么都干得出來。”

“公爵夫人,他們何止是異教徒。”約書亞說,“他們永生不死。在烏瑟斯·安東走遍納班群山之前,他們中有不少就已經存在了。”

“他們會死。”愛因司凱迪說,“我知道。”

“他們很可怕。”艾索恩說著,寬闊的肩膀顫抖起來,“現在我才知道,被關在艾弗沙時,從北方來的那些東西就是北鬼。他們連影子都是冷的——像從休爾海姆,即死地吹來的風。”

“等一等。”約書亞說,“你剛剛提醒了我。艾索恩,記得你說過,你們被抓起來時,有些人飽受折磨。”

“對。我永遠都記得。”

“誰動的手?”

“黑瑞摩加人,那些住在風暴之矛陰影里的人。他們是考德克的司卡利的盟友——當然,我想我告訴你了,約書亞王子,我相信司卡利的人并沒得到他們當初想要的東西。到最后,他們跟我們這些囚犯一樣,被嚇破了膽。”

“果然,是黑瑞摩加人折磨你們。那北鬼呢?”

艾索恩想了一會兒,寬臉膛上一副沉思的表情。“沒有……”他慢慢地說,“我相信北鬼沒折磨過囚犯。他們在艾弗沙來來回回,只是些斗篷兜帽下的黑影,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當然我們也沒多少機會見到他們,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么說,”約書亞道,“北鬼對折磨人類不怎么感興趣。”

“這對他們沒啥影響啊。”愛因司凱迪低聲吼道,“而且,奈格利蒙的事證明,他們對我們算不上友愛。”

“但我總覺得,他們不會為了找樂子,就跟我們穿過整個阿德席特森林。”王子皺起眉頭,思索著,“而我實在想不出,我們這么一支零散的小隊,他們又有什么好怕的?那他們到底想干什么呢?”

“把我們關起來。”淘兒按摩著自己酸痛的腿,粗聲回答道。除了桑弗戈,這一整天的跋涉對他來說最為艱難。“讓我們為他們跳舞取樂。”

“安靜,老頭。”愛因司凱迪喝道。

“別這么說他。”艾索恩嚴厲地瞪了愛因司凱迪一眼——這地方太黑,要看清他的眼神還真不容易。

“我倒覺得淘兒說得有理。”史坦異用他那平靜而帶歉意的口吻說。

“什么意思?”約書亞問。

文書官清清嗓子。“這說法聽起來還挺像回事。”他說,“……不是說他們想要我們跳舞,我的意思是,”他試著擠出一絲微笑。“把我們關起來那句。他們可能想活捉我們。”

戴奧諾斯精神一振。“我覺得史坦異說得對!能動手時,他們卻沒殺我們,可能是希望我們活著。”

“或者,希望我們當中某些人活著。”約書亞謹慎地說,“也許這就是他們要利用那個可憐矛兵的尸體的原因——混入我們中間,再弄走一兩個人。”

“不對。”戴奧諾斯的興奮突然消退了,“他們有機會時,為什么沒有圍攻我們?我早先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卻始終得不出答案。”

“如果他們想……抓住我們當中的一個,”史坦異說,“也許是怕那人會在圍攻中死掉。”

“如果是這樣,”桂棠公爵夫人說,“那他們想要的肯定不是我。我幾乎派不上任何用場,連自救都難。他們想要的肯定是約書亞王子。”她在胸口做了個圣樹標記。

“當然。”艾索恩用強壯的手臂攬住母親的肩膀,“埃利加派他們來抓約書亞。殿下,他希望你活著。”

約書亞看起來十分不安。“也許吧。那他們為什么會朝我們射箭呢?”他指向桑弗戈躺著的位置,渥莎娃正托起琴師的頭,喂他水喝,“事實上,只要我們一直移動,他們更有可能誤傷真正的目標。”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眾人不安地干坐良久,聽著潮濕夜晚的響聲。

“等會兒。”戴奧諾斯說,“我們被自己搞糊涂了。我們是什么時候被他們攻擊的?”

“那天夜里,那個……那個年輕的矛兵來到營火旁。然后,第二天凌晨……”艾索恩說。

“那時有人受傷了嗎?”

“沒有。”艾索恩回想,“逃過一劫算我們走運,很多箭只差分毫。”

“有支箭射掉了我的帽子。”淘兒不滿地抗議說,“我最好的帽子!沒了!”

“可惜不是你最好的腦袋。”愛因司凱迪譏諷道。

“但北鬼是非常優秀的射手。”戴奧諾斯不理會瑞摩加人和老弄臣,繼續說道,“后來有人被射中,又是什么時候?”

“昨天啊!”艾索恩搖著頭說,“你應該知道的。甘沃德死了,桑弗戈受了重傷。”

“可甘沃德沒中箭。”

所有人都扭頭看向約書亞。王子的聲音突然又充滿了力量,讓戴奧諾斯的背脊一陣震顫。

“甘沃德是摔死的。”王子說,“除他以外,我們所有同伴都死于掘地怪之手。戴奧諾斯說得對!北鬼追了我們三天——整整三天——還發動好幾次攻擊。但桑弗戈是唯一一個被射中的。”

王子站起來,他的面目在火光中模糊不清,但其他人能聽到他踱步的聲音。“可為什么呢?為什么他們要浪費箭矢?我們目前的行動讓他們驚慌。目前的行動……”他停下了腳步,“或目前的方向……”

“約書亞王子,您在說什么?”艾索恩問道。

“我們正轉向東邊——森林腹地。”

“對!”戴奧諾斯回想,附和道,“自從我們離開奈格利蒙、走下長階,就一直往南去。我們剛試著轉向東,往森林里走,琴師就被射中,甘沃德也死了。于是我們又退回山上,繼續沿阿德席特邊緣往南走。”

“我們被牽著鼻子走。”約書亞慢慢地說,“像無知的牲畜。”

“因為我們在嘗試會讓他們擔憂的事。”戴奧諾斯指出,“他們不想讓我們往東走。”

“但我們還不知道為什么。”艾索恩說,“引我們被活捉?”

“更可能引去殺掉。”愛因司凱迪說,“他們希望在家里動刀,大殺一番,所以邀我們做客。”

約書亞坐下時,露出一抹真正的微笑,瞬間,他的牙齒反射著火焰的閃光。

“我決定——”他說,“拒絕他們的邀請。”

黎明前一兩個小時,史坦異神父來到戴奧諾斯身旁,搖搖他。戴奧諾斯早就聽到文書官在黑暗中往這邊爬來,但對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還是把他嚇了一跳。

“是我,戴奧諾斯大人。”史坦異急忙說,“輪到我守夜了。”

“沒必要。反正我也睡不著。”

“那好吧,也許我們可以……可以一起守夜,如果我說話不會煩到你的話。”

戴奧諾斯默默地笑了。“不會,神父。而且你不用叫我‘大人’。能有一個小時冷靜冷靜也不錯——最近我們很少有這樣的時間。”

“太好了,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崗。”史坦異說,“我眼神不大好,你知道的——而且我只剩一只眼睛了。”他訕訕笑道,“沒有比眼睜睜看著心愛的書一天天變模糊更可怕的事了。”

“沒有更可怕的了?”戴奧諾斯溫和地反問道。

“沒有。”史坦異的語氣異常堅決,“哦,不是說我不怕別的事,但是嘛,說到死亡——好吧,要是上天覺得時候到了,自然會帶我走。可余生一片黑暗,不能完成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閱讀著作的話……”文書官突然停下,尷尬不已。“對不起,戴奧諾斯,我是在胡言亂語。都這個時候了。要是在奈格利蒙,這時我經常還醒著,就在太陽升起之前……”牧師又一次停下。兩人都在靜靜懷念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地方。

“史坦異,等我們安全以后,”戴奧諾斯突然說,“要是你不能閱讀,我來讀給你聽。我的眼睛和腦子都不如你好使,但我跟驢子一樣倔強。只要勤加練習,我可以讀給你聽。”

文書官嘆了口氣,沉默下來。“那真是太好了。”又過了會兒他才說,“可等我們平安了,約書亞坐上奧斯坦·亞德的至高王座,你就得處理更多更重要的事務——遠比為一個老書蟲讀書重要得多。”

“不,不會的,我覺得不會。”

他們坐了很久,靜靜地聽著風聲。

“所以我們今天……要往東走?”史坦異問道。

“沒錯。而我覺得北鬼不會喜歡我們的計劃。我擔心會有更多人受傷,甚至死去。但我們必須用雙手抓緊命運。約書亞王子認清了這一點,感謝上帝。”

史坦異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我覺得……這么說很奇怪,不過……”他停了下來。

“什么?”

“也許他們想抓的不是約書亞。也許……是我。”

“史坦異神父!”戴奧諾斯大吃一驚,“為什么這么想?”

牧師羞愧地垂下頭。“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但我必須說出來。你想啊,我研讀了莫吉納的手稿,還將三把劍的事告訴給你們——手稿就在這兒。”他拍拍鼓鼓囊囊的袍袋,“我和亞拿嘉一起調查研究,試圖挖出芬吉爾的寶劍米奈亞的去向。現在他死了——好吧,我不是想宣揚自己的重要性,可是……”在模糊的光線中,隱約可以看到他拿出一個掛在鏈子上的小東西。“他把他的卷軸給了我,他隸屬的聯盟的徽記。也許這讓我比其他人更具危險性。如果我投降,他們會不會放你們走?”

戴奧諾斯大笑起來。“神父,如果他們希望你活著,那你的存在就是我們的幸運,否則我們早像鴿子一樣被殺掉煮熟了。你可不能送上門去。”

史坦異一臉猶疑。“戴奧諾斯,如果你這么說……”

“是實話。更別提你的智慧比其他東西更重要了——除了王子以外。”

文書官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謝謝你。”

“應該的。”戴奧諾斯說,但他感到自己的語氣有些發酸,“要撐過明天,我們需要的不只是智慧,還要有好運氣。”

跟文書官一起又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戴奧諾斯想找個更舒服的位置,在黎明前小睡一會兒,于是他推了推史坦異。神父的腦袋已經垂到了胸前。

“神父,你還能守夜吧?”

“嗯……哦!可以,戴奧諾斯大人。”牧師用力點頭,證明自己一直都在保持警戒,“當然。你去睡吧。”

“神父,太陽馬上就要升起來了。”

“沒錯。”史坦異微笑著回答。

戴奧諾斯沒走多遠,在一截倒下的樹干旁歇下。凜冽的風在林地間穿梭,像要捕捉溫暖的軀體。戴奧諾斯將斗篷緊緊裹在身上,想躺得舒服些。但在寒冷中輾轉反側良久,他發現自己很難睡著,只得無奈地輕聲嘟囔,站起來,小心翼翼免得吵醒旁邊睡著的人,扣上劍帶,又往史坦異神父放哨的位置走去。

“是我,神父。”他從樹叢間走回那片小空地,輕聲喚道。突然,他停下腳步,驚愕失色。一張嚇人的蒼白臉龐正盯著自己,黑眼睛瞇了起來。史坦異已落到那黑衣敵人手中,不知睡著了還是失去了知覺,脖子旁還抵著一把荊棘般的烏木利刃。

戴奧諾斯沖上前去,赫然發現夜色中還有兩張眼睛細長、面無血色的臉,他喊出了他們的舊名。“白狐!”他叫道,“北鬼!有敵襲!”

他一邊吼叫,一邊揮舞手臂擊打那只白皮膚的怪物。連同文書官一起,他們摔倒了。戴奧諾斯手忙腳亂,眼前亂成一團。那怪物向他伸出手,臂膀雖細卻擁有強大的力量。它手掌張開,抓住他的臉往后推,想讓他的脖子暴露出來。戴奧諾斯舉起拳頭,砸在什么堅硬的東西上,像是骨頭,對方發出痛苦的嘶叫。這時,四圍林間傳來枝條碎裂聲和喊叫聲。他迷迷糊糊地想,這表示有更多敵人,還是他的朋友們終于醒來了?

劍!他心想,我的劍呢?

劍卡在鞘中,被皮帶纏住了。月光似乎突然光耀明亮起來。那張慘白的臉再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嘴唇咧開,露出的牙齒仿佛水中的硬幣。注視他的那對眼睛像海石一般,冰冷非人。戴奧諾斯摸索自己的匕首。北鬼則松開一只暗淡的白手,只用單手繼續扼住他的咽喉。

他有刀!奇怪的是,戴奧諾斯只覺自己仿佛漂浮在寬闊的河上,身子被緩慢又強勁的潮流托著,腦袋里慌亂的念頭像草蠅般亂轉。我真該死,竟忘了他有刀!

下一個長得仿佛永恒的瞬間,他瞟了眼北鬼細長、奇異的臉,那蛛網般的白發垂過眉毛,薄薄的嘴唇挨著紅色的牙床。戴奧諾斯的腦袋猛地往前一撞,前額狠狠砸在那張白森森的臉上。沒等第一下沖擊傳來,他又甩頭撞了一次。巨大的陰影在他腦海中擴散,尖叫和風號逐漸消退成柔和的嗡嗡聲,月亮依然緊緊附在黑幕上。

他終于清醒過來,下意識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不停揮舞雙臂的愛因司凱迪,他好像正朝自己游來,戰斧舞出閃爍的軌跡。瑞摩加人嘴巴張開,好像在大叫,但戴奧諾斯聽不到任何聲音。約書亞緊跟其后。這兩個同伴正與另外一對模糊的人影奮力交戰,利刃飛旋閃耀,映著月光,撕碎了黑暗。戴奧諾斯想站起來幫他們,身子卻像被甩不掉的無形重物壓著一般。他一邊掙扎,一邊奇怪自己的力氣怎么會消失。最后,壓力消失了,他暴露在凜冽的風中。

約書亞和愛因司凱迪還在眼前晃動,他們的臉在夜色里仿佛奇怪的面具。又有其他兩腿直立的影子從黑糊糊的林間冒出,但戴奧諾斯分不清他們是敵是友。他的視線被什么東西遮住了——眼睛里有東西,很痛。他疑惑地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臉。又黏又濕。他對著光伸出手指,是片黑糊糊的血漬。

潮濕的隧道穿過山體,點著火把的狹窄樓梯貫通其間,五百級苔蘚覆蓋的古老階梯一路蜿蜒,穿過絲塔·蜜洛的核心,從宿爾巍的大屋直通一個隱蔽的小碼頭。米蕊茉猜測,當農民失去控制,轉身向特權階級索取個人利益時,這條隧道肯定幫過許多從前的貴族,讓他們趁夜逃出富麗堂皇的住所。

在倫蒂和另外幾名板著臉的仆從的監視之下,米蕊茉和柯扎哈走完這段累人的路,站上一塊石頭平臺,頭頂則是突出的懸崖。色如板巖的水面在他們腳下伸展,仿佛一張凌亂的地毯,而這張地毯的頂端,有條起伏不定的小船。

不多時,四個水手打扮的壯漢抬著宿爾巍蓋著幕簾的精致轎子,從蜿蜒的懸崖小徑下來了。老伯爵披著沉重的斗篷,系著圍巾,抵御霧氣彌漫的寒冷夜晚。米蕊茉覺得,灰黃的暮色讓他看起來十分蒼老。

“好啦。”他揮手示意,讓轎夫將他放落到石頭平臺上,“我們共度的時光就要結束了。”他悲傷地笑了笑。“我很后悔就這樣讓你離開——令尊埃利加在奈格利蒙取得大捷,他肯定會為你的平安返還付出更高價碼。”他搖搖頭,咳了一聲,“但我是注重榮譽之人,尚未付清的債務就像甩不掉的鬼魂,我們珀都因人經常這么講。等你見到我朋友,替我打聲招呼,向他致意。”

“你還沒說你‘朋友’是什么人。”米蕊茉固執地說,“我們要被送去見誰?”

宿爾巍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如果他想讓你們知道他的名諱,到時自然會告訴你們。”

“你就讓我們乘這種isgbahta穿過無邊的大海去納班?”柯扎哈吼道,“——這種小漁船?”

“不過一石大概人手丟出一塊石頭的距離。之遙而已。”伯爵說,“而且倫蒂和阿雷斯波會一起去,保護你們免受淇爾巴之類的傷害。”他揮了揮顫抖的手,向那兩名仆人示意。倫蒂慢慢嚼著什么東西。“你以為我會讓你們兩個自己走?”宿爾巍微笑著,“那我怎么能保證你會到我朋友那里,把這筆賬給清了呢?”

他揮手示意仆從抬起轎子。米蕊茉和柯扎哈被趕進搖晃的小船,肩并肩擠在狹窄的船頭。

“米蕊茉、派德瑞克,別覺得我對你們不好,拜托了。”被仆從奮力扛上滑溜溜的階梯時,宿爾巍回頭大聲說,“我的小島必須保持微妙的平衡,非常微妙的平衡。有時,我不得不做出看似冷酷的決定。”說完,他拉上面前的簾子。

被宿爾巍稱為阿雷斯波的人解開繩子,倫蒂撐槳,將小木船推離碼頭。隨著他們慢慢漂離碼頭燈光,米蕊茉覺得心也沉了下去。他們要去納班,但對她來說,那地方已經沒剩下幾分希望了。而柯扎哈,她唯一的盟友,從重聚開始就一直陰沉著臉——對了,宿爾巍叫他什么來著?她之前好像在哪兒聽過?她要被送到宿爾巍伯爵的陌生朋友那里,像是一場奇怪的人質交易。而所有人,從本地的貴族到只會哼歌的農民,似乎都比她本人更了解自己。事情還能糟到什么地步?

米蕊茉悲傷、沮喪地嘆了口氣。

倫蒂坐在她對面,一下子緊張起來。“別亂動。”他咆哮起來,“我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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