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面具與陰影
- 回憶,悲傷與荊棘(卷二):訣別石
- (美)泰德·威廉姆斯
- 13495字
- 2019-11-27 17:06:11
火焰噼啪爆裂,立刻將飄落的雪花蒸發于無形。周圍林木還抹著斑駁的橘色,但營火已快燒成余燼。在脆弱的火光屏障之外,霧氣、寒冷與黑暗耐心地潛伏著。
戴奧諾斯雙手挨近火焰,盡量不去理會周遭阿德席特森林散發的生命活力。糾結的枝丫模糊了頭頂的星空,冷風吹個不停,樹干被霧氣籠罩,影影綽綽。約書亞坐在他對面,沒有留意篝火,卻死盯著不友好的黑暗。王子的臉被火光映紅,像張扭曲而無聲的怪臉。戴奧諾斯一心系在王子身上,但如今,他那模樣實在讓人看不下去。他只好轉開臉,揉搓冰冷的手指,仿佛這樣就能捏碎所有痛苦——他的、他領主的,還有那群悲慘的可憐人的。
旁邊傳來呻吟聲,但戴奧諾斯沒抬頭。這群人中有不少正在受苦,而有一些——一個小女仆的脖子傷得很重,衛隊長的部下赫爾費被骯臟的怪物咬穿了腸子——他懷疑熬不過今晚了。
逃離了被摧毀的奈格利蒙城堡,約書亞等人的艱難處境依然沒有結束。王子一行人蹣跚沖下最后一段長階,結果又遭襲擊。那里距阿德席特森林外圍不過幾碼,周圍的地面突然起伏不定,風暴令夜晚提前來到,哭號聲響徹夜空。
到處都是掘地怪——或者叫貝肯。年輕的艾索恩一邊歇斯底里地叫著這個名字,一邊朝兩邊揮劍亂砍。雖然滿心恐懼,公爵之子依然消滅了不少敵人,但掘地怪的尖牙和粗制匕首也在艾索恩身上留下十多道劃傷。這一點也很讓人擔心:在森林里,再小的傷都有可能潰爛化膿。
戴奧諾斯不安地回想著:那些小怪物也曾像老鼠一般攀上他的手臂。極度驚恐中,為了擺脫那些東西,他差點連自己的手都砍下來。即使現在,只要一回憶,他還是輾轉難安,只能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指。
約書亞的殘部好歹算是脫出重圍,甚至敢在森林里生火造飯了。真是奇怪,這座令人生畏的樹林如今竟像在提供庇護。那些掘地怪數目眾多,難以殺退,如今卻沒追上來。
難道這森林真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們?戴奧諾斯心想。或者這里住著什么東西,比它們還可怕?
逃跑中,他們已經拋下了五具不成人形的尸體。王子殘余的手下不過一打左右——包括裹著斗篷縮在篝火旁的赫爾費。他只剩一口氣,看樣子又要減員了。
渥莎娃夫人從赫爾費鬼魂般蒼白的臉上擦去血絲。她那冷漠又煩亂的神情,戴奧諾斯曾在一個瘋子臉上見過。那人坐在奈格利蒙鎮的大街上,不停地將水在兩個碗里倒來倒去,一滴不灑,一弄就是幾個小時。戴奧諾斯很清楚,照顧瀕死之人毫無意義,而這一點,從渥莎娃的黑眼睛里也看得出來。
與其他憔悴的同伴相比,約書亞王子并沒對渥莎娃表現出額外的重視。她也跟別的幸存者一樣,既驚恐又疲倦,同時更因王子的冷漠而氣得發瘋。約書亞與渥莎娃的關系就像狂風暴雨,戴奧諾斯見識已久,但他一直說不清自己對此是個什么態度。有時,他將那色雷辛女人看成麻煩,覺得她會妨礙王子履行職責;但有時,他又覺得渥莎娃很可憐,她的一片真情往往讓她失去耐心。約書亞過于謹慎和敏感,即便在心情最好時也難免憂郁多愁。戴奧諾斯猜測,對一個女人來說,王子應該是個很難去愛、很難共同生活的人。
老弄臣淘兒和琴師桑弗戈沒精打采地坐在附近閑聊。弄臣的酒囊平攤在地上,酒水已所剩不多,每個人都眼巴巴地望著,淘兒卻幾大口將酒喝干,惹得好幾聲尖酸的抱怨。淘兒怒沖沖地瞪圓了濕黏的雙眼,骨碌一聲將酒咽下,活像一只警告入侵者的老公雞。
這會兒還能積極行動的只有艾奎納之妻桂棠公爵夫人,以及奈格利蒙的文書官史坦異神父。桂棠撕開厚重錦裙的前后擺,將布片重新縫合,讓它看起來像條馬褲,好方便在阿德席特的灌木叢中穿行。史坦異發覺這主意不錯,也拿起戴奧諾斯的鈍匕首,割開自己的灰袍前襟。
瑞摩加人愛因司凱迪垂頭喪氣地坐在史坦異神父旁邊。火光下,他們中間橫亙著一道沉默的黑暗。至于那個小女仆的名字,戴奧諾斯已經記不起來了。她跟眾人一起逃出來,上下長階的一路都在靜靜地掉眼淚。
她正哭著,掘地怪突然就出現了。它們撲向她的喉嚨,仿佛獵犬襲擊野豬,雖然很快就被利刃阻止,但她依然受了傷。現在小女仆不哭了,她很安靜,生命卻岌岌可危。
一陣恐懼涌上戴奧諾斯心頭。慈悲的烏瑟斯啊,他們到底做了什么,竟遭到如此可怕的厄運。他們犯下什么不可饒恕的罪孽,非得經歷奈格利蒙的慘劇。
他自我克制,免得恐懼外露,然后轉頭四下看去。幸好沒人注意他,感謝烏瑟斯,沒人發現他那丟臉的畏懼。畢竟,這種時候更不該露怯。戴奧諾斯是名騎士。他一直很驕傲,因為王子曾按住他的頭頂,宣告他的光榮使命。但他寧愿真刀真槍與同是人類的敵軍作戰,也不愿面對厲聲號叫的矮小掘地怪,或面目像石頭一樣慘白、摧毀了約書亞城堡的北鬼。人類怎能同孩童妖怪故事里的怪物作戰呢?
一定是審判日終于來臨了。這是唯一的解釋。敵人確實是活物——會流血,也會死,傳說中的魔鬼是不是也這樣?——毫無疑問,它們是黑暗的軍團。末日真的來臨了。
奇怪的是,這個念頭反而讓戴奧諾斯的心里安穩了些。說到底,一名騎士真正的使命,不就是保護領主與土地、與有形無形的敵人作戰嗎?在戴奧諾斯宣誓之前,牧師不也是這么說的嗎?他強壓住自己的恐懼,轉回到正確的思路上。他一直為自己平靜的面容、穩重的情緒而驕傲,單憑這一個理由,他就能無所畏懼地侍奉于王子左右。沒有了他,約書亞又該怎么領導其他人呢?
想到約書亞,戴奧諾斯不由得偷瞟過去,但只一眼,憂慮便又涌了上來。看上去,王子慣常保持的耐心面具已然碎裂,被無法承受的重擔壓壞。在部下的注視中,王子將目光投向遙遠的黑暗,雙唇無聲地嚅動,專注而痛苦地皺著眉頭。
越來越看不下去了。“約書亞王子?”戴奧諾斯輕聲喚道。王子停下無聲的話語,但沒看向年輕的騎士。戴奧諾斯又叫一聲:“約書亞?”
“怎么了,戴奧諾斯?”他終于回答了。
“殿下。”騎士開口,卻發現不知該說什么,“王子,我的殿下啊……”
戴奧諾斯咬著下唇,只盼話語能從疲倦的思緒中自動浮現。這時,約書亞突然俯身向前,目光越過被火光映紅的森林壁障,死盯著黑暗深處。不久前,他們還在那兒漫無目的地游蕩呢。
“怎么了?”戴奧諾斯警覺地問。在他身后打瞌睡的艾索恩被朋友的聲音驚醒,語無倫次地叫嚷起來。戴奧諾斯手忙腳亂地摸索佩劍,將劍從鞘里抽出,半站起身。
“安靜。”約書亞舉起手臂。
一陣緊張又驚慌的氣氛傳遍整個營地。漫長的幾秒鐘沉默過后,其他人也聽到了:就在火光范圍外,有什么東西正笨拙地穿過灌木叢而來。
“那些怪物?”渥莎娃提高嗓音,從耳語變成顫抖的哭腔。約書亞轉過身,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推了她一下。
“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靜!”
樹枝斷裂的響聲越來越近。艾索恩和士兵們都站起身,雙手不安地攥緊劍柄。還有些人在靜靜地抹淚祈禱。
約書亞哼了一聲。“森林野獸不會發出這么大的響聲……”他幾乎無法掩飾緊張的情緒,南黛兒業已出鞘,“是兩條腿走路的……”
“救命……”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此時,夜更深了,濃重的黑暗覆蓋在他們身上,稀薄的營火也暗淡下來。
過了一會兒,那東西終于穿過樹林,走到近前。火光映照到它臉上,它抬起手臂擋住眼睛。
“上帝救救我們,上帝救救我們啊!”淘兒嘶叫起來。
“看,是個人!”艾索恩喘著氣,“安東啊,他渾身是血!”
受傷的男人朝篝火方向跌跌撞撞邁出兩步,顫抖著跪倒在地。他臉上全是干涸的黑血,雙眼無神,直直望向嚇呆的人群。
“救命。”他又呻吟一聲,話語緩慢含混,幾乎分辨不出那是西領語。
“夫人,這都是什么事啊?”淘兒嘆道。老弄臣像孩子一樣,拉了拉桂棠公爵夫人的袖子。“告訴我,我們到底受到了什么詛咒啊?”
“我好像認識這人!”戴奧諾斯喘著粗氣說。冰凍般的恐懼消退了,他走過去,抓住那個顫抖的人的手臂,將他拉近營火。來人衣衫襤褸,鎖甲破爛,只剩扭曲的環鎖還懸在脖頸周圍的黑皮革上。“是跟我們一起的矛兵守衛。”戴奧諾斯告訴約書亞,“就是我們去見你哥哥時,守在帳篷門口那個。”
王子慢慢點頭。這一瞬間,他目光堅決,神情深不可測。“歐斯泰……”約書亞喃喃道,“是叫這個名字吧?”王子久久瞪視渾身是血的年輕人,終于,淚水涌上眼眶,他將頭別開了。
“來,你這不幸的可憐人,來……”史坦異神父遞過水囊。他們剩下的水不比酒多多少,但沒人出言反對。清水灌進歐斯泰張開的嘴巴,滿溢出來,淌過下巴。看來他連水都咽不下去。
“那些……掘地怪弄傷了他。”戴奧諾斯說,“在奈格利蒙,我見到它們逮住了他。”他能感到矛兵的肩膀隨著呼吸在自己掌下顫動。“安東啊,他受了多少苦啊。”
歐斯泰轉向他,二人四目相對。光線如此微弱,但那對泛著黃光的眼睛清晰可見,黑乎乎的臉上又咧開大嘴。“救……”話語慢得令人痛苦,字字沉重,像從喉嚨深處硬爬到口中,又顫抖著強擠出來一樣,“我……受傷了。”他喘著氣說:“疼!”
“圣樹啊,我們還能為他做些什么?”艾索恩喃喃道,“我們也都受傷了。”
歐斯泰的嘴張得更大了,瞪著無神的雙眼。
“我們可以幫他包扎傷口。”艾索恩的母親桂棠恢復了冷靜,“先給他弄件斗篷。如果他明早還活著,到時再想辦法。”
約書亞轉過頭,又看了一眼年輕的矛兵。“公爵夫人的話一向很對。史坦異神父,你看能不能找件斗篷。也許可以讓一兩個傷不重的人脫下……”
“不!”愛因司凱迪低吼,“我不喜歡這主意!”
話畢,人群一陣沉默。
“你們應該不會吝惜……”戴奧諾斯剛開口,卻見愛因司凱迪猛然躍起,一把抓住喘息不止的歐斯泰的肩膀,將其按倒在地。愛因司凱迪瞇眼看著年輕矛手的胸口。不知何時,大胡子瑞摩加人的長匕首已經插到歐斯泰血淋淋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仿佛微笑的裂口。
“愛因司凱迪!”約書亞的臉變得慘白,“你發什么瘋?”
瑞摩加人扭過頭,胡子拉碴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甭管你們以前在哪兒見過他!這不是真人!”
戴奧諾斯朝愛因司凱迪伸出手,指尖卻被瑞摩加人呼嘯的刀鋒險險掠過,只好迅速縮了回來。
“傻子!看吶!”愛因司凱迪用刀柄指向火堆。
歐斯泰的赤腳橫在篝火邊緣的余燼中,血肉正在燃燒,已經發黑冒煙,但被愛因司凱迪壓住的矛兵卻平靜地躺在地上,肺部硬擠出的呼吸沙沙作響。一時間,周圍安靜下來。令人骨寒的窒息霧氣彌漫在空地上。這一刻怪異又可怕,仿佛醒不來的噩夢。盡管逃離了奈格利蒙,但他們是不是又走進一片沒有出路的瘋狂之地?
“也許因為他的傷……”艾索恩說。
“白癡!他被火燒都沒感覺。”愛因司凱迪咆哮道,“脖子上還開個這么大的口子,任誰都得死。看!仔細看!”他用力壓低歐斯泰的腦袋,好讓周圍人看清楚:這道傷口扭曲不平,從下巴一頭一直裂到另一頭。史坦異神父湊過去,倒抽一口冷氣,趕忙轉開頭。
“誰還敢說他不是鬼……”瑞摩加人還想說下去,身下的矛兵卻突然劇烈掙扎,差點把他掀翻在地。“按住他!”愛因司凱迪大吼,竭力將自己的臉挪遠,避開正瘋狂地左右搖晃腦袋、還不停咔咔作響咬合牙齒的歐斯泰。
戴奧諾斯上前俯身,壓住一條細瘦的手臂,他感覺它像石頭一樣冷硬,同時又靈活得可怕。艾索恩、史坦異和約書亞也趕過來,奮力按住扭動撲打的矛兵。周圍充斥著驚慌失措的咒罵聲。桑弗戈也撲上前,雙臂緊緊抱住最后一條不受控制的腿,那人的身子終于不動了。戴奧諾斯仍然能感覺到那人皮膚下的肌肉一緊一松,正蓄勢準備再次掙扎。矛兵白癡似的大張著嘴,嘶嘶地喘息。
歐斯泰伸長脖子,揚起腦袋,轉動黑乎乎的臉,依次看向所有人。他瞪大的雙眼竟在一瞬間發黑下陷。片刻后,空洞的眼窩中躥起搖晃的緋紅火焰,掙扎般的呼吸也停了下來。有人尖叫起來,但細細的聲音很快消失在令人窒息的靜謐中。
矛兵說話時,仿佛有只陰冷黏濕的巨手從天而降,硬生生將整個營地囊括在內。
“好吧。”它的語氣已完全不像人類的語氣,冰冷扭曲、空蕩回響的聲音仿佛黑暗中的狂風,“本來很簡單的事……但現在,你們已經拒絕了睡夢中的速死。”
戴奧諾斯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落入陷阱的兔子,幾欲撞出胸腔。他按住曾是歐斯泰·芬福泰之子的那個東西,感到力量不斷從指尖流失。而另一方面,襤褸衣衫下的身體雖然冷得仿佛墓石,卻因強大的力量而不停顫動。
“你是什么東西?!”約書亞努力穩住聲音,“你把那可憐人怎么樣了?”
那東西咯咯笑了,笑聲透出愉悅,但充滿可怕的空虛。“我沒傷害這個生靈。它早已斃命,至少早沒救了——在你那片廢墟上找個死人一點兒都不難,殘垣王子。”
有人的指甲掐進戴奧諾斯的皮膚,但那張殘缺的臉龐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就像黑暗長廊盡頭閃爍的燭光。
“你是誰?”約書亞質問。
“我是如今掌管你城堡的一員……也將掌管你最終的死亡。”那東西惡毒又莊重地回答,“我無須回答凡人的任何問題。要不是那個大胡子眼光銳利,你們所有人,今晚都會被靜靜地割斷喉嚨,省卻大家不少麻煩和時間。無論逃到何時,無論逃往何處,你們的靈魂終將落入我們之手。屆時,我們也會親自操刀。我們是紅手,風暴之王的騎士——他是天下一切的主宰!”
隨著破裂喉嚨發出嘶嘶聲,那具軀體突然像合頁般自中間折起,用令人恐懼的力量掙扎起來,像條燒焦的蛇。戴奧諾斯覺得手在打滑。營火越燒越旺,火星四射,他聽到渥莎娃在近旁抽泣。整個夜空充斥著人們驚恐的哭叫。他滑倒了,同時,艾索恩也被甩到他身上。戴奧諾斯聽到,伙伴們恐懼的叫喊,連同自己歇斯底里祈禱的聲音,全都混成一片……
突然,掙扎撲打的力道變弱了。被壓住的身軀像條垂死的鰻魚,依然左右搖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總算停了下來。
“怎么……”戴奧諾斯終于擠出了這幾個字。
愛因司凱迪喘著粗氣,還是死死按著不再動彈的身軀,同時用手肘指向地面。歐斯泰的頭已被愛因司凱迪的利刀割斷,滾到一臂開外、火光幾乎照不到的地方。在眾人的注視下,死人張開雙唇,咆哮出聲,接著,深紅色的眼睛熄滅了,余下一對空洞。隨著最后一口氣,破裂的嘴里發出微弱的聲音。
“……沒人能活……北鬼會找到你們……沒人……”它安靜了下來。
“以大天使之名……”弄臣淘兒打破了沉默,沙啞的聲音里滿是驚惶。
約書亞顫抖地吸了口氣。“我們得為魔鬼的受害者舉行一場安東葬禮。”王子的聲音平穩堅定,顯然是經過一番努力才做到的。他轉頭看著渥莎娃,后者仍然雙目圓睜,震驚地大張著嘴。“然后我們必須盡快逃離這兒。他們還在追趕我們。”約書亞轉回來,盯著戴奧諾斯,二人四目相對,“一場安東葬禮。”他重復道。
“首先,”愛因司凱迪喘著氣說,鮮血從他臉上一道長長的傷口中泉涌而出,“讓我把手臂和腿也切下來。”說著,他舉起手斧。其他人紛紛背過臉去。
寒夜漸漸趨于寧靜。
兩個身穿披風、頭頂兜帽的人影蜷縮在右舷欄桿處。老吉爾吉斯踩著濕滑的甲板,慢慢朝他們走去。隨著他的接近,那兩人轉過身子,手卻沒從欄桿上松開。
“天殺的,這地獄吹來的鬼天氣!”船長在風吼聲中大叫,而戴兜帽的人影什么都沒說,“今晚又要有人掉進綠海給淇爾巴作伴去了。”老吉爾吉斯又吼一句。即便在船身發出的啪嗒和嘎吱聲中,他那濃厚的赫尼斯第喉音也能讓人聽得一清二楚。“這天氣會死人的,絕對沒錯。”
一個魁梧些的身影揭下兜帽,露出發紅的臉蛋,眼睛因雨點的猛烈抽打瞇縫起來。
“我們遇到危險了?”柯扎哈弟兄叫道。
吉爾吉斯大笑,棕色的臉膛皺了起來。這歡樂的聲音很快吹散在風中。“除非你們打算等會兒去游泳。我們已經離安全的安汜·派麗佩港口很近了。”
柯扎哈轉頭望去,暮色中是一片濃厚雨霧形成的渦流。“我們就快到了?”他叫著,又把頭轉回來。
船長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右舷船外一片黑乎乎的地方。“那片黑的,就是珀都因的大山——也有人叫它‘宿爾巍尖塔’。天色全黑之前,只要風別吹得太亂太狠,我們就能經過港口閘門。布雷赫詛咒這余汶月的怪天氣!”
柯扎哈矮小的同伴轉向灰蒙蒙的霧氣,瞟了眼陰影中的珀都因,低下頭。
“不管怎么說,神父,”老吉爾吉斯在惡劣的天氣中大叫,“我們今晚就進碼頭,停兩天。你們也差不多該走了,本來嘛,船錢就付到這兒。如果肯賞臉,你們也可以到碼頭邊跟我喝一杯——除非你們的信仰禁止喝酒。”船長假笑起來。所有經常出入酒館的人都知道,安東修士對烈酒一點都不陌生。
柯扎哈盯著鼓脹的船帆看了一會兒,將目光又轉回船長身上,不知為何,他眼里竟帶著一絲古怪的冷酷。不一會兒,圓臉擠出一絲笑容。“謝謝,船長,恕我不能接受。靠岸后,這孩子跟我會在船上多留一陣子。他身子不太舒服,我也不想催他。到修道院之前,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多數還是山路。”這時小個子伸出手,用力扯了扯柯扎哈的手臂,但修士沒理他。
吉爾吉斯聳聳肩,將不成形狀的布帽往下拉了拉。“你自己看著辦,神父。反正你付了錢也干了活兒——但我說句公道話,大部分活兒可是那小鬼干的。總之,在我們出發去柯冉禾之前,隨便你們留多久。”他轉過身,又揮了揮指節粗大的手掌,面朝滑溜溜的甲板叫道,“……如果小鬼不舒服,你應該帶他到甲板下休息!”
“我們只是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柯扎哈朝他回吼道,“大概明天一早就上岸!謝謝你啦,好船長!”
等老吉爾吉斯踩著重重的腳步,漸漸消失在雨霧中,柯扎哈的同伴才轉過頭,面對修士。
“我們干嗎要留在船上?”米蕊茉質問道,精致漂亮的臉蛋明顯露出憤怒,“我得下船!一個小時都浪費不起!”她的厚兜帽已被雨水浸透,漆黑的頭發一簇簇黏在前額上。
“噓,小姐,噓。”柯扎哈弟兄的微笑看起來真誠了些,“我們當然要走,一靠岸就走,你別擔心。”
米蕊茉很生氣。“那你為什么跟他說……”
“因為水手愛傳閑話,而且我敢打賭,沒人比我們的船長嗓門更大、閑話更多。圣穆爾法明鑒,咱們沒法叫他閉嘴。要是我們給他封口費,反而會讓他醉得更快,說得更多。但現在嘛,要是有人打聽我們的消息,他們會以為我們還將在船上待一段時間。說不定他們還會在附近監視我們,直到船再次出發,回赫尼斯第為止。而那時,我們早已悄悄登上安汜·派麗佩了。”說著,柯扎哈舌頭一卷,發出滿意的咔噠聲。
“哦。”米蕊茉靜靜思考片刻。她又一次低估了修士。自從吉爾吉斯的船在艾本河口靠岸,柯扎哈就一直保持清醒狀態。由于一路上他好幾次病得不輕,如今那張圓臉上又出現了機敏的神色,倒給了人一些小小的驚喜。米蕊茉又一次感到好奇,柯扎哈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她能肯定,這種想法不會是最后一次出現。
“對不起。”最后她說,“這主意挺好的。你真覺得有人在找我們?”
“小姐,我們不這么做就太蠢了。”修士拉起她的手臂,兩人一起朝甲板下的小房間走去。
她終于看到珀都因了。它就仿佛一艘大船,從這脆弱的小船前、從洶涌的水面驟然冒起。剛開始,它只是船頭前一塊深黑的陰影,接著,仿佛最后一塊朦朧的霧簾被揭開,它的身軀在頭頂森然挺立,真像一艘巨船的船首。
夜色中,上千點光斑透過霧氣閃爍不停,像螢火蟲一樣微小,龐然巨礁在它們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隨著吉爾吉斯的貨船滑入港口水道,島嶼在他們面前越升越高。島脊仿佛黑暗中的楔形山峰,高高突起,幾乎完全填滿霧氣籠罩的天空。
柯扎哈選擇留在甲板下,米蕊茉對這安排很滿意。她站在欄桿旁,聽水手們在燈光下一邊收帆一邊又叫又笑,還唱起亂七八糟的歌,最后以唐突的咒罵和更響亮的笑聲收尾。在港口建筑群的庇護下,風減弱了不少。
米蕊茉感到一陣暖意從脊背一直攀上脖子,不必多想,她立刻明白了這代表什么意思:她很開心。她自由了,能到自己選擇的地方去了。她甚至不記得上一次有這感覺是什么時候。
算起來,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沒再踏上過珀都因的土地。但在某種程度上,現在的感覺依然像是回家。幼時,母親海黎莎前往納班探望公爵夫人娜莎蘭塔阿姨,曾帶著米蕊茉順道來過這兒。她們在安汜·派麗佩禮節性地拜訪過宿爾巍伯爵。米蕊茉幾乎記不起當時的事,那會兒她的年紀實在太小,只記得一個慈祥的老人給過她一個柑橘,還有花園的墻很高,小徑鋪著磚塊。母親和其他大人一起飲酒笑談,她則追著一只漂亮的長尾鳥兒到處跑。
她確信,慈祥的老人肯定是伯爵,因為那時拜訪的花園一定屬于某個富有的人。花園經過精心照料,仿佛城堡庭院里一方小小的天堂。小徑旁的樹上開滿鮮花,銀色和金色的魚在池塘里游來游去……
這時,港口的風變大了,扯起她的斗篷。欄桿冰冷,她只好將手塞到胳膊下取暖。
拜訪過安汜·派麗佩之后不久,她母親便又踏上旅途,卻沒帶上她。約書亞叔叔帶著海黎莎去找米蕊茉的父親埃利加,那時他正在戰場上指揮軍隊。結果,那次旅行令約書亞重傷殘廢,海黎莎則再也沒能回來。因為悲慟,因為憤怒,埃利加簡直無法正視愛妻之死,他只能告訴小女兒,媽媽永遠地離去了。在當年童稚的心中,米蕊茉描繪出一幅景象——母親被關在某個花園的高墻里,那花園跟珀都因那座一樣美麗,讓海黎莎不忍離去,連看望對母親滿心思念的女兒都……
許許多多個夜晚,被侍女照料著躺下很久,小女兒都無法入眠。她凝視著黑暗,在心里編織出一幅幅畫面,想把母親從花團錦簇、小徑穿梭的牢獄里拯救出來……
從那時開始,便再沒有好事發生。母親死后,父親仿佛喝下了慢性毒藥,從內里開始變質,變成了石頭。
他在哪兒呢?至高王埃利加這會兒在做什么?
米蕊茉抬頭看著模糊的島丘,方才的欣喜像塊手帕,一下子就被強風吹跑了。即使是現在,她父親還在圍攻奈格利蒙,將可怕的怒氣發泄到約書亞的城墻上。艾奎納、老淘兒,他們所有人都在為性命拼搏,她卻在港口的燈光中漂流,滑過大海黑暗平穩的脊背,一路前行。
還有那個廚房小廝西蒙,一頭紅發,笨拙地向她示好,關心與困惑全都不加掩飾——一想起他,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陣酸楚。他和小矮怪去了荒無人煙的北方,也許永遠都回不來了。
她挺起身子。想起從前的旅伴,也提醒她正身負重任。她扮成一名修士的侍僧——還要假裝生病。她該到甲板下面去。船馬上就要靠岸了。
米蕊茉苦澀地笑了。太多太多的謊言。她終于逃離了父親的宮廷,卻還要繼續偽裝。就像在納班和麥爾芒德,她雖然心情陰郁,卻總要強裝歡樂。因為裝裝樣子,總比直面那些善意卻無從作答的問題要好。當時的父親刻意躲避自己,她假裝毫不在意,其實在暗中,她的心仿佛被一點一點啃噬凈盡。
上帝在哪兒?米蕊茉小時曾想過這個問題。當愛被漸漸磨得冷漠,關懷蛻化成責任,他在哪兒?當她的父親埃利加求天問地,她則躲在房外的陰影里屏息聆聽時,他又在哪兒?
也許他相信了我的謊言,她一邊踩著濕滑的木梯走下甲板,一邊苦澀地想道。也許他故意相信了那些話,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地去處理更重要的事了。
山坡上的城市燈火通明,戴面具的狂歡者在雨夜里喧鬧不息。這是安汜·派麗佩的仲夏節:即使季節紊亂,蜿蜒狹窄的街道上仍然擠滿尋歡作樂的人群。
米蕊茉后退一步,讓五六個人通過。這些人扮成猿猴,身上掛著叮當作響的鎖鏈,腳步蹣跚。看到她站在門前的陰影中,一個醉醺醺的演員轉過身,他的假胡子已被雨水澆得一塌糊涂。那猿猴裝扮的人頓了頓,似乎想跟她說話,結果只打了個響嗝。他歪歪扭扭的面具下露出一絲歉意的微笑,接著,又將傷感的目光轉到前方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去了。
等猿猴們走遠,柯扎哈突然從她身邊冒了出來。
“你去哪兒了?”她問,“你消失快一個小時了。”
“沒那么久,小姐,肯定沒有。”柯扎哈搖搖頭,“我剛剛在找對我們有幫助的東西。非常有幫助。”他四下張望一番。“啊,今晚是狂歡夜,對嗎?”
米蕊茉將柯扎哈拽回到路上。“你是完全不知道北方還在打仗、百姓生命垂危吧?”她責難道,“納班也快打起來了,而且納班就在海灣對面,你也不知道是吧?”
“當然不是,小姐。”柯扎哈一邊氣鼓鼓地說,一邊盡全力跟上她,“沒心沒肺的是珀都因人。每次戰爭爆發他們都很開心,因為他們不但能明哲保身,還能為勝敗雙方都提供補給——全轉為自己的利益。”他齜牙咧嘴地抹掉落到眼里的水滴。“現在,你的珀都因朋友也該有所行動了,好保護他們的利益。”
“好吧,這地方沒被攻擊,還真是不可思議。”公主不知道自己干嗎要為安汜·派麗佩的放逸而惱火,但她心里確實惱火。
“攻擊?把所有人取水的水源攪渾?”柯扎哈露出詫異的表情,“親愛的米蕊茉……原諒我,親愛的麥拉齊——我可得記牢了,等會兒人就多了,而你可不是籍籍無名啊——親愛的麥拉齊,天下這么大,你要學的還多得很呢。”他停了一會兒,等另一群奇裝異服的人晃過。這些人醉醺醺的,大聲爭論一首歌的歌詞。“你看,”修士指著他們的背影說,“那就是一個例子,證明你說的情況不會發生。你聽到他們的爭論沒?”
米蕊茉將兜帽拉低,擋住斜斜落下的雨絲。“聽到一點兒。”她回答,“可那跟你說的有什么關系?”
“爭論的內容無關緊要,重點是方式。他們都是珀都因本地人,可是呢——除非我的耳朵把海員的口音都聽錯了——他們卻在用西領語爭吵。”
“所以呢?”
“啊。”柯扎哈瞇起眼睛,像在點著燈籠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找什么東西似的,然后繼續說下去,“你我也在說西領語,但除了你們愛克蘭人,沒人會用西領語交談——甚至連愛克蘭的農民也不常說。艾弗沙的瑞摩加人說瑞摩加語,我們赫尼斯第人在柯冉禾和赫尼賽哈也說自己的語言。只有珀都因人采用了你祖父約翰王的通用語,對他們來說,如今它反而成了母語。”
米蕊茉在光亮的路中央停下,歡慶的人流在她周圍形成一個旋渦。成百上千盞油燈在屋頂化成一片虛幻的曙光。“我又累又餓,柯扎哈弟兄,聽不懂你想說什么。”
“很簡單。珀都因人之所以如此,因為他們擅長取悅于人——說得更明白點兒,他們很清楚風向,知道自己該往哪邊倒,因此總能得勢。要是我們赫尼斯第人驍勇善戰,珀都因商人和水手就會開始練習赫尼斯第語。納班人說過:‘如果國王想吃蘋果,珀都因就滿是果園。’如此順服的朋友和有用的同盟,任何國家都不會蠢到攻擊他們。”
“你是說,珀都因人連靈魂都可以出賣?”米蕊茉質問道,“他們只對強者效忠?”
柯扎哈微笑。“這話可充滿了偏見啊,我的小姐。不過總結得也算準確,就是這樣。”
“那他們跟……”她小心地四下張望,努力壓住憤怒,“……跟妓女有什么兩樣?”
修士飽經風霜的臉上投來冷漠疏遠的目光,微笑也變得不自然了。“不是每個人都能挺身而出成為英雄,公主。”他輕聲說,“有些人只想活著,他們會安撫自己的良心,屈服于不可抗拒之力。”
柯扎哈的意思簡單明了。米蕊茉一邊走一邊思考,卻不明白為何自己聽了會這么難過。
光用蜿蜒曲折形容安汜·派麗佩的卵石路還不夠貼切。沿山勢鑿出的石階先是往上,然后盤旋向下。道路重重疊疊,以奇怪的角度穿梭來回,就像籃子里的巨蛇。兩邊房屋肩并肩挨在一起,大部分窗戶緊閉,仿佛熟睡之人的眼睛,只有一小部分滲出光線和音樂。房屋隨傾斜的街道上升,每棟都貼著山坡險險而立,高處的樓層還會往窄路中央偏。饑餓和疲勞開始令米蕊茉頭暈眼花,她甚至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密密匝匝的阿德席特森林。
珀都因由以絲塔·蜜洛為中心的群山組成,坡線自島邊巖灘直接躥升,俯瞰恩莫庭海灣。珀都因島的輪廓就像一頭豬媽媽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小豬。除了山與山之間的鞍形區域,這里幾乎沒有平地,珀都因的村鎮全都附著在山體表面,仿佛鳥巢。海港城市安汜·派麗佩,還有宿爾巍伯爵的宅邸,也都立在名為港巖的海岬陡坡之上。在不少地方,安汜·派麗佩的居民甚至可以站在都城的環山街道,朝下方大道上的鄰居揮手示意。
“我得吃點東西。”米蕊茉終于說道,呼吸很是吃力。他們站在一條環形路的岔道上,目光能從兩座建筑間穿過,看到下方霧蒙蒙的海港的燈光。暗沉的月亮懸在陰云密布的天空,像是一片碎骨。
“我也打算歇一歇,麥拉齊。”柯扎哈喘著氣說。
“修道院有多遠啊?”
“這里沒有修道院。至少我們不會到什么修道院去。”
“可你跟船長說……哦。”米蕊茉搖搖頭,感覺到潮濕兜帽和斗篷的沉重,“我明白了。那好吧,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柯扎哈盯著月亮,輕輕地笑了。“去我們想去的地方,我的朋友。我記得街口有間小有名氣的酒館。必須承認,我確實把咱倆往這個方向帶,而且肯定不是因為我喜歡爬這該死的山。”
“酒館?為什么不是旅館?要是旅館的話,我們用餐后還能找張床睡一覺。”
“因為嘛,請理解,我考慮的不是吃飯。我在那艘該死的船上待了太久,久到無法思考。等解渴之后再休息。”柯扎哈用手背擦擦嘴,笑了。米蕊茉不怎么喜歡他眼里透出的神色。
“可山下有的是酒館……”她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沒錯,塞滿了醉鬼和傳舌者的酒館。好不容易能休息,我可不想冒險到那種地方去。”他轉身背對月亮,再次邁開步子登坡,“來吧,麥拉齊。沒幾步路了,我保證。”
仲夏節前后,似乎根本找不到不擁擠的酒館,但紅海豚至少不像碼頭旁那些酒店,酒客幾乎要臉貼臉,這里只是肩挨肩。米蕊茉心懷感激地癱倒在墻角邊的條凳上,任由談話聲和歌聲如潮涌般將自己淹沒。柯扎哈一放下行囊和手杖便走開了,說要去來一杯“旅人的獎勵”。可沒多久,他又回來了。
“好麥拉齊,我忘了說,付完船錢,我已經一貧如洗了。你能不能先給我一兩個鋅銻的傭金,好讓我解解渴?”
米蕊茉從包里掏出滿滿一把銅幣。“幫我弄點面包和奶酪。”說著,她將硬幣都倒進修士伸出的手掌中。
她坐在那兒,滿心希望可以脫掉濕斗篷,慶祝自己終于擺脫了雨水。這時,一隊身著奇裝異服的人闖了進來,抖掉鮮艷衣服上的水珠,叫著要啤酒。其中聲音最響的家伙戴了張吐著紅舌頭的獵狗面具,還用拳頭敲打桌子。一瞬間,他的右眼對上米蕊茉的目光,似乎還停留了一會兒。一陣驚恐襲來,她一下子想起另一張獵狗面具,還想起點著火的箭矢在林間陰影中穿梭。好在這張狗臉很快轉向同伴,一邊說話一邊仰天大笑,布耳朵隨之搖個不停。
米蕊茉把手按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讓急促的心跳慢下來。
我得一直戴著兜帽,她對自己說,今晚過節,沒人會留意吧?總比萬一被人認出來好——不管可能性有多小。
柯扎哈離開的時間長得有些令人不安。米蕊茉正在想要不要去找他,卻見他回來了。他雙手端著兩杯麥酒,酒杯間夾著半條長面包和一角奶酪。
“今晚等酒上來之前,人已經被活活渴死了。”修士說。米蕊茉狼吞虎咽吃了一陣,又喝了一大口麥酒,結果滿嘴又苦又澀,于是將剩下的杯中物都給了柯扎哈,修士則欣然接受。
舔凈手指上最后一點面包屑,米蕊茉開始琢磨肚里還有沒有位置填個鴿子派。就在這時,一個影子落到她和修士同坐的凳子上。
黑兜帽下,俯視他們的是死神白骨嶙峋的臉。
米蕊茉倒抽一口冷氣,柯扎哈的麥酒全噴到自己的灰袍子上,而骷髏面具下的陌生人仍然一動不動。
“玩笑開得不錯,朋友。”柯扎哈一邊怒氣沖沖地說,一邊拍打自己的前襟,“也祝你仲夏快樂。”
那張嘴沒動,單調平板的聲音卻從白森森的齒間傳來:“你們隨我來。”
米蕊茉的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胃里,剛吃下的晚餐似乎變得十分沉重。
柯扎哈瞇起眼睛。她能看出,他脖子和手指的動作透露出緊張。“你是誰,朋友?要真是死神本人,我覺得你該打扮得更體面點兒。”修士指著那人襤褸的黑袍,手指微微顫抖。
“站起來跟我走。”那個鬼怪說,“我有刀。敢亂叫,給你們好看。”
柯扎哈弟兄一臉苦相地看了看米蕊茉。他們只得起身,公主的膝蓋搖搖晃晃。死神示意他們走在前頭,從熙熙攘攘的酒客身旁擠過。
米蕊茉還在盤算如何迅速拔腿開溜,卻見又有兩人小心地從擁擠的人群中溜到門邊。其中一個戴藍面具,打扮得像個水手;另一個則穿農夫的衣服,頭上是頂巨大的帽子。俗氣的裝扮難掩兩人冷峻的眼神。
水手和農夫一人守住一邊,柯扎哈和米蕊茉只好隨黑袍死神出門上街。才走三十多步,幾人便轉入小巷,下階梯,往低處的街道走去。米蕊茉的腳在一塊被雨水澆濕的石頭上打滑,骷髏臉見狀,伸手幫她穩住,卻令她泛起一絲恐懼而顫抖。碰觸只在短短一瞬間,她沒法在不摔倒的情況下避開,只能默默忍下。過了一會兒,他們走完臺階,很快又走進另一條巷子,上了一道斜坡,轉過拐角。
即使頭頂懸著昏暗的月亮,身邊回響著從上方酒館和下方碼頭傳來的歡鬧,米蕊茉還是很快就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了。他們在仿佛為貓設計的黑暗窄道中前行,不時穿越隱蔽的庭院和覆蓋著葡萄藤的小路,經常還能聽到黑乎乎的屋子里傳來低語聲,有一次甚至是女人的哭聲。
最后,他們來到一扇開在高高石墻上的拱門前。死神從兜里掏出鑰匙,打開鎖。眾人穿過柳枝斜垂、雜草叢生的庭院。雨水順著枝條,滴落在破碎的卵石路上。打頭那人拿著鑰匙,轉身朝同伴打了個手勢,然后示意米蕊茉和柯扎哈繼續走向門口的陰影。
“嘿,我們跟你走了這么遠,”修士說,聲音低得仿佛是他們的同謀,“憑什么還要進去自投羅網?既然都是死,那還不如在這兒打一場,好歹死在開闊地。”
死神一言不發地靠過來,柯扎哈立刻蔫了,但骷髏臉只是從他身邊經過,用裹著黑手套的指節敲了敲門,然后往里一推。門鏈上足了油,門靜靜地開了。
昏暗溫暖的光從房內映出。米蕊茉越過修士,徑直穿過門口。不一會兒,柯扎哈也跟了過來,嘴里還在念念叨叨。骷髏臉走在最后,關上了門。
這是間小會客室,只有壁爐里的火舌和桌上玻璃酒瓶旁的一支蠟燭在發光。墻上有沉重的天鵝絨掛毯,火光中,只能依稀分辨出一個個色彩不同的旋渦。有個人影坐在桌后的高背椅上,看起來和押送他們的人一樣陌生:高個子,披黃褐色斗篷,戴張尖尖的狐貍面具。狐貍欠了欠身,朝兩張椅子優雅地晃晃戴著天鵝絨手套的手指。
“坐吧。”他的聲音尖細但悅耳,“坐吧,米蕊茉公主。我本該起身相迎,可惜這兩條瘸腿不允許。”
“真是瘋了。”柯扎哈一邊吼道,一邊不忘用眼角余光留意骷髏臉,“你錯了,大人——他是男孩,是我的侍僧……”
“請原諒。”狐貍和藹地抬手打斷他的話,“該是我們取下面具的時候了。仲夏夜不都是這樣結束的嗎?”
說著,他揭開狐貍面具,露出滿頭濃密的白發和一張爬滿皺紋的臉。他的眸子暴露在光線中,閃動不止,皺巴巴的嘴唇彎出一抹笑容。
“現在你們知道我是誰了……”他剛開口,卻被柯扎哈打斷。
“我們不知道你是誰,大人,你認錯人了!”
老人干巴巴地笑了。“哦,好啦。你我可能未曾謀面,親愛的伙計,但公主和我卻是老朋友。實際上,她曾是我的客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宿爾巍伯爵?”米蕊茉抽了一口冷氣。
“沒錯。”伯爵點點頭,他的影子隨之在后面的墻上輕輕浮動。他探過身子,用裹著天鵝絨的手掌拍拍她濕漉漉的手。“我是珀都因的主人。而從你倆踏上我統治的這塊礁石起,也是你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