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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凌霄之歌

火堆噼啪作響,一縷縷灰煙飄出洞口石檐的窟窿,紅光映照著刻在洞壁上的盤蛇和長牙瞪眼的野獸。這還是在山洞里,但西蒙仍覺寒冷刺骨。他在發燒,忽睡忽醒。白天還能曬曬陽光,夜晚卻凍得發抖,他感覺體內仿佛結了灰色的冰,四肢僵硬,全身凝霜。他懷疑自己再也感覺不到溫暖了。

他溜出了冰冷的伊坎努克山洞和病懨懨的身體,在夢境之路游蕩,無助地在一個個幻象間穿梭。有好幾次,他以為自己回到了海霍特,回到曾經居住現在卻永遠無法回去的城堡家園:陽光溫暖的草坪、陰影下的角落、隱秘的墻洞——那是天下最宏偉的住所,充斥著喧鬧、色彩和音樂。他又在籬笆花園里散步,洞外呼嘯的風也在夢境中回響,輕柔地拂過葉片,搖晃著精美的籬笆。

在一個怪夢里,他似乎回到莫吉納醫師的房間。房間挪到了某座高塔的頂部,云飄過高高的拱窗。老人在一本打開的大書旁焦躁地踱步,但在那專心致志和沉默當中,隱藏著令人害怕的東西。莫吉納似乎完全沒注意到西蒙的存在,只是死死盯著書頁上三把劍的粗糙圖畫。

西蒙挪到窗邊。風在嘆息,卻感受不到吹拂。他低頭俯視庭院,發現有個孩子,正瞪著憂郁的大眼睛回望著他。是個矮小的黑發女孩。她舉起一只手,像要打招呼,但轉眼就不見了。

腳下,塔樓和莫吉納雜亂無章的房間漸漸融化,仿佛退潮一般。老人是最后一個消失的。他像個影子,身形在漸漸亮起的光照下慢慢隱沒,但最終還是沒能抬頭看西蒙一眼。他粗糙的雙手忙著翻動書頁,仿佛在不安地尋求解答。西蒙呼喚著他,但整個世界已變得灰暗寒冷,只剩下旋轉的霧氣和其他夢境的碎片……

他醒了。自從下了霧沙穆山,他像這樣醒來過好多次。他看到黑夜般的山洞,又看到黑斯坦和吉呂岐躺在刻著如尼文的石墻邊。愛克蘭人縮在斗篷里呼呼大睡,胡子垂到胸口。希瑟則合攏指頭細長的雙手,眼睛盯著掌心。吉呂岐似乎神游在外,雙眼閃爍不定,手里好像捧著什么東西,反射著余燼般的光。西蒙想說些什么——他渴望溫暖和聲音——但睡意再次襲來。

風聲那么響……

山風在洞外嗚咽,就像繞過海霍特塔頂的大風……也像穿過奈格利蒙城垛的勁風。

那么悲哀……風聲那么悲哀……

很快他又睡著了。除了微弱的呼吸聲,還有那孤獨的凌霄之歌,山洞里一片安寧。

這只是個洞,但作為監牢已經足夠。洞底與洞口落差二十肘尺,深入岷塔霍巖心,約有兩個人類或四個矮怪頭腳相連那么寬,洞壁被打磨拋光,仿佛雕刻師的大理石杰作,連蜘蛛都難落腳。整個洞跟地牢一樣,又黑又冷又潮濕。

岷塔霍的鄰峰白雪皚皚,月亮高懸其上,但只有一小片月光能探到洞底,完全照不亮洞里兩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從升起到現在,月亮一直是這副模樣:蒼白的月輪——或叫塞達,這是矮怪對她的稱呼——緩緩穿過黑漆漆的天域,是夜空中唯一移動的東西。

這時,洞口有什么東西攪亂了平靜。一個小小的身子靠過來,瞇眼看向洞底濃重的陰影。

“賓拿比克……”終于,蹲下的身影用矮怪特有的喉音說道,“賓拿比克,能聽到嗎?”

就算底下有個人影真被驚動,他也沒發出任何聲音。最后,又是石坑頂的影子開口道。

“九日九候,賓拿比克,你的長矛立在我的洞口,我一直在等你。”

出口的詞句仿佛詠唱,但聲音顫抖,停頓片刻后又繼續說下去。“我在等候,我在回音地呼喚你的名字。可除了我自己的聲音,什么答復都沒有。為什么你不來拿回你的矛?”

依然沒有回應。

“賓拿比克?為什么不回答?你欠我一個答復,你不承認嗎?”

洞底,另一個稍大的人影挪動一下。淡藍色的瞳孔反射出一絲微弱的月光。

“矮怪你嚷嚷什么?把從沒加害過你們的人丟到洞里,已經夠惡劣了,還要在我們睡覺時亂喊一通?”

蹲下的人影僵了半晌,像一頭被閃光嚇呆的鹿,隨后便消失在夜色中。

“很好。”瑞摩加人施拉迪格再次裹緊潮濕的斗篷,蜷起身子,“賓拿比克,不知道那矮怪對你說了什么。反正我不咋喜歡你的族人。他們跑來嘲笑你——還有我。不過嘛,他們討厭我這瑞摩加人也不奇怪。”

一旁的矮怪默不作聲,只用黑眼睛煩心地盯著瑞摩加人。過了會兒,施拉迪格翻了個身,發著抖,試著入睡。

“可是吉呂岐,你不能走啊!”西蒙趴在草墊邊緣,裹著毯子抵御寒冷。一陣眩暈襲來,他咬緊牙關。從蘇醒到現在已經五天了,可他還沒法起身。

“我必須走。”希瑟垂下雙眼,好像不敢正視西蒙懇求的目光,“我已經派矢介第和津志波先行一步,但我也必須回去。我頂多還能留一兩天,塞奧蒙,這已經是極限了,我不能推卸我的責任。”

“你得幫我救出賓拿比克!”西蒙把腳從冰冷的石地板上抽回,放到床上,“你說矮怪相信你,那就讓他們放了賓拿比克,然后我們一起走。”

吉呂岐自唇間輕出一口氣。“年輕的塞奧蒙,沒那么簡單。”他用幾乎不耐煩的語氣說,“我沒有權利和能力強迫坎努克人做任何事。另外,我還有你無法理解的其他任務與職責。之所以逗留到現在,只因為我想看到你能站起來。我舅舅堪冬甲奧早就回角天華了。我對家族和血親負有責任,所以我必須快些回去。”

“必須?可你是王子啊!”

希瑟搖搖頭。“在我們的語言里,這個詞的含義跟你們認為的不一樣,塞奧蒙。我確實屬于王族,但我不命令人,也不統管人。幸運的是,我也不受人管轄——除了特殊時期、特殊事務。而我雙親已經宣布,眼下就是特殊時期。”西蒙似乎在吉呂岐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憤怒,“不過別擔心,你和黑斯坦不是囚犯。坎努克人尊重你們。只要你們想離開,他們會讓你們走的。”

“我不會丟下賓拿比克。”西蒙攥緊斗篷,“還有施拉迪格。”

這時,一個矮小的人影出現在門口,禮貌地咳嗽一聲。吉呂岐扭過頭,頷首示意。那是個坎努克老婦,她走上前來,將一個冒蒸汽的罐子放在吉呂岐腳下,又從帳篷般的羊皮大衣里取出三只碗,放在地上圍成半圓。她短小的手指動作靈活,圓臉布滿皺紋,面無表情,但在四目相交的短短一瞬間,西蒙發現她的眼里閃過一絲恐懼。布置完了,她默默退出山洞,跟來時一樣,靜靜地消失在門簾下。

她在怕什么?西蒙好奇地想。怕吉呂岐?可賓拿比克說,坎努克人和希瑟一向關系不錯——應該是吧。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個子有矮怪兩倍高,紅頭發,滿臉剛長出來的胡子,身子卻瘦得像根麻稈。但他裹在毯子里,坎努克老婦又怎能看到?在坎努克人眼中,西蒙與他們仇視的瑞摩加人有什么不同嗎?幾百年來,施拉迪格的族人是不是一直在跟矮怪爭斗?

“要來點兒嗎,塞奧蒙?”吉呂岐問道,從罐子里倒了些冒熱氣的液體,“他們為你準備了碗。”

西蒙伸出一只手。“又是湯?”

“這是aka,坎努克人這樣叫——你可以稱之為茶。”

“茶?”他急切地拿過碗。朱迪絲,海霍特的廚房女管事,對泡茶很有心得。在一整天漫長的工作后,她會坐下來,美美地泡上一大杯分量十足的熱茶,讓整個廚房都彌漫著南方群島的香草氣息。她心情好時,也會讓西蒙喝一點兒。烏瑟斯啊,他太想自己的家了!

“我沒想到……”他說著,灌了一大口,卻立刻咳著噴了出來,“這是什么?”他被嗆到了。“這才不是茶!”

吉呂岐也許笑了,但他把碗湊到嘴邊,慢慢品嘗,讓人辨不清表情。“當然是茶。”希瑟回答,“不過嘛,坎努克人用的香草跟你們蘇霍達亞用的不一樣。要真一樣才奇怪,你想想,他們跟你們有多少貿易往來。”

西蒙抹抹嘴,一臉怪相。“可這是咸的!”他聞聞茶碗,又做了個鬼臉。

希瑟點點頭,繼續啜飲。“是啊,他們放了鹽——還有黃油。”

“黃油?”

“麻津美麓的子孫天差地別。”吉呂岐嚴肅地說,“……差別多到不可勝數。”

西蒙厭惡地將茶碗放下。“黃油!烏瑟斯救救我吧,真是個糟糕的體驗。”

吉呂岐平靜地喝完茶。提到麻津美麓,西蒙又想起了他的矮怪朋友,有一晚在森林里,他曾唱過有關月亮女神的歌。西蒙的情緒又酸楚起來。

“那我們能為賓拿比克做些什么呢?”西蒙問,“隨便什么。”

吉呂岐抬起貓一樣的平靜雙眼。“我們明天會有機會談談他的事。我不清楚他犯了什么罪。沒幾個坎努克人會說母語以外的語言——像你伙伴這種的確罕見——我也不太會說坎努克語。而他們也不大樂意跟外來者交流。”

“明天會發生什么?”西蒙又躺回他的床墊。他的腦袋在一下下地抽痛。為什么他還是這么虛弱?

“我覺得,會有場……審判。坎努克統領會到場聽審,并下達裁決。”

“我們會為賓拿比克作證?”

“不,塞奧蒙,沒有證人。”吉呂岐溫和地說,一瞬間,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神情,“我們要去是因為你遇見了山龍……還活了下來。坎努克統領想見見你。但我相信,在所有坎努克人面前,你朋友的罪也將被提及。休息會兒吧,你得養足精神。”

吉呂岐站起來,伸展纖細的四肢,用十分古怪的動作轉動腦袋,琥珀般的雙眼空空洞洞。西蒙突然覺得全身一陣發冷,倦意隨之襲來。

龍!他意識模糊地想著,半是驚奇半是恐懼。他見到了一條龍!他,小廝西蒙,一頭蠢驢,被人看不起的廢物,不但向龍揮劍,還活了下來——雖然被龍血濺到、燙傷,但還活著!像在故事里一樣!

他看著黝黑發亮的荊棘劍。它躺在墻邊,劍身半蓋,像條蓄勢待發、致命而美麗的毒蛇。就連吉呂岐都不愿碰它,甚至不愿討論它。西蒙曾問他:凱馬瑞這古怪佩劍的“血管”里究竟流淌著什么魔法?但被希瑟平靜地岔開話題。西蒙伸出凍僵的手指,順著下巴往上摸,一直摸到疼痛不已的傷疤。像他這樣的小廝,怎么敢拿起那樣一件強大的神兵。

閉上眼睛,他覺得遼闊又冷漠的世界在身下慢慢旋轉。他聽到吉呂岐往洞口走去的腳步聲,聽到他穿過布簾的沙沙聲,接著,又陷入沉眠。

西蒙又做起夢來。那小個子黑發女孩再一次來到他面前。她的臉像孩子,但肅穆的雙眼看起來十分蒼老,像廢棄的教堂墓地的深井。她似乎想告訴他什么,嘴巴無聲地一張一合,身形卻漸漸消失在渾水般的夢境里。但有一瞬間,他好像聽到了她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發現黑斯坦就在旁邊。衛兵露齒而笑,胡子上掛著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

“起了,西蒙小鬼。今兒事情多著呢。”他依然感覺疲乏無力,花了不少時間才把衣服穿好,黑斯坦則幫他套上靴子。自從在伊坎努克醒來,他還是第一次著靴,感覺它們硬得就像木頭。他敏感的皮膚也受到衣料的刮蹭,但起來穿著衣服總比躺著強。他小心翼翼地在洞里走了幾個來回,終于找回雙足動物的感覺了。

“吉呂岐呢?”西蒙問,將斗篷拉到肩上。

“那家伙先走一步。到了就見到他了。我來扛你,瞅你瘦的。”

“我是被扛來的,”西蒙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竟出乎意料的冰冷,“但不證明我總要被人扛著。”

強壯的愛克蘭人哈哈大笑,沒被這番話冒犯。“你能走我一樣高興,小鬼。矮怪的路那么窄,我也不想扛個人啊。”

西蒙在洞口躊躇一會兒,讓眼睛適應從拉起的門簾處射來的光。等他邁開腿走出洞口,雪地的反光還是晃得他一時難以忍受,而這只是個陰天的清晨。

二人站在一條寬闊的石廊中。石廊從洞口伸出二十肘尺厚,分成左右兩條,各沿山坡延伸。西蒙能看到沿路的其他洞穴,洞口冒著煙,一個接一個,直到岷塔霍山腹轉角看不見為止。山坡上方也有差不多寬的廊道,就這樣鱗次櫛比,排排上升。有些高處的洞口還設了垂落的梯子。由于山勢高低起伏,在許多地方,山路無法接通,廊道間便會以吊橋相連,而組成橋身的繩索似乎只比皮帶粗一點點,搖搖晃晃地懸在半空。西蒙盯著吊橋,看到一些坎努克小孩裹著毛皮外套,在細長的吊橋間敏捷地穿梭,像松鼠一樣快樂地嬉鬧。要知道,他們一失足必定會粉身碎骨。光是看著他們,西蒙就覺腹內一陣不適,只好扭過頭,看向遠處。

映入眼簾的是伊坎努克的大山谷,更遠處,濃厚的霧氣間,飄雪的灰色天空中,浮現出岷塔霍的大山鄰居。那幾座遠峰上點綴著黑色的洞穴,陰暗的山谷里,沿著蜿蜒的小路,依稀可辨幾個微小的人影。

三個無精打采的矮怪,坐在精制的獸皮鞍上,駕著毛茸茸的公羊走下小路。西蒙走在他們前面,慢慢地讓到旁邊,離廊道邊緣只有幾尺。他往下看去,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霧沙穆,洶涌的暈眩感又回來了。只見下方山腳長滿糾結的常青樹林,一直延伸到遠方,許多靠吊橋連接的廊道在林子上空縱橫交錯。這時,他注意到周遭突然安靜下來,趕緊扭頭尋找黑斯坦。

三名山羊騎手在寬敞的路中央停下,張著嘴,好奇地盯著西蒙。衛兵幾乎完全隱藏在對面的洞口陰影中,朝那幾個矮怪嘲諷地行了個禮。

其中兩名騎手的下巴上留著稀疏的胡子。三人都身穿厚大衣,頸戴粗粗的象牙串珠項鏈,手持雕飾華麗的鉤尾叉,就像放羊人的牧杖,用來驅趕長著彎角的坐騎。他們都比賓拿比克魁梧:在伊坎努克的短短幾天里,西蒙已經明白,即便在本族人中,賓拿比克也算比較矮小的。這幾名矮怪似乎也比他的朋友更野蠻、更危險。他們全副武裝,滿臉兇相,個子雖矮卻十分迫人。

西蒙盯著矮怪。矮怪回望西蒙。

“他們全聽說過你,西蒙。”黑斯坦隆隆出聲。三名騎手抬起頭,被響亮的話語嚇了一跳。“……但沒幾個人見過。”

矮怪警覺地上下打量一番高大的衛兵,然后催促坐騎加快速度繼續前行,不久便繞過山坡消失了。“這下他們有談資了。”黑斯坦咯咯笑著說。

“賓拿比克提過他的家鄉。”西蒙說,“但我以前很難理解他的話。事情總是跟想象中不大一樣,對不?”

“只有大救主烏瑟斯知道所有答案。”黑斯坦點點頭,“好啦,要想見到你的小朋友,我們最好快走。小心——別離崖邊太近,回來點兒。”

他們慢慢走下盤旋的小徑,路面時寬時窄,在山坡上穿梭來回。太陽高懸于頂,卻埋在煤灰般厚厚的云層中,刺骨的寒風吹過岷塔霍坡面。谷地上方山峰高聳,山頂覆蓋著結實的白色冰毯,低處的積雪則柔和得多。一些雪塊橫在小徑上,還有些堵在洞穴口,但干燥的石頭和裸露的泥土也隨處可見。西蒙不清楚,在伊坎努克,提亞加月頭一天就下雪算不算稀松平常,但他知道,他已經極度厭倦了紛紛的雨雪和寒冷的天氣。每片落進眼里的雪花都像對他的侮辱,他臉頰和下巴的疤痕也疼得厲害。

他們似乎離開了人口最稠密的山區,已經見不到幾個矮怪了。一些冒煙的洞口探出幾個人影。又有兩隊騎手沿同一方向經過時,慢下來盯了他們一會兒,然后像第一隊騎手一樣匆匆離開了。

二人又路過一群嬉笑玩雪的孩子。小矮怪們只比西蒙的膝蓋稍高一點兒,身裹厚重的翻毛皮衣和綁腿,看起來像圓圓的小刺猬。他們瞪大了眼睛,看著西蒙和黑斯坦經過,繼續尖聲交談,但沒逃跑,也沒露出驚恐的模樣。西蒙很高興,露出溫和的微笑,小心翼翼不要牽動臉上的傷口,并沖他們揮揮手。

環形山路將他們引到大山北面。二人發現,在這里,所有岷塔霍山民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刮風和飄雪聲陪伴著他們。

“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兒。”黑斯坦說。

“那是什么?”西蒙指著山坡。只見高處石廊盡頭立著一尊古怪的蛋形建筑,用雪磚精心砌成,微光閃爍,被斜陽抹上一層粉紅。建筑前站著一排沉默的矮怪,戴著手套,緊握長矛,兜帽下的臉龐冷酷無情。

“別亂指,小鬼。”黑斯坦輕拉西蒙的手臂。是不是有幾名衛士轉過視線往下看?“你朋友吉呂岐說,那玩意兒很重要。叫什么‘冰屋’。小矮子這會兒一直在忙活它,不知為啥——我也不想知道。”

“冰屋?”西蒙盯著它看,“有人住在里面?”

黑斯坦搖搖頭。“吉呂岐沒說。”

西蒙懷疑地看著黑斯坦。“你到這兒以后,是不是經常跟吉呂岐聊天?我是說,在我昏迷那段時間?”

“對呀。”黑斯坦回答,又停了一下,“也不常聊,真的。他好像……總在想什么大事,你懂吧?大事。就希瑟來說,他挺好。不像人類,很安靜,但不算壞。”黑斯坦又想了一下。“他不像我印象中會魔法的家伙。吉呂岐很好說話。”他微笑起來,“你也不錯啊,他總夸你。光聽他說話,還以為他欠你錢呢。”他輕聲偷笑起來。

對西蒙這么虛弱的人來說,這段路又長又累人:先往上,再往下,在山間蜿蜒盤旋。最后,路上又攔著一大塊山巖,就像河里的大礁石。他們吃力地繞過山巖。盡管每次腳步不穩都有黑斯坦伸手相攙,但西蒙仍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繼續走下去。他們總算過來了,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大山洞寬闊的入口處。

洞口很寬,左右兩邊的洞壁至少相隔五十步,就像岷塔霍山面上張開的大嘴,靜靜地念出莊嚴的判詞。剛進洞口便能見到一排風化的巨型雕像:形狀似人,肚子滾圓,顏色仿佛灰黃的爛牙,在入口屋檐的重壓下彎腰駝背。石雕光滑的頭頂戴著羊角冠,唇間有長牙突出,似乎歷經幾百年的風吹雨打,面部五官已被磨平。西蒙驚訝地看著它們,在他眼里,石雕似乎并不古老,反而像剛動工還沒完成似的——甚至有種正從原石中成形的感覺。

“Chidsik Uh Lingit,”身邊響起一個聲音,“——霖季祖堂。”

西蒙嚇得小跳一步,慌忙轉身,發現說話的不是黑斯坦,而是吉呂岐。他站在西蒙身邊,正盯著那些面目不清的石像。

“你在這兒站了多久?”居然被嚇到,讓西蒙很羞愧。他扭頭回望洞口。誰能想到小小的矮怪也能雕出如此巨型的門衛雕像呢?

“我出來等你。”吉呂岐說,“幸會,黑斯坦。”

衛兵嘟囔著點點頭。西蒙又好奇起來:在他病倒的這幾天里,愛克蘭人同希瑟到底說了什么?西蒙時常覺得,跟吉呂岐王子交談相當困難,他總是兜圈子,語意不明。西蒙好歹還算習慣了莫吉納醫師的瘋言瘋語,而黑斯坦這么一個直率簡單的大兵,又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這兒是矮怪國王居住的地方?”西蒙大聲問。

“還有矮怪王后。”吉呂岐點點頭,“但在坎努克語里,他們不叫國王與王后。更貼切的稱呼是牧者和女獵首。”

“國王、王后、王子,但都名不副實。”西蒙嘟囔道。他全身酸痛,又累又冷。“這山洞怎么這么大?”

希瑟輕笑,泛白的紫發在凜風中飄蕩。“年輕的塞奧蒙啊,如果這個洞穴不夠大,他們肯定會找個更大的地方做霖季祖堂。我們該進去了——不光為了避寒。”

吉呂岐領著他們從最中間的兩座雕像間穿過,朝前面閃爍的黃光走去。經過柱般的石腿時,西蒙抬起頭,目光越過光溜溜的石肚皮,看著沒有眼睛的臉龐。他再一次想起莫吉納醫師的人生箴言。

醫師曾說,沒人知道未來會降臨什么——“不要限定自己的期望。”他總這么說。當初誰能想到,我有一天能看到這些東西,有過如此的冒險經歷?沒人知道未來會有什么降臨……

他感到臉上一陣刺痛,接著,肚里像被冰針扎到似的,也疼了起來。大多數情況下,醫師的話總是對的。

洞府內擠滿了矮怪,彌漫著油脂的濃厚酸甜氣息。周圍燃起上千道黃光。

石室巖壁嶙峋,洞頂奇高。在壁龕和地板各處,油碗綻放著火花。幾百盞燈里都漂浮著白色蠕蟲般的燈芯,使得洞內遠比灰暗的洞外更加明亮。身穿獸皮衣的坎努克人擠得滿滿當當,形成一片濃密黑發的海洋。小孩子則跨騎在大人肩上,活像掠過波浪的海鷗。

石室中央有塊大石頭,好像矮怪海洋中凸立的小島。那里因地制宜,削成了一片平整的石臺。臺上,兩個小小的人影坐在火池中間。

過了一會兒,西蒙發現,那并不是一個真正的火池,而是在灰色巖面上刻了一圈細細的溝渠,其中灌滿跟燈里一樣的燃油。火圈中間有個象牙支架,上面懸著裝飾華麗的獸皮吊椅。那兩個人肩并肩坐著,一動不動,身下堆著白色和泛紅的皮毛。平靜的圓臉上,兩對眸子閃閃發光。

“女的是努努依喀,男的是伍曼那克。”吉呂岐輕聲說,“他們是坎努克的統領……”

就在他說話的當口,其中一人舉起彎杖,簡單地比畫一下。聚攏的矮怪一下子朝兩邊退開,比之前靠得更緊,在石臺和西蒙一行人之間讓出一條人胡同。幾百張滿懷期待的小臉轉過來,望著他們,竊語聲四起。西蒙低頭看著清出的路面,局促不安。

“挺機靈的嗎。”黑斯坦低聲說著,輕輕推他一把,“好了,去吧,小鬼。”

“我們都過去。”吉呂岐說。他用獨特的動作也打了個手勢,示意西蒙先走。

隨著西蒙朝國王和王后的方向走去,低語聲越來越大,獸皮味也越來越濃……

——應該叫牧者和女獵首,他提醒自己,或者愛啥啥吧。

洞內的空氣突然沉重得令人窒息。他猛吸一口氣,結果腳步踉蹌,要不是黑斯坦眼疾手快拽住他的斗篷,西蒙就摔倒了。終于走到石臺前,他先盯了一會兒地面,克服暈眩感,然后才抬頭看著臺上的兩個人。燈光映進西蒙的眼睛。他有些生氣,卻不知該沖誰發火。他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起床嗎?他們又有什么好期待的?想讓他立馬精神抖擻地屠龍嗎?

他驚訝地發現,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竟然如此相像,簡直是一對雙胞胎。當然,他還不至于分不清誰是誰:左邊的是伍曼那克——他的胡子從下巴垂落,用紅藍兩色皮繩綁成長辮。頭發也被編起,用黑亮的石質發梳一圈圈盤在頭頂,扎成復雜的樣式。他一只粗短的小手撫弄著胡須,另一只手握著權杖。那是一柄彎杖,很粗,沉重的杖首雕成羊騎手的叉矛形狀。

他的妻子——假設伊坎努克的婚配習俗也跟人類一樣的話——則手攥一根筆直的矛。這支矛細長、致命,石制矛尖磨得半透明。她長長的黑發高綰在頭頂,用一根根雕刻精美的象牙梳固定。她的臉龐豐滿圓潤、容光熠熠,仿佛拋光的石頭,目光在斜瞄的眼皮下閃爍。西蒙從未見過一個女人用這樣平靜而傲慢的眼神看著自己。他記得她被稱為女獵首,感覺她正在試探自己的深淺。與之相對,伍曼那克反倒沒那么咄咄逼人。牧者憨厚的臉龐似乎因倦意而松軟下垂,但眼里還是透出謹慎的神色。

互相觀察短短片刻,伍曼那克終于咧開嘴,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愉快的表情擠得雙眼都瞇成了縫。他朝一行人舉起雙手,又合攏掌心,用坎努克喉音說了幾句。

“他說,歡迎你來到霖季祖堂,歡迎來到矮怪群山伊坎努克。”吉呂岐翻譯道。在他繼續說下去之前,努努依喀開口了。她的話聽起來比伍曼那克更具韻律感,但西蒙一個字都聽不懂。吉呂岐仔細傾聽。

“女獵首也向你表達敬意。她說你個子很高,但以她對厄枯的認知,就屠龍者而言,盡管有那些白發,你看著還是太年輕了。對了,厄枯是矮怪對低地人的叫法。”他平靜地補充道。

西蒙看著兩位大人物,過了會兒才說:“告訴他們,受到歡迎我很高興,或其他合適的回答都行。另外請告訴他們,我沒有屠龍——大概只是弄傷了它——而且我這么做是為保護我的朋友,就像伊坎努克的賓拿比克多次保護我一樣。”

交代完這些話,他一時喘不上氣,再次感到一陣暈眩。說話過程中,牧者和女獵首一直好奇地看著西蒙——聽到賓拿比克的名字時還微微皺起眉頭——等他說完,他們期待地轉向吉呂岐。

希瑟停頓片刻,考慮了一會兒,然后飛快地說出一長串厚重的矮怪語。伍曼那克似乎困惑地點點頭,努努依喀則冷漠地聽著。等吉呂岐說完,她先瞟了一眼自己的配偶,然后開口回話。

從翻譯過來的話判斷,她好像完全沒聽到賓拿比克的名字。她贊揚了一番西蒙的勇氣,說坎努克人長久以來便擁有霧沙穆——她叫它伊伽屈——但他們也一直回避那個地方,以防不測。而如今,她說,就算那條龍沒死,也該消失到地底深處養傷去了,也許是時候重新探索西方群山了。

伍曼那克聽著努努依喀的發言,似乎很不耐煩。吉呂岐剛把她的話翻譯完,牧者就急急忙忙道出他的看法。他說,他們剛度過嚴酷的冬天,扛過了邪惡的苛魯何——即瑞摩加人的惡行,所以現在還不是討論探險事務的時候。他還趕緊補充道:當然,西蒙和他的同伴——即其他低地人,包括令人尊敬的吉呂岐——都是貴賓,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如果他們想過得更舒適,任何要求都盡管提,他和努努依喀一定辦到。

沒等吉呂岐把這番話全部翻譯成西領語,西蒙已經開始左腳倒右腳,等不及想要回話了。

“好吧,”他對吉呂岐說,“有件事他們確實能辦到,就是釋放賓拿比克和施拉迪格,我們的同伴。如果你們真想幫忙,就放了我們的朋友!”他的聲音那么響,面前兩位裹著毛皮的矮怪扭過頭,不解地看著他。同時,提高的音量也讓圍攏在石臺旁的矮怪不安地嘀咕起來。西蒙暈暈乎乎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太過火了,但現在他顧不了那么多了。

“塞奧蒙,”吉呂岐說,“我向自己保證過,絕不誤譯或干預你想對伊坎努克統領所說的話,但我有個請求,請不要向他們提這個要求。”

“為什么?”

“我請求你,就算幫我個忙。我遲些會解釋的,請你相信我。”

憤怒的話語不可遏制地脫口而出。“你要我拋棄朋友,還說幫你個忙?難道我沒救你的命?難道我沒從你那兒拿到白翎箭?到底誰該幫誰的忙啊?”

即便在說這些話的當口,他心里也十分后悔,擔心自己與希瑟王子心生嫌隙。吉呂岐的眸子直看進他眼里,仿佛在燃燒。周圍人發覺狀況有異,緊張地騷動起來,互相交頭接耳。

希瑟垂下目光。“我很慚愧,塞奧蒙,這個要求確實太過分了。”

這一刻,西蒙覺得自己就像慢慢沉入泥潭的石頭。太快了!要考量的事實在太多。他一心只想躺下,什么都不想。

“不,吉呂岐。”他趕忙回道,“該慚愧的是我。我為剛才的話道歉。我是個白癡。問問他們,我能不能明天再跟他們談。我現在很不舒服。”突然間,暈眩感加重,他覺得整個山洞都傾斜了。油燈的光像被強風吹動,搖晃得厲害。西蒙膝蓋一軟,黑斯坦趕緊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攙起來。

吉呂岐馬上轉向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矮怪人群中響起一陣不安的隆隆之音。瘦得像鸛鳥一樣的紅發低地人死了?也許那兩條細細的長腿沒法長時間支撐體重,有人發表意見。可另外兩個低地人怎么站得好好的?許多腦袋迷惑地搖晃,眾多猜測交替響起。

“努努依喀,最銳利的眼,還有伍曼那克,最可靠的韁繩:這孩子尚未痊愈,身體虛弱。”吉呂岐平靜地說。眾人被他溫和的話語吸引,紛紛湊過來聽。“看在我們兩族由來已久的情分上,請恩準我一件事。”

女獵首偏了偏頭,微微笑著。“說吧,兄弟。”她說。

“我無權干涉你們的審判,也決不會干涉。但我請求暫緩對岷塔霍的賓拿比克進行審判,直到他的同伴——包括這位名叫塞奧蒙的男孩——有機會為他的所作所為作證。同樣,也請對瑞摩加人施拉迪格一視同仁。我以月亮女神、我們共同的始祖之名請求。”吉呂岐微微彎腰,垂下上身,但沒有任何逢迎低下之感。

伍曼那克用手指輕敲矛桿,轉頭看著女獵首,滿臉困擾的神情。最終他點點頭。“我們無法拒絕這個請求,兄弟。那就這樣吧。兩天后,等這男孩身體好些再議——但就算這奇怪的年輕人將哀喀迦屈的腦袋割下、裝袋送來,也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賓拿比克,吟唱者的學徒,他犯了重罪。”

“我也聽說是這樣。”吉呂岐回道,“但贏得希瑟尊敬的,不光是坎努克人的勇敢無畏,同樣,我們也敬愛矮怪的仁慈之心。”

努努依喀碰碰自己頭發上的梳子,眼神嚴厲。“但仁慈之心不能凌駕于律法,吉呂岐王子,否則全部塞達的子民——希瑟,以及凡人——都將赤裸地回歸白雪。賓拿比克必將受到審判。”

吉呂岐王子點點頭,再次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轉身離開。黑斯坦撐住腳步踉蹌的西蒙,穿過洞穴,穿過好奇矮怪的夾道相送,返回到瑟瑟寒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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