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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役賤而任重的人——仵作

公案小說好寫人命案。這也許是因為人命案聳人聽聞的緣故吧。出了人命,地保、里正報到州縣,官府必然要去驗尸。驗尸就離不了仵作。可以說,哪里發生了命案,仵作就在哪里出現。

大尹看了,就叫打轎,帶領仵作一應衙役,往趙家檢驗。

大尹問了詳細,自走下來把三個尸首逐一親驗,仵作人所報不差,暗稱奇怪。

——《醒世恒言·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隨即差個縣尉,并公吏仵作人等,押著任珪到尸邊檢驗明白。

——《古今小說·任孝子烈性為神》

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仵作行人,著仰本地坊官人并坊廂里正,再三檢驗已了。

——《水滸傳》第三回

仵作不光是驗尸,有時還要參加行刑、葬埋之類的工作:

一日文書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將三人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三日,律例凌遲分尸,梟首示眾。其時張婆聽得老兒要剮,來到市曹上,指望見一面。誰想仵作見了行刑牌,各人動手碎剮,其實兇險。驚得婆兒魂不附體,折身便走。

——《古今小說·沈小官一鳥害七命》

監斬官驚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珪尸體,自己忙拍馬到臨安府,稟知大尹。

——《古今小說·任孝子烈性為神》

在清代,各州縣、京師五城和刑部,均有仵作。仵作也屬于在官人役。仵作的人數,雍正時曾規定大縣三名,中縣二名,小縣一名。州縣的仵作,每人發一部必讀書《洗冤錄》。由州縣委托專人為他們講解。凡是出了人命,就由州縣官帶了他們去驗尸,依照《洗冤錄》相驗,喝報傷痕,填寫傷單或尸格,并具不敢隱捏甘結。仵作喝報有誤,造成量刑不當的,照例要受到懲罰。清代的法律規定,“檢驗不實,失入死罪,照例遞減四等,擬杖八十,徒二年”。

一般命案,一二名仵作就夠了。如果是重大而有爭執的案子,幾名仵作就不夠了。例如,清朝同治、光緒年間的楊乃武、畢秀姑一案,幾經反復,聚訟紛紜。刑部驗尸時,“刑部滿漢六堂、都察院、大理寺并承審各司員皆至;順天府二十四屬仵作到齊;又有刑部老仵作某,年八十余,亦以安車征至”。開棺后,“老仵作手自檢驗。惟時觀者填塞,萬頭攢望,寂靜無咳。老仵作先取囟門骨一塊,映日照看,即報云:‘此人實系病死,非服毒也。’桑尚書大駭,叱令細驗,對曰:‘某在刑部六十余年,凡服毒者,囟門骨必有黑色,似此瑩白,何毒之有!’”老仵作驗畢,“向余杭原驗仵作叱曰:‘爾等何所見而指為服毒耶?’答曰:‘我等原不肯填寫尸格,官立意如此,不敢不遵。’”(祝善詒《余杭大獄記》)這位年屆八十、工齡六十余年的刑部老仵作可說是仵作中的技術權威,但他的驗尸也還是憑他多年的經驗。

仵作的工作相當于現代的法醫,可是,仵作的地位卻不能與現代的法醫相比。《洗冤錄》中說:“仵作行人南方多系屠宰之家,不思人命之重。”姚德豫《洗冤錄解》中更進一步明確指出:“仵作賤役也,重任也。其役不齒于齊民,其援食不及于監犯。役賤而任重,利小而害大,非至愚極陋之人,誰肯當此!而望其通天人性命之學,知生知死,知鬼神之情況,又能不為勢回,不為利疚,寄以民命得乎?故良吏必須熟悉《洗冤錄》,與之辯論確切,方令其喝報。若任其喝報,求無冤不可得也。”

司法的腐敗與黑暗自然要反映到檢驗尸體這一重要環節上來。《二刻拍案驚奇》第三十一卷《行孝子到底不簡尸,殉節婦留待雙出柩》對此有詳細的揭露:

官府一準簡尸,地方上搭廠的就要搭廠錢,跟官、門、皂、轎夫、吹手多要酒飯錢,仵作人要開手錢、洗手錢,至于官面前桌上要燒香錢、朱墨錢、筆硯錢,氈條坐褥俱被告人所備,還有不肖佐貳要擺案酒,要折盤盞,各項各色甚多,不可盡述。就簡得雪白無傷,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

從中漁利倒也罷了,更可怕的是,檢驗帶有很強烈的偏向:“仵作人曉得官府心里要報重的,敢不奉承?把紅的說紫,青的說黑,報了致命傷兩三處。”《二刻拍案驚奇》的另一篇小說《賈廉訪贗行府牒,商功父陰攝江巡》中也有類似的揭露:“知縣是有了成心的,只要從重坐罪。先吩咐仵作,報傷要重。仵作揣摩了意旨,將無作有,多報的是拳毆腳踢、致命傷痕。巢氏幼時喜吃甜物,面前牙齒落了一個,也做了硬物打落之傷。竟把陳定問了斗毆殺人之律,妾丁氏威逼期親尊長致死之律,各問絞罪。”

另外,更可惡的是受賄假報。例如《不用刑審判書》一書就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一個女子謀害了自己的丈夫。她與情夫合謀,賄賂仵作。仵作驗尸時,謊報無傷。州縣官都被瞞過。后來,幸虧有一位鄰縣的知縣看到孀婦喪服內露出的紅褲,產生懷疑,重審此案,重新檢驗,才真相大白。

南宋時,中國已經出現了光輝的法醫學著作《洗冤集錄》(宋慈撰)。可是,在其后的六百年中,卻步履蹣跚,終于落到了歐洲法醫學的后面。其中的原因很多,而中國傳統禮教和迷信反對尸體解剖是重要原因之一。《行孝子到底不簡尸,殉節婦留待雙出柩》這篇小說典型地反映出古人對尸體解剖的反感與抵制:

官府動筆判個“簡”字,何等容易,道人命事應得的,豈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傷簡得出來,正人罪名,方是正條。然刮骨蒸尸,千零萬碎,與死的人計較,也是不忍見的。律上所以有“不愿者聽”及“許尸親告逆免簡”之例,正是圣主曲體人情處。

小說的主角——孝子王世名為了不簡父尸,寧可承擔無故殺人的罪名。作者之所以要塑造并謳歌這樣一個形象,主要是為了表現他對簡尸的反感。檢尸與孝悌尖銳對立,不可調和。最后,王世名撞死階上。為了免簡父尸,獻出了生命。小說把王世名的死渲染得“轟轟烈烈”。但是,從今天的眼光去看,這完全是不必要的犧牲。事實上,對于尸體解剖的強烈反感(尸檢也還不是解剖),是使中國古代的人體解剖學遲遲不得發展,使中國古代的法醫學始終局限在尸體外觀檢驗范圍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篇小說所謂的“圣主曲體人情處”,指的是法律上有關免簡的各種規定。例如,早期的大明令上就規定:“凡諸人自縊、溺水自死,別無他故,親屬情愿安葬,官司詳審明白,準告免檢”;“若事主被強盜殺死,苦主求免檢者,官為相視傷損,將尸給親埋葬”;“獄囚患病,責保看治而死者,情無可疑,亦許親免檢”。

仵作的職責限于尸體的外觀檢驗與觀察,所以,并不需要很高的文化與技術。根據傳統的看法,檢尸本身就是一種不吉利的事,因此仵作的地位是很低的。在明清小說中,雖然常常要提到仵作,但是,真正寫成了文學形象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水滸傳》中的何九叔。這個何九是個團頭,兼任仵作,所以他的地位比一般的仵作又要略高一點。武大郎被毒死,西門慶來賄賂何九,何九當時感到很為難。西門慶有錢有勢,與官府有勾搭,得罪不得。武大郎不過是個賣炊餅的,是人人看不起的“三寸丁谷樹皮”。可是,武大郎有個了不起的弟弟,這弟弟就是景陽岡上打死老虎的武松。“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長期生活在夾縫中的小人物何九叔,自有他的處世哲學。他的方針是誰也別得罪。凡事都要留下后路,不能把事情做絕了。何九的妻子也不簡單,她與何九配合默契,是天生的一對。何九回來后,妻子叫他做兩手準備:

若是停喪在家,待武松歸來出殯,這個便沒什么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只做去送喪,張人眼錯,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若他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

何九不與西門慶作對,要埋就埋,要火化也請便,不作梗,不聲張,靜觀其變。與此同時,要“張人眼錯”,藏起兩塊骨頭,留下證據。何九身為仵作,是武大郎毒殺一案中重要的證人。他與任何一方合作,都會對另一方產生不利的影響。他自然地成為雙方爭取的對象。他傾向任何一方,都可能遭到另一方的嫉恨和報復;所以,他不能不小心從事。武松在與地頭蛇西門慶的較量中終于占了上風。強烈的復仇精神,大膽周密的復仇計劃,一不做、二不休,果敢無畏而又精細機警的性格,不但是武松戰勝西門慶的條件,而且也是使證人何九終于放棄騎墻態度、倒向武松一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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