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奪產記丑
- 儒林外史的人間(大家小札系列)
- 張國風
- 4649字
- 2019-11-27 16:03:14
圍繞著嚴監生“十多萬銀子”的家私,演出了一場爭奪遺產的丑劇。這一場爭奪遺產的丑劇,把嚴監生的哥哥嚴貢生、嚴監生夫人王氏的兄弟王德和王仁、族長嚴振先都卷了進來。
隨著故事的發展,王氏、嚴監生以及嚴、趙的兒子相繼死去,趙氏成為嚴監生遺產的唯一看護人,被推到遺產爭奪的風口浪尖上。
趙氏在家中處于一種微妙的地位。她出身貧賤,娘家沒什么地位。娘家有點地位的話,她也就不會去給人做妾了。小說只寫到,她有兩個本家的親戚:“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爐的趙老漢”。都是所謂“上不得臺盤”的人。趙氏只是嚴監生的妾,地位很低。王氏平時叫她“趙家的”,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里。即便是王氏死去,嚴監生仍然可以續上一位堂堂正正的夫人來。但王氏沒有留下子息,趙氏卻替嚴家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寶貝兒子。考慮到嚴監生已是衰弱不堪,這兒子也就是傳宗接代、繼承巨額財產的唯一希望了。這無疑是趙氏手中的一張王牌,使她對于王氏具有一種潛在的優勢。
王氏眼看有病,“面黃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這就不能不使趙氏產生有朝一日取而代之的憧憬。王氏的病分明是一天重似一天,趙氏心中的希望也在一天天地增長。然而,趙氏畢竟是一位有心機的婦人。她知道在王氏病重的微妙時刻,必須把自己內心不斷增長的興奮悄悄地掩藏起來。做妾的能不能扶正,趙氏能否取王氏而代之,王氏是有發言權的。王氏還有兩個惹不起的哥哥:“一個叫王德,是府學廩膳生員;一個是王仁,是縣學廩膳生員。都坐著極興頭的館,錚錚有名。”我們只要看看后面,嚴監生和趙氏如何用重金與種種小恩小惠去討好這兩位“錚錚有名”的阿舅,以取得他們對趙氏填房身份的承認,也就不難明白了。趙氏雖是“小家子出身”,她卻學得聰明世故。她在病床前,在不久人世的王氏面前,恭恭敬敬,低頭服小,一點兒也沒有因為生了個兒子而有半點驕傲之意。她“極其殷勤”地“侍奉湯藥”,“含著眼淚,日逐煨藥喂粥,寸步不離”。她“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要菩薩保佑王氏,而讓她趙氏替了去。此心此意,恐怕連鐵石人也不能不為她的精神所感動。她真是一個出色的演員,試看她和病床上的王氏的一段對話,真是妙不可言:
(趙氏)哭了幾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好了吧。”王氏道:“你又癡了,各人的壽數,哪個是替得的?”趙氏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只得這點骨肉,再娶個大娘來,各養的各疼。自古道:‘晚娘的拳頭,云里的日頭’。這孩子料想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王氏聽了,也不答應。
王氏雖是“病漸漸重將起來”,卻依然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各人的壽數,哪個是替得的”,看來她并不太相信菩薩。對趙氏的犧牲精神頗不以為然。趙氏顯然是敏感到了王氏在懷疑她的誠意,于是她又半真半假地向王氏作了一番解釋。趙氏雖然“每夜擺個香桌”,但看來她也并不見得相信菩薩,所以她對王氏的話“各人的壽數,哪個是替得的”,竟無有力的反駁。或許正因為如此,菩薩終于沒能如她的愿,將她“帶了去”。害怕嚴監生“少不得又娶個大娘”,這是她的真心話。“這孩子料想不能長大”,這是她以為不可能的事,誰知不幸而言中,后來竟成為可怕的事實。由妾扶正,升格而為填房,取王氏而代之,這是她深藏心底沒法說出來的話。拋出一點兒真心話,以消除王氏的懷疑與戒備之心,說一點兒假話,以引起王氏的感動和憐憫;王氏的聰明真是不亞于趙氏。后者話里話外,也在啟發、動員這位不久人世的夫人做做好事,把自己的位子讓出來,可王氏就是不脫口,她好像對自己的病還沒有感到絕望。
可是,最后的時刻終于來到了。王氏雖然對趙氏舍己救人的誠意“似信不信”,無奈自己的身子不做主,眼見得朝不保夕,何不臨終前做個人情呢。于是,趁“趙家的”“又哭著講這些話”的時候,她就向趙氏說:“何不向你爺說,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趙氏等了這么多天,就等著這句話。此時此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和興奮,“忙叫請爺進來,把奶奶的話說了”。嚴監生看來是和趙氏預先商量好了的,他“聽不得這一聲”,迫不及待地“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他知道,如此“才有憑據”。他一點兒也沒考慮王氏的病是否有救的問題。這一對夫妻的平日感情也就可想而知。至此,趙氏的第一步棋已經走好,王氏終于脫口了,阿彌陀佛!趙氏再也沒有必要“每夜擺個香桌”乞求菩薩了。趙氏知道,為了鞏固這一進展,還必須用金錢將王德和王仁的嘴巴封上。這自然也是嚴監生的看法。
嚴監生叫人“極早地去請了舅爺來”。雖然他料得王氏已絕無生理,但他還是叫二位舅爺“看了藥方,商議再請名醫”。敷衍一番以后,便“把王氏如此這般意思說了”。又怕二位阿舅不信,說:“老舅可親自問聲令妹。”兩位阿舅也確實厲害,關鍵時刻也真拉得下臉,進屋時“把臉本喪著,不則一聲”。但是,等到一人收到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以后,也就變得通情達理多了。他們赤誠地、堅決地擁護將趙氏扶正。“二王”不愧是讀書人,他們不是簡單地把這件事看成一個把妾扶正作填房的問題,而是看到“關系你家三代”,看作一個關系到是否在“綱常上做工夫”的原則問題。嚴監生雖說名義上也是個讀書人,可他那個監生或許是花錢捐來的,所以對問題的認識遠沒有“二王”那么透徹。“二王”聲明“這事須要大作”,“備十幾席,將三黨親都請到了,趁舍妹眼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舍妹”還沒咽氣,兩個親哥哥就催著嚴、趙“同拜天地祖宗”,“舍妹”還在,趙氏便可“立為正室”,這無異于催促“舍妹”早早地上西天。“二王”心情之迫切,較之局中人嚴監生和趙氏,真是有過之無不及。
在“二王”的大力推動下,事情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吳敬梓有意地把趙氏扶正的隆重典禮安排在王氏“發昏去了”,至斷氣的時刻。在這尷尬的時刻,趙氏又一次顯示了她的表演才華:
只見趙氏扶著床沿,一頭撞去,已經哭死了。來人且扶著趙氏灌開水,撬開牙齒灌了下去,灌醒了時,披頭散發,滿地打滾,哭的天昏地暗。
趙氏自然是假死,那王氏卻是真的死去了。真死的沒法管,自然只能由她去,假死的卻不能不用水把她灌醒。趙氏的“滿地打滾”,固然充分體現了她對前夫人的“真摯感情”,但由此引起的一片混亂,卻造成了經濟上的損失:
管家的都在廳上,堂客都在堂屋侯殮,只有兩個舅奶奶在房里,乘著人亂,將些衣服、金珠、首飾,一擄精空,連趙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滾在地下,也拾起來藏在懷里。
這種意外的損失可能是善于理財的嚴監生始料之所不及的。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兩位舅奶奶眼明手快,一眨眼工夫,便已經把戰場打掃干凈。赤金冠子那么大,居然還可以“藏在懷里”,還頗有點隨機應變的機智呢。
順順當當地升格當了填房,“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兩石,腌冬菜,每家也是兩石,火腿,每家四筐;雞、鴨、小菜不算”。不久,趙氏又慫恿嚴監生給王氏兄弟每人兩封銀子,做趕考的盤纏。
誰知“皇天無眼,不祐善人”,丈夫與兒子都相繼死去,使事情變得復雜起來。算起來,家里一連死去三口人。王氏病死,趙氏求之不得,正好取而代之。嚴監生撒手而去,趙氏失了依靠。但趙氏不是那種拿不起來的窩囊女子。她“在家掌管家務,真個是錢過北斗,米爛陳倉,僮仆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兒子天花而死,趙氏“把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這才是對她的致命打擊。“趙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爺,直哭得眼淚都哭不出來。整整地哭了三日三夜。”
王氏病死,趙氏扶正的時候,“隔壁大老爹家五個侄子一個也不到”,當時嚴監生父子健在,嚴貢生貪心未起,他對趙氏扶正一事漠不關心。而嚴監生與趙氏也只是一心掛著阿諛兩位阿舅,對嚴貢生無些許孝敬。嚴監生一死,趙氏眼看自己孤兒寡母,光是“二王”,總覺勢孤力單,她開始意識到,有必要搞好與嚴貢生的關系。但是,一向精明的趙氏卻未免低估了嚴貢生的胃口。怯懦怕事的嚴監生卻偏偏有一個刁鉆無賴、狠毒無情、連船資都要賴掉的哥哥。嚴貢生無事生非、貪婪蠻橫,可不像王氏兄弟那么好對付。雖說嚴監生去世時,嚴貢生收到了趙氏送來的“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齊臻臻的二百兩銀子,滿心歡喜”,看著趙氏兒子尚在,也就默認了趙氏的地位。可現在趙氏的兒子已經夭折,要過繼他的第五個兒子,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嚴貢生歷年來大肆揮霍,早已坐吃山空,恰好老二家面臨絕嗣的危險,真是天賜良機啊。這邊親弟弟尸骨未寒,那邊親哥哥嚴貢生就雄赳赳、氣昂昂地打上門來。他根本就不承認趙氏是什么填房,一口咬定她是“小老婆”。他大大咧咧地來到老二家,把二房家中的家人媳婦統統叫來聽他訓話,儼然一位“接收大員”。
嚴監生去世的時候,趙氏已經隱約地意識到來自隔壁大房的潛在威脅。所以,她趕忙孝敬大房。不但嚴貢生收到一份厚禮,連兒子們也“都得了他些別敬”。趙氏對嚴貢生“哭著說道:‘我們苦命!他爺半路里丟了去了,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趙氏企圖用一份厚禮和自己的可憐來換取嚴貢生的手下留情。現在兒子已死,問題更為嚴重,嚴貢生竟明火執仗地要來吞并弟產了。趙氏面對如此嚴重的局面,除去“哭了又罵,罵了又哭”之外,簡直毫無辦法。最后被逼得走投無路,她一乘轎子告到縣衙,縣衙批下來:“仰族親處覆。”按照明清的法律,遺產爭訟問題,族里有權處理。而族長嚴振先“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他根本不敢得罪嚴貢生,最可惡的是,那兩位得了趙氏無數好處、當年揚言趙氏扶正“誰人再敢放屁”的阿舅,此時此刻,在嚴貢生的威懾之下,“坐著就像泥塑木雕一樣,總不置一個可否”。與“二王”相比,族長嚴振先還算有一點良心。他縱然不敢得罪嚴大老官,大概也很討厭嚴大老官的為人。所以,他在給縣里的覆呈塞進了一句對趙氏有利的話:“趙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真是天開眼,“那湯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府尊也是有妾的”,都怪這貢生“多事”。趙氏竟僥幸地暫時取勝了。但是,嚴貢生畢竟能量大。他上躥下跳,終于取得有利于他的最終判決:“家私三七分開”,他占了七股,“仍舊立的是他二令郎”。
在這場趙氏為一方、嚴貢生為另一方的遺產爭奪戰中,吳敬梓的同情顯然是在趙氏一邊。作者懷著最大的憎惡塑造了嚴貢生這樣一個土豪劣紳的形象,但是,作者并沒有因為自己對趙氏有所同情而去一味地美化她。
吳敬梓對婦女低下的社會地位有所同情,所以他才把趙氏在生死搏斗中的處境寫得那么可憐:
把個趙氏在屏風后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見來人都不說話,自己隔著屏風請教大爺,數說這些從前以往的話。數了又哭,哭了又數,捶胸跌腳,號做一片。
嚴貢生勃然大怒,要將趙氏“揪著頭發臭打一頓,登時叫媒人來領出發嫁!”“趙氏越發哭喊起來,喊得半天云里都聽見,要奔出來揪他,撕他,是幾個家人媳婦勸住了。”作者對趙氏平時“裝尊,作威作福”,不無諷刺。族里公議遺產爭訟之事時,連她的本家親戚趙老二、趙老漢也因為趙氏平日的勢利而作壁上觀:
兩個人自心里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偢不采,我們沒來由,今日為她得罪嚴老大,‘老虎頭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
趙氏出身貧賤,娘家沒有勢力可以依靠。王氏和嚴監生相繼病故,命運把偌大一筆財產交給了她。她由妾而謀扶正,對王氏兄弟的種種拉攏,對嚴貢生的拉攏及斗爭,始終是為了爭得和鞏固一個填房的名分。有了這個名分,她就有了一切,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繼承“十幾萬銀子”的家產。可是,社會始終沒能完全承認她,她始終不是個所謂“正經主子”。這恐怕就是趙氏的最大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