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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胡屠戶——最佳配角

讀過《儒林外史》的人,都忘不了范進中舉的故事;知道范進故事的人,都忘不了胡屠戶這一著名的角色。

故事的主角自然是范進,但給我們印象最深的,還不是范進,而是他的岳丈。這位岳丈大人幾乎吸引了讀者的主要注意力。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氣就活躍起來。作者在范進身上著墨不多,卻騰出大量篇幅來寫胡屠戶這一配角。胡的戲比范進還多,很多精彩的對話都是為他設計的。看起來,似乎有點喧賓奪主了。

胡屠戶一出場,就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看他多兇,一張嘴好不厲害!范進中了秀才,胡屠戶“手里拿了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本為賀喜而來的胡屠戶一進門,就把他那“爛忠厚沒用”的女婿盡情地奚落一頓:

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什么德,帶契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

句句帶刺,字字鉆心,胡屠戶的這張嘴不知怎么練出來的。他一開口,不是先向女婿賀喜,而是大發牢騷,說自己“倒運”,這“倒運”的根子當然就是眼前這位洗耳恭聽的窩囊女婿了!把女兒嫁給這么一個說傻不傻、說尖不尖,百無一能,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養活不起的廢物,真是蠢透了。那么,胡屠戶的寶貝千金長個什么模樣,以至于她的父親如此為她抱屈呢?在小說第四回,作者巧妙地通過一個旁觀者、佃戶何美之妻子之口,通過她那尖酸刻薄的嘴,對胡屠戶這位三十多歲還嫁不出去的寶貝女兒作了刻毒的評論:

只有她媳婦兒,是莊南頭胡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發,那日在這里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靸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而今弄兩件“尸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好不體面!你說,哪里看人去!

自然,何美之妻子的一番話不但為范夫人的形象補充了重要的一筆,使范夫人的形象立即在讀者面前活了起來,而且反映了范家“昔為人所輕,今為人所妒”的根本變化。現在我們依然回到原先的話題。盡管胡屠戶女兒的窩囊程度充其量只是僅次于她那倒霉的丈夫,但胡屠戶還是覺得十二分的委屈:“歷年來不知累了我多少!”這門親事真是太不劃算了!

胡屠戶沒有什么文化,說起話來,難免使人覺得有點兒粗魯。然而,他雖是滿嘴粗言,三句話不到就要罵人,卻也心直口快,想啥說啥,肚子里沒有什么彎彎兒。他出身市井之間,不免帶一身俗氣,一副勢利面孔,卻也沒有假道學的酸氣。他縱然看不上這窮女婿,不是也拿了吃的喝的賀喜來了嗎?他罵范進,不是罵得毫無道理。此時此刻,他實在抑制不住自己對范進的鄙視與不滿。直斥他為“現世寶”還不夠,又續上“窮鬼”二字。他強詞奪理,硬把女婿進學“中了個相公”也記在自己的功勞簿上,說是因為他胡屠戶積了什么德,真是蠻橫不講理。而范進聽了,卻是“唯唯連聲”。真是難怪胡屠戶看不起他。“爛忠厚沒用”,一點兒也沒有說屈了他!

奚落完以后,胡屠戶又面授機宜,把中了秀才以后的幾件注意事項向“爛忠厚沒用”的女婿交代了一番:

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里,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們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也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

胡屠戶自然不是“學校中人”,但看來他對“學校規矩”倒也并不生疏。維護“學校規矩”的責任感也相當強烈。雖說屠宰一行在當時也還算不上什么光榮體面的職業,但我們看胡屠戶自己的意思,倒也沒有什么職業的自卑感。相反,他在窮女婿面前,神氣得很。何況他那“行事里,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比起那些做田的、扒糞的,更不知要強多少倍。他憑借什么去藐視女婿的秀才身份呢?那就是他手中的那幾個錢。“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這不是有錢人的口氣嗎?自然,胡的“有錢”也很有限。女婿中了秀才是不假,可他仍然是窮鬼一個。秀才而窮,有什么用!

胡屠戶的第二次出場就更精彩了。范進要去鄉試,想向他借點盤纏。誰知盤纏沒借到,倒招來一頓臭罵:

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里張府上那些老爺?

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里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

這一頓臭罵固然在著力刻畫胡屠戶的勢利,有意造成胡屠戶前倨后恭的諷刺效果,但也確實罵得非常之痛快。平心而論,胡屠戶罵得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范進考了二十多年,五十四歲了,胡須花白了,不過是一個秀才,誰能相信他會考中舉人。幸運者是極少數,倘若又名落孫山,這是很可能的,豈不讓胡屠戶句句說著?胡屠戶可不是那種好高騖遠、這山望那山高的人,他是最講實際的。

胡屠戶這一頓臭罵對范進作了全面的否定,可以說是“一棍子打死”。但胡屠戶一激動一生氣,倒也罵出了一點兒新的內容,那就是他注意到女婿的儀表了。原來范進不但才學是假的,連相貌也是很成問題了。尖嘴猴腮,想當舉人、當老爺,你配嗎?尤其可惡的是,他還要來借盤纏,這不是把白花花的銀子往水里扔嗎?

時隔不久,想不到“爛忠厚沒用”的“現世寶窮鬼”竟然中了舉,有了出頭之日。鑼聲“鏜鏜”地報進村里來,報喜的一茬又一茬。胡屠戶眼看女婿一下子成了老爺,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現世寶窮鬼”這些字眼自然不宜于再提了,往日那種大大咧咧、呼來喝去的派頭當然也要收斂一下。他一口一個“賢婿”,一口一個“老爺”,叫得好勤、好親,好麻人!在胡屠戶看來,他這位賢婿,不但才學高,連相貌也大有長進。再也不是那種尖嘴猴腮,嘴也不尖了,腮幫子也不像猴子了。“就是城里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女兒嫁給范進,看來也不見得是什么“倒運”,倒“像有些福氣”似的。幸虧讓她熬到三十多歲才嫁出去,否則錯過了“賢婿”,不是把女兒耽誤了嗎?看來世界上什么事都是不能著急的,性急吃不著好飯!女婿中舉后,胡屠戶在各方面都大有長進。他再也不像一位兇神惡煞,變得那么溫順和氣,那么懂得禮貌。家里用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把報錄的打發走了,“范進拜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夠你賞人’”。他知道這“些須幾個錢”,不會“去丟在水里”,今后“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也是不可能的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有我這賢婿,還怕后半世靠不著也怎的?”張靜齋送了錢來,范進即便包了兩錠,還給胡屠戶。“屠戶把銀子攥在手里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胡屠戶愛錢成癖,但是他在理智上又要控制自己,裝出慷慨、對錢財滿不在乎的樣子,然而,他那只緊攥著銀子的手卻將他內心的秘密暴露無遺。待到賢婿老爺表示不要這區區六兩銀子時,“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里揣。”

俗話說,老鼠以為世界上最厲害的動物就數貓了。胡屠戶眼里只有張老爺,他以為張老爺的銀子“比皇帝家還多些”,不免有點兒天真。胡屠戶還是那么愛錢,但他的語言比早先文明多了,沒有早先那么多的粗言了。他在女婿面前,變得恭敬而畏懼,體貼而和氣,一副善良而無害的樣子。范進清醒后就往家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后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后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胡屠戶所說的“回府”,暫時來說,自然是指回到那幾間破草屋。但是,這些草房在胡屠戶的眼里已經有了新的意義,它應該叫“范府”了。只有“范府”才能與“老爺”相適應。

胡屠戶對范進的態度雖然經歷了喜劇性的變化,但范進對岳丈的態度卻一下子還變不過來。十多年來,他在胡屠戶面前唯唯諾諾,低眉順眼,讓他嘲弄、挖苦、罵慣了。現在雖說地位大變。胡屠戶已變得笑容可掬,但范進還是心有余悸,一下子還端不起舉人老爺的架子來。范進由胡屠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以后,總算清醒過來了。他“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一個是“恐怕又要來罵”,一個是一個勁地解釋自己萬不得已打了賢婿老爺一巴掌的苦衷。為此還抬出了“老太太”。在早先,這老太太是被胡屠戶罵作“老不死”的。胡屠戶早已變作一頭綿羊,可賢婿還把他視為一只老虎。習慣的心理是多么難以改變啊!

雖說胡屠戶自己覺得他那個行當里,“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但這種話也只能在當年的窮女婿面前瞎吹胡說兩句,一見了張靜齋這樣真正“有臉面的人”,他就“忙躲進女兒房里不敢出來”。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范母死后,“合城紳衿都來吊唁”,這全是真正“正經有臉面的人”,“胡老爹上不得臺盤,只好在廚房里或女兒房里,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胡屠戶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早先就很熟悉“學校規矩”。他知道屠戶丈人登不得大雅之堂,所謂“上不得臺盤”。如果不知好歹,不該去的場合硬要去,上不得臺盤也要去上,那就不但會自討沒趣,而且會使賢婿老爺臉上無光的。關于這個道理,胡屠戶很明白。

盡管胡屠戶囿于身份,不便在大場合拋頭露面,但是,在平頭百姓或是和尚什么的面前,還不妨吹吹牛。譬如,他在鄰居面前,便可以說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可以吹吹“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對滕和尚,他就吹得更大膽了:

自從親家母不幸去世,合城鄉紳哪一個不到他家來?就是我主顧張老爺、周老爺在那里司賓,大長日子,坐著無聊,只拉著我說閑話,陪著吃酒吃飯。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累個不了。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不耐煩做這些事,欲待躲著些,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喬了,說道:“要至親做什么呢?”

明明是看見張老爺、周老爺趕忙躲到“女兒房里”或“廚房里”去避難,他卻偏偏說是人家一個勁地“拉著我說閑話”。張老爺是他肉鋪的大主顧,除了要買點肉,還能說什么“閑話”呢。明明是拉兩位老爺來自抬身價,他卻偏不從這個角度來講,而要大講其“打躬作揖,累個不了”,大講什么“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不耐煩做這些事”之類的話。胡屠戶的講話很藝術,選擇的角度十分巧妙。

胡屠戶無疑是《儒林外史》中一個極為成功的藝術典型。如果要在《儒林外史》兩百多人物中選一個最佳配角的話,那么這個“最佳配角獎”是非他莫屬了。正是胡屠戶那淋漓盡致的自我表演,體現了范進生活的那個環境的特征,反映了促使范進埋頭舉業、在科舉道路上苦苦攀登的社會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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