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儒林外史》中最可惡的人
書名: 儒林外史的人間(大家小札系列)作者名: 張國風本章字數: 5362字更新時間: 2019-11-27 16:03:14
《儒林外史》的作者很少“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唯獨對于嚴貢生,筆筆不肯放過,放手大寫其可惡。
《儒林外史》第四回——“薦亡齋和尚吃官司,打秋風鄉紳遭橫事”,正當范進中舉以后、嚴家的遺產爭訟一案發生以前,是一個過渡性的章回,嚴貢生就在這時候亮相。
老奸臣猾的張靜齋帶著范進前往“地方肥美”的高要縣去“秋風一二”。在關帝廟,他們遇到了“舍下就在咫尺”的嚴貢生。嚴貢生的外貌似乎并不怎么出眾:“蜜蜂眼,高鼻梁,絡腮胡子”,很容易使人產生其人奸詐的誤會和錯覺。待到嚴貢生與張靜齋、范進一見面,我們立即就會認識到,從嚴貢生的外貌得到的印象是靠不住的了。你看嚴貢生在張靜齋和范進的面前,談吐何等文雅,舉止多么大方。誰說嚴貢生吝嗇呢,在兩位舉人面前,他慷慨得很:
嚴家家人掇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是雞、鴨、糟魚、火腿之類。
“嚴貢生請二位老先生上席”,為他們斟酒,為自己未能請二位“降臨寒舍”表示歉意。他懂得把錢用在哪兒,知道該向什么人獻殷勤。在這些方面,嚴貢生比他那個只知聚斂的弟弟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為了使兩位舉人老爺不至于太小看了他這位貢生,他謙遜地、略帶一些羞澀和忸怩地在范、張面前給自己作了這么一個自我鑒定:
實不相瞞,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里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錯愛。
這無疑是嚴貢生獻給自己的一束鮮花。他在向自己的“為人率真”表示敬意以后,就開始把話題轉向高要縣的“錢糧耗羨”。嚴貢生對于這類事真可謂了如指掌:
像湯父母這個做法,不過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時節,實有萬金。他還有些枝葉,還用著我們幾個要緊的人。
“這個做法”“有些枝葉”,話講得很含蓄,但是,在素不相識的范、張面前議論起官員來,總不能不有所顧慮,所以嚴貢生“說著,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著門外”??磥?,湯父母與嚴貢生雖是“極好的相與”,卻遠算不上“要緊的人”。
嚴貢生的“自我鑒定”剛剛做好,“一個蓬頭赤足的小廝走了進來”,給他露了餡。原來是嚴貢生賴了人家一口豬,人家吵上門來了。面對這樣尷尬的局面,嚴貢生只好含糊過去:“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就來?!庇众s忙向范、張二位聲明:“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舍下的?!背跞胧送?、本性老實的范進可能還蒙在鼓里,真的“有所不知”;老家伙張靜齋恐怕早就看出苗頭,無須嚴貢生來多作解釋了。
吳敬梓在這里沒有急于去揭嚴貢生的底,而是給讀者透點風,埋下幾許伏筆,為第五回、第六回的放手大寫做好準備。
小說寫完罷市、鬧衙的風波以后,順手插入王小二、黃夢統兩個鄉民的告狀,直揭嚴貢生為非作歹的劣紳面目。嚴貢生家剛生下幾天的小豬跑到王小二家,嚴貢生借口“豬到人家,再尋回來最不利市”,硬逼人家八錢銀子把豬買去。豬在王家養著,“不想錯走到嚴家去”,嚴家竟把豬扣了,說“豬本來是他的”。王小二的哥王大和嚴家吵了幾句,竟“被嚴貢生幾個兒子,拿閂門的閂,趕面的杖,打了一個臭死,腿都打折了”。嚴貢生還用一張根本沒付過錢的借約,訛詐農民黃夢統,黑著良心向人“要這幾個月的利錢”。
兩件案子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情節卻很惡劣。嚴貢生的橫行不法、卑劣無恥,暴露無遺。原來那位“極好的相與”——湯父母并不認識嚴貢生,他還要拿問嚴貢生,嚴貢生只好落荒而逃了。
借嚴貢生的避風,作者又引出嚴貢生的弟弟嚴監生。嚴監生斂財有道,卻膽小怕事,“終日里受大房里的氣?!眹镭暽J下禍,溜之乎也,卻要嚴監生花錢收拾殘局。
“二嚴”雖是親兄弟,卻沒有一點兒感情。嚴監生平日有所依賴的,倒是王氏的兩個兄弟王德和王仁。嚴監生與“二王”對嚴老大都沒有什么好感,所以議論起嚴老大的缺德之處,談得十分投機。
“二王”首先就嚴貢生的避風加以諷刺;“你令兄平日常說同湯公相與的,怎的這一點兒事就唬走了?”嚴監生則對于哥哥一家六口人都沒有什么好印象:
只是我家嫂也是個糊涂人,幾個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總也不聽教訓,他怎肯把這豬和借約拿出來?
“二王”最瞧不起的,是嚴貢生的吝嗇。兩兄弟一遞一接,大揭嚴貢生之吝嗇。一個說:“從不曾見他家一席酒?!币粋€說:“他為出一個貢,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都派分子,縣里狗腿差是不消說,弄了有一二百吊錢,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子上的錢至今也不肯還,過兩個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樣!”
“二王”雖然了解一些行為,但真正知根知底的還是嚴監生。他告訴“二王”,嚴老大“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吃窮了。而今端了花梨椅子,悄悄開了后門,換肉心包子吃。你說這事如何是好!”
在讀者對嚴貢生的底細有所了解以后。作者就屢次點明王氏病重的情況,漸漸地把遺產問題端了出來。遺產問題產生以后,再把嚴監生、趙氏、“二王”、嚴貢生的活動都集中起來。這就創造了一個條件,使作者能夠在復雜的人與人的關系中來描寫人物。嚴貢生的思想與性格變得更加使人容易理解,形象也變得更為真實。
嚴貢生開始時完全被排除在遺產問題之外。嚴監生和趙氏把“二王”當知心,不惜工本地拉攏這兩位“錚錚有名”的阿舅。王氏病危時趙氏的扶正問題,并沒有和嚴貢生商量,事實上也不需要嚴貢生的批準。怯懦吝嗇的嚴監生終于在力不從心的人生拼搏中,帶著他對財富的無限留戀和憂慮,也帶著他的吝嗇,帶著油燈中曾經多點了一莖燈草的遺憾,離開了人間。
嚴監生病重期間,他視為“生狼一般”的“五個侄子穿梭的過來陪郎中弄藥”。他們之所以過來“陪郎中弄藥”,自然不是出于對叔叔的孝順之心。他們無非是想來看看,想來聽聽,這位家有“十多萬銀子”的叔父在彌留之際,能否看叔侄份上,發發善心,賞給他們一些什么。嚴監生燈枯油盡、“伸著兩個指頭”“總不得斷氣”的時候,大侄子和二侄子便趕忙上前去。大侄子還裝模作樣地問:“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面?”還是二侄子痛快,難怪嚴老大喜歡這個兒子,他一下子就問到錢上去了:“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哪里,不曾吩咐明白?”二侄子問得很含糊,同時也很有觸發性。你要把錢給誰,那就快說吧,剩下的時間可不爭了,我的二叔!真要把人急死了!遺憾的是,嚴監生“把兩眼睜得溜圓,把頭又狠狠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看來,二叔對兩位侄子親切提出的問題毫無興趣。不僅如此,他對于來人不理解“兩個指頭”的神秘含意表示非常憤怒。這在怯懦的嚴監生來說,確實是很少見的。真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啊,此時此刻,只有趙氏和他心心相印。她知道“別人都說的不相干”,嚴監生“為那燈盞里點的是兩莖燈草……恐費了油”,才不肯咽氣。原來如此!幾個侄子當時心情之失望,可想而知。趙氏上前挑掉一莖燈草,嚴監生“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作者在嚴監生身上最后的一筆,錦上添花,完成了這一守財奴形象的塑造。
嚴監生一死,嚴貢生什么損失也沒有。親弟的死也沒有使他產生任何悲痛的感情。他倒是從趙氏那兒收到了一份厚禮。嚴貢生在“滿心歡喜”之余,暫時沒有考慮對孤兒寡母下手。他反而安慰趙氏:“你現今有恁個好兒子,慢慢地帶著他過活,焦怎的?”嚴貢生似乎默認了趙氏的地位,實際上他并未明確承認趙氏的填房身份,只是含糊過去,以作日后翻案的張本。他分明是看到了趙氏“有恁個好兒子”,這兒子的財產繼承權是無可爭辯的,所以,他只好捺下性子,等待時機成熟。
膽小怕事的嚴監生只有一個兒子,偏偏還夭折了。作惡多端的嚴貢生卻人丁興旺。五個兒子個個身體健康,“生狼一般”,拎起“閂門的閂”來毫不費力。趙氏眼看“把個正經主兒去了”,不得已“要立大房里第五個侄子承嗣”。至此,嚴貢生吞并弟產的時機已趨于成熟。但是,作者卻并不急于將故事推向高潮。他先把嚴貢生打發到省城,寫他如何給二令郎辦喜事。在嚴貢生回鄉途中,又寫了嚴貢生賴船資的著名插曲。
嚴貢生最喜歡他的二兒子。在素不相識的張靜齋、范進面前,居然也要把縣考時“取在前十名”的二兒子提出來炫耀兩句。在兩位素來不太和睦的阿舅面前,他也要把二令郎提出來吹一通。看來,嚴貢生兒子雖多,真正成器的卻只有一個老二。但是,嚴貢生給二令郎辦喜事時可并不大方。手下人忙了一天,“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吃”。八錢銀子還叫不動的一班吹手,嚴老大卻只給了他二錢四分低銀子,“又還扣了他二分戥頭”。作者把這個叫不來吹手的喜劇性場面寫得十分熱鬧:嚴大老官“在廳上嚷成一片聲”,二相公披紅掛花,“前前后后走著著急”,四斗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鄙吝成性,“偏生有這些臭排場”!
為了賴掉十二兩船資,嚴貢生硬把云片糕說成是“費了幾百兩銀子”合成的“藥”,口口聲聲要把船家送到湯老爺衙里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明明是無理的事,可嚴貢生能句句站在理上,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拔乙蛩厝沼袀€暈病”,這一點在船上已經得到充分證明,可以說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嚴貢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里作惡心,噦出許多清痰來?!边@種“藥”的療效也經過了臨床治療的考驗:“吃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登時好了?!边@種外表極像云片糕的東西,真是治療暈病的特效良藥,可惜成本高昂,無法大量生產,以滿足患者需要。
至于“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那就信不信由你了。倘若你對本藥的成本有所懷疑的話,那么可以去詢問張老爺和周老爺?!笆±飶埨蠣斣谏宵h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時帶了來的黃連”,你敢去問嗎?諒你也沒有這膽量。有意思的是,船家吃了這種含有四川黃連的藥以后,竟一點兒苦味也沒有嘗出來,卻是“吃的甜甜的”。難怪嚴貢生要罵他“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了”。
船家自然是只有自認倒霉,高級藥已經吃在肚里,人參和黃連還是有營養的。當時又沒有化驗的技術和儀器,是藥是云片糕誰說得清楚!只好“眼睜睜看著他走去了”。在這里,作者又安排了幾個搬行李的腳子的插話,把氣氛點染得十分飽滿。腳子們表面上是在責備船家,其實是在揭露嚴貢生:“方才若不是著緊的問嚴老爺要喜錢、酒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才查到這個藥”。作為旁觀者的腳子們看得十分清楚,嚴貢生挖空心思演出的這幕戲不過是為了賴掉那點船資而已。作者借旁觀者的旁敲側擊,對這幕丑劇作了一個說明和總結。
嚴貢生一路上不但盤算好了賴掉喜錢和酒錢的錦囊妙計,更為重要的是,他已經在船上制訂好吞并弟產的全部方案,可以說是胸有成竹了。
我們從嚴監生的嘴里已經得知,嚴貢生的夫人也不是個賢惠的人;但是,她在心計方面比她丈夫也還要差得很遠。她對嚴貢生準備吞并弟產的計劃還毫無心理準備。嚴貢生到家時,她“正在房里抬東抬西,鬧得亂哄哄的”,要為二令郎兩口子騰房子。當嚴貢生問她“二房里高房大廈的,不好住?”的時候,她還摸不著頭腦,說出“他有房子,為甚的與你的兒子住”的糊涂話,一點兒也跟不上她丈夫的思路。
嚴貢生以接收大員的架勢來到老二家中,“二王”見他來勢不善,趕忙借故溜走,以免沾包。嚴貢生擺出主子的架勢,首先一口咬定趙氏是“小老婆”,只叫她“趙新娘”。他確實抓住了問題的要害。嚴貢生把二房中的家人媳婦都叫來訓話,以趙氏的名分為中心,大做文章。總而言之,“小老婆管家”的局面是再也不能維持下去了?!班l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差錯不得的”。
嚴貢生是不講理的人,但是,他又能句句抓住理。從小說看,沒有什么人對他有好感。鄰居們平日里讓他欺侮慣了,他們對嚴貢生只有憎恨。船家讓他連騙帶嚇,賴掉了船資。嚴監生生前“終日里受大房里的氣”,對哥哥沒有一點感情??h官、府尊也怪他“多事”。家人背地里罵他“偏生有這些臭排場”。王氏兄弟雖說自己也是假道學,但對嚴貢生的吝嗇也極為反感。族長嚴振先“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怕什么呢?自然是怕他的刁鉆無賴??墒牵M管外面人誰都討厭他,可是,誰都承認“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趙氏手下的那些家人媳婦不可能對嚴貢生有什么好感,但他們一致認為“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二王”雖然傾向趙氏,但他們也以為“宗嗣大事,我們如何作得主?”族長對嚴貢生沒好感,但他也不敢站在趙氏一邊。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呢?嚴貢生的氣焰為什么這么囂張?為什么他在縣里、府里、省按察司那里連連碰壁,在周學道那里又遭到冷遇、被拒之門外以后,依然那么自信?為什么嚴貢生最后能打贏官司,終于得到弟產的十分之七,“仍舊立的是他二令郎”?根本的原因在于,傳統的宗法觀念、倫理觀念承認“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只要一口咬定趙氏是“小老婆”,怎么干都有理。所以他滿懷信心,“務必要正名份”,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在明清社會產生嚴貢生這樣的典型絕非偶然。封建社會已經到了末世,它的道德觀念已經陳腐不堪。它已經早就不能維系上流社會的信仰。他們之中最腐朽、也是最精明的分子,已經不復存在道德的顧忌,一切只為了享樂。金錢的力量腐蝕著社會的宗法紐帶,禮義廉恥已蕩然無存。但是,在中國的特殊環境中,這種金錢的巨大腐蝕作用,正是意味著傳統倫理道德的進一步虛偽化。像嚴貢生這樣的土豪劣紳正是巧妙地利用著封建的等級名分觀念,利用著傳統的宗法觀念,攫取著金錢和財富。
作者為嚴貢生設計了賴豬、訛人利錢、賴船資等一系列劣跡,突出了嚴貢生鄙吝刁鉆的劣紳面目,但是,只有吞并弟產一案,才在廣泛復雜的社會關系中,深刻地突現出嚴貢生這一典型所具有的社會意義,并使我們看到產生這一類人物的社會根源與歷史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