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丘濬研究概述
丘濬(1421—1495),字仲深,號深菴,明代廣東布政使司瓊山縣府城西廂下田村(今海南省瓊山市府城鎮(zhèn)金花村)人,明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和史學家。
丘濬“幼孤,母李氏教之讀書,過目成誦。家貧無書,嘗走數(shù)百里借書,必得乃已。舉鄉(xiāng)試第一,景泰五年成進士”。其后,仕途輾轉,為官于景泰(1450—1456)、天順(1457—1464)、成化(1465—1487)、弘治(1488—1505)四朝,忠于職守,勤于政事,曾出任翰林院編修、侍講學士、翰林院學士、禮部右侍郎兼國子監(jiān)祭酒、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等,貴為內閣閣臣。且在閣臣中以“博極群書”著稱,有“當代通儒”
的美譽,時人稱之為“瓊臺先生”或“瓊山先生”。丘濬心懷經世濟民之志,酷愛讀書,一生著述甚富,撰有《大學衍義補》《家禮儀節(jié)》《世史正綱》《瓊臺會稿》《瓊臺類稿》《伍倫全備忠孝記》等。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大學衍義補》。《大學衍義補》全書約140萬字,涵蓋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諸方面,描摹了一幅治平天下的理想政治藍圖,其經世思想躍然紙上。
丘濬自步入仕途始,為解決明朝統(tǒng)治危機與社會危機而殫精竭慮,勇于擔當,積極籌謀救時良方,然而“壯志未酬”,徒留遺憾。丘濬身后,隨著晚明社會危機與統(tǒng)治危機加深,部分尚有道德責任心與政治使命感的官員和學者為尋求明朝“自救”之路而上下求索,如楊廷和(1459—1529)、楊一清(1454—1530)、王圻(1530—1615)、鄒觀光(1556—約1620)、陳仁錫(1579—1634)等人,他們客觀評價丘濬及其經世思想,興起一股“丘濬熱”;明末清初,明之遺老遺少在反思明朝覆亡原因及總結其歷史教訓之際,丘濬經世思想亦成為他們關注與研究的對象,如陳子龍(1608—1647)、方以智(1611—1671)、顧炎武(1613—1682)等人,他們或將丘濬著作付梓以傳播,或受其經世思想啟發(fā)而在實際政治活動中有所作為。
明清以來,關于丘濬事跡的記述及其思想研究已經斷斷續(xù)續(xù)展開。不過,1898年瓊山教諭王國憲所撰《丘文莊公年譜》是迄今所存最早最詳細的丘濬傳記。1936年,陳沅通過田野調查搜集資料而撰寫了《丘海里墓記》,
從典籍到田野,這個研究成果令人耳目一新。《丘海里墓記》也標志著近現(xiàn)代對丘濬的學術研究自此展開。然而,在此后一段時間里,相關研究成果并不多見。
20世紀80年代以后,丘濬研究才進入一個新階段,研究隊伍不斷壯大,研究成果亦豐富起來。客觀說來,此間雖然不乏綜合性研究成果,可以說是“面面俱到”,但是,總體上分析,現(xiàn)有研究多集中于丘濬經濟思想與政治思想,其他方面研究成果仍屬“鳳毛麟角”。另外,檢索相關研究成果,不難發(fā)現(xiàn),學界關于明代丘濬的名字,因為各種原因,亦有寫成“丘浚”“邱濬”及“邱浚”等,特此說明。關于丘濬研究成果,恕不枚舉,要言之,主要有如下特點:
其一,丘濬經濟思想備受研究者推崇,成果不菲。丘濬經濟思想研究成果最為突出,學界對丘濬“超前的”經濟思想頗感興趣,相關研究成果就丘濬富民思想、為民理財主張、重視工商業(yè)、發(fā)展國內市場與海外貿易等思想等做了較為深刻的探討。這些成果,多從丘濬所處明代社會經濟生活實際著眼,歸納分析丘濬經濟思想的時代特征與內涵。如趙靖《丘濬:中國十五世紀經濟思想的卓越代表人物》(《北京大學學報》1981年第2期)、吳申元《丘濬經濟思想初探》(《內蒙古財經學院學報》1981年第1期)、李普國《論丘濬的經濟思想》(《江淮論壇》1981年第3期)、文淺父《被遺忘的經濟學家丘濬》(《羊城晚報》1981年5月14日)、黃國強《略論丘濬的經濟思想》(《華南師范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趙靖《丘濬——市場經濟的早期憧憬者》(《海南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朱鴻林《丘濬與〈大學衍義補〉:15世紀中國的經世思想》(普林斯頓大學1984年博士論文)、蘇倩《丘浚的聽民自為論及其國民經濟管理思想》(《湖北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李璧《為國以足民為本——試論丘浚的養(yǎng)民、富民思想》(《海南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石世奇《試論丘濬的國民經濟管理思想》(《北京大學學報》1985年第6期)、鄭朝波《丘濬提出勞動價值論辨析》(《新東方》2015年第3期)、黃英《由王而圣始,由內而外終——丘濬〈大學衍義補〉的內在理路》(《孔子研究》2016年第6期)等。
其二,丘濬政治思想成為丘濬研究的新“熱點”。君民關系、君臣關系及臣民關系是丘濬建構社會及政治關系的基本框架,也是丘濬政治思想的核心內容。其中,丘濬君民關系思想是解析與理解丘濬政治思想傾向及其治國主張的重要內容,也是丘濬政治思想時代性的基本判斷。政治思想研究一直是丘濬研究的一個熱點,學界主要對丘濬的民本思想、立政以養(yǎng)民主張等進行全面深入分析,剖析其時代特征與歷史內涵。如陳弱水《追求完美的夢——儒家政治思想的烏托邦性格》(《中國文化新論:思想篇》,臺北:聯(lián)經出版社1982年第1卷)、陳永正《從〈大學衍義補〉試析丘浚思想》(福建師范大學2002年碩士學位論文)、李焯然《丘濬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吳建華《明代經世儒臣丘濬》(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李月華《丘濬民本主義君主觀與黃宗羲君主論的相似性》(《廣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郗軍紅《丘濬〈大學衍義補〉治民思想研究》(南開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等。
其三,丘濬生平及其他思想研究的成果也很多。丘濬是明代海南島的一位傳奇人物,關于他的故事一向為人們樂道。如陳桓升《明儒丘瓊臺的思想概觀》(《人生》1996年第5期)、王萬福《丘瓊山之著述與思想》(《廣東文獻》1977年第2期)、周偉民與唐玲玲合撰《丘濬年譜》(《海南大學學報》2000年第1、第2期)、蘇云峰《丘濬——一位遙從海外數(shù)中原的布衣卿相》(《丘海學刊》1982年9月)、余英時《從宋明儒學的發(fā)展論清代思想史》(《中國學人》1970年第12期)、楊群《明代大儒丘文莊公》(《華學月報》第50期,1976年2月)、王萬福《明丘文莊公濬年譜》(臺灣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李焯然《丘濬之史學》(《明史研究專刊》1984年第7期)、范中義《丘濬的軍事思想》(《軍事歷史》2017年第2期)、李谷悅《丘濬的“海運構想”——以〈大學衍義補〉為中心》(《古代文明》2018年第2期)等。
其四,近年來,《大學衍義補》成為丘濬研究的重點內容,似有替代“丘濬”研究之勢。就當前學界研究《大學衍義補》情況而言,丘濬與《大學衍義補》的關系,不是一位名人與一本名著的關系,也不是一位名人與其思想的關系,而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與一個時代及其“理想社會”的關系。丘濬的豐富思想雖然并非《大學衍義補》一書所能囊括,但《大學衍義補》確實具體而集中地反映了丘濬的“治國平天下”的政治主張與社會理想。《大學衍義補》作為丘濬的代表作之一,其思想價值受到學界高度重視,成為丘濬思想研究的重要對象與主要內容,研究成果不菲。如當代著名學者朱鴻林稱:“《大學衍義補》此書在16世紀開始的明代有真正的影響力。它廣受歡迎,讀者眾多,因為它為實際的經世知識提供了一個內容豐富而又有現(xiàn)實意義的讀本,同時又為關懷國家大事的人們宣示了一種實用的精神。《大學衍義補》所獲得的種種反應,顯示了明代的知識界從來未曾全為理學中的心學主張所統(tǒng)制,至少從15世紀末期開始,為數(shù)不少的士大夫以及在學應試以求仕進的學子,都以一種有意識的努力,持續(xù)地追求著有體系的實用經世知識。而《大學衍義補》一書,則是這種明體適用之學的文字上的最高成就。”周谷城等學者編撰的《中國學術名著提要》亦稱:“(丘濬)經歷明永樂、宣德、正統(tǒng)、景泰、成化、弘治等七朝,以驚人毅力博覽群書,尤致力于典章制度研究,長期擔任研究經史子集、歷朝政務的職官,熟悉歷代律令制度和政治法律思想,并得以從理論上對政治法律思想進行分析、歸納。”又言:“作者認真總結和吸取了前人的思想成果,使本書的思想內容包羅宏富,為研究古代,尤其是明代前期和中期的社會、經濟、政治、法律、文化、教育、司法、軍事的發(fā)展,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資料。本書還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比較法學研究的先例。作者的政治法律思想,在我國古代思想史上也有重要地位,對后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是研究中國政治法律制度史和政治法律思想史必讀的要籍。”
李龍潛指出,“《大學衍義補》是政治類書中最有地位的一種”,“體現(xiàn)了作者求實、求用的精神”。
事實上,學界對《大學衍義補》的研究有取代“丘濬”研究之勢。
掛一漏萬,上述特點歸納不能涵蓋所有研究成果。目前,綜觀相關研究成果,驚羨與肯定之余,還有一些遺憾。學界對丘濬經世思想的研究力有不逮,缺乏專門與系統(tǒng)的論述,而丘濬的經世思想又是其思想中極具創(chuàng)新的內容,對其經世思想的一些基本問題甚至還沒有研究者涉獵。凡此,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也為本書對丘濬經世思想的研究留下了廣闊的空間。
有明一代,時值“明清宇宙期”及“災荒空前嚴重期”。成化(1565—1587)以來,明代各種自然災害頻發(fā),“脆弱生態(tài)區(qū)”漫延,“三荒”問題嚴重,“生態(tài)流民”增多,“災害型社會”加劇,地方安全與國計民生深受影響。另外,明代乃是中國“社會進程的一段微妙時刻”(白壽彝先生語),處于中國傳統(tǒng)小農社會向近代多元社會轉型之萌動期,明代經世思想內涵頗為豐贍,承前啟后,涵容中西,以極具變化與極富時代性、地域性為特征。丘濬經世思想記錄了當時丘濬關于國家與時代的認識與思考,是其政治理想、學術理念及其精神文化生活圖景的有機統(tǒng)一。故而,本研究主要運用社會學、文化學、環(huán)境史等學科理論和方法,系統(tǒng)剖析明中期災荒、社會變遷與丘濬經世思想三者的多維互動關系,對丘濬經世思想予以專門研究。
二、官與人同品:對丘濬的基本評價
丘濬步入政壇之際,明朝國勢式微,政治腐敗,城鎮(zhèn)生活奢靡化,鄉(xiāng)村經濟多凋敝,流民遍野,帝國統(tǒng)治危機四伏。面對國家危局,丘濬沒有“袖手旁觀”而“自娛自樂”,而是勇于擔當,積極作為,籌謀經世濟民之舉,以救時為己任。丘濬為官清廉,砥礪品行,心系社稷,重視民生,堪稱古代為官做人的“雙佳”人物。
(一)本分做事:丘濬仕途作為
步入仕途的丘濬胸懷經世濟民之志,如他自稱:“少有志用世,于凡天下戶口、邊塞、兵馬、鹽鐵之事,無不究諸心。意謂一旦出而見售于時,隨所任使,庶幾有以藉手致用。”景泰五年(1454),丘濬由進士選入翰林院供職,他努力提高學識,而非汲汲于事功而蠅營狗茍;他安心讀書,“凡古圣賢所以用心而著于書,古帝王所以為治而具于經史者,與夫古今儒生騷客所以論理道寫清景而寓于編簡者,皆得于此乎。神交夢接之,而肆吾力焉”。
而且,他似乎進入了一種“學人”境界:“經史事幽討,兀兀窮歲年。誓言追往哲,絕彼塵累牽。立足千仞崗,心游萬古天。”
安貧樂道,安分守己,做好分內工作,這是丘濬初入政壇的做官準則。如供職翰林院期間,丘濬積極參與朝廷典籍文字編纂工作,全身心投入其中,盡職盡責,他相繼參與《寰宇通志》《天下一統(tǒng)志》《英宗實錄》《宋元通鑒綱目》等纂修工作。同時,丘濬并非沉迷于文字而忘乎時事,而是心系天下。如天順七年(1463),兩廣之地族群紛爭不斷,戰(zhàn)亂頻發(fā)。丘濬及時上呈《兩廣用兵事宜》《兩廣備御猺寇事宜》等奏疏,就平定地方動亂而提出有針對性的具體戰(zhàn)略戰(zhàn)術,受到明憲宗成化帝的嘉許。
然而,丘濬仕途幾經轉折而離實際的政治民事漸遠。丘濬為此感嘆,入翰林“首尾二十余年,四轉官階,不離乎語言文字之職,凡昔所欲資以為世用者,一切寓之于空言無用之地”。成化十年(1474),五十四歲的丘濬在《甲午歲舟中偶書》詩中寫道:“老到頭來不自知,畏途猶自苦奔馳。不如歸臥長林下,掃地焚香待死時。”“五十骎骎入老鄉(xiāng),世間滋味飽經嘗。匡時有術無施處,旦夕惟焚一炷香。”“樂土何鄉(xiāng)似醉鄉(xiāng)?混混沌沌度年光。恨天戒我平生酒,苦被醒眸擾悶腸。”“地角天涯最遠鄉(xiāng),我家住在海中央。他年乞得身歸去,追憶經游夢一場。”
雖然在丘濬詩文中流露了一些看似“消極”的情緒,但在現(xiàn)實工作中,他仍是全身心投入,愛崗敬業(yè),兢兢業(yè)業(yè),有一顆“平常心”。如丘濬在《左右箴銘序》中寫道:“人苦不安分,汲汲然常有不足之念。迨其老矣也,猶不息心。予今年五十有五矣,忝以文字為職業(yè),然往往用于空言,平生所學,竟不得一施為者。人或予惜,然不知此予分也。況骎骎老境,雖或見用,而亦氣衰志惰,不能以有為矣。”
自我安慰與自我認可,詩文而已,詩文之外才是真實的丘濬。如成化十三年(1477),丘濬寫道:“五十年來加七歲,古稀相去十三年。飽諳世味只如此,痛絕塵緣任自然。舉世不為齊客瑟,后人或取蜀儒玄。人生但得平平過,不用操持更問天。”
除了筆耕之外,還是筆耕,丘濬此間兢兢業(yè)業(yè)于“撰述”,以“文字”為事業(yè),本本分分,盡職盡責。然而,丘濬所寫文字,絕非“無病呻吟”,而是以時代為內容,以經世為旨歸,是有為而為之。
明朝成化(1465—1487)以來,開啟中國傳統(tǒng)社會向近代社會轉型,即進入晚明——一個社會“畸形”商業(yè)化的時代。要言之,成化時期,城鄉(xiāng)貧富差距拉大。經過了百余年對農民及農村的持續(xù)剝斂,城鎮(zhèn)積累了大量財富,經濟社會生活也日趨活躍。其中,商業(yè)、手工業(yè)生產漸成規(guī)模;市民的主體意識和社會地位有所提高,富人階層逐漸壯大。值此城鎮(zhèn)經濟社會發(fā)展微妙時刻,農民貧困問題及大規(guī)模流民運動不僅導致了這一時期以租佃制盛行及非農產業(yè)發(fā)展為標志的鄉(xiāng)村經濟與社會結構變化,也刺激了城鎮(zhèn)經濟非正常擴張。換言之,由于流民涌入,城鎮(zhèn)手工業(yè)勞力充足了,小商小販隊伍壯大了,生活性服務人員也增多了,“城鎮(zhèn)人口”迅速膨脹,城鄉(xiāng)間人口與商品流動加快,全國商業(yè)市場網絡初步形成,區(qū)域性城鎮(zhèn)商業(yè)化趨勢增強。特別是北京周邊、長江中下游、大運河沿岸及華南部分地區(qū)的商業(yè)市鎮(zhèn)漸趨繁密。商品經濟蔓延,社會風氣的隨之趨于“商業(yè)化”。當時,無論城鎮(zhèn)還是鄉(xiāng)村,重商意識越發(fā)流行。如丘濬所言:“今夫天下之人,不為商者寡矣。士之讀書,將以商祿;農之力作,將以商食;而工、而隸、而釋氏、而老子之徒,孰非商乎?吾見天下之人,不商其身而商其志者,比比而然。”
競奢之風也愈演愈烈。奢靡之風浸淫,民眾價值觀念驟變。明初公認的道德規(guī)范至此僅僅成為膽小怕事的“窩囊者”及循規(guī)蹈矩的“落伍者”不敢逾越的框框,不守常規(guī)、巧取豪奪者成為時代的“幸運兒”;世人競以追逐奢靡為時尚,金錢至上,整個社會呈現(xiàn)“禮崩樂壞”態(tài)勢。顯見,成化時期的明朝進入以經濟社會自組織為主要途徑、以商業(yè)社會構建為核心內容的早期商業(yè)化時代。問題在于,這種社會商業(yè)化建立在自耕農破產、農民貧困化基礎之上。凡此,這種“商業(yè)化”不僅拉大了城鄉(xiāng)居民經濟與社會生活水平差距,城鄉(xiāng)之間矛盾亦不斷激化,貧困鄉(xiāng)村成為拖垮城鎮(zhèn)社會的決定性的破壞力量,城鎮(zhèn)亦多陷入奢靡化“自殘”地步。大明帝國至此實則滑入了一個波譎云詭的畸形商業(yè)化時代。可以說,晚明是一個在爛熟的傳統(tǒng)思想道德文化圈里滋生著反傳統(tǒng)“異質”文化的過渡時期,是一個“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并存而彼此頡頏的特殊歷史階段,各種矛盾與問題交織,傳統(tǒng)經濟生活與社會秩序則陷于逐漸被“否定”之“窘境”。
目睹社會種種變化,隨著年事日高,丘濬感到來日無多,越發(fā)自勵以報效國家。成化十五年(1479),時年五十九歲的丘濬利用業(yè)余時間,投身于《大學衍義補》的撰述。該書名為“續(xù)補”真德秀所撰《大學衍義》,實為以明中期經濟社會等問題為思考對象,廣征儒家經典、史籍及先儒的經世主張,通過“按語”形式,點評歷代治國理政舉措之利弊,廣泛深入地探討明朝建國百年來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等各方面問題,具體提出自己的經世理念與治國策略,是一部規(guī)模宏大的救時之作。
《大學衍義補》全書一百六十卷,卷首為《審幾微》一節(jié),補《大學衍義》之子目《誠意正心之要》余緒。正文以“治國平天下之要”為綱,立《正朝廷》《正百官》《固邦本》《制國用》《明禮樂》《秩祭祀》《崇教化》《備規(guī)制》《慎刑憲》《嚴武備》《馭夷狄》《成功化》十二目,其下又分一百一十九子目,全書一百四十余萬字,集明代及明以前儒家治國思想之大成,志在全體大用,“體用”結合。概言之,《大學衍義補》的經世治國理念與主張,是以明中期社會經濟變遷為背景與思考對象的救時之舉,是儒家“治道”與“治法”有效整合、旨在適應社會發(fā)展的一次升華。丘濬從政治高度就國是予以深刻檢討,明確提出“立政以養(yǎng)民”等救時理念。如丘濬在其所著《大學衍義補》及奏疏中,借古喻今,反復強調養(yǎng)民政治觀:“自古圣帝明王,知天為民以立君也,必奉天以養(yǎng)民。凡其所以修德以為政,立政以為治,孜孜然,一以養(yǎng)民為務……秦漢以來,世主但知厲民以養(yǎng)己,而不知立政以養(yǎng)民。此其所以治不古若也歟。”
丘濬還指出:“國之所以為國者,民而已。無民,則無以為國矣。明圣之君,知興國之福在愛民,則必省刑罰、薄稅斂、寬力役,以為民造福。民之享福,則是國之享福也。彼昏暴之君,視民如土芥,凡所以禍之者,無所不至。民既受禍矣,國亦從之。無國則無君矣。國而無君,君而無身與家,人世之禍,孰有大于是哉?”
既然“人君之治,莫先于養(yǎng)民”
,如何養(yǎng)民呢?丘濬較為系統(tǒng)地提出了“正朝廷”“正百官”“固邦本”“制國用”“明禮樂”“慎刑罰”等養(yǎng)民理念與措施。其中,“為民理財”是丘濬救時之核心思想。丘濬指出:“安養(yǎng)斯民之政,在開其資財之道。”
那么,朝廷是為“己”理財還是為民理財呢?丘濬提出“為民理財”主張,謂:“理財者,乃為民而理,理民之財爾。豈后世斂民之食用者,以貯于官而為君用度者哉?古者藏富于民,民財既理,則人君之用度無不足者。故善于富國者,必先理民之財,而為國理財者次之。”
又稱:“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君特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
丘濬明確了“財”的民生意義,肯定人們追求“利”與“財”的合理性,
并提出“各得其分”及“各安其分”的理財原則,反對平均主義。
丘濬主張培育市場、發(fā)展工商業(yè),并視其為“為民理財”的重要手段,即人們“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各求得其所欲而后退,則人無不足之用。民用具足,是國用有余焉”
。丘濬肯定人們追求財富的合理性,強調物質財富對民生與社會穩(wěn)定的決定性作用,并提出培育市場、發(fā)展工商業(yè)及海外貿易等重要經濟理念。凡此,都是丘濬處于“無為”之境的有為之舉,是其忠于職守、心系民生與國家的儒臣本分。
(二)好學廉介:丘濬的為人之道
“內圣外王”,由修身而齊家而治國而平天下,是儒家人格成長與經營世功的基本路徑與邏輯譜系。《大學》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丘濬飽讀經書,深諳其道,信仰儒家學說,知行合一,成就一代儒家人生模范。如明人焦竑撰《玉堂叢語》載:“世稱丘文莊不可及者三: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好學一也;詩文滿天下,絕不為中官作,介慎二也;歷官四十載,僅得張淮一園,邸第始終不易,廉靜三也。”
《明史》亦稱:“濬廉介,所居邸第極湫隘,四十年不易。性嗜學,既老,右目失明,猶披覽不輟。”
事實上,好學、介慎及廉靜是丘濬的基本品格。
金榜題名,丘濬官居翰林院清要之地,光宗耀祖,衣食無憂。一般說來,讀書人“頭懸梁”“錐刺股”,勤奮讀書而博取功名目的至此已達到。對于丘濬而言,此時,書中“千鐘粟”“顏如玉”及“黃金屋”已在掌中。其后,一般說來,新貴們會追名逐利于廟堂之上,攀緣附會于權貴中間,觥籌交錯,宴饗自如,享受人生。然而,丘濬沒有這樣做,而是“手不釋卷”,讀書學習成為他終身習慣與追求,可謂終生學習者。史稱:丘濬“既官翰林,見聞益廣,尤熟國家典故,以經濟自負。”為了讀書,他在自家庭院建起“槐蔭書屋”,藏書其中,潛心讀書,勤于著述。如丘濬自稱:“予日居其間,翻閱書史,口誦心惟,凡古圣賢所以用心而著于書,古帝王所以為治而具于經史者,與夫古今儒生騷客所以論理道寫清景而寓于編簡者,皆得于此乎。神交夢接之,而肆吾力焉。”
丘濬為人處事講原則,直道而行,清廉自律,實事求是,不畏權貴,故有“廉介”之名。如丘濬曾“與修《英廟實錄》,或謂于少保之死,當著其不軌,丘曰:‘乙巳之變,微于公,天下危矣。人挾私誣之,其可信乎?’或謂黃竑易儲之奏出尚書江淵,丘曰:‘竑殺其兄,而以此覬免死。且廣西奏楮用土產,易辨也。’索其奏驗之,果土楮”。可見,丘濬能為于謙正名,能揭黃竑之偽,心底無私,坦坦蕩蕩而為之,不以身價利益為計。又,史稱丘濬“文章雄渾壯麗,四方求者沓至。碑銘序記詞賦之作,流布遠邇,然非其人,雖以厚幣請之,不與”。
然而,丘濬實事求是之舉,竟遭來諸多詆毀。如《玉堂叢語》據(jù)傳聞而載:“瓊臺丘公濬,學博貌古,然心術不可知,人謂陰主御醫(yī)劉文泰訐奏三原公令人作傳事,可見其概矣。”
時人何喬遠稱:“丘濬立朝有險譎之名,讀書宿儒亦豈宜爾。若迂與亢,疑有之矣。”
成化以來,明朝日趨腐敗,官場黑暗,官吏躁進,貪污納賄公行。然而,丘濬能夠潔身自好,廉潔自律,這是難能可貴的。如丘濬亦詩云:“仕途險似萬重山,面面巉巖步步難。我欲直行行不得,曲行逆禮詎能安?”又,丘濬生活簡單簡樸,居室卑陋而四十年不易,俸祿除了基本生活用度,剩余全部獻給國家。待其棺槨南歸之際,“除欽賜白金綺幣外,囊無贏資,行裝惟圖書數(shù)萬卷而已”
。
(三)余論
論及世間人物,孟子有言:“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孟子·盡心上》)孟子以后,“事君人者”“安社稷臣者”“天民者”及“大人者”等分別成為讀書人實現(xiàn)自我價值之人生目標。其中,飽讀詩書、深諳儒學經義的丘濬也曾思考著自己的理想人生。
丘濬在《欲擇〈大學衍義補〉中要務上獻奏》稱:“凡古今治國平天下要道,莫不備載。而于國家今日急時之先務,尤縷縷焉。臣自幼殫力竭神以為此書……鑿鑿乎皆古人已行之實事,而在今日似亦有可行者。非若鄭康成之訓經義泛濫無益也,非是王安石之假經言變亂紛更也。其中所載,雖皆前代之事,而于今日急先切要之務尤加意焉。”綜上,不難得出,丘濬所“為”,乃為社稷之謀,而非身家名利。從仕途視之,亦然。成化二十三年(1487),明孝宗看罷《大學衍義補》, “稱善,赍金幣,命所司刊行。特進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修《憲宗實錄》,充副總裁。弘治四年(1491),書成,加太子太保,尋命兼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尚書入內閣者自濬始,時年七十一矣”。
在其位,謀其政。入居內閣的丘濬年過古稀,體弱多病,他“恐有負皇上之所委任,誤國家之大事,妨天下之賢才”,連續(xù)上疏請求辭去“閣臣”而告老還鄉(xiāng)。
丘濬此舉,并非以個人身家榮辱為計,而是以國事為重。然而,明孝宗堅決不允。丘濬感嘆:“六疏求歸未得歸,可堪臨老履危機。云龍際合真難遇,海燕孤單慢自飛。黃吻讀書初志遂,白頭歸隱素心違。此身已屬皇家有,空向秋風嘆式微。”
丘濬作為明中期中央重臣,是一位學識淵博的大學者,也是一位有著強烈政治責任感與使命感的士大夫,其政治上的熱情表現(xiàn)為政治上的理想主義與生活上的強烈自律傾向。他把儒學元典中的民本思想與民本政治化作為現(xiàn)實生活目標與動力,并嘗試以之改造政治、改造社會,回歸“民本”初心。為此,丘濬的理想政治與理想社會訴求表現(xiàn)為政治上的執(zhí)著,并努力實現(xiàn)之。無疑,這也是一個充滿政治理想的“讀書人”對現(xiàn)實社會新變化新刺激的一種經世救時反應模式。然而,高度中央集權與君主專制統(tǒng)治強烈排斥丘濬在儒家經典中發(fā)微的“民本政治”思想,現(xiàn)實畢竟不是“理想社會”。故而,丘濬“不合時宜”的政治理念與社會期待遭到“合時宜”人物的譏諷與排斥。丘濬當時備感孤獨,我們無法感知丘濬當時是有著“曲高和寡”的悵惘還是有著“眾人皆濁我獨清”的痛楚。不過,他曾感嘆:“方年少氣銳之時,意欲奮發(fā)有為。今則閱世久而歷事多,始知天下之事思之非不爛熟,但恐做時不似說時,人心不似我心。”直到古稀之年,丘濬才得以晉升為文淵閣大學士以典機務。然而,此時的他體衰多病,無能為也,如其在《入閣辭任第二奏》中稱:“今幸不為圣明所棄,正臣竭誠盡力攄平生所學以死報國之秋也。顧乃屢行奏章以辭寵命,夫豈其本心哉?蓋時不待人,死期將近,雖欲陳列就力,不能也已。是以捧讀手敕,感激之極不覺淚零。既而自恨自嘆儒生薄命,一至于此,上負圣恩,下孤素志,興言及此,中心惘然。伏望皇上察臣由衷之辭,實非虛偽之讓,憫其老病,賜以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