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夾衣
- 十三夜
- (日)樋口一葉
- 1927字
- 2019-11-29 16:14:40
今天不知為何,頭疼得厲害。再次回首真的像舊夢一場。這縹緲的現世就藏在繁茂新葉的蔭翳之中。杜鵑初啼的時分,我取出去年那件陳舊的秋夾衣[34],我總是這么粗心大意。圍墻下散落著一地零落的筍殼,我望見卷葉上的朝露,莫名地難為情。
雨夜
庭院的芭蕉越發挺拔,圍墻上葉子很快便超過五尺高,“今年又將如何呢?也許會一直這么矮吧。”幾日前才這么說過。
夏末暑氣蒸人,明明還在一天兩天三天這樣數著日子,忽然間,秋風悠悠拂過,墻邊一角更顯得虛幻破敗,寂寞蕭索。
然而,雨夜中水滴的聲音才最是哀傷,細密的雨絲淅淅瀝瀝,繁茂的野草間蟋蟀啾啾,并未被雨滴打亂節奏。一陣涼風颯颯吹過,徒留一片芭蕉葉子搖搖晃晃,那光景令人心酸。
雨,不管何時都是傷感的,何況是秋天的雨,倍增幾分神傷。夜里,油燈陰暗冷清,輾轉反側,躺在臥床上無法成眠。于是從小碎花布里取出懷紙,夾帶出一個針線包。
年幼時,我曾跟一位伯母學習針線活兒,她對我說:“和服衣襟的頂端以及和服大襟的下擺最難做了。”我感到十分為難。伯母又說:“要是連這些都學不會,到附近的神社參拜的事情也就作罷吧。”回想起來,恍如隔世。教我東西的人早已作古,那些技藝也早已忘卻。如此這般偶爾拿出來比畫,手指尖卻不聽使喚,始終沒辦法縫好。
要是那個人在,會說什么呢?肯定會埋怨我沒用吧。反反復復,越發依戀往事,眼淚不由得落下,沾濕了衣袖。
雨聲,就像從遠處走來的腳步,噼里啪啦地敲打著近處的板窗,凄凄慘慘。我為蒼老的雙親按摩肩膀,碰到他們骨瘦如柴的雙手。這樣的雨夜真叫人心亂如麻,愁腸百結。
大雁
天邊一彎殘月,余夢裊裊,像是在恍惚中神游。
打開雨棚[35]眺望遠方,竹林中清風陣陣,拂去了葉子上的朝露,寒意驟生。
此刻,我聽到一聲雁鳴。孤雁的啼鳴聽起來很有秋天的意趣,結伴而飛的雁群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我思念的人在偏遠的鄉下,日夜等待消息時,聽到蕭蕭雁鳴,心中肯定會很悲涼吧。
朝霧迷蒙中,走在路上,不見人影只聞人聲,的確有趣。夜半杳杳的鐘聲傳到枕畔,宛若落在月色皎潔的水田之上,引人遐思夢往。
旅中客床,或是貧苦棲身之所,若是聽到此鐘磬音聲,也會平添幾縷深深的憂慮吧。
某年,我曾暫居于下谷[36]附近,由于怕人知道自己是商人,只準備了些日常用品,滿足日常生活所需。這時,一輪明月把所有的屋檐都照亮了。
對過小樓的二層盡頭,僅僅露出一點點月影,真是令人眷戀。我佇立在大街上,心中忐忑。秋高氣爽,萬里天空沒有一絲云彩,這又是一個寂寥的良夜罷了。
屋內聚集著幾位歌友,靜靜地交流著一些生活之外的事情。交談之際,我忽然間難以自持地傷心。窗外,一聲斷雁哀鳴,不知這只落單的大雁去向何方。人世,真是寂寞;生命,實在殘酷。
孤雁的悲鳴混雜著月下的搗衣聲,簡直令人不忍卒聽。這時,有個兔唇的小孩子,打著拍子從街上跑過,真是無法形容的凄涼啊。
蟲之聲
小小牽牛花,爬上竹籬笆。
咋日還隱沒于草叢間的花朵,今日悄然映入眼簾,初見時不由得產生一種微妙的情愫。
金琵琶[37]金鈴子[38]不知何時已高聲歌唱,旭日高高升起。蟋蟀的鳴聲幽微,在小水溝的邊上,在墻壁里面,奄奄一息的樣子。而老人和多病之人聽到,會感嘆再沒有比這更加悲傷的吧?
初霜未降,今年的蟲子壽命很短,好像不久便要死去。紡織娘[39]唧唧鬧鬧,聽起來朝氣蓬勃,但不知何時便會生命衰微。人生一世,草蟲一秋而已。
金鈴子丁零丁零叫著,清脆動聽,似乎是招人忌妒,也像在惋惜生命短暫。松蟲同樣如此,名不副實,著實奇怪。既然松蟲以萬古長青的松樹來命名,那么即便不能千歲久長,也不至于短短時間內就死去吧。荻花[40]紛紛飄落之時,也就漸漸聽不到松蟲的聲音了。如此熱烈短暫的生命啊,即便短暫,也算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吧。我很想知道起名的人是誰。
我曾養過一年時間的金鈴子,小心呵護不讓它們受風吹雨打,那時候臥病在床的哥哥曾說:“每夜聽到蟲聲,真是寂寞,終日懨懨。要是沒有蟲聲,可能會容易入睡些吧,快點兒把它們放回草叢中才是。”
當晚我就將金鈴子放歸草叢。當它的身影消失時,驟覺寒霜侵體,蟲聲慢慢消失,幾近消失的蟲鳴聲更是讓人哀戚。那年歲暮,哥哥走了。
又是一年秋天,我又想起了往事。入夜后,恰好近處的院墻上好像有動靜。“不會吧。”我這樣思忖著,但也暗暗希冀著一切如心中所想。忽然間,思念的淚水涌上眼眶。“是那只小蟲。就算是其他蟲子也好,聲音外形應該是一樣的。如果此刻就這樣出來的話,我該怎么辦呢?”
“我會緊緊攥住衣袖,死也不放。”媽媽念及落淚,高興地說,“你父親一定是變成什么了吧。”我想起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那院中的蟲子只鳴叫了兩個夜晚,之后去哪里了呢?一點兒聲音也聽不到了。
每當聽到松蟲的悅耳鳴聲,都會憶起少年時的往事,然而在籠中飼養松蟲的過往更是想都不敢想。荒野里回響著的衰弱的殘音,總讓我想起與哥哥的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