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是有一群人，不記得是誰起的頭，反正大家聚在了一起，將各自的孤獨扔到人群中，好告訴自己，其實自己不寂寞。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個女人。我們開始聊天。確切點說，是我在聽她說話。

女人抽著那種很廉價的紅河，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

“我愛過一個男人，那是真的愛。

“他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錢，那種沒有是真正的沒有，他口袋里的錢常常買不起一個快餐。

“脾氣也不好，毛毛躁躁的，很自我。但我對他很好。捫心自問是真的很好，天地良心的。

“他不愿意別人知道我們在一起，他說他沒有房子沒有錢，他說我給他壓力。我就只好不去找他。

“我在暗地里偷偷地看他，我跑到他鄰居的一個朋友家里套近乎，時不時買上一堆吃的。我知道他晚上餓了，會到鄰居家里找點口糧。

“有時我知道他沒有錢吃飯了，我就裝作很隨意地跑到他那里去，拉上鄰居那個朋友做點什么吃的，叫他一起吃——他不想我們單獨在一起，怕別人見了會說，這樣我們就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在一起了。

“我怕他身體不好，總給他熬湯。知道他感冒了，買了藥，不敢給他，還是放到朋友那里去。

“他答應(yīng)過我兩年后就什么都不顧，會和我一起，可是我要靜靜地等。我聽話，我等，因為我是真的愛他。”

女人彈了彈煙灰，又繼續(xù)說：

“我們沒有約會過么？沒有。不騙你，試過三個人逛街，兩個人的，一次也沒有。我當(dāng)然想，哪個女人不想和愛著的男人大搖大擺地走街上呢。可是他說過要保密，我只好不提。

“現(xiàn)在想起來，每個周末我都是可憐巴巴的，星期五的晚上我總會問他明天有什么事嗎，他總能說出有什么非得忙的事兒，然后我就說哦你忙吧。

“我沒有要求他陪我，一次也沒有，盡管我心里渴望得要命。他知道的，他肯定知道，可是他也不說。我就只好等了，等他什么時候有空了打電話陪我聊幾句，或者來一條信息。

“只有一次，那是真的受不了了。那是情人節(jié)的晚上，我買了情人節(jié)禮物，他卻跑到一個兄弟那里去。

“我給他電話，我鬧性子，我也哭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他終于出來陪了我聊天聊了半個鐘頭，還居然拉上那個兄弟。那個是真兄弟啊，在一旁獨個抽悶煙抽了半個鐘頭。

“然后他們就走了，他說他們還有事要忙，我就趕他們走了，他兄弟說一起送我回去，我說不用。我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會兒很想哭，鼻子酸酸的。

“你說我對他不好嗎？又或者你會說那是我笨，傻瓜都看得出來他是在避開我，傻瓜都會說他根本就不喜歡我。我又不傻，我只是不肯承認。

“我覺得他是喜歡我的。我們還沒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我剪了頭發(fā)，他在我身后看著我傻笑，我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了，我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

“從一個男人看你的眼神，你可以知道他到底愛你不愛你。他喜歡我的時候，他說我是個好女子。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很不好，脾氣不好不漂亮，但他說我好，我就以為我真是個好女人了。后來他不要我了，我又想，如果我真的好，他為什么不要我。

“接著心里又有另一個聲音在說，我怎么不好了，我對他還有什么不好嗎？而且，‘好’這個字是我現(xiàn)在在這里說的，在他面前，我從來沒有擺過‘我對你多好，你要報答我’的姿態(tài)，他不是說我給他壓力嗎，于是我從來不提，連對他的好都是偷偷的。我想，他壓根就不知道。”

女人說著說著，眼角泛了淚光，但她還是接著說：

“我曾經(jīng)那么肯定他是愛過我的，但是時間會洗褪一切。后來他對我那樣絕情，我就很懷疑，難道從前的感情真的只是我自作多情嗎？怎么可能。我根本接受不了。

“我問他愛過我沒有，我想知道，真的想知道，這對我很重要。他說他不記得了，他說我曾經(jīng)很好，但后來很過分。

“我心里很委屈，過分，指情人節(jié)的時候我對他發(fā)脾氣嗎？我發(fā)脾氣我錯嗎，他從來不陪我，他不知道我多想他，想他的夜里，我用被子蒙住頭哭，我從來沒有跟他提過這些。我只是想他陪我一次，那天是情人節(jié)。”

話語間，一根紅河熄了，女人又續(xù)上一根。

“還是指分手的時候呢？他是在電話里跟我說的，他說他要和一個有錢的女人結(jié)婚，那是家里安排的。我哭了一晚上，眼睛腫了。

“我不甘心，他為什么不面對我把所有事情說清楚，他在電話里一聲不要了就掛了，那我算什么呢？

“我要求他當(dāng)面和我說清楚，我不想這樣不明不白的，我要知道既然他已經(jīng)有了未婚妻為什么還要給我承諾，我要知道他到底心里有沒有過我。當(dāng)然他在電話里說過，但我要他當(dāng)面對著我說，我要看著他的眼睛。

“他沒答應(yīng)。我說的沒答應(yīng)，是指他壓根不理我了。不回我的信息，不接電話，再打，關(guān)機了。這讓我很生氣，難道這要求真的過分嗎？我用了最笨的方法，我割了自己的腕，割了四次。

“你問我痛不痛，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痛，但不很痛。別傻了，其實我根本就不敢真割下去。

“痛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那個過程，握著玻璃片，那樣地想死，但手抖個不停，該死的玻璃還鈍得要命，電視里播那些癡男怨女們用玻璃片輕輕一刮就血流不止，那是騙人的，我拿著玻璃片猛鋸，好幾下才撕出了一道參參差差的口子，第一次割的時候腕都花了，都沒流什么血。

“那是真的累，割了半個鐘頭，割到心累了，手累了，還死不了，那里還有死的心，就先不死了。后來又割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深，還是死不了。

“最后一次的時候，我在心里對他說，這是我最后一次為你死了。”

女人笑了，但眼里沒有笑意，分明還是淚。

“他終于還是沒有出來面對我，一次也沒有。你可以說我傻。女人總得傻一兩次，一直都很聰明的女人，不一定就很幸福。還是說說剛剛那個話題，你也覺得我過分嗎？我脾氣不好，但我心里不是要讓他難受。

“每次我心里很痛很痛的時候，我都會對自己說一些氣話，要讓他好看，要想辦法氣死他云云。我跟你說句大實話吧，其實那都不是真的，我真正的想法是，我希望他好，我希望他幸福。

“可是，見到他和別人在一起，見到他壓根不理我的感受，我很傷心，很傷心，真的。

“我也懷疑他對我說的都不是真話。我說的是他結(jié)婚的事情。因為他對我說過的很多話，后來都證實不是真的。只是那些話都無關(guān)要緊，只是諸如交過多少個女朋友，他的生日等等，他都是隨口說的。

“他說他沒有騙我，如果沒有騙我，為什么又總是對我說謊呢？我只是要知道真相。再后來，又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知道了他對我的看法。他說，為什么我總是整他，他和過那么多女人，沒有一個會像我這樣時不時就整他一下，糾纏不休。

“我沒有心可以傷了，壓根碎透了，碎成粉，他氣勢洶洶地一吼，被吹得無影無蹤了。沒什么，我只是以為，我們還是朋友。

“他應(yīng)該早說，應(yīng)該叫我永遠不要找他，應(yīng)該叫我把他的號碼刪掉，我不知道，原來我的一切話語，都叫糾纏，都叫為難。像我這樣笨到連他這樣的男人都要死死地愛著的女人，又怎么能猜到他的想法。

“最后我還是想問問你，你覺得我對他好嗎？我知道感情不是說你付出多少你就得到多少，特別在這件事以后，我更加明白感情就是建立在不對等的付出上的，總得有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多一點。

“我問你我對他好不好，是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那種我自以為的好算不算好，我想，也許我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去愛一個人。

“前面提到的那個朋友對我說，不要難過了，不要用別人犯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可是她不明白，即使錯的是他，我恨的還是我自己。

“我痛，那是因為心里有愛，我恨，也是因為心里有愛。愛他，又怎么舍得恨他。現(xiàn)在，我心里更多的是怕，我真的很努力去放下了，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會哭。”

女人說完最后一句話，就把紅河摁滅在煙灰缸里，一張臉掛著殘妝，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只有眼睛是清亮清亮的。

紅河，從前在大學(xué)宿舍樓下，4塊錢一包。很廉價。女人的故事也很廉價，沒有聽的價值，其他聽的人，在她的喋喋不休中抽煙、喝酒、瞎鬧，沒有誰認真。

只有這個女人覺得，自己的感情很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