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故事二十三:花拳(1)
- 此間的寂寞
- 方菲雁
- 3356字
- 2019-12-15 10:54:38
一、
一如我在某段日子里經常夢見的那樣,我走上了一條無人的荒山小道,那時天很暗,抬頭只看見正中央的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風自那兒來,漫山半人高的野草被吹得沙沙作響。
我記得在夢中,還會有一支身穿白衣的隊伍,用紅色布條蒙了眼前進。
我用力瞪大眼看他們,我看見他們每個人身后都拖有無數(shù)個重復的影,密密麻麻地一個疊著一個。我想我就要瞎了,因了我的愚昧無知。
我朝山上走去,姑姑就葬在這山上一個不起眼的穴里。
二、
“我恨他,恨到有時簡直想殺死他。”
我小的時候,時不時在深夜聽見姑姑低聲咕噥。
師父不動聲色地敲著木魚,黃豆大的燈火忽明忽暗,我完完全全陷進他們落在我鋪上的搖搖曳曳的巨大的影里去。
師父說:“你不懂得恨,你沒真正恨過一個人,真正恨一個人不是這個樣子。”
姑姑匍匐在地上,對師父拜了再拜,然后倒退著緩緩出了門。
三、
全天下都知道,少林是最多和尚的廟。但師父和我不在少林,我們在一家名叫菩提庵的小廟里。庵里就一老一少兩個和尚,也就是師父和我。
師父說,姑姑是我的親人。我應該親近她,然而我不,我知道姑姑殺過很多人,我很怕很怕她。
有一陣子,想辦法攆走她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內容。我不給她洗衣服,不給她打掃房間,師父讓我把飯送到她房里去,我也不。
奇怪的是她竟一聲不吭地承受了。清早她抱著自己的衣服來到河邊,在我側前方的一塊渾圓的石上蹲下,她甚至回頭朝我笑了笑。
在我看來,這笑隱含著一股逼人的冰冷,我打了個寒戰(zhàn),手里的衣袍一抖被河水沖出老遠。
很快師父就發(fā)現(xiàn)我的陰謀了。
師父不發(fā)一言就命令我把衣服脫了,他拿柳條抽我的背,一下又一下,他抽得這樣狠,我痛,痛得鉆心,痛得呱呱大叫。師父從不打我,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事后師父問我:“一明,你恨師父么?”
我不敢說恨。
師父說:“你不能恨,如果你有恨,你這輩子就完了。禪是教人脫離苦海的。這輩子我都在忘記仇恨。”
四、
姑姑是什么時候來的,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來的一樣。自我有記憶起,師父和我和姑姑就在一起。
姑姑總是瘋瘋癲癲的,說著些我不懂的話。然而姑姑也有好的時候,我十二歲那年,她發(fā)瘋的時間越來越短,以至我差點就要以為她是個正常的人。
她不發(fā)瘋時,穿一襲飄逸整潔的長裙,發(fā)盤成一個髻,用一根雪白的骨簪挽著,煞是好看。
那年她常常在天剛亮的時候起床練拳。
姑姑的拳法很特別,與其說拳,不如說舞,那身段柔若無骨,一招一式舒展得像一朵綻開的蓮花,無比嬌艷。我常在心里奇怪,這樣的拳,能殺人么?
我只在心里想著,從不曾說出口,我沒忘記姑姑是殺人如麻的,我怕著呢,可是我也忍不住要看她舞,有時拿著掃把在走廊里看著,竟不覺入了神。
“一明。”姑姑叫我了。
我馬上背向她舞動掃把,假裝沒有聽見。
“一明。”姑姑走過來,兩指輕輕一捏就奪走了我的掃把。
我耷拉著頭,心里安慰自己:我偷看姑姑的拳了,可是師父說姑姑是我的親人,她總不至于要殺我的啊。
姑姑拉了我在石階上坐下,她摸我的頭,我下意識躲開了,我感覺我像一只被捏在她手心的螞蟻,我怎么敢看她呢?我聽得她說:“一明,姑姑的拳好看么?”
我說好看,這時候她要問我她好看還是觀音菩薩好看,我都說她好看,何況我說的也是實話,那拳是好看,好看得我找不著詞來形容。可是我總覺得底氣不足,我說著話,才說了兩個字,那聲音都一抖一折的。
姑姑說:“好看,那姑姑教你好么?”
我斜向上抬起眼角望著姑姑,我不知道她說這話時瘋沒瘋。姑姑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是我們家傳的拳法。你要認真學了。”
姑姑完完整整地把那拳耍了一次給我看,她有意地把步子落得很重,拳耍完,地上呈現(xiàn)出一朵燦爛得懾人的蓮花。
姑姑說你過來,我便像著了魔一樣,乖乖走到她身邊。她拉了我,沿著地上的蓮花邁起步子。
姑姑伏在我耳邊細細說著話,那話我辨不清字音也無法復述,卻像咒語似的直鉆進大腦深處。
我的頭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掙脫姑姑的手,可是我的腳卻不聽使喚,它們仿佛不屬于我,自顧自悠閑地邁著那蓮花步。
我捂緊耳朵抬起頭,我發(fā)現(xiàn)姑姑已經不在這陣中了。
陣外是菩提庵的院子,我熟悉的禪房、神殿,那邊是廂房,師父的、我的、姑姑的,這些屋子像長了腳,圍著我飛快地旋轉起來,越旋越大,一堵堵墻朝我壓下。
我仰著臉栽倒在地上。我看見天很藍,云很白。這是很好的天氣。
五、
師父病了,姑姑又瘋了。
他們好像爭吵得很厲害,只是在我面前,他們都一語不發(fā)。
師父捂著胸口,咳嗽起來,開始是很輕微的一兩聲,每咳一下,就拿眼角瞄一瞄我,又看看姑姑;后來越來越嚴重,幾乎是不可抑止的,仿佛要把自個體內悉數(shù)掏空。
我哭了,師父打我的時候我都沒哭,可是看見師父難受我就忍不住哭了。
我跑上前替師父撫著背,我心想我肯定是做錯事了,但師父為什么不問我知錯了沒呢,像我掏了后山的鳥窩那樣問我,像我把吃剩的飯倒掉那樣問我,像從前那樣問我……師父為什么不問呢?
這時姑姑在一旁坐著,她蜷著身體蓬松著頭,嘴巴一開一合聽不見在嘮叨什么——這又是神志不清的姑姑了。
恍惚間我記不起她是否曾好過,是否真的在院子里費煞苦心地教過我家傳的拳。是不是我做了一場夢?
忽然姑姑跳了起來,她的身體繃得僵直,她高聲喊道:“殺,把你們都通通殺死!”
她尖叫著撲出門外,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想跟出去看看,但師父喝止了我。
師父不讓我見姑姑,他要我上山,每天站進深山的瀑布里遭那水擊。
師父說這是洗凈我的戾氣。我不覺得我有戾氣,但師父的命令不可違抗。我怯生生地問師父,這要洗到什么時候呢?
師父說:“直到你完全把姑姑的拳忘記。”
師父還說,姑姑的拳法,你不要學。
六、
菩提庵后是一座山,或者說,菩提庵建在一座山的山腳下。
打開后門,蜿蜒的小路我從小就熟悉。更小的時候,師父領了我到山上割草,那草有半人高,漫山遍野地瘋長,草葉很利,不留神會在指頭上割了口子。
師父戴了手套,操著鐮刀一把一把地割倒,捆起,用扁擔挑了擔回庵里,攤院子里曬干就能放灶里燒。師父忙活的時候,我就鉆路邊草叢里抓蟈蟈、蚱蜢,蛤蟆也抓,但比較難。
我突發(fā)奇想,問師父:“我們老割這山上的草,等割完了,我們燒什么啊?”
師父說:“割不完,草還會長出來。”
師父是這樣說,但他還是領著我朝山上越走越深,我覺得他不像在找野草,倒像在找另外的什么東西,一種以我的年齡和智力說不上來的什么東西。
直到有一天,我們聽見了水流從高處墮下的巨響。
山里有瀑布,我們都不意外。庵前有溪,溪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只是,我們從未沿著溪走進山里。其實,依我看,我們是兜了遠路,如果我早知道師父是在找瀑布的話。
當瀑布在一片密林后忽然轉出的時候,我看見師父臉上緊張的神色有了舒緩。這樣的結果,當時讓我興奮不已,而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則越來越使我感到不解與失望。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聰明伶俐的趙蘭花在聽到我的敘述時,才以肯定的語氣來解開了我的疑惑,她說,她可以想象得出蓮花鏢從我?guī)煾甘掷飰嬋胨械哪莻€情景。
她說她特喜歡某種東西落水時清脆的“撲通”聲,下雨的夜里,她常常聽著屋檐掛著的雨滴掉進水坑里,然后安詳?shù)厝胨?
七、
師父要我上山,每天都去。站進瀑布里,水砸得我腦殼發(fā)熱。
一開始我數(shù)著日子,一天、兩天、三天……后來我把數(shù)日子這回事忘記了,甚至想不起來我為什么每天非上山不可,我只是日復一日地這樣干著,在水流的沖擊下,我感受到我的胸膛和臂膀日漸結實起來。
有一陣子,聽鎮(zhèn)里來的香客的嘍啰說,燉王八補身。
我惦記著師父的咳嗽沒好得徹底,每逢翻風總要徹夜地咳,我便趁上山的時候,鉆進水潭里找王八。王八沒找著,我的水性卻是越來越好了。
聽說潭底的泥沙抹了也是能治風濕的,師父腰骨也不好,我就試著往潭底潛去。我發(fā)覺這水潭深得怕人,潭底幾乎不見日光,我把挖了的泥用衣服包了返回水面。
水上早備好了一只醬菜壇子,把泥沙滌干凈就能裝了帶回去。
我是在淘回來的那把泥沙里第一次看到了蓮花鏢。“蓮花鏢”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名字,我當時看見的是一枚銅錢大小的銀片,棱角很鋒利,有雕琢的痕跡,細看像一朵蓮花。
那天我回到菩提庵的時候天色已暗,我抱著裝滿泥沙的醬菜壇子,懷里揣了一枚狀似蓮花的銀片。我從姑姑門前經過,房內昏暗的煤油燈忽然熄了。
姑姑嗜愛蓮花,我記得。
當然這枚撿回來的蓮花我沒有送給姑姑,但是我也沒有交給師父。
我在燈下細細地觀看它,我把它靠得離燈火很近很近,屋內衰老而斑駁的青磚墻上映照出一朵巨大的蓮花,它搖擺不定,仿佛隨時會從墻上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