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注意義務在中國
我國《公司法》第147條籠統地規定了“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對公司負有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至于勤勉義務的具體內容是什么,法律沒有作出進一步的規定。法院在審判實踐中受理了不少有關勤勉義務的案子,但是大多數案例限于從形式上審查董事和高管的行為有沒有違反法律法規、公司章程和其他具體的規定,在沒有這類規定的情況下從董事的具體作為或者不作為出發從實體上對勤勉義務進行界定的案子還不多。以下幾例屬于這類案子。它們從實體內容上充實了《公司法》第147條規定的勤勉義務。
在北京妙鼎礦泉水有限公司訴王東春一案中,原告是銷售桶裝飲用水的公司,被告是其聘任的總經理。因為有的客戶拉走水桶后沒有送回,導致公司丟失了100只空桶,于是要求總經理個人賠償。雙方爭議的焦點是被告應否對此承擔賠償責任。法院適用普通謹慎人標準,認為被告可以通過預收押金的方式避免此類情況的發生,這樣的要求對于一個處于相同地位的普通、合理謹慎的人來說并非苛刻,被告沒有盡到應有的謹慎與注意義務,應該賠償。
在上海川流機電專用設備有限公司訴李鑫華一案中,被告李鑫華在擔任川流公司總經理期間以公司名義與日華真空電子(天津)有限公司合作開發項目,但是因為沒有訂立書面合同,致使川流公司最終有110萬元項目款不能收回。法院認為,按照經營一般常識,這樣的業務不宜采用口頭協議的形式,應該訂立書面合同,但是李鑫華既未訂立書面合同,也不能提供能夠證明合同履行情況的文件資料,致使川流公司的應收款債權無法得到有效救濟,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被告應有理由相信采用口頭協議方式的經營判斷與公司的最佳利益不相符合,然而被告無視該經營風險的存在,沒有以善意(誠實)的方式,按照其合理地相信是符合公司最佳利益的方式履行職務;并且以一種可以合理地期待一個普通謹慎的人在同樣的地位上和類似的狀況下能夠盡到的注意,履行一個高級職員的職責。因此,被告明顯違反了勤勉義務。”
上述兩例都是發生在小公司內部的經營者與所有者(控股股東)之間的矛盾,與前面介紹的美國判例不同。在美國的判例中,董事與控股股東(或者實際控制人)的立場一致,其行為損害了廣大中小股東的利益,小股東以董事違反注意義務為由提起派生訴訟要求董事賠償損失,是對公司無控制權的人狀告有控制權的人;而上述兩例則是有控制權的人狀告無控制權的人。此外,美國的判例大都涉及大的上市公司;而我國的判例只涉及小的有限責任公司。案情背景與市場發展程度都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有一點相同:兩邊的法院都適用一個在相同處境下的合理普通的謹慎人標準。由于上述兩案的案情比較簡單,所以法院的推理和判決也很有道理。但是對于一些復雜的商事決策,法院必須更加尊重商人的判斷,不能一味地用自己的判斷代替商人的判斷,以免造成對商事活動的不當干涉。從案情的復雜程度上比較,美國的案子也要復雜得多,因為它們涉及的往往不是一個合理謹慎的普通人在相同情形下將如何決策,而是要不要馬上決策,能不能再收集一些重要的信息。下一個中國判例中也提到了信息的收集問題。
【案例14-6】
慈溪富盛化纖有限公司等訴施盛平損害股東利益責任糾紛案
被告施盛平與案外人王偉定、葉南方、劉光輝于1998年4月設立慈溪富盛化纖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富盛公司),施盛平擔任執行董事兼經理。后四人又于2004年5月設立寧波全盛布藝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全盛公司),王偉定擔任執行董事,施盛平擔任監事。兩原告公司的住所、工作人員、生產車間等全部一致,由施盛平總管生產經營,王偉定分管空變紗生產。2004年10月14日與12月20日,兩原告(富盛公司和全盛公司)分別與東海翔公司約定向其供應730D丙綸空變紗,實際履行數量為51.88噸。2005年4月28日,東海翔公司來函反映紗布質量有嚴重問題。同年9月,施盛平與王偉定、葉南方前往東海翔公司商量賠償問題,未果。2006年4月8日,施盛平未經其他股東同意,代表兩原告與東海翔公司訂立賠償協議,承認所供紗布存在質量問題,并約定由兩原告無償補單4.5噸,由東海翔公司與臨亞公司(東海翔公司下家)協商減少賠償額(臨亞公司反映損失約400萬元),200萬元內由兩原告負擔,超出部分由東海翔公司負擔。4月25日,東海翔公司來函催發補單貨物。7月18日,東海翔公司起訴要求兩原告賠償損失187萬元及利息,后雙方達成調解協議,由兩原告賠償140萬元。另查明,被告在此期間將其擁有兩原告公司的全部股份以368萬元價格轉讓給其他股東。
兩原告認為,被告未經兩原告調查分析或由權威機構鑒定,擅自以法定代表人身份簽訂對外賠償協議,且賠償數額遠高于合同本身的標的額,不但超越了法律和公司章程對執行董事、經理的權限規定,而且違反了董事的勤勉義務,損害了兩原告的合法權益,請求法院判令其賠償經濟損失1415 000元。
被告辯稱,對外賠償數額是根據東海翔公司的損失情況來確定的,是合理的。僅憑賠償協議簽訂時間與被告股份轉讓時間上的接近,不能推定被告借機損害兩原告利益。并且,如果兩原告真的認為被告損害了公司權益,就不會在此前的訴訟中與東海翔達成調解協議。綜上,原告的訴訟請求不能成立,請求法院依法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浙江省慈溪市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本案有兩個爭議焦點:一是被告簽訂賠償協議的行為是否越權;二是被告的行為是否違反董事的勤勉義務。
第一,被告的行為是否超越了《公司法》第50條、第51條以及兩原告章程中關于執行董事、經理的權限。《公司法》第50條對經理的職權進行了規定,當然這種規定是補充性的,第51條規定執行董事的職權由公司章程規定。兩原告章程對執行董事和經理的職權進行了規定,從其內容來看,是參照了公司法的相關內容,對執行董事職權的規定與《公司法》第47條對董事會職權的規定大致相同,對經理職權的規定與《公司法》第50條前5款的規定大致相同。就法律設置各公司機構的意圖來看,執行董事和經理都是公司的業務執行機關,對內管理公司的生產經營,對外代表或者代理公司進行商業活動。此外,從兩原告內部實際的職權分配情況來看:首先,兩原告公司的股東構成、持股比例、工作人員、公司住所、生產廠房都是相同的,即兩塊牌子一套班子,被告在名義上是富盛公司的執行董事、總經理以及全盛公司的監事,但在兩原告公司中行使最主要的管理職權,全面管理兩個公司的生產經營。其次,根據富盛公司自2000年3月至2004年5月的部分會議紀要,公司在資金籌措、房屋租賃、土地使用權取得、廠房建造、機器設備添置等事項上由股東會形成決議,但這些事項主要涉及公司的籌資投資計劃,而不是具體的業務活動。再次,雖然兩原告的財務開支無論數額大小,報銷時都須經被告、葉南方和王偉定簽字,但這只能說明公司的財務管理制度比較嚴格,無法以此推知涉及經營活動的決定權的歸屬。綜上,從法律和章程的規定以及公司實際運作中的職權分配情況來看,被告是全面負責兩原告公司經營活動的實際管理者,并且其與東海翔公司簽訂賠償協議的行為在性質上屬于公司的具體業務活動,并非籌資投資等決策性事務。因此,被告與東海翔簽訂賠償協議的行為并不越權。
第二,被告的行為是否違反董事的勤勉義務。《公司法》第148條規定,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和公司章程,對公司負有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至于勤勉義務的含義和內容,法律并沒有具體界定。一般認為,公司法中的勤勉義務與侵權法中的注意義務相似,指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必須像一個正常謹慎之人在類似處境下應有的謹慎那樣履行義務,為實現公司的最大利益努力工作。據此,管理者在作出某一經營判斷前,應當收集足夠的信息,誠實而且有正當的理由相信該判斷符合公司的最佳利益。
本案被告在作出賠償行為時已盡到了勤勉義務,原因在于:首先,相關證據已經證明,被告為賠償問題多次赴東海翔協商,說明被告為解決該問題采取了積極的行動,在多次協商的情況下,被告不可能對產品是否存在質量問題以及損失的大小沒有了解。其次,2005年9月,被告與王偉定、葉南方為賠償問題一起去過東海翔公司,雖然最終未就質量問題達成一致意見,但至少王偉定和葉南方對東海翔公司要求賠償的事是知情的,股東之間必然也就質量問題商量過。再次,從被告的文化程度和從業經歷來看,其業務水平顯然遠高于其他幾位股東,被告基于其對自身業務水平的信任,認為造成質量問題的原因不經過鑒定也能夠判斷出來,這種自信在無相反證據的情況下應可推定為合理。然后,對于損失額的問題,由于是兩原告公司提供布料,由東海翔公司加工后賣給臨亞公司,臨亞公司再銷往國外,因此一旦布料出現問題,造成的損失不但包括布料本身的價值,從2006年4月25日東海翔公司致被告的信函可以看出,還包括東海翔公司的庫存布、重新加工費,甚至可能包括空運費用。所以,賠償額高于合同標的額并非不可能,以此為由不能說明該賠償數額就是不合理的。然后,兩原告在東海翔公司起訴后,未足夠地行使抗辯權利(如行使撤銷權等),卻自愿與東海翔公司訂立調解協議,并部分履行了協議,間接說明兩原告已認可被告簽訂的協議。綜上,被告的行為既未超越法律和公司章程所賦予被告的職權,也未違反法律規定的勤勉義務,對兩原告的訴請,法院不予支持。據此,依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2條之規定,判決駁回兩原告的訴訟請求。
一審宣判后,雙方當事人均未上訴,一審判決已經發生法律效力。
此案涉及兩個問題:一個是公司法定代表人的權限范圍,即施盛平有沒有權力擅自對外簽約和解。法院認為被告與東海翔公司簽訂賠償協議的行為在性質上屬于公司的具體業務活動,因此并不越權。另一個便是本節討論的注意義務。法院要求“管理者在作出某一經營判斷前,應當收集足夠的信息”,也就是說在知情的基礎上決策。這樣的要求與美國判例法中對注意義務實質性定義是完全一致的。本案中法院認為被告兩次去東海翔協商,文化程度和專業水平都比較高,其判斷可以信賴。這一表述表現出法院對商事判斷的尊重,與美國的商事判斷規則也是一致的。此外,被告不存在故意損害公司利益的動機和利害沖突,其行為決策是為了公司的最佳利益,至少他有合理的理由相信是為了公司的最佳利益,加上決策的知情基礎,應受商事判斷規則的保護,注意義務顯然沒有違反。
參與審理此案的法官在事后寫下的對此案的評析中寫道:“雙方當事人提供的證據十分有限,對質量責任和賠償數額合理與否的審查難以深入。”其實,就現有證據來看,被告已經盡到了注意義務,法院的結論是正確的。該法官認為原告證明被告違反勤勉義務可從以下幾方面舉證:(1)經營判斷另有所圖,并非為了公司的利益——這其實是忠誠義務標準,一旦適用,商事判斷規則不適用。在排除了忠誠義務標準的適用之后再做以下兩點判斷。(2)在經營判斷的過程中,沒有合理地進行信息收集和調查分析。(3)站在一個通常謹慎的董事的立場上,經營判斷的內容在當時的情況下存在明顯的不合理。
在重慶東亞防水建材有限公司訴楊桂澤一案中,公司在楊桂澤任法人代表、兼董事長、總經理期間未與6名員工簽訂書面勞動合同,該6名員工提起勞動爭議訴訟,要求公司支付未簽訂勞動合同的雙倍工資差額108646元,獲法院支持。東亞公司在向員工支付了該筆款項之后以高管違反勤勉義務,未與員工簽訂書面勞動合同為由起訴楊桂澤,要求其賠償損失108646元。但是東亞公司《各部門職能及崗位說明書》表明,東亞公司行政部負責招聘員工并建立勞動關系,楊桂澤并不具體負責與員工簽訂勞動合同。因此,與員工簽訂書面勞動合同系東亞公司行政部的職責而非楊桂澤的職責,但楊桂澤作為東亞公司高級管理人員,其是否應當承擔賠償責任,還取決于楊桂澤在此事上是否存在主觀過錯。因東亞公司并未舉出充分證據證明楊桂澤存在主觀過錯,所以其要求楊桂澤賠償損失的訴訟請求法院不予支持。
東亞公司不服一審判決,向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楊桂澤舉示的《各部門職能及崗位說明書》可以證明楊桂澤在東亞公司任職期間并不負有直接與員工簽訂勞動合同的職責。而東亞公司未舉證證明其行政部與員工簽訂了初步勞動合同并已將初步勞動合同報楊桂澤審批的事實,故楊桂澤并不存在主觀過錯,遂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有意思的是,由該案一審審判長朱敏事后撰寫的案例評析中還引用了格雷韓訴阿里斯-查莫斯制造公司案,認為該案確立的董事勤勉義務規則是:除非存在可引起合理懷疑的情形,董事不負有調查“搜出”錯誤行為的義務。適用該規則于本案,東亞公司既未證明楊桂澤知曉公司未與這6名員工簽訂書面勞動合同的事實,也未證明存在足以引起他懷疑未簽勞動合同的事實,所以楊桂澤沒有違反注意義務,不應對下屬的錯誤承擔賠償責任。
【案例14-7】
海南海鋼集團有限公司與中國冶金礦業總公司及三亞度假村有限公司損害股東利益責任糾紛案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3年9月6日
1996年9月,海南鋼鐵公司(以下簡稱海鋼公司;2009年2月27日更名為海南海鋼集團有限公司,簡稱海鋼集團)與中國冶金礦業總公司(以下簡稱中冶公司)在海南省三亞市注冊成立三亞度假村公司(以下簡稱度假村)。其中中冶公司出資60%,海鋼公司出資40%。
2002年11月度假村進行增資擴股,總股本達到16291.89萬元,股權結構發生了變化:中冶公司占總股本的49.70%、海鋼公司占33.30%、中海石油化學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石化公司)占9.21%、中國人福新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人福公司)占3.93%、三亞市人口與計劃生育局(以下簡稱三亞市計生局占1.53%、三亞灣園林花木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園林公司)占2.33%。中冶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鄒健同時擔任度假村的董事長。
度假村的章程第八條第(6)項“議事規則”規定“股東會一般一年召開一次,股東會的決議,修改章程必須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公司股權結構變化后未修改原章程。
2006年11月9日,度假村董事會擬與三亞海韻實業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海韻公司)合作開發,故致函各股東征求意見,請其表決并將結果發送至董事會。中冶公司、石化公司、園林公司投贊成票,三家股東共持有61.24%股份;海鋼公司、三亞市計生局投反對票,兩家股東共持有34.83%股份;人福公司棄權。董事會隨后制作了《三亞度假村有限公司股東會決議》(以下簡稱《度假村股東會決議》),批準合作開發方案,落款為“三亞度假村有限公司董事會,董事長鄒健”,并加蓋了度假村公章。
2007年1月,海鋼公司向三亞市城郊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確認度假村的股東會決議無效并撤銷。該院于同年7月9日判決撤銷《度假村股東會決議》。度假村不服,上訴,三亞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撤銷一審判決,發回重審
。海鋼集團于2011年12月26日向三亞市城郊人民法院申請撤回起訴,并于12月28日被裁定準許。
2006年11月28日,度假村與海韻公司簽訂《三亞度假村合作開發協議》及后續補充協議,約定:(1)度假村將其70畝土地及地上建筑物的所有權和開發權交給海韻公司,作價8033萬元……(4)如有一方違約,除應賠償給對方造成的損失外,應向對方支付違約金1000萬元
。隨后雙方開始進行合作。
從2008年3月開始,雙方因度假村應過戶給海韻公司的70畝土地是否符合土地轉讓條件及能否辦理項目變更手續等問題產生分歧,于2008年6月和8月各自起訴。其后,三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度假村將70.26畝土地使用權過戶到海韻公司的名下并支付違約金1000萬元。度假村不服,上訴,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
海鋼集團于2009年4月28日向中冶公司發送《律師函》,要求中冶公司與其協商如何承擔賠償責任的問題。中冶公司分別于2010年4月2日和9月28日向海鋼集團回函稱,待度假村與海韻公司的訴訟有了結論后,雙方再協商處理辦法或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海鋼集團認為由于中冶公司不顧其他股東的反對意見,決定度假村與海韻公司合作,導致海鋼集團經濟受損,故訴請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認定中冶公司濫用股東權利,責成其賠償海鋼集團在度假村數億元損失中的2.344億元,或者賠償海鋼集團同類地段同類價格同等數量的土地使用權(21.3畝)以及其因度假村需支付的1000萬元違約金而產生的333萬元人民幣損失。
一審法院認為,2006年11月17日,中冶公司利用其總經理鄒健同時任度假村董事長的條件和掌管度假村公章的權力,自行制作《度假村股東會決議》,并要求股東對度假村開發合作事宜進行表決,其中持有61.24%股份的股東贊成,持34.83%股份的股東反對,其他股東棄權,未達到我國《公司法》第44條(現行第43條)所規定的條件就通過決議,系濫用股東權利,海鋼集團有權依據我國《公司法》第20條規定提起本案訴訟,并由中冶公司賠償海鋼集團損失的合法權益。但關于海鋼集團的損失及賠償問題,因過戶給海韻集團的土地所造成的損失應根據已經生效的《土地評估報告》
為依據計算,為4581 394. 35元
;且由于度假村尚未向海韻公司支付違約金,對未實際發生的損失不得獲賠。于是,該院判中冶公司向海港集團賠償4581 394. 35元,駁回海鋼集團的其他訴訟請求
。
海鋼集團認為,一審認定中冶公司濫用股東權利,是正確的,但是在確定賠償數額時沒有考慮案發時三亞土地的市場價格,所以提起上訴,請求根據《度假村土地價格評估報告》改判中冶公司賠償海鋼集團同類地段同類價格同等數量的土地使用權(23.4畝)。
中冶公司對一審判決也有異議:(一)一審中的原、被告均不適格:盡管鄒健同時擔任中冶公司的總經理及度假村的董事長,但兩公司均是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的法人主體,度假村董事長的行為系其個人行為,非中冶公司的行為。該行為損害了公司利益,不等于直接損害海鋼集團的股東利益,“公司利益受損應由公司起訴或由股東代表公司提起代表訴訟”,股東僅享有股東決策表決權和公司利潤分紅收益權,對其所投資的公司的財產不享有直接財產權;即使海鋼集團主張財產損失符合法律規定,該損失也是度假村而不是中冶公司所致。海鋼集團所舉證據不能證明中冶公司侵犯其股東權利。(二)一審認定事實錯誤:未查明侵權及損害的主體和因果關系,原、被告之間根本不存在可構成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的因果關系,也沒有事實和法理依據認定兩公司人格混同、中冶公司利用其總經理鄒健同時為度假村董事長的條件和掌管度假村公章的權力濫用權力。(三)適用法律不當。如果一審法院認為鄒健在處理公司事務時違反了公司法的規定,則應適用《公司法》第150條和第152條(現行第149條、第151條)的規定。但即便據此規定,一審法院在判定訴訟利益歸屬與訴訟程序上亦存在錯誤。(四)其他事實:(1)海鋼集團曾依《公司法》規定提起撤銷度假村股東會決議的撤銷權訴訟,后主動撤訴表明其已放棄撤銷請求權,亦意味著以默認方式接受度假村的股東會決議,就不應當再訴中冶公司;(2)海鋼集團曲解了中冶公司復函內容的意思,中冶公司在復函中的表述并未承諾由其承擔股東侵權之責。因此,中冶公司也上訴,請求撤銷一審民事判決、駁回海鋼集團的起訴。
最高人民法院重點分析了中冶公司是否濫用股東權利的問題,認為中冶公司與度假村在財產上互相獨立,沒有證據證明度假村與中冶公司之間存在利益輸送的情況。作為度假村的股東,中冶公司對合作開發事項投贊成票,是正當行使其表決權的行為,并不構成對其他股東權利及利益的侵害。即使合作開發項目造成了損失,那也是度假村的損失,訴權屬于度假村而非海鋼集團。“如海鋼集團代度假村公司主張權利,則訴訟權利受益人仍是度假村公司,這與本案不屬于同一法律關系,亦不屬于本案審理范圍。”此外,土地開發合作項目“屬于該公司一般性的經營活動,我國《公司法》第44條并未規定該決議必須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
因此,最高院二審撤銷了原審對中冶公司“濫用股東權利,并由此侵犯了海鋼集團的合法權益”的認定,駁回海鋼集團的訴訟請求。
原告及其律師對本案的法律性質做了錯誤的判斷,把它簡單地看成是股東之間的矛盾。其實,本案屬于《公司法》第147~149條(原先第148~150條)下董事和高管的法定義務(也即英美法中的信托義務)案。被告應該是以鄒健為首的董事會。原告首先應該調查鄒健本人或者他所代表的中冶公司在度假村與海韻公司的合作項目中有沒有獨立于度假村和其他股東的切身利益,也就是最高院在其判詞中所說的“利益輸送”。如果有,適用忠誠義務標準,責成鄒健來證明交易的內在公平,因為合作項目顯然沒有經過獨立無利害關系的董事和股東的批準。原告及其律師既沒有這樣想,更沒有這樣做,所以本案中沒有這樣的證據。如果沒有利益輸送,那就審查鄒健和董事會有沒有違反注意義務,核心是審查董事會在作出決策時有沒有充分地占有信息。在實際訴訟過程中,原告需要證明董事會作出了錯誤的決策,給度假村造成了損失;其決策缺乏知情的基礎,或者近乎荒唐。只要董事會的決策不荒唐,并且是在知情的基礎上作出的,那就受到商事判斷規則的保護。平心而論,這樣的官司原告勝訴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從案情事實來看,合作開發項目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并不荒唐。案中也沒有證據表明董事會的決策缺乏知情的基礎。而且在我國目前的取證制度下,原告幾乎無法找到這類證據。
如果股東會的批準是必要的,原告還可以審查董事會有沒有給股東會提供充分的信息讓其在知情的基礎上投票表決。如果沒有提供,原告可以請求法院撤銷股東會決議。可是在本案中,股東會的批準其實是不必要的,除非章程另有規定。因為猶如最高院所說,合作開發項目屬于“一般性的經營活動”,這類活動董事會有權決定,不需要股東會的批準。所以即使股東會決議有瑕疵,也不影響董事會的權力。
股東會決議的瑕疵是明顯的。訴訟雙方在這個問題上的爭議集中在對章程規定的理解上。章程第8條規定“股東會的決議,修改章程必須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這個句子中的主謂語怎么理解?是否股東會的任何決議都要經過三分之二以上通過?原告說是,被告說否,最高院對此不置可否,因為問題無關緊要——即使原告的理解對,也是董事會的錯誤,不關中冶公司的事。其實訴訟雙方都忽略了一條常規:不實際召開股東會而以書面方式進行表決,必須全體一致同意才能形成股東會的決議。美國很多州都這樣規定,我國《公司法》第37條(原先第38條)第2款也這樣規定,而且十分明確。本案中的股東會決議顯然沒有得到全體股東的一致同意,直接違反了公司法的規定。而這一點,無論是原被告雙方、海南省高院,還是最高人民法院,都忽略了,反映了他們公司法常識的缺乏。
本案往深處分析,股東會的批準是否必要倒是一個關鍵問題。因為如上所說,如果沒有利益輸送,狀告董事違反注意義務的一般性官司很難打贏。但是只要股東會的批準必要,董事會制作股東會決議又違反了法律或者章程的規定,那就直接構成違反注意義務的理由,海鋼集團提起派生訴訟狀告鄒健和董事會就一定能夠勝訴。可惜,如上所述,股東會的批準其實是不必要的,所以董事會在制作股東會決議上的錯誤就顯得無關緊要。對于這一點,最高人民法院也沒有認識到,其“一般性的經營活動”的定性是為了說明不需要股東會三分之二的批準,言下之意是簡單多數批準就夠了,但批準還是需要的。
被告及其律師對公司法的理解顯然比原告方面強:“公司利益受損應由公司起訴或由股東代表公司提起代表訴訟。”最高人民法院對此表示認同:即使合作開發項目造成了損失,那也是度假村的損失,訴權屬于度假村而非海鋼集團;“如海鋼集團代度假村公司主張權利,則訴訟權利受益人仍是度假村公司……”二者都認識到海鋼集團只能提起派生訴訟,而不能提起直接訴訟。但是原告不懂,海南省高院也不懂。對案情性質的判斷錯誤導致訴訟思路錯誤。
總起來說,本案為原告錯訴,海南高院錯判,最高院糾錯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