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作為一種心態和思維模式的“后現代”
(一)“不可捉摸”和“不可表達”的后現代心態
作為一種表示時代精神的思想性范疇,“后現代”所要表達的是一種“不確定”、“模糊”、“偶然”、“不可捉摸”、“不可表達”、“不可設定”及“不可化約”的精神狀態、思想模式、品味模式和事物狀態。
這首先是指在后現代文化自由創造過程中所表現的那種特殊心態模式;同時,又是生活在后現代社會條件下,面臨當代社會各種矛盾和危機以及各種吊詭的后現代文化產品的人們的一種生活心態。它既是創作心態,又是品味模式;既是思考模式,又是行動樣態;既是觀看直覺方式,又是生活心態;既是自律方式,又是評判他人及處理與他人關系的標準;既是理論的準則,又是實踐的原則;兩者是相互滲透和相互轉化的。
后現代社會的形成和后現代文化泛濫的結果,早已把生活和文化創造活動緊密地相互滲透在一起。如前所述,后現代社會充滿著空前未有的人為和非自然的文化因素,而且這些文化因素也已經滲透到社會結構的各個方面,已經同人類各種類型的活動緊密結合在一起。創作貫穿于生活中,生活又充滿著創作活動。這一切,使后現代社會的“后現代人”產生出將創作思維模式和生活模式結合在一起的條件。
實際上,大量的人類學研究資料和文化史考察證明:人的思考和思想的基本模式是含糊性的。“混沌”(Chaos)不僅是世界客觀事物存在的基本形式,也是人類思考和心態的一種原本模式。經過長期發展并為社會文化統治者所控制和操縱的傳統文化,在確立了其統治地位之后,就逐漸地以種種有利于統治者繼續維持優先地位的各種人為方式,將人類原始本性中的模糊思考方式,逐漸地改造成為邏輯精確化和表達精確化的模式。所以,后現代所追求的“模糊”思考模式,是經歷了長期文化發展曲折,而又最終返回原始自然文化形態的人類思考模式。正如斯潘諾斯所指出的,后現代主義的特征是“復制”,而它的基本世界觀是重視偶然性,重視各種不確定的“機遇”(Spanos,W.V.1979)。
(二)思考和生活的共同心態模式
將創作模式和生活模式結合在一起,對于后代現人來說,既是一種快樂和愉悅,同時又是一種痛苦和煩惱。這種具有雙重結構的心態模式,同時又是后現代人在生活和創作各個領域中進行游戲的一種精神狀態。
思考和生活模式的一致性,本來是人類生存和文化的基本特征。人類生存不同于其他動物生命活動的地方,就在于將自身的生活逐漸地并不斷地納入文化形式。反過來,不斷發展的文化形式,又滲透于人的生存方式之中,并不斷使人的生活復雜化、豐富化和象征化,也為生活和文化同時不斷發展,并不斷更新創造了條件。可是,人類社會和文化發展的結果,導致一層又一層的社會分工,而且,占據優勢地位的統治者,又試圖不斷擴大和鞏固各種社會分工,并使之制度化和固定化。隨著社會分工的擴大和鞏固,上述原有的生活和文化之間的滲透和共時發展模式,逐漸地被破壞了。文化越來越脫離生活,并被統治者有意地不斷加深與生活的割裂,最后導致兩者之間的對立。也就是說,依據傳統的社會分工原則,只有統治階級及其所附屬的優勢社會力量,才有權力甚至是特權掌握或壟斷文化及其再生產。這樣一來,原來普遍存在的生活和思考的共同心態模式,逐漸地被破壞;而使生活與思考分離并對立的思考模式和基本心態,逐漸地被傳統文化正當化,也因此成為了“合理”和“正常”的心態和思考模式。
既然是“不可表達”的“不確定”,因此,試圖以各種方式,哪怕是以什么樣的“新”方式,包括以“后現代”這個新詞來“表達”,其本身就已經是一種不得已的矛盾和吊詭。
追求“不確定性”,作為后現代的心態和思考模式,是同傳統和現代的思考模式根本對立的,因為傳統和現代的思考模式是以追求“確定性”為最高目標的。
自古希臘以來,邏輯中心主義和語音中心主義的思考模式總是把“確定性”當做“真理”、“善”和“正義”的標準理想形式。第一個以邏輯中心主義和語音中心主義設立“確定性”作為真理標準的西方傳統思想家就是柏拉圖。柏拉圖認為現實世界中的各種現象都是虛幻的,因為它們都是變動的和不確定的。在柏拉圖看來,凡是不確定的就是不可靠的。為了尋求可靠的真理標準,柏拉圖寧愿到變動著的現實世界之外的“理念世界”,把排除各種特殊性和個別性的最一般的“形式”(Idea)當做真理的標準。形式之所以可靠,之所以成為真理的標準,就是因為它是確定的,不變動的和永恒的。柏拉圖之所以在現實世界之外的理念世界中尋求真理的標準,正是為了使思考和行動的主體在主體之外找到進行正確思考和正確行動的“客觀”標準。這樣一來,一方面為傳統的主客體統一的思考模式的正當化找到了根據,另一方面又奠定了這種思考模式的客觀基礎。
從那以后,經歷近兩千年的鞏固和發展,這種傳統思考模式不僅指導了西方的文化創造活動,而且也規定了西方人的整個生活方式。值得注意的是從文藝復興以后,特別是18紀啟蒙運動以后,由于自然科學和生產技術的蓬勃發展,這種主客體統一的思考模式和生活方式,更加鞏固地普及開來,使之成為了西方社會各種制度和法制所賴于建立和鞏固的思想基礎。
但是,20世紀西方社會的迅速變化,特別是思想和文化創造活動方面的激烈變動,使西方人越來越感受到上述以邏輯中心主義和語音中心主義為基礎的主客體統一的思考模式的僵化性和宰制性。在客觀上,自然世界和社會世界的進一步發展,顯示出世界本身本來就充滿著不確定性和偶然性。因此,不確定性本身不是現實世界中的不正常現象;相反,否定不確定性,反而是違背世界現實狀況的,因而是不正常的現象。就人的思想運作過程而言,思想和表達思想的任何話語本身,也是充滿著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不僅不是不利于思想的自由開放,反而是思想自由的絕對條件。正是憑借著思想和話語的不確定性,思想才有可能在更廣闊的時空和超時空的維度內進行自由創造。就人類的生活和行為的方式而言,不確定性和確定性本來就是互相補充的。生活和行為的方式,固然需要一定程度的確定性,以便在確定性的形式中不斷總結和傳遞歷史的經驗,但是,僅僅靠確定性,反而約束了和限制了生活和行為的方式。因此,生活和行為方式對于不確定性的需求,遠遠超出對于確定性的需求,因為只有通過不確定性的形式,生活和行為才得到真正的開放式的自由。
(三)“一看就信”和“一看就照做”的后現代心態
反對傳統思維模式的結果,使后現代人,特別是被稱為“新新人類”的年輕一代,不再顧忌邏輯思維和反思等嚴謹的和系統性的理性活動,只注重“當下”立即可以達到歡樂目的并直接得到驗證而生效的感性活動。問題已不在于追求復雜曲折的真理或各種抽象的理念,而在于能否及時滿足個人的欲望,特別是滿足隨社會激烈變動而不斷改變的個人欲望。同時,后現代社會和文化的“復制”性質及其機遇性,一方面并不要求人們費盡心思進行思考,另一方面復制的高節奏和高效率也加強和促進了“光看不想”的傾向。
由利奧塔指導并組織的“非物質數據展覽會”(l'Exposition Les immatériaux)就是以“一看就信”和“一看就照做”的后現代心態和行為模式作為指導原則。這場于1985年3月至7月在巴黎蓬皮杜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舉行的后現代展覽會,以五光十色、琳瑯滿目的后現代文化產品的自我展現,為“一看就信”和“一看就照做”的后現代心態和行為模式進行正當化的程序。
在這種情況下,行動和日常生活中不再需要過多的理性邏輯思維,只需要隨時可應付急變而又高速生效的感性而已。在這個意義上說,后現代的思考和生活相統一的模式,就是“不再思考”的模式。當然,“不再思考”并不意味著真的不再思考,而是拒絕以傳統的理性邏輯思維方式,代之以最適應社會文化高度變化的非確定性思考方式。以感性代替理性邏輯思考,就是其中最普遍,又能為多數“新新人類”所接受的一種思考模式。顯然,后現代社會和文化已改變了“思考”本身的意義和性質。不用大腦思考,只要靠眼睛、鼻子和觸覺直接辨別就夠了。在這種情況下,像漫畫、邊唱邊看邊思考邊玩耍的生活和思考模式,迅速地在后現代社會和文化的泛濫中擴散開來。
把視覺提到社會活動和社會生活的首位,不僅是因為后現代社會文化的高度發展,使社會成員具有足夠的文化知識和文化生活的經驗,足以通過視覺感官本能地或直觀地判別社會文化生活中迅速涌現出來的各種新事物;而且還因為視覺在人的身體官能運作過程中始終占據重要地位。對后現代主義產生深刻思想影響的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在研究身體和精神活動的相互關系以及身體感官的現象學的時候,早就深刻指出:人的眼睛和視覺是人生存的首要條件。他說:“只有當觀看和可見到、觸覺和被觸摸、一只眼睛和另一只眼睛、手與手之間相互交錯的時候,人的身體才存在在那兒。”(Merleau-Ponty,M.1964:16—17)眼睛和視覺不但保障了人的身體的存在,也為身體在自然界和社會中的運作提供了最重要的條件。在這方面梅洛龐蒂進一步指出:“我所看到的一切,基本上就是我的能力所及的范圍,至少是在‘我能夠’的圖景中所顯示的‘我的視覺的范圍’。我所看到的那個圖景和‘我能夠’的圖景是相互補充的,構成為我的存在的整體。可看到的世界和我所能完成的計劃的世界,就是我的自身存在的整個部分。”(Ibid.:17)其實,人類學研究也指出:任何生物和人的生命活動的最早時期,都是通過視覺和聽覺的美感而同生活在其中的世界進行溝通和協調的。達爾文(Charles Darwin,1809—1882)在《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by Means of Natural Selection,1859)一書中指出,生存競爭首先就是“性選擇”;而性選擇又是首先通過視覺的美感來完成的(Darwin,Ch.1859)。到了后現代社會,后現代人的生活方式又重新恢復到原始人的那種自然生活狀態。通過觀看和視覺,可以實現和完成社會和文化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而視覺和觀看所具有的另一個重要優點,就是活生生地和自然地保存著客觀對象的本來面目。這對于追求“按自然方式生活”的后現代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四)不再關心真理的后現代思考方式
傳統文化一向認為:只有依靠理性邏輯思考,才能掌握真理。后現代社會文化現象的高度不確定性、后現代社會文化現象高度象征化的結構特征,使追求固定的真理體系的各種認識活動失去了意義。信息化的后現代文化,首先采取各種形象的象征結構,以感性可以直接接受的赤裸裸圖形化方式,特別是以直接給予感官愉悅效果的形象結構顯示出來。其次,后現代文化借助于高科技力量和各種管道,使信息化的結構高效率地自我復制和自我區分,造成信息化產品在社會中的泛濫和不斷重復,也造成生活在后現代社會中的人民大眾,身不由己地生活在這些不斷復制和不斷區分化的信息結構中,不僅把它們當做其自身生活世界的外在條件和客觀對象,也不知不覺地成為了他們的精神生活的內在組成部分。換句話說,高效率自我復制和區分化的信息文化,不只是停留在社會大眾的外在世界中,而且已經不斷地內在化,成為他們精神活動和肉體活動的指導原則。
以感性活動代替邏輯思考,同時就是對于主體中心本位主義的傳統思考模式的徹底批判。后現代主義強調一種無中心、無主體、無體系和不確定的思考活動,并把這種思考活動直接同實際的行動,特別是同日常生活行動結合在一起,試圖徹底克服傳統文化將理性思考抽離出實際活動,特別是抽離出日常生活世界的傾向。在后現代思想家看來,在直接性活動中,將思考同生活結合在一起,就是不再將認識活動和思考活動神秘化,從而使各種概括、比較、綜合和判斷活動,將各種一向被傳統邏輯中心主義壟斷化和分割化的思考活動,直接體現在生活的各個領域中。
后現代思想家利奧塔在80年代初于巴黎蓬皮杜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組織召開了一次后現代文化展覽。展覽會不但集中顯示了后現代信息化文化的多元化和不確定的具體內容,而且采取了后現代圖形化和象征化的具體展現形式。利奧塔本人的意圖,不只是展現和介紹后現代文化的特征,而且是使參觀者通過“一看就懂”和“一看就信”的后現代思考模式直接進入后現代的文化世界,使參觀者走出展覽會后感受到后現代文化的內在化效果,在參觀者心目中產生后現代的心態。詹姆森曾經以“認知繪圖”(cognitive mapping)的概念概括后現代社會人們認知、思考、觀察和行動的基本模式。他是借用地理學家凱文·林奇的《城市的想象》一書中的概念,用來描述人們認識城市周圍環境現象的基本觀察模式。詹姆森認為后現代的“認知繪圖”基本上是一種隱喻式的思考和行動模式,用它來概括生活在高度都市化的后現代人的心態,用來描述后現代人處理個人與社會、與自然相互關系的觀察和行動方式。而在“認知繪圖”中,觀看和視覺是最重要的一環。
后現代社會的條件和文化再生產的特征,是上述“一看就信”的思考模式得以泛濫的社會基礎。造成后現代上述思考同生活相結合的思考模式的后現代社會和文化條件,包括:第一,后現代社會的高度信息化使社會文化現象幾乎全部化約成為形象化和圖形化的信息結構。面對形象化和圖形化的信息結構,人們不再需要作復雜曲折的抽象理性思考。形象和象征結構的信息體系,將各種社會文化現象直接地顯現出來,使人們“一看就懂”。第二,在文化霸權橫行的后現代社會和文化條件下,掌握著信息和商業溝通資源的社會特權勢力,采用在他們看來最有效的形象和象征宣傳體系和溝通媒介機構,使被宰制的社會大眾,不得不生活并面對被壟斷的象征信息體系的再生產旋渦。第三,高度發達的后現代科技力量,有能力并有意識地以高節奏和高效率的方式,不斷復制和再生產各種后現代的信息化社會文化現象,使生活在其中,并時時刻刻面對著它的社會大眾,在來不及沉思或思考各種新產生的社會文化現象的時候,這些形象和象征化的信息化社會文化就發生了不確定的變化。瞬息萬變的社會信息,加強和推動了“一看就信”的傾向,加強了不作系統思考和不遵守固定邏輯形式思考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