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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和”與精神世界

作為與天地相對的存在形態,人世不僅表現為政治結構,而且展開為文化、觀念的形式;人自身的存在,也有心或精神的維度。與之相應,社會之序也不僅體現于政治領域,它同樣可以從觀念及精神的層面加以考察。事實上,莊子所說的“齊”“通”,便兼及是非等觀念之域。

如前所述,在回顧文化或觀念的演進史時,莊子曾將天下大亂與觀念的分化聯系起來:“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53]這里的“亂”,不僅僅指政治上的無序,而且也涉及文化觀念上的失序,與后者相關的,是所謂“得一察焉以自好”。“一察”即一偏之見,在莊子看來,執著于一偏之見,往往導致意見、觀念的紛亂,這種紛亂便表現為觀念上的無序或失序。

對莊子而言,觀念領域中的紛亂,集中地體現在是非之爭。莊子曾概述了把握、理解世界的不同境界:“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54]在此,是非之分與道的統一形態被視為彼此對立的兩個方面:是非的形成,意味著對統一之道的否定。與分裂或否定道相應,是非之彰更多地呈現為不同觀點彼此相爭的形態:“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55]立場、觀念相異的各方,往往相互否定,此認為正確者,彼即判定為謬誤,反之亦然,從而,觀念領域往往陷于紛亂與無序。

是非之彰導致的紛亂與無序,既構成了觀念分化的根源,其本身又以分而不合為存在形態。在談到百家眾說的相分與相爭時,莊子指出:“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56]是非之分、道術之裂,既以存在本身由“未始有封”到各自分化為本體論的背景,又相應于社會領域從至德之世到禮義文明的分化過程。與本體論上通過分而齊之賦予存在以內在之序、社會領域由循道無為而形成自發之序相一致,在觀念的領域,莊子將齊是非作為克服紛亂無序的前提:“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57]如前文所論,所謂“莫若以明”,也就是恢復到是非未彰的本然或自然形態(天),在此意義上,“莫若以明”又稱“照之于天”:“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58]對莊子而言,通過是非之域的分而齊之,便可以揚棄道術之裂,在觀念領域重建統一之序。

莊子將天下之亂與是非之分、道術之裂聯系起來,而在觀念領域從紛亂走向有序則相應地被理解為分而齊之、恢復本然的統一形態。從認識的過程看,執著于是非之分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不同觀點之間的“往而不反”,意味著在觀念領域各是其是、各非其非,否定在一定的社會共同體中可以達到認識上的共識,拒斥是非判斷中普遍、客觀的準則,這種觀念將導致“怎么都行”的認識論上的無政府狀態,認識領域的這種無序化,往往容易走向相對主義。[59]就此而言,對“亂”(無序)的批評、要求克服“往而不反”,在邏輯上無疑具有抑制相對主義的意義。同時,從認識形態看,“道術”在莊子那里常常被賦予真理之義,道術的統一形態,隱喻著真理的統一性,在此意義上,反對或揚棄“道術為天下裂”,也蘊含維護真理的統一性之意。

當然,從另一方面看,觀點的分歧、意見的爭論,對于認識過程并非僅僅具有消極的意義。認識的正確與錯誤、是與非,一開始往往并不界限分明,只有通過不同意見、觀點的爭論,才能逐漸達到比較正確的見解。[60]如果將觀點之分、是非之爭無條件地視為天下之“亂”的表現,以齊是非為由“亂”而“治”的前提,便容易導向獨斷論。事實上,莊子以“合”拒“分”、由齊物而齊是非,確乎表現出對“一致”“統一”的過強關注,當它將“分”與“亂”聯系起來時,多樣的探索顯然難以得到合理的定位。就此而言,以合而不分規定觀念領域的有序性,無疑又有消極的一面。它與審美秩序對個體性的承諾,也存在某種張力。

觀點之分、意見之爭,主要涉及不同個體間的關系。從個體自身看,其存在亦有精神之維。較之以是非之見呈現出來的觀念形態,精神世界與個體之“在”有更切近的關系。如前文所論,莊子曾分析了個體精神的日常形式:“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61]這是至德之世演化為禮義文明之后的存在形態,隨著社會由“至治”而紛亂,沖突、相爭常常成為人的存在方式,而外在的紛爭、沖突,又總是體現于內在的精神世界;在心靈的緊張、不安中,個體的精神常常很難以和諧、有序的形式存在。這樣,如何達到精神的完美形態,便具體化為如何化解沖突、緊張,達到精神的有序、和諧。

就精神本身而言,導致其不安寧的因素是多樣的。首先是“仁義”:“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62]這里的仁義可以視為外在的社會規范、觀念,當外在的規范入主內在的精神時,往往導致本然天性與社會規范之間的沖突。這里既涉及天人之辯,又交錯著個體與社會的關系;仁義入心,則既表現為社會對個體的塑造,也意味著禮義文明對天性的戕賊。在莊子看來,由此往往導致天人之間、個體與社會之間的不協調乃至沖突,故“亂莫大焉”。欲由“亂”(精神的失序)到“治”(恢復精神之序),便必須避免仁義的外在強加。

精神世界中另一個重要方面是喜怒、好惡之“情”。如何協調精神世界,同樣涉及喜怒、好惡之“情”的安頓與定位。情的過度強化,往往導致種種消極的社會后果:“人大喜邪,毗于陽;大怒邪,毗于陰。陰陽并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后有盜跖、曾、史之行。”[63]喜怒失位,也就是情感的偏失或無序化。莊子以為喜怒過度則傷陰陽,而陰陽之傷又將進而影響四時與寒暑,這無疑包含玄遠思辨的意味,不過,他認為情感若不合理定位將引發精神世界的不健全,并進一步對社會生活產生負面的作用,則似不無所見。

情可能有所偏,使莊子對情與“道”(以及“德”)關系的理解更多地趨向于否定的方面:“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于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惔之至也;無所于逆,粹之至也。”[64]作為“情”的不同表現形式,悲樂、喜怒、好惡使人難以達到“道”或“德”的本來形態:在其影響下,道與德或“過”或“失”,無法呈現本來之序。唯有不為喜怒、憂樂之情所支配,才能達到精神的完美(“至”)形態。由此,莊子提出了無情之說,并對此做了如下解釋:

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65]

在這里,莊子將以情自傷與因乎自然區分開來,前者基于某種價值的追求(好惡本身體現了一定的價值取向),后者則是超越有意為之的價值追求而順乎自然。這樣,無情非完全消除情感,而是擺脫體現不同價值取向的好惡之情對人的消極影響,回到精神的本然之序或自然之序。

精神的本然之序或自然之序在莊子那里又稱為“和”:“心莫若和。”[66]“夫德,和也。”[67]作為心或精神的存在形態,“和”的含義之一為平和、寧靜,在這一意義上,“和”常常取法于水:“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68]在這里,理想的精神形態被看作寧靜有如不流動之水,而精神的這種寧靜,同時也體現了“和”的德性與品格,后者具體呈現為一種擺脫外在干擾的平和心境。對心或精神的這種理解,與“常因自然”意義上的“無情”之說,無疑前后相承。

作為心或精神的規定,“和”不僅體現為平和、寧靜,在更深沉的層面,它又與“一”相聯系,當莊子要求“守其一以處其和”[69]時,已包含著對精神之“一”的關注。寬泛而言,“一”有統一、綜合之意,與“一”相關的“和”,同樣也內含此意。從詞源上看,“和”的原始詞義即與“同”相對而以多樣性的統一為內涵,莊子以“和”規定心或精神,主張“游心乎德之和”[70],也意味著肯定精神世界的統一性。就“情”而言,“和”要求保持其和諧適度;在更廣的意義上,它則以自覺之“知”與自然之“恬”的互動合一為內容:“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71]所謂“恬”,可以理解為情意的自然呈現。在“知”與“恬”的交互作用中,精神也獲得了統一(“和”)之境。唯有達到了精神的自然之和,才能使內在之情有節有度:“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72]在這里,精神的統一、心靈的平和與合乎自然(同乎天和)展開為一個統一的過程。

心靈的平和與統一,從不同的方面展示了精神世界的有序性。從某些方面看,以平和與寧靜為心靈的品格,無疑容易導向不動心、疏離外部世界,甚而對“在”世過程不關切;心靜如水與心如死灰[73],往往可以相通。就此而言,賦予心以靜的品格,似乎有消極的一面。不過,平和與寧靜,同時又有合乎節度之意,而心(包括情)合乎度,則指向健全的精神世界。從“守其一”的層面看,“和”不同于單純的同一,它既肯定了精神現象的多樣性,又確認了多樣因素之間并非彼此相斥、雜而無序;在“和”的形態中,精神世界的豐富性與內在秩序彼此融合為一。盡管對“知”及“情”的責難與疑慮使莊子似乎未能真正達到精神世界的內在統一,但與觀念領域的齊是非相近,在理想的層面,莊子顯然試圖將個體精神的有序性與統一性聯系起來。較之“道之過”“德之失”,精神的自然之和或自然之序,無疑更合乎天道,在此意義上,“和”似乎又從一個方面體現了天道與秩序的一致性。


[1] 《莊子·天道》。

[2] 《莊子·齊物論》。

[3] 論莊子者在言及道與“通”“齊”的關系時,往往主要強調其整體性、普遍性等,對其中涉及的秩序之義,常未能注意,陳鼓應的《莊子論“道”》在這方面有一定的代表性。參見陳鼓應:《老莊新論》,185—209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4] 《莊子·人間世》。

[5] 《莊子·田子方》。

[6] 《莊子·知北游》。

[7] 莊子在《大宗師》中,曾以“自本自根”指稱道,盡管這一表述與本根各有側重,但二者并非毫不相關。

[8] 《莊子·齊物論》。

[9] 《莊子·齊物論》。

[10] 《莊子·田子方》。

[11] 《莊子·齊物論》。

[12] 《莊子·養生主》。

[13] 李澤厚曾認為“莊子哲學是美學”,但他對莊子審美視域的本體論意義似乎未能予以充分注意。參見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178—19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14] 《莊子·知北游》。

[15] 《莊子·天下》。

[16] [德]黑格爾:《美學》第1卷,20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17] 《莊子·齊物論》。

[18] 《莊子·天運》。

[19] 《莊子·天地》。

[20] 《莊子·馬蹄》。

[21] 《莊子·胠篋》。

[22] 《莊子·繕性》。

[23] 《莊子·盜跖》。

[24] 《莊子·天運》。

[25] 《莊子·讓王》。

[26] 《莊子·天地》。

[27] 《莊子·天道》。

[28] 《莊子·在宥》。

[29] 《莊子·天道》。

[30] 《莊子·在宥》。

[31] 《莊子·天地》。

[32] 《莊子·天道》。

[33] 《莊子·天道》。

[34] 《莊子·則陽》。

[35] 《莊子·應帝王》。

[36] 《莊子·天下》。

[37] 《莊子·則陽》。

[38] 《莊子·則陽》。

[39] 《莊子·在宥》。

[40] 《莊子·天道》。

[41] 《莊子·知北游》。

[42] 《莊子·胠篋》。

[43] 《莊子·馬蹄》。

[44] 《莊子·天道》。

[45] 《莊子·天道》。

[46] 《莊子·在宥》。

[47] 在“The Growth of Thought in Society”(Economica,November,1941)一文中,波蘭尼提出了“自發地達到的秩序”(spontaneously attained order)等觀念,但當時他似更傾向于使用“動態的秩序”(dynamic order)這一術語。在“The Span of Central Direction”[1948年發表于The Manchester School,后收入The Logic of Libert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1)]一文中,波蘭尼則開始明確使用自發秩序(spontaneous order)這一概念。

[48] 參見Hayek,Rules and Order,Law,Legislation and Liberty,Vol.I,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73。

[49] 《莊子·在宥》。

[50] 《荀子·禮論》。

[51] 《荀子·榮辱》。

[52] 《荀子·王制》。

[53] 《莊子·天下》。

[54] 《莊子·齊物論》。

[55] 《莊子·齊物論》。

[56] 《莊子·天下》。

[57] 《莊子·齊物論》。

[58] 《莊子·齊物論》。

[59] 在當代哲學中,法伊爾阿本德(P.Feyerabend)提出了所謂的“無政府主義知識論綱要”,而其核心的原理,則是“怎么都行”(anything goes)。參見[美]保羅·法伊爾阿本德:《反對方法——無政府主義知識論綱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這種科學哲學的理論表現出明顯的相對主義性質。

[60] 參見馮契:《邏輯思維的辯證法》,第三章,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61] 《莊子·齊物論》。

[62] 《莊子·天運》。

[63] 《莊子·在宥》。

[64] 《莊子·刻意》。

[65] 《莊子·德充符》。

[66] 《莊子·人間世》。

[67] 《莊子·繕性》。

[68] 《莊子·德充符》。

[69] 《莊子·在宥》。

[70] 《莊子·德充符》。

[71] 《莊子·繕性》。

[72] 《莊子·庚桑楚》。

[73] 《莊子·齊物論》已提出“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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