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雨歇 · 九)
- 三七堂病案簿
- 衡巷生
- 3248字
- 2019-11-29 10:21:25
“以、工、抵、債?”馮煙抬起頭,沉郁著面孔地望向他,四個字兒一字一頓地咬過去,帶著一種令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
趙郎中這才反應過來,或許是她一直格外地優容于他,他幾乎已經忘了,對方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輩……而自己方才過于有恃無恐,很可能已經越過了她能夠容忍他的底線。就算是姓馮的需要仰仗他治病,需要一個藏身之處來躲避仇家,但在不弄死他的前提下,完全可以找個偏僻的所在,把他鎖起來逼他配藥。
不合作便不給東西吃、或者毒打虐待什么的,這個人,這個女人絕對能做的出來!
而且姓馮的算是半個同行,她那把刀也煞氣十足,如果她真的要囚禁他,他根本就無法通過給她下毒或是其他的辦法來自救。自己只能為了少吃些苦頭而屈從于對方,治好對方的病,然后失去賴以生存的利用價值;抑或是他開的藥沒有任何效果,對方失去耐心,把他處理掉。
就在趙寒涇冷汗涔涔,手腳也愈發地無力,想服個軟說些好話挽回一下局面時,只見那女人審慎地點了點頭,說道:“可以。”
這就,同意了?
他正慫著,馮煙地一只手又伸了過來,他想要躲,卻沒躲開。
然而對方并沒把他怎么著,就只是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
“又燙了……我原本想用燒酒給你擦擦背的。”馮煙起身到灶臺邊,兌了一大碗溫開水,端過來,“喝。”
原來姓馮的扒他衣裳,是為了幫他用燒酒降溫?趙寒涇硬撐著坐起身,接過那碗水,咕嘟咕嘟往下灌。水里加了糖和鹽,嘗起來有一股很奇怪的澀味,但他還是強耐著不適,把水全喝光了。
她將碗送到灶臺邊,折回來,擰了條涼手巾,搭到他額頭:“你先前淋雨受了寒,現在又失血,心里還有些郁結,這病且要發作幾日。你父親的忌日,還趕得及么?”
“不急,還有幾天的。”他沒想到,她居然還記得他爹的事情,心里那些委屈便散了小半;可他一想起姓馮的又是掐他脖子,又是拿刀砍他,忍不住又要夾槍帶棒地回嘴,“只要你別再折騰我,早晚能好。”
那姓馮的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竟真個答應了:“好,我以后再也不折騰你,你且放寬心,好生將養著,嗯?”
“誰、誰知道你是不是騙我。現在說得好聽,回頭又要喊打喊殺的。”腦袋愈發昏沉起來,趙郎中往被子里蜷了蜷,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燒。但他固執地認定,這是因為他正發著熱,才不是別的什么緣由。
“不會,你現在很有用,如果你就這么病死,我很難再找到一個合適的郎中。”馮煙把手搭到他肩窩,幫他推拿因發熱而不適的關節,“所以,不管是我,還是另一個我,都會好好照顧你的。”
哦,因為他現在還有用是嗎。趙寒涇聽得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偏偏又不能否定,只有姓馮的跟他這么說了,他的人身安全才能夠得到保障。趙郎中干脆閉上眼,自暴自棄地任她擺弄,并開始由衷地懷念起,那個會因為嚇得他胃痛而認錯、還煮兔肉粥給他吃的馮阿嫣,賭氣道:“等我治好你,我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隨隨便便就可以被你滅口了,對吧?”
“我勸你最好不要有這種想法。以你的身體狀況來看,思慮過多的話,不利于康復。這件事的確需要一直保密下去,但我仍可以做好其他的安排;倘若你認真地遵守了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可以保證,絕對不會傷害你。”馮煙頓了頓,補充道,“她說,你會因為受驚嚇而胃痛,這樣很不好。”
趙寒涇思考了一小會兒,忽而明白,這個“她”,指的是馮阿嫣。
“那,如果我認真地遵守了約定,等你的雙魂癥治好了,你要怎么處置我?”這會兒他頭沒那么痛了,有點昏昏欲睡的,卻因為害怕再做噩夢,強撐著睜開眼,纏著她和他說話,“不許敷衍我!”
“我可以帶你回京城,給你置辦個宅子,或者住到我家里去。為了安全考慮,希望你能老實一點,時時刻刻待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她的手移到他后頸上揉了揉,唔,還是太瘦了些,硌手,要是再豐盈點兒便好了,“不過你大可放心,吃穿用度上,我不會虧待于你,你有甚要求,盡管可以提出來,只要不過分,我都會盡可能地滿足你。”
她驀然想到,馮阿嫣在信里提過,這小趙郎中一害怕了,便要往被子里鉆。她覺得有點好笑,但她不知道該怎么笑,忍不住提出了一條其實很不必要的設想:“到時候,我到南洋客商那里,給你訂一條鵝絨絮成的大被子,如何?”
莫名其妙的,馮煙突兀地有了種自己在養外室的錯覺。
她就此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萬一趙郎中當真就是那個人的話……有他師父的信物跟囑托,也算是有父母之命了;反正明面上她不能“娶妻生子”,也不怕被人稱作斷袖,到時候直接把他當“夫人”抬回家,贍養他一輩子,似乎也是可以的?
“哼,騙人,你藥費都還不起……哪能買那么多東西……”趙寒涇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嘟囔著,等馮煙再去戳他時,小郎中只是吸著鼻子,把臉轉過一邊去,顯然已經睡熟了。
馮煙抽出手,替他把被角掖好。
的確和“她”說的一樣,小趙郎中是挺可愛的。
她觀察了一會兒,確認趙寒涇呼吸很勻稱,面色稍微好看了些,睡得也很平穩,不像是做噩夢的樣子,于是放心地去淘了些米,用小砂鍋慢慢燉著。小郎中失了血,又受了驚嚇,合該好生進補一下的,可惜這山里的條件實在有限,只能等以后再行調養。好在他所攜帶進山的祭品里,還有些桂圓干棗之類的果子,她撿了幾顆出來丟進鍋里,又添了一大勺黃糖進去,倒也聊勝于無。
除了粥,她還翻到了前一天阿嫣從那些細作身上搜出來的干糧,是些秫米面的餅子,也在灶臺上用鍋重新蒸了一遍,比粥更能果腹……只要不告訴趙郎中,他應當不會忌諱的。
盡管天氣晴朗,但畢竟已是秋日,且在山中,風穿過破門板子吹進屋里時,還是很有些涼意。小茶爐和灶臺里的火燒得旺旺的,馮煙扒拉著幾根燒黑的木條,調上水,用右手來寫字,給“馮阿嫣”留書。
她之所以肯相信那封信,不只是因為字跡和行文習慣,更是因為,不論是“馮阿嫣”還是“馮煙”,都是她年幼之時曾經用過的名字。既然兩個自己都記得墜崖之前的事情,那么病因大概正如趙郎中所說的,是因為她的后腦撞到了山石,以及父親的死。
父親是養育她長大的人,是她一直所追尋著,想要模仿、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當時,父親受了重傷,斷氣前,曾和她說,不必覺得哀傷,以死盡忠才是他最好的結局。
他的確是瞑目的。
但她卻實在是無法咽得下這口氣。
馮煙摸了下自己頭上的木簪,仿佛是確認它還在自己手里、還好端端地別在自己的發髻里一般。如今她再沒什么人可以依仗,是時候該她自己來接過這個擔子了。
至于趙郎中……她回頭看向那個睡著的青年,他安穩地窩在被子里,一陣風過,似乎是覺得有些冷,無意識地蜷了蜷身子。她想起門外曬著的那些衣衫和被面兒,都拆洗得干干凈凈,平平整整地晾在繩子上,心里不知怎的軟了一瞬——起碼還要在此處再停留半個月,等他睡醒了之后,把門重新釘一下吧。
趙寒涇并沒有睡很久,等他餓得迷迷瞪瞪睜開眼睛時,滿打滿算也才過了一個半時辰。但這一個半時辰里,他很難得地沒做什么噩夢,所以盡管還沒怎么退熱,頭暈乎乎地發沉,他也覺得自己舒服了很多。
睡前喝了一大碗水,他這會兒醒了就有點想解手。趙郎中翻了個身,趴在褥子上歇了一會兒,然后兩手撐著慢慢爬起來。原先躺著的時候不覺得,現在這么一動彈,才感到渾身的關節都澀得發疼。當趙寒涇試圖穩住身形,正擔心自己會眼前一黑咕咚一下跌回去時,一雙手有力地撈住了他的腰。
是馮煙。
他有點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借著她的攙扶坐起來,倆腿耷拉在炕沿兒上,自己彎下腰去穿鞋:“我就是想去趟茅房……”
“我扶你去。”
“哎?不行不行!我自己去!哎——”哪成想姓馮的直接把他打橫抱了起來,小趙郎中驚呼一聲,生怕自己摔下去,本能地攬住對方。等他回過神來時,自己兩只胳膊已經死死地環緊了馮煙的頸子。趙寒涇不禁開始埋怨自己,做什么膽子這么小,這會兒都抱上了,要是再推拒來推拒去,倒顯得他多矯情似的。
幸好那姓馮的只是把他抱到了茅房的門口,囑咐他完事兒了喊她,然后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小郎中覺得自己臉上都臊得慌,紅著面皮放完水提好褲子,打算自己走回去——結果沒走出兩步,膝蓋一痛,差點跪到地上去。
馮煙聽到聲響,從屋后繞出來,二話沒說便把人抱了起來,直接放到了炕沿兒上,又端了盆熱水和胰子過來:“洗手吃飯。”
“嗯。”他還在跟自己那兩條不爭氣的腿慪氣,一邊洗著手,一邊嗅了嗅,這時才聞到,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香甜而熱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