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煙睜開雙眼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屋頂上的血跡。
現在約莫是卯時左右,而她昨天睡下的時候,還沒到正午。按理說,自己警覺性很高,就算受了些傷,也不會連續睡這么久的……那這段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才導致了屋頂會有這么一大片血跡;而發生了這么大的變故,她卻并沒有驚醒?
難道說,是趙寒涇用了什么手段,令她無法醒來的么?
就在這個時候,趙寒涇聽到了屋里的聲響,從門口探進來一個小腦袋瓜:“你醒了?”
昨夜下了一宿的雨,早上起來天徹底地放了晴,他估摸著今天的陽光肯定不錯,再加上手指上的小傷口也基本愈合,于是把前一天淋了雨沾了血的衣裳被褥拆出來,翻出一大把皂角,閉著眼睛統統給搓了個干凈,都攤開掛起來晾上。
“你過來。”
“啊,怎么了?”趙郎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擦了擦手,走到炕邊。
下一瞬,一抹寒光便直接抵上了他的頸側。
“你等下,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見她不打招呼便拔出了刀,趙寒涇驚得后退一步,這才反應過來,她這是雙魂癥發作了,只好焦急地把手伸進懷里,去摸昨天馮阿嫣寫下的那封信。但越是著急他的手就越抖,摸了半天都沒摸到紙的一角。馮煙本來就警惕,再看他似是要從懷里掏什么東西出來,她的身體本能先于她的思維做出了判斷:那一定是什么武器——于是長刀條件反射般沖著趙寒涇的手劈了下去。
恰在此時,趙寒涇終于摸到了那封信:“這是昨天你寫的、啊——”
他驚呼一聲,仰面跌倒在地上,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左臂,終于明白,為什么昨天他設想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委屈。
因為他根本就什么壞事都沒做。
她自己寫的?馮煙從小郎中手里抽走那頁紙,打開并快速瀏覽。按照字跡和行文習慣來看,那的確像是她親筆寫下的,只是……雙魂癥?她閱讀的速度登時放慢了些,仔細推敲著“另一個自己”所作下的計劃,以及對某趙姓郎中的猜測。
不管這些都是不是真的,她都必須要留下這個身份可疑的人——如果他只是個普通郎中,而自己的確患上了雙魂癥,那么一切都好說,自己也不會虧待于他;倘若這個人心懷不軌……她覷了眼地上已然昏迷的人,那她也得看看,他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打定主意,馮煙按照折痕折回去,揣起那頁紙,輕輕松松把郎中拖到墻邊,扶著人靠墻坐好,直接撕掉了他左邊的袖子。她翻找出藥和棉紗,待認真檢查傷口時,突然發現,在傷口旁邊,趙寒涇的左臂上,有一塊小小的燙疤。
那燙疤的顏色很淡,不仔細瞧的話,是看不出來的;但它的輪廓又很清晰,仿佛就是拿了一枚云紋的香篆,烤熱了直接烙上去似的。
她盯著那塊疤痕,足足盯了十幾息的工夫,抬手便把人給抱到了炕上。
倘若這塊疤痕并非仿制的話,她似乎能明白,為什么趙寒涇說,他能治失魂癥。
趙寒涇做了一個夢。
血。
滿地的血。
木架子上掛滿了許多圓溜溜的東西,宛如風鈴似的,打著轉兒搖晃在半空中。當其中某個東西的正面轉向他時,趙寒涇幾乎要尖叫著蹦起來——那是他師父的臉!架子上掛著的那些東西,全是圓溜溜的人頭!
但他蹦不起來,也喊不出聲。
他早被人塞住嘴巴捆了起來,押到了一個樹樁做成的砧板旁;他們摁著他強迫他跪下去,把他的腦袋墊在砧板上,然后扒開他的衣領,直扒到肩膀底下,把他的后頸完全地露出來。
衣衫浸透了那些已經死去了的血液,冰涼的刀壓在那截纖弱的頸子上,趙寒涇想要反抗,他寧可自裁也不愿意死在這些人的手里,但他渾身的氣力都仿佛被抽走了似的,只能戰栗著隨他們擺弄。那刀又往下壓了壓,一道冷漠的聲音在他耳邊質問道:“你是誰。”
是馮煙的聲音。
為什么……為什么是馮煙?
——“你到底是誰?”
她機械又麻木地問道。
到底是誰……我到底是誰……趙寒涇張了張嘴,但他的嘴被塞住了,他只能無助地發出些“嗚嗚”的聲音。此刻,趙郎中仿佛游離于自己的身體之外,以一種旁觀的視角,眼睜睜看著那刀緩緩抬高,隨即狠厲地劈了下來——
他驚醒了。
趙寒涇一身冷汗地趴在褥子上,整個人都還沉浸在這個噩夢中;他的頸子被墊在枕頭上,而當他抬起頭,恰好看見馮煙就坐在他身側,正試圖扒開他的衣領……現實詭異而又荒唐地與夢境重疊,他站不起來,只能本能地掙扎起來,一邊掙扎一邊往外爬。
馮煙有點兒摁不住他,條件反射地動作起來,扯著他沒受傷的那條手臂往背后一擰,膝蓋也跪在了他的后腰上。但她很快發現,這并不能使他冷靜下來:小郎中一邊蹬著腿,一邊伸出另一只胳膊,拼了命地往炕沿兒上夠,仿佛連自己小臂上的傷口都感覺不到似的;他不顧關節可能會拉脫的風險,仍舊使勁兒往前撲騰著,且聲嘶力竭地喊起了救命。
發熱譫語能發到趙郎中這地步的,說老實話,馮煙不是第一次見了。“家里”時常有頭回出紅差的新瓜蛋子,都是些人高馬大的壯漢,折騰起來比趙郎中可厲害多了。但她不能像對付那些糙老爺們兒似的,直接一手刀敲昏過去,立馬安靜如雞。
那都是些皮糙肉厚的主兒,從小兒摔打到大的,敲了也便敲了;趙郎中這么細嫩的頸子,真要是狠敲他一下,說不定得疼上許多天。
這時候,馮煙就開始覺得,她也不是自己所自信的那么游刃有余的了。她學過怎么用言語恐嚇威脅,怎么用言語誘騙引導,但她單單就從來都沒學過該怎么用言語去安撫人。她只好用最笨的法子,抄著腋窩把人撈起來,整個兒地抱在了懷里。
然而某個細嫩的郎中被這么一箍,連救命都喊不出來了,只是瞪著眼睛喘氣,渾身打擺子似的哆嗦。馮煙怕他就這么猝死過去,有些事情便死無對證了,不得不把他裹緊了衣裳塞回到被子里去,看他自己像個蝸牛似的縮到“殼”里,這才徹底消停了許多。
一刻鐘后。
馮煙隔著被子,盡量控制住力道,拍了拍他的背:“趙郎中,你可好些了?”
趙寒涇還陷在那個噩夢里面,仍有些沒緩過神來。但慢慢回爐的理智告訴他,五年前的話,馮煙最多也就是十幾歲的樣子,根本不可能參與當年的事情。他的觸覺和知覺也逐漸地恢復過來,他覺得自己身上燙得厲害,小臂也一陣陣地傳來劇痛;此刻,小郎中才終于記起,自己昏過去之前,左臂那里是被砍了一刀的——可等他摸過去時,他發現傷口已經被包扎好了,包得嫻熟又漂亮。
除了馮煙,還能有誰呢?
“抱歉,是我太過沖動了。”馮煙不錯神地觀察著他,見趙郎中沒再掙扎,也不急于掀開被子,就只是扶著他的背,慢慢和他說話,“那封信我已經看過了,我相信你,你現在好些了么?”
“我……”聽到她親口說她相信他,趙寒涇莫名地松了一口氣,漸漸放下了防備,任由自己頭昏腦漲地癱成一攤,“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殺了我。”
不止這樣吧,馮煙回憶了下他方才那些夢話的內容,不禁蹙了蹙眉。但她看著被子里突然塌下去的一團,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戳穿他,起碼暫時不要:“抱歉,是我的失誤,當時我應當聽你把話講完的。”
“你……你差點兒折騰死我,你就只有一句道歉?”趙郎中委屈得要命,掀開被子,只露出個腦袋,譴責地瞪向馮煙。可惜他滿臉病容,這一瞪并沒有什么力度,倒像是只因為受傷而兇人的奶貓。
她思考了一下“受傷、做噩夢”與“死”的差距,如果放在趙郎中身上的話,用“差點兒”這個詞,倒也不是那么偏頗。馮煙又想到他手臂上的那個疤,不由得存心試探道:“既然道歉不夠的話,你從前可有什么仇家?我幫你報仇好了。”
“……”趙寒涇不由得僵了一瞬,隨即安慰自己,不會的,哪會有這么巧,對方就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于是他刻意避開仇家的話題,試圖擺出一副不屑的模樣,并提出了目前他唯一能想到的要求,“你滿腦子都是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么,這種事情難道不是賠錢來的更實在?你賠我的藥費錢!就只有錢能安慰我!”
“我在京城的確有些產業,但我現在沒有錢。”她能看得出來,對方看似不屑,背后卻極力在隱藏些什么。那就只有兩種可能:一,就算她當著他的面斬殺鴆羽的同伙,他還是不信任她,要把那段過往徹徹底底地隱藏起來,假裝他自己是個普通人,就這么普通地過一輩子;二,放長線,釣大魚。
他要是個想普普通通過一輩子的真貨,她倒也愿意陪著他隱瞞下去;可他要是個想釣魚的高仿……那她奉陪便是了。
于是,馮煙補充了一句:“你知道,我也沒辦法回去取錢的。”
憋了半天,趙寒涇只能義正辭嚴地指責道:“你這是耍光棍。”
“這樣,我把刀和革帶抵押給你,你可以拿到當鋪去典了,應該能夠。”馮煙狀似隨和地提議道,瞳仁漫不經心藏在垂下的眼皮后,從縫隙里不懷好意地觀察著趙寒涇的反應。
“……”趙寒涇察覺到所謂“好心”背后的滿滿惡意,氣不打一處來,自恃利用價值尚存,也是發熱燒糊了腦子,梗著頸子直接戳破了對方的陷阱,“你當我是傻的么?把東西送當鋪,然后我被你仇家順藤摸瓜地找上,腿長在你自己身上想走就走啥都不怕!然后我還得白遭幾趟刑訊逼供是不是?沒錢是吧?那你就給我以工抵債啊!拿你工錢來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