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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歲歲長相見)

為什么自己會依賴馮阿嫣呢?

其實,他有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盡管他知道,一旦姓馮的翻了臉發(fā)起難來,被子什么都擋不住,甚至有可能會成為捂住他口鼻憋死他的兇器;但自從對方把他隔著被子輕輕抱進懷里的那一霎那起,趙寒涇還是感受到了極度的安全。

人對于安全與否的判斷,基本就來自于三點:身上是否有蔽體而整潔的衣物、是否處于一個溫暖且舒適的環(huán)境、以及是否被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與飲水。特別是當自身的行動自由受到限制的時候,這三點便尤為突出,突出到可以作為依據(jù),來對整體的形勢做出判斷。

而且那些殺手的結(jié)局,給了他一個足夠直觀的對比,他沒有被吊起來拷打,沒有被扔進屋后的那個小瀑布里,甚至連半頓飯都沒落下——就只有那個馮煙,翻臉比翻書還快,一次差點剁下他一只手,另一次幾乎把他攔腰斬斷。

但馮阿嫣承諾了,她會保護好他,她甚至要和他試一試,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天煞孤星。

盡管這并不算什么直接的答復,小郎中卻仍被她那番話講得心亂如麻:不管她是不是出于賭氣,這是打從他出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在知道他會招致災禍之后,還這么不信邪地來親近他。

在七歲之前,他那時還不叫趙寒涇,他叫宥微,獨自住在坎離派后山的小樓中。他被禁止走出院門,就只見過師父這么一個活人;而師父也只是日日通過水鏡向他授課,每隔一旬才會親自來考校一次,平時都是機括傀儡在照料他。灑掃庭院,送飯倒茶,送來書本和習題,收取他做好的課業(yè)——但無一例外的是,接觸他的傀儡都沒有寄靈,都只是最低等的、隨便一個學徒就能造出來的普通傀儡。

所以這些木頭人都不會說話,也不會有情緒有反應,它們被咒術(shù)驅(qū)動,笨拙而麻木地做好自己應做的事,日復一日。

有一年春天,院墻下的磚縫里開出了一小朵野花。那并非什么嬌艷的品類,不過是朵又小又干癟的金簪草,但他仍欣喜萬分,這是他第一次在書本以外的地方看見真正的花。

于是他小心翼翼蹲下來,輕輕碰了碰那稚嫩的花瓣。

一星淡綠色的光華沒入他指尖。

它枯萎了。

——原來不是師父不親近他,不是師父不肯給他更高階的傀儡,是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會抽盡傀儡中的寄靈、會剝奪一切活物的生機。他四顧茫然,這才發(fā)覺,小樓所在的院落中,除了他自己,竟再無任一生靈。

趙寒涇不舍得把手從馮阿嫣的手中抽出來,卻也沒有回握的膽量,他的臉皺皺巴巴的,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你……”

“我是認真的,別哭。”馮阿嫣仍保持著十分莊重的神色,眉頭微微蹙起,“哪怕你真的命硬,兩個命硬的人放在一塊兒,那也便相互抵消了,沒什么好擔心的。”

“……”小趙郎中坐起身,囁嚅了半晌,烏七八糟回想起很多事來,方才憋出這么一句,“你怎么比我活的還慘。”

阿嫣她不是濫殺無辜之人,她說自己“十二歲手刃結(jié)義兄長”,那多半是遭了結(jié)義兄長的背叛……做他們那種行當?shù)模坏橥鬯鲑u,便要陷入九死一生的危險當中。她當年才十二歲,心智遠沒有如今這般成熟,是怎樣克服了內(nèi)心的震驚與動搖、反殺叛徒并存活下來的呢?

“再慘也是以前的事情,從今往后,我們兩個就都要開始轉(zhuǎn)運了。”她沒想到,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會反過來關(guān)心自己,只覺這小郎中是真的體貼,忍不住又戳了戳他腮幫子,卻被那觸手的溫度給嚇了一跳,“怎么更燙了?”

她想把人裹回到被子里去,但趙寒涇并不配合。他掙扎出來,自顧自地解了自己中衣的衣帶,又解開貼身的小褂,兩手把衣領(lǐng)扒到肩下,露出纖細的頸子,以及凸出的一對蝴蝶骨。這茅屋保暖不太好,盡管點著茶爐,屋子里還是有些涼。于是那層沒甚血色的皮膚上就迅速地激起了一片小雞皮疙瘩,連同那種因體溫失常而產(chǎn)生的肌肉抽搐,連同他后頸被馮煙給摁出來的手指印,都令人看得一清二楚。

馮阿嫣有點兒懵。

還有點兒心疼、有點兒心虛。

下一息,卻有個什么物事迎面拋過來,她條件反射地接住,發(fā)現(xiàn)是個針包。

他背對著馮阿嫣,回過頭來,露出小半張臉、一只紅彤彤的耳朵,說話間帶上些許小小的鼻音:“退熱最快的法子,還用得著我教你么?”

虛損勞熱,亦可以鋒針絡(luò)刺大椎穴及肺俞穴。

他這一舉動,無異于一只緊張兮兮的奶貓終于解除警備,沖著飼主翻出了毛茸茸的白肚皮。馮阿嫣高興他終于肯信任自己,只是手里頭掂著那包針的時候,心里面還有些發(fā)虛:“趙郎中……”

“叫師兄。”小郎中惡聲惡氣仰著下巴,故意端出副前輩的架勢。

“哦,師兄。”馮阿嫣從善如流地改了口,“真扎呀?”

他到底還是怯聲怯氣地囑咐道:“下手輕著些,我怕疼。”

“好。”她便去倒了碗燒酒,先蘸著擦拭過他肩頸,把要用的針都凈過,再泡了幾塊棉紗備用著。左手輕輕托起對方的頸子,從第七節(jié)頸椎和第一節(jié)胸椎間的凹陷處取穴,盡管對方突起的骨節(jié)足夠明顯,但她仍十分謹慎,不敢有絲毫的偏差。

既然他愿意信她,于情于理,她都不應當辜負。

大椎取準了,左右肺俞也都挑過了,馮阿嫣用浸滿燒酒的棉紗抹掉滲出來血珠。她盯著對方的后腦勺,忍不住擦了幾根毫針,先按住小趙郎中,照顧了下風池風府;又扳著他瘦骨伶仃的兩條腿,挽起褲角,刺進足厥陰肝經(jīng)上的太沖穴、與足陽明絡(luò)上的豐隆穴。

被臨場發(fā)揮了的趙寒涇:“……”

好吧,這兩日來,他的確是積攢了挺多肝火郁氣的,也的確眩暈來著。

事實證明,從半個同行的角度來講,馮阿嫣的水平算是醫(yī)女中很不錯的。自從青蒿縣這破地方以花柳業(yè)聞名之后,別說那些有學識的、有醫(yī)牒的醫(yī)女了,連正經(jīng)做事的三姑六婆都遷走了不少。指望那些沒有醫(yī)牒的老嫗能給病人施針,不如指望她們跳一段唱念俱佳的請神小調(diào)。

如果她真的肯在他家醫(yī)館里坐堂,沒準兒,這一年里砸得差不多的招牌,興許還能有些挽回的余地?

雖說郎中這行當,的確是年資越老越吃香,他自己吃的便是年紀太小的虧;可阿嫣要真是能考到了醫(yī)牒,那她就是這順義坊里獨一份的、在縣衙里備過案的女郎中了。街坊鄰居的婆婆嬸子那么多,總有些不愿意給男郎中看的小病痼疾,若是阿嫣肯治,還治得好,坊間閑聊閑語地這么一傳……那三七堂的老口碑,這不就又回來了么?

就算醫(yī)館的招牌從“續(xù)斷生骨”變成“婦科圣手”,那也算得上是口碑啊!

而趙寒涇所期待的未來的女郎中,正屏氣凝神地把針從他皮肉間捏出來。她甫一抬頭,便對上了他十分期待的目光。

“你說的沒錯,”展望著美好的未來,趙寒涇滿面嚴肅,沒頭沒腦地感嘆了一句,“我覺得我要開始轉(zhuǎn)運了。”

要轉(zhuǎn)運了的趙郎中心情很好,被多戳了幾針也沒哼唧。便宜師妹幫他擦掉針眼滲出來的血,裹好衣衫,又兌了熱乎糖水端給他喝:“躺下來睡一會兒吧?”

“不敢睡,我怕你又變回馮煙去。”想起方才那遭驚險,小郎中猶自后怕,“我想不通,明明我這么有用,也夠乖夠聽話,怎么她還是想殺我滅口呢?阿嫣,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昨天寫了什么東西,把她給刺激瘋了?”

……從某種角度上來講,確乎是如此。但她卻不能同這新認下的“師兄”來解釋那些亂麻似的前因,只能一邊接過空碗,一邊哄他:“別怕別怕,我來跟她商量,保證她再不會對你動粗。”

“那她便聽你的?”小趙郎中眼巴巴望著她。

“不聽也得聽,我有她把柄。”馮阿嫣把一只手掩在袖子里,指甲掐著手心,強耐住自己想吻他眼梢那抹緋色的沖動,信誓旦旦道,“她要敢碰你一根手指,我就敢把她那點兒見不得光的心思公之于眾。”

“噗,”聽她這么一說,他忍不住笑出了聲,神情間頓時放松了不少,“你這人,還真能自己跟自己掐架。”

其實,不光是馮煙的心思見不得光。

馮阿嫣的也是。

她偷偷撫著自己掌心的掐痕,只能將眼底所有的洶涌盡數(shù)藏起,付之一哂。

小郎中躺下來,烙餅似的翻過幾回身,又開始嘆氣:“我還是睡不著,阿嫣,藥箱里有個綠的瓷盒子,你幫我拿過來?”

鑒于他有在身上揣砒霜的前科,馮阿嫣取了藥沒直接遞給他,而是自己先打開看了看。待嗅到一絲熟悉的辛香,那些原本縈繞于心頭的旖旎惆悵統(tǒng)統(tǒng)驚散,嚇得她差點沒把這瓷盒子給摔地上去:“押不蘆?你睡不著的時候就吃這個?身子虛成這德性,居然還敢吃押不蘆,不怕醒的時候迷糊惡心?萬一上癮了可怎么辦!”

押不蘆是胡語音譯,這草藥原本生長自天竺,后來逐漸流傳開,就連一海之隔的東瀛也在使用,稱之為天茄彌陀。押不蘆性溫味辛,小劑量調(diào)和其他藥物服下,可以止痛,也可以用來治療哮喘、驚癇或是頭風——而趙寒涇這盒子藥末,得有一多半是那花曬干了碾的粉,劑量大得不似治病,倒像是在投毒。

真他娘的藝高人膽大。

小郎中心虛地往被窩里鉆:“……我配伍好了的,不會上癮……總不能叫你哄我睡吧?”

“成,我哄你。”馮阿嫣不愿他用虎狼藥,真?zhèn)€拍著他的背,生澀地哼起了小調(diào);許是許久沒唱過的緣故,她哽咽中拐了三四遍才找準調(diào)子,“烏衣客,烏衣客,春候驚蟄白露秋。歲歲梁間相軟語,風盈楊柳絮盈洲……”

她兀的想起另一段曲子,似乎也是母親時常會唱的,卻從未教過她。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歲歲長相見……嗎?小調(diào)戛然而止,她忍不住俯身端詳著他的面孔。

他已然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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