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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山雨歇 · 十五)

瞬息劇烈的眩暈過后,馮阿嫣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端坐在炕沿兒上,膝頭摁著一個衣衫不整掙扎不已哭喊不止的趙郎中,而趙郎中的后腰上壓著自己那把刀,場面堪稱十分混亂。

她登時明白,這是馮煙驗貨驗到一半把她換過來了?

馮阿嫣立刻低頭去看小郎中的背,隨即把刀丟到炕梢去,迅速扯下堆到他肩頭的衣擺,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那截細(xì)腰,而后將他攙扶起來:“趙郎中,趙郎中,你冷靜一下,沒事了,已經(jīng)沒事了,你別怕……”

“阿嫣?”聽到熟悉的少女音色,趙寒涇滿懷著希望抬起頭,只是瞳仁里還止不住地泛著驚恐,他深吸了一口氣,半信半疑地試探道,“是阿嫣么?”

“嗯,是我。”她一手?jǐn)v穩(wěn)他,另一手幫他整理滾亂了的衣領(lǐng),眉眼里滿含著溫柔與縱容,“深呼吸,別怕,我在這兒呢。”

這樣的神情,斷然不會出現(xiàn)在馮煙的臉上。下一息,小郎中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撲進(jìn)她懷里,緊緊地?fù)ё∷Z無倫次地哀求道:“救我,求你了……疼,太疼了,內(nèi)臟會流出來的,求你救救我……”

馮煙到底干了什么,都把人給驚嚇成這個樣子了?!假如馮煙和自己不是同一個人,馮這會兒阿嫣已經(jīng)開始問候她十八輩兒祖宗了。但安撫小郎中可比譴責(zé)馮煙重要多了,她又覺得抱歉又覺得心疼,還不能和趙寒涇坦白馮煙的動機(jī),只得慢慢拍著他的背,哄孩子似的,放柔了聲音安去哄:“好啦好啦,我會保護(hù)你的,咱不哭了,好不好?”

“……當(dāng)真?”小郎中的聲調(diào)里猶帶著些抽噎,但呼吸比之前要平穩(wěn)了些,身子也不似原先那般發(fā)抖了,看起來鎮(zhèn)定了不少。

“當(dāng)真,不騙你。”馮阿嫣在心里補(bǔ)充道,我答應(yīng)過賀先生的,要保護(hù)你一輩子,說定了一輩子,那就是一輩子。

除非她點(diǎn)子背先死了,不然誰都別想從她手里搶命。

她救不了那只燕子,救不了自己的母親,救不了賀先生……幸好,現(xiàn)在她能夠救一個趙郎中,還能救得了一個趙郎中。她的心一直被過往所束縛著,沉重地墜在深淵里,此刻竟忽然輕松了起來。

失去了標(biāo)桿?

那就自己做自己的標(biāo)桿。

失去了依仗?

那就自己做自己的依仗。

過去的事情且讓它們過去吧,往后日子還長著,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小郎中得照顧呢。

而得到了馮阿嫣的保證,小郎中終于松了一口氣。肌肉在過度緊張的戰(zhàn)栗后脫力,他軟倒在她懷里,闔上眼小聲叨叨:“有點(diǎn)兒丟臉,太丟臉了。”

盡管自己懷里不過是一團(tuán)皮包著的骨頭,又蒼白又硌手,論斤稱都賣不了幾個錢;但興許是相處了幾日的緣故,馮阿嫣覺得他萬分可愛,值得被珍寶似的捧在手心里。她扯過被子,把他妥帖地包裹起來:“嗯?怎么了?哪里就丟臉了呀。”

擁抱的確是令人鎮(zhèn)定下來的好辦法。小郎中暗自感慨著,同時也有點(diǎn)失落地察覺的到,阿嫣對他這么好,其實只是一種不自覺的代償行為:她在同母親的回憶上遺憾太深,以至于在發(fā)病后影響到了主面與副面的性格。副面自主地剝離掉了情緒,不會被任何事物所傷害,自然也不會像她母親一樣陷入絕境;而主面保留了全部的情緒,甚至對其深化,她開始對親近的人扮演一個她心目中“母親”所應(yīng)有的樣子。

換句話說,他從她那里所得到的一切柔情,都只是偷來的、都只是沾了她自我補(bǔ)償?shù)墓猓⒉皇撬娴闹档盟绱藘?yōu)容——他幸運(yùn)地成為了她發(fā)病后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僅此而已。

趙寒涇慢慢爬起身,披著棉被挪回到褥子上去,同馮阿嫣保持距離。他并非不貪戀她懷里的溫度,但他覺得這樣就可以了、足夠了,畢竟她并不真的是他的母親,而且……

而且她早晚會有痊愈的那一天,如果真的沉溺于此,等她痊愈了,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小郎中把臉藏進(jìn)被子里,悶聲解釋道:“就是,我嚇得渾身哆嗦,還嚎成那個樣子,一點(diǎn)兒也沒有男子所該有的膽量,很難看的吧。”

馮阿嫣心說嚇到失禁的壯漢我都見過不知多少了,你這最多就是奶貓撲騰,難看個鳥毬。但小趙郎中是個正經(jīng)的醫(yī)士,她不太敢同他講粗鄙話,只好折中了一下:“是個人都會有自己害怕的東西,怕死而已,誰說男子就不能怕死了?這有什么可丟臉的。”

“倒也不是怕死。”趙郎中長長地嘆息著,宛如一具尸骸般麻木地望著屋頂,“我經(jīng)常會想,如果十三歲那年,我真的淹死在涇江里,沒有被救上來,那就好了。”

他從未和人坦白過這種想法,就算是收養(yǎng)了他的義父,也不知道自己的養(yǎng)子時常想要自我了斷。他掩飾得很好,在老爹和街坊們看起來,他只是不善于同人交際,他只是病得久了,性子又靦腆,所以對什么都提不起勁兒而已,以后就會好的……但趙寒涇覺得,自己大概是好不起來了。

或許是馮阿嫣的經(jīng)歷和自己很相似,他忍不住想要和她分享秘密;或許是這么折騰一番過后,他終于壓不下那些只能于夢境中流露、卻也于夢境中發(fā)酵的情緒……趙寒涇仿佛又看見那一年漫天的大火,把天空也染成了血的顏色。

他看似平靜,實則把腦子都放空了,翻來覆去只有那一個念頭:“假如你雙魂癥痊愈的時候,真的反悔了,想殺我滅口,那便殺吧——只有一點(diǎn)我得求你,求你先一碗迷藥放倒我,別讓我看見血……之后隨便你怎么處置,我絕無怨言,或許還會謝謝……”

從一開始,活下來的就不應(yīng)該是他。

一番話聽得馮阿嫣心驚膽戰(zhàn),忍不住冷聲打斷他:“好端端地,說什么胡話。”

“不是胡話,我藥箱里有一包砒霜,我隨身帶了一年的。”小郎中怕她不信,磕磕絆絆地解釋道,“我爹過世的時候,我就在想,沒準(zhǔn)兒我真的是個天煞孤星,誰挨上誰完蛋,不如直接死了來的干凈,所以……”

“扯淡!你要真這么有用,直接把你送南魏去,克死景蔚全家,還打個屁的仗。”馮阿嫣氣得直瞪眼,也顧不上收斂自己身上那股子痞氣,干脆撈過他藥箱便開始翻,果然教她在緊底下翻出一包砒霜來,“沒收了,不許再帶,更不許吃。”

她生氣了。

她居然生氣了?

趙寒涇藏在被子后面,偷瞄那張帶著盛怒的面孔。馮阿嫣生起氣來的模樣倒是近似了馮煙幾分,唇角嚴(yán)厲地抿下去,下三白的眼睛里流露出兇光來——沒錯,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和善的面相,只是馮阿嫣時時用一副笑臉兒來迎人,杏眼彎起來,倒把瞳仁里的白遮去大半,平日里瞧著便與面目冷肅的馮煙大不相同。

可她現(xiàn)在生氣了。

他現(xiàn)在能確定,阿嫣大概是做過軍官的,她的命令里帶著一股子不容分說的強(qiáng)硬,竟比那城防司的指揮更有氣魄些。她的怒氣里摻雜著焦急,不是因為他死了便沒人給她治病了,而是她真真切切地在心疼他這個人,真真切切地希望他可以好好兒地活下去。小郎中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只能試圖平息一下她的怒氣,縮著頸子囁嚅道:“其實我不敢吃的,不然也不會帶一年了……砒霜中毒的話,肚子會很痛,我怕疼,真的。”

真的?馮阿嫣捻著紙包里的晶體粉末,把指尖兒擱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隨后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辯解:“這里面得有大半包是麻藥,一碗酒送下去,麻藥可比砒霜發(fā)作得快多了。怕疼是吧?你這不是都想出來該怎么克服了么?真當(dāng)我傻的!”

被看破了把戲,趙郎中的底氣越發(fā)不足:“我就是準(zhǔn)備一下而已,不一定真的……”

結(jié)果這話沒熄得火來,反而如火上澆了油似的,引得馮阿嫣怒氣更盛:“誰知道哪天你腦子一抽就嗑下去了,哪來這么多不一定!”

小郎中沉默不語。

他從一開始便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想死,他是想要證明,她其實沒那么關(guān)心他。僅僅出于作為母親的同理心、出于人的道德,馮阿嫣才見不得一個年少的男子自盡——只消敷衍幾句,她便滿意了,便不會再管他怎么想了。

可趙郎中并沒有得到他期望著的結(jié)果。是她覺得他很好,是個值得來往的人,打心眼兒里不希望“趙寒涇”死掉?抑或只是她的病癥過于嚴(yán)重,以至于她已激發(fā)出雌狼一般的本能,直接將他當(dāng)做自己的幼崽看待了?不,她還是清醒的,她還很理智,理智到她的行為上有一種他看不懂的克制。

所以這份關(guān)懷,當(dāng)真不是扭曲的病態(tài)產(chǎn)物,是正常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人是聚集而居的生靈,是需要在與同類交流中獲得慰藉的存在。趙寒涇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他寧可不不計后果地去信任馮阿嫣,連同身家性命一同交到她的手里,放縱自己溺死在這種關(guān)懷之中,也不想再被剝離在“人群”之外……但他不敢相信自己。

他不信自己值得被人關(guān)懷。

馮阿嫣見小趙郎中垂著頭不說話,一如先前那般被驚嚇到了的樣子,不禁暗道一聲“失策”。剛作下的保證又翻了倒,以后還如何教他信任她?急急忙忙收起怒相,她緩和了面色,且賠著笑去哄人:“抱歉,之前說好了不兇你的,我……”

“我并非想要聽你道歉。”趙郎中打斷她的話,平靜地質(zhì)問道,“比起道歉,我更想知道,明明你只要我?guī)湍阒魏貌”憧梢粤耍瑢Π桑瑸槭裁催€要管我以后的死活?你就不怕被我克死么。”

他清楚地了解,事到如今,他期盼從她口中聽到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但那不過是一種奢望罷了。

“算了,不必告訴我。”她尚未作出回答,只是把手里盛著毒藥的紙包慢慢折回去,像是在思索著什么。但趙寒涇已經(jīng)耗光了殘存的勇氣,他覺得頭痛得厲害,也不愿意再去思考了,干脆翻身面向墻壁,打算先睡一覺再說。

可下一息,馮阿嫣拉住了他一只手。

“我四歲失怙恃,十二歲手刃結(jié)義兄長,十六歲眼睜睜看著恩公被賊人殺害,如今又見棄于義父……趙寒涇,沒有比我命更硬的了。你說你是天煞孤星?好,我陪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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