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隆開始的童年
如果說河內是繁華的小巴黎,那么永隆便是簡單寧靜的小鄉村,是一個停滯和沉睡的世界。這兒是交趾支那的水稻之鄉,河流遍布,大片的原始森林將這塊土地裝點成了廣闊的綠色家園,它是鳥兒的天堂、是寧靜的樂土,一切看起來都是溫和的,甚至有點懶洋洋的感覺。
瑪格麗特一到永隆,便被深深地吸引了。她喜歡這里的氣息,也享受鄉下原始簡單的氛圍。不過,她的大哥皮埃爾卻沒有機會與她共享這樣的鄉村生活了。
自從瑪麗知道不可能回到河內后,便把皮埃爾送回了法國,安排神甫做其法定監護人。這樣的決定在瑪麗看來,是最好的選擇。
她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擁有一個很好的前程,而落后的永隆根本不能滿足兒子的教育需求,所以只能把皮埃爾送回法國。只是,假如她知道皮埃爾最終會走上什么樣的道路,會不會后悔沒有把兒子留在永隆呢?
在越南的歷史上,永隆一直是一個重要的戰略要地。當瑪格麗特和母親來到這里時,它已經成為法國人建立起來的殖民地。它是一個小城,人口大約為18萬,其中大部分人口還是當地的安南人。在永隆,歐洲白人的聚集地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他們建造了筆直的街道,居住的房屋中有花園、柵欄、網球場,甚至連流淌的河流也成了他們取景的一部分。
瑪格麗特母親任職的學校,屬于一所規模比較大的小學。校舍是圍著古樹參天的操場建起來的平房,風格像一戰后交趾支那建立的大部分校舍。屋頂由紅瓦構成,并向外延伸形成一個拱廊型擋雨屋檐;墻壁被涂成淡淡的白色,與永隆的黃色民房相區別。在校園左側,還矗立著一棟看起來很舒適的房屋,這便是學校留給瑪格麗特母親的住房,因為出色工作的她是這所學校的校長,手下管理著7名歐洲籍正式教員和11名聘用教員。
母親能夠安定下來,對一直漂泊不定的瑪格麗特來說,心中也終于有了一種歸屬感,而永隆似乎才是她童年生活真正開始的地方。
早就到了入學年齡的瑪格麗特,并未去過學校上學,一直由母親親自教育。而在這個安定的地方,她終于可以接受法國傳統的宗教教育了。像當時大多數法國孩童一樣,在神甫的見證下,她接受按手禮,成為了一名教徒。
從瑪格麗特的種種表現看,人們并不認為她是一個“正?!钡慕掏剑m然和母親一起去做彌撒,但在彌撒結束后,總督夫人告訴她的母親,這個女孩的目光太過狠毒、犀利,不是一個教徒該有的。
事情是否真的像總督夫人說的那樣尚未可知,不過對瑪格麗特來說,每周日做彌撒的時候是放松、休閑的時刻,因為總督夫人會邀請白人聚會。小瑪格麗特這時候雖然還不知道如何參與到社交生活中,不過能夠在做彌撒后迎著晚霞玩耍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雖然表面上看瑪格麗特一家似乎已經融入了永隆的白人圈子,但實際上他們還是生活在邊緣的一類人,因為瑪格麗特的母親并不討人喜歡,受到大家的排斥、孤立。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對于失去兩任丈夫的瑪麗來說,她的寡婦身份讓人輕視,再加上她性格暴躁,經常抱怨、發牢騷和訓斥別人,這樣的性情的確難以讓人喜歡。
不管怎樣,在這里,瑪格麗特一家的生活得以穩定,她們維持了白人富有者的生活狀態,這從他們為散步而購買的馬車也可以看出來——馬車采用兩匹馬拉著,裝飾華麗,還有專門的車夫。當傍晚來臨,瑪格麗特就和母親、哥哥坐到馬車上,沿著隆胡渠的道路散步,那里景色很美,綠蔭掩映,是休閑散步的好去處。
在游玩的時候,瑪格麗特從來不像哥哥那樣一心貪戀玩耍,她這時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在一次郊游的時候,她突然告訴母親說她將來想當一名作家。
瑪格麗特后來回憶當時的場景說:“我記得我12歲那年的一個晚上,給母親說了這番話。我們買了馬車,就去鄉間散步,由于天氣太熱,每次散步都會持續好幾個小時。我每次都是單獨和她散步,我告訴她‘我要寫書,這是我想做的事情’?!?
不過,瑪格麗特的母親并沒有在意孩子的言論,只是報以微笑。她不知道的是,女兒并不是隨便說說,這個小女孩早有沖動,想要迫切地將內心的想法以文字的方式表達出來。
在永隆的稻田、森林和河流之間,瑪格麗特漸漸長大了。她在這片地區待了四年的時光,從她留下的一些照片中可以看到,她經常光著腳奔跑。
在一張站在佛塔下拍攝的照片中,她穿著白裙子,赤腳站在臺階上,樣貌已褪去了野孩子的形象,頭發梳理得非常整齊,臉上也化了妝,表情若有所思,對于她當時的年齡來說,甚至有些過分凝重了。
她的確早熟,還是小女孩時,就對瘋癲的女乞丐充滿了興趣。
這個女乞丐沒有家,終日游蕩在街道上,夜晚則睡在學校操場的番荔枝樹下,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她最初到達永隆的時候,身上還背著一個女嬰,但嬰兒不知是賣掉了,還是送人了,總之,她很快就成了一個人。她時常哭叫,也會突然放聲大笑,或者在半夜里跟在人們后面,追著人的影子跑。
瑪格麗特就曾經被這個女乞丐追過,當時她嚇壞了,只知道拼命地向前跑。最后,她成功甩掉了女乞丐,但是,女乞丐哭嚎的聲音卻充斥了她整個童年,成為她忘不掉的聲音。后來,當她成為作家,女乞丐也變成了一段信手拈手的素材,她不斷地刻畫女乞丐的形象,仿佛這樣便能減輕對方的苦難。
從根本上來說,瑪格麗特是沒有童年的,她在如此年幼的時候就開始敏感地觀察身邊的世界,感受人們的快樂或者不幸,然后記在心中。這是她的成長,更是她的不幸。
暴力的哥哥回來了
永隆的生活,是安靜的,亦是古樸的,間或還有著一些令人恐懼的或是意料不及的事交織在其中,讓生活不至于那么平淡和乏味。這樣的時光,在瑪格麗特的心中是那樣的舒適,讓人難以忘懷。然而,令瑪格麗特沒有想到的是,安定的生活馬上就要結束了,因為大哥皮埃爾回來了。
在瑪格麗特的記憶里,皮埃爾一直都不是很好相處的兄長,他是備受母親寵愛的長子,卻霸道蠻橫,經常欺負她的小哥哥保羅,也對她大吼大叫。所以,當初母親因為永隆的教育條件落后,決定把皮埃爾送回法國念書時,她心中完全沒有不舍,只覺得解脫和輕松??墒?,現在這個令人討厭的兄長又回來了,甚至變本加厲地做著壞事,完全像個渣滓一樣。
對于大哥的無恥行為,瑪格麗特在小說《情人》里有這樣幾段描述:
我的兩個哥哥經常無緣無故地打架。大哥說弟弟你真討厭,滾出去。話沒有說完,就已經動手打了。他們互相扭打,什么話也不說,只聽到他們氣喘吁吁。……這個大哥不僅在家里,而且在任何地方都要逞兇作惡。
毫無疑問,皮埃爾是一個自私而又暴力的人,他憑借年長和身強力壯,經常無端責罵自己的弟弟和妹妹,搶奪他們的食物,甚至動手毆打他們、恐嚇他們。至于保羅,卻是一個軟弱的男人,面對大哥的欺凌,既無法保護自己,也無法保護年幼的妹妹,而且總是擺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樣子,甚至還需要瑪格麗特來安慰。
瑪格麗特是勇敢的,她不像保羅那樣恐懼皮埃爾,而且在心中對大哥沒有一點好感,甚至詛咒他去死,希望他從來沒有存在過。她曾以充滿憤恨的筆觸寫下了這樣一段驚世駭俗的話語:“我想殺人,我那個大哥,我真想殺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哪怕僅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親眼看著他死。”
從瑪格麗特的內心來說,她對皮埃爾的討厭并不是沒有緣由,她很早就缺失父愛,而且母親經常帶著全家漂泊,母愛就像浮云一般,看似在身邊,卻觸摸不到。再加上她的母親總是陰晴不定,心中也毫無理由地喜歡長子皮埃爾,這讓瑪格麗特覺得一切都是那樣讓人覺得失望。至于說長兄如父更是一個笑話,他除了欺負自己和保羅,還會做什么呢?
皮埃爾是一個當之無愧的流氓。他在法國讀書,卻為何會突然中斷課程回到落后的永隆,不得不讓人懷疑。有一種說法是他回來是為了看望生病的母親,但這并不是真實情況,根據瑪格麗特的敘述,盡管母親當時的身體不是很健康,但還到不了需要皮埃爾在沒有經過行政署批準的情況下就私下回到殖民地探親的程度。
真的是為母親的身體擔心嗎?皮埃爾當然沒有這份孝心和感恩之心。他肯放棄繁華的法國生活,而選擇回到落后的殖民地,僅僅是他沒錢了而已。他要回來依靠愛他、寵溺他的母親,只有在這里,他才能像寄生蟲一樣不勞而獲地生活。
皮埃爾回殖民地時只帶了一件行李,更確切地說,他只有這一件行李可以帶。他一無所有,至于他在法國的學習經歷也一直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就算刻意去查,也未能知道他在法國究竟是念的什么書。他可能是在巴黎某所中學學習,也有可能在巴黎附近的某所學校學習,但他在法國念書的四年時間,甚至連中學的畢業證書都沒有拿到。而在瑪格麗特心里,更是認為皮埃爾根本就是在法國游蕩:“他好幾年留在法國機電學校讀書,其實他并沒有入學?!?
不管怎樣,皮埃爾的到來,最高興的非瑪麗莫屬。她把最無私的愛、最好的食物給他,甚至當這個大兒子欺負另外兩個孩子時,也是不聞不問,只有在皮埃爾的行為特別出格時她才會管一下。
母親明顯偏袒的態度,讓瑪格麗特非常傷心,她不知道同樣是一母所生,為什么差別就那么大?就算是質問母親,也得不到具體的答案。后來瑪格麗特長大了,她在作品中不斷描寫在殖民地的生活,描寫母親的事情,也揭露皮埃爾的種種行為,她甚至做出了驚世駭俗的推測:她的母親之所以這樣喜歡皮埃爾,是因為她對他有一種迷戀,皮埃爾身上的惡劣因子和霸道都讓母親著迷。
或許作為一個女兒,一個晚輩,瑪格麗特不應該這樣評判自己的母親,但是對此卻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和原因了。她的母親真的傾盡一生都在為這個長子奉獻著,以至于她和瑪格麗特本來可以過上更好、更安定的生活,卻也因為這個不成器的、令人惡心的長子而變得那么狼狽,那樣悲慘,甚至是一生都受到這種陰影的影響,不得安生。
皮埃爾帶來的不幸在他剛回到殖民地時不久就體現出來了。他打著探病的名義回來,實際上卻不關心他的母親,整日整夜不在家,而是一門心思地游蕩在鴉片館中。
在當時的殖民地,吸鴉片是一件蔚然成風的事情。無論是家財萬貫的富人,還是一貧如洗的窮人,都沉醉在這種云霧繚繞中。鴉片館從外面看是黑漆漆的小屋子,走近時會飄出熱巧克力的味道。然而,就是這不起眼的小店,卻吸引了很多人的向往,乃至沉迷。他們在鴉片館里側身躺著,用一種木質的長煙斗吞云吐霧。
瑪格麗特的哥哥就在沿河的一家鴉片館里打發日子,他很少回家,回去也是為了要錢。起初,瑪格麗特的母親會大方地給這個大兒子零花錢,她覺得畢竟是男孩,會有自己的花銷。然而,久而久之,即使她再寵愛兒子也發現了其中的不正常,兒子要錢太過頻繁了。她開始發現皮埃爾在吸鴉片,在揮霍她辛苦賺來的錢,于是她降低了給大兒子零花錢的頻率,再說她也沒有那么多錢讓皮埃爾過花花公子的頹廢日子。
經濟來源的中斷并沒有妨礙皮埃爾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要不到錢,他便會去騙、去偷。為了吸鴉片,他不僅偷母親的錢,偷弟弟保羅和妹妹瑪格麗特辛苦攢下的錢,就是家中的仆人他都沒有放過。這個廢物一般的男人,他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家人的感受?哪怕只要有一點良知,他就不應該也不會做出如此厚顏無恥的事情。
瑪格麗特的母親絕望了,她和女兒在夜里抱頭痛哭。尤其是瑪格麗特,她非常難過和不滿,不光對大哥,對母親也是。她高聲指責母親過度寵愛皮埃爾,才造成了現在這樣痛苦的局面。不過她馬上就向母親道歉了,她請求母親原諒,然后又和母親一起繼續痛哭。
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流氓一樣的人活在她們的世界中,苦難就會一直存在。或許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瑪格麗特的母親終于決定再次將長子送回法國了。
是夢想,還是現實
在瑪格麗特一生所寫的作品中,多次提到她的母親瑪麗。甚至一些作品還專門以她的母親為主線寫作而成,比如那部著名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
瑪麗的確是一個奇特的人,她的堅毅、頑固甚至到了令人費解的程度。無論是她從一個落后地區的農家女成長為一名教師,還是當初離開第一任丈夫而義無反顧地來到殖民地,以及她對賺錢事業的執著追求,從中都能看到一個固執堅守的靈魂。
她似乎對金錢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迷戀,總是想方設法地去賺取更多的錢財。比如在學校里私自接收有錢的寄宿生,在伊甸影院里彈鋼琴,創辦法語學校,養殖動植物……似乎她能夠勝任的賺錢方法,都做到了。
其實,瑪麗的小學教師身份在殖民地雖然不會讓她大富大貴,但至少保證了他們一家具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即使是一個寡婦,也不至于為衣食住行擔憂。然而,瑪麗似乎并不滿足于此,她想成為一個富人,一個領取固定薪資的小小公務員是難以滿足她的,否則當初也不會踏上交趾支那的土地。
特別是當她覺得生活不如意,被寄托厚望的兩個兒子的表現也讓人失望時,她便又開始設想未來,迫切地想要發財。這種渴望甚至比以前更加強烈,她不僅是為了自己的遠大抱負,也為了孩子們,她想要為他們提供一個有保障的、富裕的生活環境,特別是那無所事事的大兒子的后半生。
就在有這種想法時,交趾支那的殖民地也出臺了一項法令,即特許經營土地政策。這種土地其實是一種罪惡的存在,因為它們是法國行政當局從殖民地的本土居民那里搶奪而來,然后再分配給夢想成為大地主的白人的。這條法令的實施,讓瑪麗可以免費得到三百公頃的土地,不過瑪麗想要的是一座王國,三百公頃顯然難以滿足她成為億萬富翁的夢想。
瑪麗向殖民當局申請,請求獲得更多的土地,在她的一再堅持下,行政署同意再另外給她三百公頃,只是這一次并不是免費的,而是以拍賣的方式獲得?,旣愃坪跏侵Я耍瑸榇怂幌зu掉了在河內的房子,同時也將她當教師時攢下的微薄積蓄和歷經百般波折才領到的撫恤金全部拿出來了,只為了得到這一塊土地。
這個時候,嚴苛的行政調查,繁瑣的手續,堆積如山的文件,一切都不是問題,瑪麗以極好的耐心一一配合著。在土地還沒劃分下來之前,她已經想好了怎么去規劃自己的王國了,她想象著自己的土地是在太平洋邊,那兒有美麗的海景可以欣賞,待她經營土地的空閑時期還可以走到沙灘上散散步。
等待土地期間,瑪麗的工作出現了變動,1928年9月,她從永隆被調到了沙瀝,成為一所女子學校的校長。在當時,沙瀝被認為是殖民地最美的城市,它坐落在彎曲的湄公河岸邊,到處遍布茂盛的羅望子樹、椰子樹和野芒果樹。而新的學校則在當地的行政署內,外表看起來非常氣派,不過里面都是一些破敗的小教室。按照瑪麗一貫的個性,肯定又會大吵大鬧,但這一次她安靜多了,因為她還有更偉大的事業需要思考。
經過漫長的等待,土地終于分配下來了,是在叫做“波雷諾普”的地方,距離太平洋僅三公里。這塊地距離瑪麗一家實在是太遙遠了,如果從沙瀝出發要一天一夜的時間,而從西貢則要兩天兩夜。盡管這樣,瑪麗還是充滿激情,她對這片土地已經覬覦很久了。
1928年底,趁著圣誕節的假期,她帶著女兒瑪格麗特、兒子保羅,以及一個司機和忠實的仆人阿杜向他們的土地進發。此時,她寵愛的大兒子皮埃爾正在法國念書,沒有直接參與到她的偉大事業之中。或許正是因為皮埃爾不在,瑪麗才有可能將積蓄拿出來投資。
一輛超載的破車沿著寬闊的平原或是曲折的道路緩慢行進,長途跋涉令他們一行人筋疲力盡。此時保羅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大小伙子,經常擺弄獵槍。在路途中有各種猛獸出沒,他辨認后便詳細向瑪格麗特講解,而一旦有防身需要,他就開槍瞄準這些野獸。說也奇怪,保羅非常害怕大哥皮埃爾,卻擅長捕殺動物,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一行人穿過稻田、椰樹林和檳榔林,向承載著夢想的地方前進。到達目的地波雷諾普后,他們才發現那是一片沒有村莊,沒有房屋,只有水和沼澤的荒蕪之地,而一旦漲潮,只有沿海的紅樹林才能夠露出海面。瑪麗有些失望,不過她很快就調整好心情,雄心壯志地投入到土地的開發之中。
土地——這片太平洋彼岸的土地,真正成了瑪麗最掛心的事情了。此后,她更是帶著女兒和兒子頻繁地在沙瀝和波雷諾普之間往返。微風中,她似乎看到了沉甸甸的稻穗在招手。
當時14歲的瑪格麗特每天都會聽到母親在耳邊高談闊論,談論她對那片土地所具有的期待,也談論她依靠這片土地成為巨富的夢想。當然,除了傾聽,瑪格麗特還不能為母親做些什么。而她雖然不明白母親對這片荒蕪的土地為何如此充滿激情,但瑪格麗特在內心里也不得不承認,她非常喜歡這兒,比她待過的任何地方都更加傾心。
不同于其他已被開發成熟的殖民地,波雷諾普更像是世界的盡頭,是由河流、泥漿等諸多的土地構成的荒原,而森林更是陰森森的,時常有老虎出沒。然而,就是在這樣蒼涼的環境中,瑪格麗特卻發現她喜歡這種野性的氣息。她和小哥哥保羅充分享受著自由的時光,在這里瘋跑了一個又一個夏天,而母親也隨他們高興。他們用網捕鳥,一起爬到瀑布的最上端,還跳入遍布水草的水中游泳。而作為哥哥的保羅,更是教會了妹妹許多課本上沒有的知識,他教她如何從聲音、氣味中辨別動物甚至捕捉它們。
對于瑪格麗特和保羅來說,在太平洋岸邊的土地上,是他們快樂的年少時光。不過他們的母親瑪麗得到的卻只有深深的失落、無奈。
從到達波雷諾普的第一年起,她就雄心壯志地在租借地上種植莊稼。最初的時候,秧苗長得很好,但是到七月份,突然而來的潮汐淹沒了整片土地,農作物全部被摧毀。這一次的打擊并沒有讓瑪麗灰心,她以為這只不過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是一次特大漲潮而已。不顧當地人的勸說,到第二年,瑪麗又在土地上種植了新的莊稼,結果海水又漲了。雖然每次漲潮的高度都不一樣,但還是摧毀了莊稼。面對此情此景,瑪麗終于不得不承認:她辛苦等來的土地是一塊徹底的荒蕪之地,是完全不能耕種的。
瑪麗悲痛欲絕。這樣的現實讓她難以承受,如果土地不能耕種,那她的種植園主之夢要如何實現?她成為百萬富翁的夢想又將怎樣去訴求?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過來,她的致富夢是多么荒唐,完全是一場噩夢。
瑪格麗特后來回憶母親的故事,認為母親還是太過天真了。事情哪有這樣簡單呢?行政署分配給她母親的地是根本就不能耕種的,每年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淹沒在水中,可以說,他們得到不是土地,而是一塊沼澤。
在瑪格麗特看來,這一切并不是母親的運氣不好,其中有著更深層次的貓膩。行政署那里并不是沒有可以耕種的土地分配,只是這樣優良的租借地需要以兩倍的價格才能買到。其中一半的錢偷偷進了掌管地籍管理局中負責分配土地的人的腰包中。對此,瑪格麗特表達了深深的憤怒之情:“這些官員真正掌握著整個租借地市場,他們變得越來越貪心。他們如此貪得無厭,對任何情況也絕不會有所收斂?!?
事實上,即使瑪格麗特的母親事先知道這樣的情況,想要得到一塊好的耕種的土地,她也無能為力,她所有的錢財都已經投入進去了,再也沒有多余的錢用于賄賂。
就這樣,瑪格麗特的母親想要成為一個大種植園主的夢想,在現實的打擊下淪為了一個笑話、一個悲劇、一個難以實現的幻想。
筑造太平洋堤壩
當瑪格麗特的母親明白租借地的真相后,再也沒能控制住心中的悲憤情緒,她跑到地籍管理局大鬧,質問他們為什么要給自己分配一塊永遠也無法耕種的土地,但是職員的解釋永遠都是按照規定行事。
這樣的回復顯然不是瑪麗想要的,她痛罵他們,威脅說要告到上面。還是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地籍管理局的職員們依然事不關己地拿出一副當初負責分配土地的人已經調走了,這一場錯誤與他們毫不相關的態度來。
瑪麗十分不滿,確實,一個將二十年的積蓄都投在了土地之中的人的心情怎么會好呢?她堅持不懈地上訴,最后將地籍管理局的官員們惹煩了,他們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太難纏了,如果任由她這么鬧下去,早晚會對他們不利。于是,他們想到了更為惡毒的方法,反過來威脅瑪麗,如果繼續不知好歹,就要將她的土地立刻收回來。
因為特許經營土地政策規定:如果租借地在給出的期限內沒有全部耕種,那么地籍管理局有權將租借地全部收回來。顯然,他們分配出去的土地中有許多是不具備耕種條件的,因此租地的經營者不能將土地全部用于耕種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而地籍管理局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將土地收回去,進行下一輪的分配。
對于這種流氓無賴式的分配游戲,瑪麗終于意識到自己再也無能為力。她屈服了,不再上訴,而是一門心思地集中到唯一不會被淹沒的一塊空地,她曾經在那里建造的吊腳樓還未完工,在這期間她已經兩次向殖民地的銀行申請了貸款。不過,吊腳樓也發揮了自己的價值,瑪麗以此為借口,在沒有耕種土地的情況下延長了租借地的一年使用期限。
然而,瑪麗心中清楚,盡管使用期限延長了,她還是什么也做不成。只要漲潮的情況存在,她的土地就是一片荒地。每天看著吊腳樓一天天在變高,這成了她心里唯一的安慰,在她失去一切錢財的情況下,只有吊腳樓才是真實存在的,孤零零地佇立在沼澤的外圍。
在等待吊腳樓建成的過程中,瑪麗也沒有閑著,她對著沼澤苦苦思索,最后再次激動起來,她說自己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既然政府分配給她的土地不能耕種,那她就把它們變成可以耕種的土地,她為此想到的方法是在海邊筑造堤壩,抵擋潮水的侵襲。
瑪麗是一個固執的人,一旦想法在腦海中形成,便根深蒂固,她堅定地認為這次一定能夠成功,而她要做的就是解決沒有資金的窘境。為此,她將沒有建成的吊腳樓進行抵押,向放高利貸的人借了一筆錢,再次斗志昂揚地投入到建造堤壩的大工程中。
她甚至決定說服沿海所有租借地的經營者,以及那些深受海潮危害的農民。她讓仆人將兩百多人召集到吊腳樓附近,向他們解釋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們愿意,我們就可以贏得幾百公頃的稻田,而且這一切都不用去求地籍管理局那幫狗崽子們幫忙,我們去修筑堤壩?!?
農民們對這樣大膽的想法感到非常吃驚,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也難怪,海潮的侵襲已經存在了幾千年,他們早已習慣。更進一步來說,絕望和貧困在他們心中根深蒂固,他們習慣于聽天由命、默默忍受。最后,這場露天的會議在無聲中結束。然而,不久,農民們便陸續回來了,人數甚至越聚越多。
瑪麗詳細說了自己的計劃,這在瑪格麗特的作品《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也有記載:母親向他們解釋了自己如何修建堤壩。按照她的看法,應該用紅樹樹干給堤壩打木樁。她知道在哪兒可以弄到這種木材。附近就有庫存貨,道路一旦竣工,這些木材就沒有用了。承包人已經向她提議減價轉讓給她。此外,她獨自一人來承擔這筆費用。
就這樣,瑪麗在沒有向任何技術人員請教堤壩是否有效的情況下,就大刀闊斧地干起來了。她堅信一切都是有效的,百畝良田一定會實現。她將圓木買來,將木材的貨款結清,然后只等海水退去后便開始建造堤壩。在等待的過程中她也沒有閑著,每天都在修改與農民的合約,甚至給地籍管理人員也寄去了一份計劃書。
這個時候,她的假期也結束了,不得不回到沙瀝的學校繼續教書。但每個周末,她都帶著兩個孩子從沙瀝趕到租借地,巡視或者監工。
潮水完全退去的時候,修筑堤壩的最佳時刻到了。農民們將木材運到海邊,開始夜以繼日地勞作,而瑪麗就和他們待在一起。她充滿希望,和農民談論自己過去的經歷,咒罵地籍管理局的職員是狗崽子,也展望堤壩建成后狗崽子們吃驚的表情。她還告訴自己的孩子,只要堤壩建成了,他們便能夠徹底離開這片不毛之地,待在舒適的房屋中等著收成就好。
在母親忙碌的時候,瑪格麗特就和小哥哥保羅一起捕獵??粗赣H激動的神情,他們也對一切深信不疑,認為美好的生活即將來臨,他們想要的可口食物、長途旅行、花不完的錢,甚至更多的愿望都可以得到實現。
經過六個多月的時間,用粗木和泥沙建造的堤壩終于完工。
雨季剛一到來,瑪麗就迫不及待地在吊腳樓附近灑下了大量秧苗,后來更是把幼苗移植到被堤壩圍住的土地中。在瑪麗望眼欲穿的等待中,稻子終于一天天長出來了,她安心地待在沙瀝,只等最后的收成。然而,意外再次發生了。由于雇傭的農民不滿她的專制、嚴苛,在稻子還沒有收成時便悄悄地提前收割了,然后將他們賣給了鄰近的莊園主,并在拿到錢之后便逃走了,杳無痕跡。
租借地里發生了如此大的事情,瑪麗卻一無所知。當她在學校放假的時候才回到被她寄托厚望的土地上,以為可以看到沉甸甸的稻穗,卻發現那里只是一片狼藉。這一次,她憤怒,心如死灰,但也無可奈何,只能等著來年再次播種新的秧苗。
瑪麗不知道的是,她期待的來年,卻發生了另一件足以令她精神崩潰的事情。
水稻女王夢的破滅
在堤壩建成的第二年,瑪格麗特的母親早已背負了一身巨額債務,但她沒有收手,為了能夠及時地在土地上播種,她甚至決定向高利貸借錢,心里想著稻谷的一次收成就會還清所有的債務,也會改變他們貧窮和辛酸的生活。
這一次,她發誓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土地,不再讓雇來的工人占了便宜。她帶著瑪格麗特和兒子保羅頻繁地往來于沙瀝和租借地之間,開著那輛沒了頂蓋和擋風玻璃的破車,晝夜穿梭在崎嶇的道路上,即使是森林中冒出的野獸也不能阻擋他們的步伐。
只要有空閑,她就時常下去查看那些日漸發綠的秧苗。她又一次激動起來,興奮得在瑪格麗特和保羅面前手舞足蹈,并告訴兩個孩子,這一次一定不會再有意外發生了。
然而,實際情況是如何呢?
到了七月份,兇猛的汛期再次襲來,一瞬間就摧毀了瑪麗辛苦建造起來的堤壩,以及那片綠色的秧苗。
事實上,堤壩從建立之日起就不是牢固的,隱藏在泥沙中的螃蟹早已將堤壩啃蝕壞了。再加上海水的上漲,堤壩瞬間塌了。大海吞噬了一切植物,被瑪麗寄托厚望的收成在一夜之間就蕩然無存,只有那座吊腳樓依然孤零零地豎立著。
天亮的時候,瑪麗撐起小船,帶著瑪格麗特和保羅在這片被淹沒的荒地中巡視——整整持續了八個小時。她痛苦,絕望,心中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她依然保留了這塊租借地,盡管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在上面種出什么稻谷,不過她還是將它當成了心中僅存的安慰,并時常帶著孩子去巡視一番,仿佛這兒成了他們一家在海邊的度假地。而瑪格麗特期盼的長途旅行,最終也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消耗著。
種植園主的夢破滅之后,瑪麗繼續從事她的教書事業。不過,她面臨的環境越來越不好了,她在白人圈子里已經徹底處于孤立的狀態,這些生活優渥、輕松的白人總認為她獨斷專行,性格暴躁,甚至她的同事也都在講她的壞話。
這些都只是表面的痛苦,性格怪異的瑪麗從來都不是討人喜歡的類型,她對這樣的排斥早已習慣。而對她影響最大的是,活著的勇氣和激情仿佛突然消失了,她被徹底擊垮了,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而曾經的疾病更是再一次來襲。
瑪麗不得不整日躺在床上,被失望和憂傷充斥著。這種心病持續了很長時間,讓瑪格麗特和保羅感到非常害怕,他們深切感受到母親病得很嚴重,隨時都會離開他們。由于所處的地方偏僻,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們,更不要說醫生了。
在瑪格麗特看來,母親的癥狀非常奇怪,有時會無緣無故地大喊大叫,有時會哭泣不止,還有時會陷入不省人事的昏迷狀態。經過醫生的反復檢查,最后診斷為蠟屈癥。醫生告訴瑪格麗特和保羅,母親患的病不是靠吃藥就能夠治好的?,敻覃愄孛靼啄赣H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母親牽掛的土地永遠也不會長出稻谷,同時因承包土地和筑造堤壩而欠下的高利貸,更加深了母親的恐懼。
在這一刻,瑪格麗特覺得他們的生活是如此的糟糕,母親病得很嚴重,仆人的狀態也不安穩。他們是擔心一旦母親去世,便拿不到工錢。所以,每當母親的病情加重,長久地陷入昏迷時,仆人們就走近瑪格麗特一家居住的小茅屋,在不遠處的小土坡上坐著,等著。
等待,無論是誰,都在等待著,也只能等待。
好在瑪麗最終堅持過來了,她不再沒有知覺地昏睡,人清醒了,眼睛里也有了認知,雖然依舊沒有光彩,卻已經讓瑪格麗特和保羅很開心。于是生活似乎又回到從前的樣子,仿佛叫喊、怒吼和絕望從來都沒有存在過,而堤壩也沒有坍塌一樣。
但是,瑪格麗特很快就發現,一切還是變了。母親比以前更加喜怒無常,白天始終在睡覺,晚上則不停地算賬,與人交流時也只能以大喊大叫的方式,否則就是沉默不語。而一旦她覺得身體稍微好起來的時候,就又開始折騰那片沒有希望的土地。她沒有成為水稻女王,便幻想著成為香蕉女王,盡管知道那是一片不毛之地,盡管堤壩被沖毀,她還是在上面種植了香蕉,想象著有一天香蕉樹會結出不一樣的果實。不僅如此,只要是植物,她就喜歡嘗試著種植,看它們長出綠色的葉子,然后再被潮水侵襲。
母親在荒地上自娛自樂,在瑪格麗特看來還只是一件比較普通的現象。
堤壩的坍塌,給瑪格麗特帶來的最直接的影響,她成了母親的出氣筒,只要母親不痛快或者母親認為她做錯事的時候,她就會受到責打。
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一書中,瑪格麗特將自己化名為蘇珊,詳細描述了母親毆打蘇珊的場景:“當蘇珊離開餐桌時,這就爆發了。母親終于站起身,以全身的力氣用拳頭打蘇珊。她一邊打,一邊說起了堤壩、銀行、她的疾病、房頂、地籍管理局、她的衰老、疲憊和死亡。這情況持續了兩個小時。她站起來撲向蘇珊,然后倒在椅子上,累得發呆,平靜下來。然后又站起身,再次撲向蘇珊。”
母親毆打瑪格麗特時,保羅也在現場,但沒有阻止這種狀況,或許他心中明白阻止也是沒用的,抑或是想讓母親發泄一次,只有在母親打起來沒完沒了時才會站出來干涉。事實上,保羅之前也是被母親打過的,只是有一天他拽住母親的手臂,幾乎使她不能動彈,從此以后,母親便不再責打保羅了,她甚至為保羅長大而感到高興。但瑪格麗特就慘了,她被母親打得泣不成聲,躲在椅子邊不敢動彈。她不知道為什么母親的病又犯了,為什么生活會變得這樣痛苦不堪。
這種打鬧的場面到最后大多以母親的疲乏而終止。她不再理會女兒,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腦袋搖晃起來,嘴巴半張著,似乎進入了甜美的夢想。但此時注視她的瑪格麗特和保羅卻都不會這樣認為,他們的母親太疲倦了,那個對生活充滿激情、堅持不懈的母親早已被希望本身擊垮了。就這樣,在寂靜中,在昏暗的燈光中,瑪格麗特和保羅安靜地注視著他們的母親,看她眉頭緊皺、雙手緊握著扶手。
毫無疑問,瑪格麗特的母親是承包租借地的受害者,是殖民地腐敗統治體系中的受害者。而瑪格麗特,則是她母親瘋狂行為的又一受害者。
母親的巨大變化,使母女間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敻覃愄厥菒壑赣H的,但這種愛中也夾雜著一絲怨恨和不理解。她很早以前就因為母親偏愛大哥皮埃爾、縱容他欺負她和保羅而很有意見,此時母親的頹廢、無力,在不高興時對她的責罵,讓她在同情、憐惜母親的同時,也充滿了反叛、仇恨和渴望逃離的心態。
生活環境的困頓以及對母親的愛恨交織,讓瑪格麗特出落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女。未來會是什么樣,瑪格麗特不知道,她只希望苦難的母親早點走出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