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之淵源(第二版)
- (美)牟復禮
- 5138字
- 2019-11-15 17:48:01
第一章 歷史的開端——尋找“中國”
一個文明的基礎有如下幾種:物質的、精神的、社會的、制度的。物質方面包括人類自身及其生活的環境;其他幾方面則是在這個環境中積淀起來的產物、對環境和自身要求的回應。環境因素雖然極其重要,但僅僅用與土地較量以求族類存續來解釋中國人獨一無二的生活模式是不夠的,因為這個問題對別處的先民是一樣的。地理學家葛德石(George B.Cressey)曾發現過中國模式的一些特別之處:
對于中國歷史,人們已經用盡了各式各樣的環境決定論。一位中國思想史家馮友蘭說過,中國農耕生活的那種固守土地的特質決定了先哲們的基本概念:農業生活關心真正的價值,勝過抽象的概念;中國的環境條件于商業而言并無優勢,而其他古代文明則頗得地利,所以它們關注數字和抽象的數學概念;[7]農業生產的形式產生了以家庭為核心的價值,催生了合作的模式,而非個人化的、競爭性的模式;對自然循環往復的意識強化了自然在價值框架中的角色,諸如此類等等。馮的觀點雖然饒有趣味,但作為整體的解釋卻失于簡單。在一個循環的發展中因和果難以甄辨,以此很難解釋結果何以又成了原因。
在中國人的觀念架構中,農耕社稷具有至高的價值,[8]這的確是自然環境的結果。但是這種價值觀反過來亦可成為初因,推動中國文明向前發展,這期間,還有別的價值觀與農耕至上的價值觀競爭。[9]中國社會中的重農理想作為基礎,蒂生的倫理價值規范了誠篤之人該如何行事。這種價值觀阻礙了將人力、水源、水力和畜力用在得失難料的工商業這類“不生”(nonproductive)的產業之上。[10]

黃河壺口瀑布

云南哈尼族梯田
那么,究竟是什么決定了什么?
不過,在此處并無意辨析歷史理論,只是在重視環境因素的同時,強調中國人適應環境的獨特之處。
任何對東亞先民生態環境的思考,都顯示了中國人創造的文明中,物質因素同其他要素錯綜交織,不能剝離。除了物質基礎,還要考慮構成中國人生活的非物質的精神基礎。精神基礎一方面表現為觀念、態度、價值,還有中國人施諸環境之上的各種原發的或外來的知識;另一方面則包括社會和制度的形式、人與物質資源長期互動的產物、主導思想相互作用的結果等等。
這些構成中國文明的要素演進的歷史極其漫長,要追溯到東亞的史前時代,對于那個時期,我們僅有殘留下來的遺龜斷甲。在那個階段,我們還沒有明確的依據把當時人,甚至可以說是原始先民稱為中國人。[11]此處碰到了一個謎:一個成熟文明的名字是什么時候被用在他們祖先身上的。還不止于這個謎團,在人類史所有的謎中最令人困惑的就是,成熟的中國文明最初來自何方。在那時,中國的文字和青銅技藝一出現時就既是獨創的,又包含了外來的東西。許多專家強調中國文明古今一脈的連續性,強調她與其他先進文明的相對獨立性,以此作為對中國特質最具價值的說明。[12]那么“中國性”(Chineseness)到底有哪些歷史內涵?我們能在歷史中找到“中國”出現的那一刻嗎?
中國文明最能標示其特質的或許就是她的文字,中國可考的書寫歷史開始于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500年間。我們發現了那個時代的大量遺跡,其中包括文獻材料。然而這個文明的主人卻很難確定。過去四十年里考古學家發掘出了大量利用獸類肩胛和龜甲制作的祭祀遺物。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華北平原的河南省,出土了成千上萬片這類堅固耐久、刻著卜文的甲骨。這些甲骨已經被明確地認定為殷商時期(公元前1500—公元前1100)的遺物,依據是卜文的內容:一個完整的君王世系譜。系譜中的這些商代君王統治著商朝最后一個國都——殷。[13]甲骨文是一套成熟的文字體系,有人猜測在這之前至少要有一千年的發展過程。同時發現的青銅器,其鑄造技藝和藝術觀念讓人震驚。
商朝晚期是更古老文明的延續,關于他們的甲骨文同樣更為古老的猜測也得到了證實。1986年中國社科院在今中國西北的西安附近發現了一處遺址,出土了甲骨文,時間為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2500年。這不但提前了晚商——殷的時間,而且也將整個商朝的時間提前了。這些新發現的商朝甲骨文被確認為更古老、更原始。
這個最新的證據,加上近期在全中國范圍內的其他考古發現,或多或少推翻了以前的中國文明外來論:說甲骨文這種獨創的文字,看似人類歷史上兩三種完全獨創的書寫體系之一,可能和與之密切相關的青銅技術一樣,都不是中國的,而是從世界其他地區傳入的。
所以,我們不能再言之鑿鑿地質疑東亞的文字和青銅技術的獨創性。進而言之,我們更不能忽略孕育這種文字和青銅技術的文化整體(cultural complex)。盡管我們還沒有直接找到甲骨文最早階段的證據,但已經發現了最早創造甲骨文的文明跟同地區的、更早的、尚無文字的新石器文化之間存在著文化紐帶??梢韵胂?,傳統中國的始基在那段史前時期就已具雛形了。[14]
但中國的信史,就如同其他文明一樣,被認為只有在發明了文字之后才算正式開始。經過專家的破譯和解讀,甲骨文不斷更新著我們對古代中國的了解。里面透露的信息經常可以關聯到其后公元前一千年里的眾多文獻。讓慣存懷疑的歷史學家震驚的是,公元前一千年間的文獻中關于中國上古的記載已經從過去半個世紀的考古研究中得到顯證。[15]這讓如今很多歷史學家產生這樣的預期:終有一天,考古研究將會證實中國的歷史可能會更久,尤其是將印證夏朝(傳說中起止時間為公元前2200—公元前1700)和早商(都于殷之前,約公元前1760—公元前1500)的帝王世系。中國內地過去四十年開展的一些考古工作雖然將重點集中在商文化上,但早商或更早的歷史還沒有在已有的甲骨文和其他文獻中找到清晰明確的印證。在此之前,或者說在其他證據完備之前,中國文明開端的精確敘述就依然是一個美妙的謎,讓文化史的學者們沉迷于思索和推測中。
不過,還是暫讓我們接受商文明的起始時間是在公元前15世紀,這業已為更多的歷史和神話文獻所明言,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斷言商朝是中國歷史最早的信史。這個最早的文明基礎中已經在很多方面彰顯出“中國”的特質。那時,商政權已經視自己為文化發達的“中國”(central kingdom),視周邊民族較少開化,且容易被商文化同化。商朝的領土只占據了黃河中游的沖積平原(和今天法國面積相當),這里卻一直被視為古代中國的中心腹地。商朝的自然環境使她的經濟可以建立在精細的村社農業基礎上,她所在的華北地區,水土氣候、山形水勢在歷史上幾乎沒有大的變化。[16]
商文明的手工藝品的大量生產顯示了制造上的高度分工。她已經達到了考古學家所說的成熟城市文明的程度。商朝出現了貝幣,促進了大范圍貿易的形成。她的青銅技術令后世無法望其項背。絲、玉和其他奢侈品顯示了商文化的精致?;谧嫦瘸绨萦^念和血統的繁瑣儀式標志著商朝社會具有等級結構和復雜的社會生活。考古學家張光直推斷,殷商文明確實是廣泛而深入的巨大變化的產物,是一個新的現象,新石器時代到此為止,中國的歷史由此開端。[17]

商代以前繁多的族徽

商代前期獸面紋鼎

商代后期人面鼎

商代后期的虎食人卣

古蜀三星堆文明的覆金青銅頭像

西周中期大克鼎

春器時期楚國王子午升鼎

戰國時期中山王鼎
張光直還主張商文明是在中國早已出現的事物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這說明東亞的青銅技術、文字和車戰有自己的淵源,而此前人們比照西亞的這三種事物,一致認為它們都不是中國本土的,而是淵源于西亞。如今大多數學者都推測這些事物是純粹中國本土的創造,盡管最近有考古證據顯示新發現的東亞和東南亞的幾處遺址可能是新石器晚期重要的文明。不過歷史學家何炳棣在對中國農業進行的里程碑式的研究著作中指出,中國文明的卓異特質顯示她不太可能是源自印度、新月彎[18]和其他文明中心的各種元素傳播交融的結果。[19]
暫且放下懸而難斷的考古疑團,商朝所取得的眾多成就直接滋育了中國文明在周朝九百年的國祚間臻于成熟。一些學者進一步引申說,商朝的藝術促進、激發了整個環太平洋地區的藝術傳統。這讓我們豁然清楚,商朝腹地是將冶金、農業成就和精神—社會文化輻射到整個中國,同時也輻射到東亞、東南亞的中心。
歷史的類比總有不可小覷的缺陷。不過,有人說周人是古代中國文化世界中的羅馬人,[20]這個比方雖未必準確,卻也不乏契合之處。譬如,他們都地處周邊,尚武重兵,善于政治;不過周文化卻突然綻發,在感性和思辨(esthetic and philosophical)兩方面都取得了等量齊觀的成就(有點像希臘人),并且將這二者融合到自己的國家和社會中,使中國文明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有些學者甚至認為周人征服的不僅僅是商朝的疆域,而是今天中國版圖長江以北的中心地帶,它糅合了各種文化流脈,形成了全新的文明。我們如果接受這種觀點,那只能在周人稱霸并融合了各種文化之后,才能真正談得上“中國文明”。這種觀點低估了商周之間文化的延續性,十有八九會被否棄,不過這觀點卻提醒我們格外重視周人的征服。[21]周的征服擴展了中心文化區域的影響,隨著日益擴大的版圖,將更多的地域納入到早期中國中原文化的輻射之下。
以希臘和羅馬類比商朝和周朝會產生一個根本的誤導。周人的語言與殷商人很接近(這和羅馬希臘人各有懸殊的語言不同),并且在公元前1111年武王伐紂之前就已經使用商朝的文字來書寫他們的語言。(當然,公元前8世紀之前的編年記錄在時間上有些許出入,人們也正竭力確定武王伐紂的具體時間。[22])而且與羅馬和希臘的關系不同,周在滅商之前,是商朝的屬國(border feudatory),在文化和政治上都是商的臣民。當周奪取了世界的中心(就當時所能了解的地域范圍而言),它熱切地期望繼承掌控這個獨立文明之中心的權力。周渴望名正言順地成為道德和政治上的繼承者,而不是徒以戎武為勝的蠻夷。周人對此深信不疑,在其文化宣傳(cultural propaganda)上,它強調商周兩朝的祖先同根同源,[23]都是淵源于一個高度神化了的先祖,從那里分出商周兩支王族的譜系。周王室比商高明的是,他們利用當時尚在發育的中國文化的一切方面來聲稱自己取代商朝的合法性,例如宮廷的語言、儀禮、官制、商周共同的文化標準以及意識形態基礎等等,周通過一種跟歐洲的封建制似是實非的分封關系達到了這個目的。周的締建者和繼起的文王武王將他們通過姻親結成的宗族和親戚分封到大約五十個重要的封國,在戰略上讓他們掌控要道重地。此外,他們還分封了二十個伐紂時的主要盟友。作為昔日天下共事的宗主,商朝的后裔也獲得了一個重要的封地——宋,讓他們能繼續奉祀先祖。在這七十多個封國之外,大概還有兩百多個方伯(local lords),他們也擁有自己主宰的彈丸之地。所有這些封國中,大多轄地局促,無足輕重,以至在文獻中鮮有提及。這些封國的數量穩步下降,到公元前8世紀,大概只剩下150個左右,其中只有25個有影響局勢的實力。到公元前4世紀,兼并之勢已然登峰造極,只剩下被強侯蹂躪的周王室、七個強大自逞的諸侯國和屈指可數的幾個危弱小邦。
眾邦拱衛的周王只在其國祚四分之一的時間里維持著軍事上的威懾優勢,公元前770年之后,周王國軍力衰微,就在這一年,邊陲的戰亂和中亞蠻族的入侵迫使周王將國都[24]從渭河之濱(今西安),東遷到洛陽。盡管如此,周王室作為名義上的宗主,仍然統治了五百多年。這一權力來自周的開國君主們苦心經營、并且隨后被周文明滋養培固的天命觀念(mystique legitimacy)。
直到公元前256年,周王的宗主之位才被秦宣布廢黜,秦依靠強大機動的軍隊在公元前230到公元前220年的十年間逐步統一了中國。秦是周的繼承者,是重新統一中國的統治者,秦朝國祚雖短,卻讓中國歷史步入帝國時代。
但就在中華帝國誕生之前的周朝末期卻成了中國思想的黃金時代。[25]從孔子開始到秦完成統一的三四個世紀里,中國人的基本思想得以奠基。從那時起,支配著中國人心靈的觀念以及周代的社會和政治元素,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今后中國的歷史,它對我們的考察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