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言
- 有閑階級論(譯文經典)
- (美)索爾斯坦·凡勃侖
- 8643字
- 2019-11-06 10:59:08
有閑階級制度最充分的發展形態出現于未開化(barbarian)文化的較高級階段,例如封建時期的歐洲和日本。在這些社會中,人們嚴守階級間的區別;這些階級區別中具有最顯著經濟意義的特點,在于不同階級的專屬職業之間的差別。上層階級按照習俗得以免于或不得從事生產性[1]職業,而專事帶有某種程度的榮譽感的職業。在任何封建社會中,首屈一指的光榮職業是戰士,緊隨其后的通常是祭司[2],如果未開化社會并不明顯尚武,那么祭司可能躍居首位,戰士則退居第二位。作為一條只有少數例外的規則,上層階級——無論是戰士還是祭司——均得以免于生產性職業,而這種豁免是其優越地位在經濟方面的體現。印度婆羅門便是這兩種階級免于生產性職業的明證。在屬于較高級未開化文化的社會中,有閑階級這一統稱之下還有不同的子階級劃分;這些子階級的專屬職業也有相應的區別。一般說來,有閑階級包括貴族和祭司階級,以及他們的大量侍從。這個階級的職業相應地多樣化,但都有非生產性這一共同經濟特征。這些非生產性上層階級職業所屬范疇可大致歸納為政務、戰爭、宗教儀式和運動競技等。
在未開化狀態的早期——但非最初——階段,有閑階級尚未如此分化。無論是階級之間的區別,還是有閑階級職業之間的區別,均十分微小。一般說來,波利尼西亞島民很好地代表了這個發展階段,但有一點例外:由于沒有大型獵物,狩獵在他們的生活方式中并不占有通常的光榮地位。薩迦[3]時代的冰島社會也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例子。在這樣的社會里,階級之間以及每個階級的專有職業之間都有嚴格的區別。體力勞動、生產作業以及任何與謀生的日常工作直接相關的職業,都專屬于下層階級。下層階級包括奴隸和其他附庸人員,通常也包括全部女性。如果貴族社會存在若干等級,上等女性通常得以免于從事生產性職業,或至少免于從事較粗俗的體力勞動。上層階級的男性不僅得以免于生產性職業,而且按照慣例習俗不得從事任何生產性職業。他們的就職范圍受到嚴格限制。正如前文所述,這些職業屬于政務、戰爭、宗教儀式和運動競技等范疇。這四類活動支配了上層階級的生活方式,而對于最高階層——國王或酋長——以上范疇是他們為習俗或社會共識所允許的僅有活動。事實上,在生活方式充分發展之處,人們也會質疑最高階層成員是否適宜從事運動競技類活動。對較低層次的有閑階級而言,某些附屬于有閑階級典型職業的其他職業也是可取的。例如,武器、裝備、火炮的制造和維護,馬、犬、鷹的養護和訓練,以及宗教用品的準備等。下層階級不得從事上述次生的光榮職業,但帶有明顯生產性特點或與典型有閑階級職業聯系極少的職業除外。
如果離開未開化文化的這一典型階段,退一步來到未開化狀態的更低級階段,我們便無法再看到充分發展形態的有閑階級。但這一更低級階段的未開化狀態顯示出促使有閑階級出現的習慣、動機和環境,同時表明了有閑階級的早期發展步驟。世界各地的游牧部落都顯現出這種較原始(primitive)的分化階段,任意一個北美狩獵部落都能夠作為合適的例子。很難說這些部落具有明確的有閑階級。盡管存在功能的分化,也有基于不同功能的階級區別,但上層階級免于工作的程度并不能使其完全符合“有閑階級”這一名稱。處于這一經濟水平的部落已達到一定程度的經濟分化,即男性和女性的職業出現了具有不公性質的明顯區別。在幾乎所有這些部落中,按慣例習俗由女性從事的職業后來都演化為生產性職業。男性得以免于從事這些粗俗的職業,他們的特權是從事戰爭、狩獵、運動競技和宗教事務。在這方面,差異通常十分明顯。
勞動的這種分工,對應于出現在較高級未開化文化的勞動階級和有閑階級之間的區別。隨著職業日益多樣化與專業化,生產性職業逐漸從非生產性職業中分離。男性在較早未開化階段的職業,并未發展成為生產性職業中的任何重要部分。在后來的發展中,它們只保留在非生產性職業之中,如戰爭、政治、運動競技、教育和祭司職責等。其中僅有的明顯例外,是漁業的某一部分以及一些未必能歸為生產的精細職業,例如武器、玩具和運動競技用品的制造。事實上,所有生產性職業都是由原始未開化社會里女性的職業發展而來的。
與女性從事的工作相比,較低級未開化文化中男性所從事的工作,在群體生活中同樣不可或缺。甚至可以認為,男性對食物供應以及群體的其他必需消費有著同等重要的貢獻。事實上,男性某些工作的“生產性”特征如此明顯,以致傳統經濟學著作中把狩獵歸為原始生產一類。但未開化文化中的男性并不這樣認為。在他自己看來,他不是與女性同屬一類的體力勞動者;他的付出不容與女性的苦差事(如勞動或生產)相提并論,混為一談。在所有未開化社會中,男女工作之間的區別深入人心。男性的工作也許能帶來群體的生存維系,但男性會感覺這得益于他的卓越能力,遠非女性的平凡勞作可相比擬。
若在文化尺度上再退一步,來到蒙昧(savage)群體中,我們會發現職業的區別更不明顯,同時階級之間與職業之間不公性區別的一致性和嚴格性都有所下降。很難找到有關原始蒙昧文化的清晰實例。所有歸類為“蒙昧”的群體和社會幾乎都沒有顯示出由較發達文化階段倒退(regression)的痕跡。但有些群體——其中一些顯然不是退化(retrogression)的結果——較為真實地展現了原始蒙昧文化的特點。他們的文化與未開化社會文化的不同之處在于缺乏有閑階級,以及——在很大程度上——缺乏作為有閑階級制度存在基礎的意向(animus)和精神狀態。這些沒有經濟特權等級制度的原始蒙昧群落,在全人類中所占的份額極其微小,毫不顯眼。對于這一階段的文化,能夠給出的一個很好的例子是安達曼群島[4]的部落,或尼爾吉里丘陵的托達人[5]。就缺乏有閑階級這一點而言,這些群體在與歐洲人發生最早接觸時,其生活方式近乎典型。其他可能被援引的例子包括北海道的阿伊努人[6],以及更具爭議的布須曼人[7]和愛斯基摩人[8]群體。一些普韋布洛人[9]群落也被歸入同一類,但不確定性更大。這里援引的絕大多數(如果不是全部)群落,其當前的文化或許并非其歷史最高水平,很可能是由較高級的未開化文化退變(degeneration)而來。倘若確實如此,為了當前的研究目的采用這些例子似乎有些牽強,但它們或許完全可以提供同樣有效的證據,不亞于真實的“原始”群體。
除了同樣缺乏明確的有閑階級,這些群落在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上也有其他相似特征。他們人數不多,結構簡單古老;通常社會和平,成員定居,群體貧窮;私有制不是他們經濟制度的主要特征。但同時,這并不表示它們在現存群落中規模最小,或者它們的社會結構在各方面的分化程度最小;這一類別也不一定包括所有并無明確私有制系統的原始群落。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類別似乎包括了絕大多數和平——也許是所有以和平為特征——的原始群落。事實上,這種群落的成員普遍具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面臨暴力或詭計時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和善無能。
低級發展階段群落的習慣和文化特點能夠證明,有閑階級制度的逐步出現發生在原始蒙昧狀態到未開化狀態的轉變過程中;更確切地說,是在從和平到尚武的生活習慣的轉變過程中。有閑階級制度穩定出現的必要條件顯然有:(1)群落必須有掠奪的生活習慣(戰爭或捕捉大型獵物或二者兼而有之);也就是說,在這些情況下構成原始有閑階級的男性,必須慣于因暴力或詭計而蒙受傷痛;(2)謀生必須足夠容易,令群落中相當一部分成員得以免于持續性日常勞作。有閑階級制度的產生是早期對職業進行區分的自然結果,根據這一古老區別,有些職業受人尊敬,另一些則不然。在這種古老的區別下,受人尊敬的是掠奪性的職業;而不受尊敬的則是日常必需但其中并無顯著掠奪因素的職業。
這一區別在現代工業社會中沒有明顯的重要性,因此經濟學作者對此鮮少關注。從指導經濟討論的現代常識來看,這一區別似乎只存在于形式中,不具有實質性。但它成了根深蒂固的普遍成見,甚至在現代生活中也是如此——從我們對不體面職業的慣常厭惡就可見一斑。優越和低劣的區別因人而異。在文化的較早階段,個人力量對事件進展的影響較為直接和明顯,此時掠奪因素對日常生活方式更加重要。人們對這一事實的興趣也更大。故而以此為基礎的區別在那時看起來比現在更為必要和確定。所以,作為發展序列中的事實,這一區別是實質性的,建立在相當可信且具有說服力的基礎上。
人們慣于根據興趣看待事實,隨著興趣發生變化,對事實做出慣常區分的根據也相應改變。我們手頭所有事實的特點,其重要性和實質性取決于當時的主要興趣。任何給定的對某些事實的區別根據,對慣于用不同觀點來理解這些事實并為了不同目的來進行評價的人而言,都將顯得毫無價值。無論何時何地,人們總是慣于將活動的不同目的和方向做出區分并分門別類;因為這對達成一種工作理論或生活方式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在對生活事實進行分類時,起限定性作用的獨特觀點或獨特特征取決于對事實做出區分時的興趣出發點。事實區分的根據和事實分類的步驟規范,在文化發展的推進過程中逐漸變化;因為一旦理解生活事實的目的有所改變,觀點也隨之變化。因此,在文化的某一階段,某些特點被視為一類活動或一個社會階級的重要決定性特點,但在此后的任何階段,這些特點在分類目的上將不再具有同樣的相對重要性。
然而,標準和觀點的改變只能是漸進的過程,一個已被接受的立場很少因此完全消失或遭到全盤否定。人們仍然慣于在生產性和非生產性職業之間做出區別;這一現代的區別無非是未開化文化時期掠奪性和勞役性職業之間區別的變種。人們普遍感覺,這種在戰爭、政治、公眾祭祀和公眾歡慶等方面的職業,與為謀生而進行的勞作有本質上的不同。現代與早期未開化體制相比,兩類職業之間的確切界線并不完全一致,但大體的區別依舊成立。
事實上,如今不言而喻、眾所周知的區別是,任何努力只有當其最終目的在于利用非人類物體時,才算作具有生產性質。人對人的強制性利用并不被視為一種生產性活動;但所有利用非人類環境來改善人類生活的努力,都被歸類為生產性活動。最忠實地保留和繼承經典傳統的經濟學家認為,人類“征服自然的能力”如今已被當作生產性的典型事實。這一征服自然的生產性能力被認為包括了人類控制動物生命和控制所有自然力的能力。人類和無理性造物(brute creation)之間的界線由此劃分。
在其他時期,在具有不同的先入之見的人們當中,這條界線與我們今天所劃的并不完全一樣。在蒙昧或未開化生活方式中,這條界線的劃分位置不同,劃分方式也不一樣。未開化文化的所有群落都有普遍清晰的認知,認為存在兩大類對立的現象,一類包括未開化人自己,另一類則是其食物。在經濟現象與非經濟現象之間,未開化人也感覺到一種對立的關系,但并非出于現代式的理解;這種對立關系并不存在于人類和無理性造物之間,而在“有靈性的”(animate)和“無靈性的”(inert)事物之間。
即便有過于謹慎之嫌,我們仍愿在此說明,未開化人所用“有靈性的”這一概念并不等同于“有生命的”(living)。前者并不涵蓋所有的生命體,但包括了許多其他事物。例如令人震撼的自然現象——暴風雨、瘟疫、瀑布,都被看作有靈性的,然而果實與草本,甚至不起眼的動物如蠅、蛆、鼠、羊,卻通常不被視為“有靈性的”——除非作為一個整體來看。這里所用的這個術語,并不一定暗指內在的靈魂或精神。在相信萬物有靈的蒙昧人和未開化人的認知中,某些事物本身具有或被誤以為具有引發反應的傾向而令人畏懼,這些事物被歸為“有靈性的”。該范疇包括很大范圍內的自然物體和自然現象。這一靈性有無之間的區別,至今仍存在于淺薄之人的思維習慣中,并對關于人類生活和自然界進程的流行理論影響深遠;但這一區別對我們日常生活的影響,遠不及在人類文明和信仰的早期階段那樣廣泛和深遠。
在未開化人的心目中,對“無靈性的”自然界所提供的物質進行加工和利用,截然不同于與“有靈性的”事物和力量打交道。這條分界線可能不盡精確,并存在變動,但大致的區別真實可感、令人信服,足以影響未開化人的生活方式。對于有靈性的事物,未開化人想象它們因某種目的而進行活動。而正是這種目的論活動的進行,構成了任何對象和現象的“有靈性的”事實。一旦純樸的蒙昧人或未開化人遇到突如其來的活動,他會用頭腦中僅有的現成說法——有關他對自身行動的意識的直接說法——進行解釋。于是,這種活動被同化為人類行動,活動對象被同化為人類能動者。處理帶有這一特點的現象——特別是其行為明顯具有可怕性或迷惑性的現象——與處理“無靈性的”事物相比,需要不同的心態以及不同類型的熟練技巧。對這種現象的成功處理,是掠奪性工作,而不是生產性工作。它展現的是實力,而不是勤奮。
依據這種對靈性有無的樸素區別,原始社會群體的活動趨于分為兩種類型,在現代階段分別被稱為掠奪和生產。生產是一種制造新東西的努力,在這被動的(“無理性”)物質之中,制造者用熟練的雙手為其賦予新的目的;而當掠奪導致對能動者有用的結果時,此前由其他能動者用于某種其他目標的能量,被轉化為用于他自己目標的能量。我們提到“無理性物體”,仍然包含著未開化人對這個術語的深遠意義的部分認識。
掠奪和勞役之間的區別,恰與性別之間的差異相吻合。性別的差異,并非只在于身材體魄和肌肉力量,更具決定性的方面或許在于性格氣質,而這一點必定在早期引起了相應的勞動分工。一般范疇分為掠奪的活動落在男性身上,是因為男性更結實、更魁梧、更能經受突如其來的劇烈外力,通常更有自我主張、好勝心和攻擊性。原始群體的成員在體重、生理特點和性格氣質方面也許稍有差異;事實上,在一些我們熟悉的較古老群落——如安達曼人部落——之中,差異相對較少,且無足輕重。然而,一旦基于生理和意向差異的功能分化開始出現,性別之間原有的差異將會進一步擴大。針對新的職業分配,累積性選擇適應過程將會出現——尤其當群落的棲息地或接觸的動物群需要人們有更堅毅的大量作為之時。經常追捕大型獵物需要更多諸如健壯、敏捷和殘暴等男子氣質,因而幾乎必然會加速和擴大性別間功能的分化。一旦本群體與其他群體產生有敵意的接觸,功能的分歧將進一步發展為掠奪與生產之間的區別。
在這樣的掠奪性狩獵群體中,強壯男性的職務是戰斗和狩獵。女性從事其他需要做的工作——其他不適于從事男性工作的成員在此意義上被歸入女性一類。但男性的狩獵和戰斗具有共性。兩者在本質上都是掠奪;戰士和獵手同樣都是在侵占他人的成果。他們侵略性地使用武力和計謀,與女性刻苦平淡地處理事務大不相同;這種行為不被看作生產性勞動,而被視為對物品的掠奪性獲取。這就是未開化時期得到了最充分發展的男性的工作,與女性的工作大相徑庭。任何不涉及展現實力的工作,對男性而言都是毫無價值的。隨著傳統趨于一致,群落的常識將其上升為行動準則;以致在該文化階段,對有自尊心的男性來說,除了那些基于實力——力量或計謀——的職業和獲得物,其他一切都不值一提。隨著掠奪的生活習慣在群落中延續,人們逐漸對此習以為常,強壯男性在社會經濟中的公認職責也得以確立:他們在生存斗爭中殺死和摧毀那些企圖抵抗或逃脫的競爭對手,征服一再入侵的外來勢力,并使其俯首稱臣。這一掠奪和勞役之間的理論性區別在許多狩獵部落中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致男性不得將其殺死的獵物帶回家中,他必須讓他的女性去完成這一低下工作。
如前所述,掠奪和勞役之間的區別,是職業之間的不公性區別。那些歸為掠奪的職業是有價值、光榮和高尚的;而其他不包含掠奪元素的職業——特別是那些隱含從屬附庸的職業——是無價值、低賤和可恥的。尊嚴、價值或榮譽的概念,無論應用于個人還是行動,在階級發展和階級區別中都是頭等重要的,因此必須就其起源和意義加以說明。其心理學基礎可見以下概述。
出于選擇淘汰的必然,人是一名能動者。在他自己的理解之中,他是沖動型行動——“目的論”行動——展開的中心。他在每一次動作中尋求成就,這種成就出于具體的、客觀的和非個人性的目的。作為這樣一名能動者,他喜歡有效率的工作,厭惡無效率的勞動。他看得到效用性或效率的優點,以及無效率、浪費或低能的缺點。這種資質或習性可以被稱為工作本能。當生活環境或生活傳統導致人與人在效率方面進行習慣性對比時,工作本能使其成為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性或不公性比較。這種結果的影響范圍,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全體人群的氣質。在任何人與人之間經常出現這種不公性比較的社群中,可見的成就作為好名聲的基礎,成為人們追求的目標。人們通過證明自己的效率來獲取名聲,避免非難。其結果是,工作本能表現為力量的爭相炫耀。
在那個社會發展的原始階段,社群仍然處于慣常的和平——或許同時也是定居——狀態,且沒有成熟的私有制。個人若想體現其效用,最主要且最符合習慣的方式,是從事能夠使群體得以繼續生存的職業。在這樣的一個群體中,成員在經濟層面的競賽性主要體現在生產效用性方面。同時,成員的競賽動機并不強烈,競賽的范圍也不是很大。
當社群從和平蒙昧演化到掠奪生活時期時,競賽條件發生了改變。競賽的機會大大增多,競賽的動機也大大加強。男性的活動越來越多地以掠奪為特征;獵手或戰士相互之間的比較越來越簡單和頻繁。實力的真實證據——戰利品——在人們的思維習慣中成為生活必備的一個基本特征。追捕或劫掠獲得的戰利品成為超級力量的可靠證據。侵略成為公認的活動形式,而戰利品則成為成功侵略的表面證據。在這一文化階段中,公認的、有價值的自我主張形式是競賽;強力掠奪得到的實用物品或服務,是競賽成功的常規性證據。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除了掠奪,其他任何獲取物品的方式都為有身份的男性所不屑。生產工作或個人服務職業的表現,因相同的理由而招致同樣的反感。一方面是掠奪性獲取,另一方面是生產性職業,其間的不公性區別便以這種方式出現。勞動被視為不光彩的,因而有了令人厭惡的性質。
對原始未開化人而言,在這一概念的簡單內容尚未被其自身的衍生和次生同源觀念所掩蓋之時,“光榮的”似乎只有一個意義,即展現超群的力量。“光榮的”是“令人敬畏的”;“有價值的”是“占優勢的”。光榮的行為歸根結底只是公認的成功侵略行動;而當侵略意味著與他人或野獸搏斗,最具殊榮的行動就是展現實力。人們習慣于把一切展現力量的行為解釋為個性或“意志力”,這一古老而樸素的習慣大大加劇了對實力的傳統頌揚。在未開化部落以及較發達文化中流行的尊號(honorific epithets),就通常帶有這種不成熟榮譽感的烙印。人們稱呼酋長、供奉國王和神明時所使用的尊號和頭銜,往往將對壓倒一切的強力和無法抵抗的毀滅性力量的偏好歸于供奉的對象。在今日較文明的社會中,這一情形仍在一定程度上成立——人們將猛獸猛禽作為紋章圖案的偏好便是實例。
在未開化社會公認的這種價值觀和榮譽觀下,殺生——殺死令人敬畏的競爭者,無論是獸還是人——是最光榮的。殺戮這一高級職務,是殺戮者優越地位的表達;每一次殺戮行為,用于殺戮的任何一件工具和附件,都蒙上了一層榮光。武器是光榮的,使用武器成為一種光榮的活動,哪怕是用來殺死最低等的生物。同時,生產性活動相應地變得可憎。在大眾的觀念里,對強壯的男性來說,使用工具進行生產有辱其尊嚴。勞動成為令人厭惡的事情。
我們在此假定,在文化的演化歷程中,原始人群經歷了初始的和平階段后,下一階段中爭斗(fighting)成為公開的典型活動。但這并不意味著持續的和平親善突然被首次出現的戰斗(combat)所打破,自此進入后續的或較高級的生活階段。這也并不意味著在轉化為掠奪文化階段后,所有的和平生產都喪失殆盡。可以很有把握地說,某些爭斗存在于任何社會發展的早期階段。例如在爭奪異性的競爭中就或多或少存在爭斗。已知的原始群體習慣以及大猩猩的習慣證實了該效應,而人類天性中眾所周知的激勵因素也是佐證同一觀點的有力證據。
因此,或許有人認為,不存在此處假設的初始和平生活階段。在文化的演化中,并不存在某一時刻,于此之前從無爭斗發生。但我們考慮的問題不在于爭斗是否發生,不在于它是偶然地、間歇地還是頻繁地發生,而在于是否出現了習慣性的好斗思維——從爭斗的角度出發判斷事實和事件的一種通行習慣。掠奪文化階段僅當以下條件滿足時出現:掠奪姿態成為群體成員習慣性的、公認的精神狀態;爭斗在當前的生活理論中成為主基調;對人對事的公認贊賞均是一種發自戰斗角度的贊賞。
因此,和平文化與掠奪文化之間的根本區別在于精神上的區別,而不在于物質上的區別。精神狀態的改變是群體物質生活改變的結果,伴隨著有利于掠奪的物質環境出現而逐漸發生。掠奪文化的最低限度受生產力所限。只有當生產方式高度發展,在供給謀生者存活之外,尚有足夠的余量值得爭奪之時,掠奪才有可能成為任何群體或任何階級的習慣性及常規性資源。因此,從和平到掠奪的轉變依賴于技術知識的提高和工具的應用。類似地,掠奪文化在早期是不切實際的,直到武器的高度發展使人變成可怕的動物后,掠奪文化才成為可能。當然,工具和武器的早期發展是從兩個不同角度看待的同一事實。
只要對戰斗的習慣性依賴并未在人們的日常思維中占據突出地位,也沒有成為人們生活的主要特征,該群體的生活就被稱作和平的。一個群體可能明顯地達到較高的掠奪傾向,那么其生活方式和行事標準可能較多地為掠奪意向所控。倘若該群體的掠奪傾向較低,那么其生活方式和行為標準便較少地為掠奪意向所控。因此,掠奪文化看來是通過掠奪傾向、習慣和傳統的累積增長而逐步形成的,這一增長是由于群體生活環境發生了特定的變化,這些變化所發展和保留的是適合掠奪生活——而非和平生活——的人性特征、傳統和行為規范。
對于原始文化曾有過這樣一個和平階段的假設,有關證據大部分源自心理學而非民族學,在此無法詳述。在后面討論人性的古老特征在現代文化中的留存那一章中,對此將有部分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