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之國治:城市政治的中國敘事
- 謝岳
- 2662字
- 2019-11-29 16:13:31
二 在空間之下利用與構建關系網絡
在不同的空間,行動者會利用和建構不同的社會關系網絡。通過關系網絡的彼此互動,行動者能夠制造集體行動。[55]在城市空間,橫向的關系網絡大大地勝過在農村的關系網絡,行動者經常利用這些豐富的資源,動員跨族群的運動,但是,跨族群的運動卻很難在農村建立起來。此外,行動者還會利用空間建立新的關系網絡,為集體行動提供資源。例如,在城市的工廠里,通過日常生活,如居住和流水線,個人之間的關系從陌生到熟知以至于發展到情同手足,工人階級的關系網絡也由此建立起來。
普特南在研究中發現,意大利北部的城市比南部的城市經濟更發達,民主制度更成功。他認為造成這種差別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意大利北部的城市比南部城市有著更加密集的社會網絡:在意大利北部,民眾之間的互助與合作更為廣泛,結社的數量更多;意大利南部則相反,人際關系網絡較為稀疏。[56]普特南的這一發現不僅揭示了空間的差異對社會網絡的影響,而且解釋了這些網絡的空間差異如何影響到政治制度的運作。事實上,社會網絡的形成總是需要棲居于一定的空間結構,后者的差異將會導致社會網絡的發展和塑造呈現出不同的特點和軌跡,進而影響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較之于鄉村社會的社會網絡,城市地區的社會網絡更為復雜——不同的空間結構下,社會聯系的網絡也會不同,建立在這些社會聯系基礎上的集體行動也會被賦予各自的特征。
古爾德關于巴黎公社的研究說明了特定空間之下社會關系網絡對集體行動的重要影響。1870年,拿破侖三世在普法戰爭失敗后,開始征集國民自衛軍承擔巴黎的防務。1871年,巴黎人民舉行武裝起義,成立巴黎公社,并以國民自衛軍來抵抗凡爾賽政府軍。那時,國民自衛軍的組成主要以鄰里關系為基礎,因此,自衛軍的成員不僅擁有正式的網絡聯系,而且也共享著非正式的社會聯系。前者因征召入伍而產生,后者則因毗鄰而居而產生。這種空間上的關聯,塑造了巴黎國民自衛軍的團結、凝聚力以及彼此之間的忠誠,因此,較之于缺乏空間聯系的政府軍,有著鄰里基礎的部隊堅持戰斗的時間更持久,盡管這種鄰里基礎也使許多民兵“自掃門前雪”,不愿前往居住區以外的空間與政府軍戰斗。[57]古爾德的“動員學說”挑戰了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將法國工人起義原因歸結為階級意識覺醒和階級團結的研究。通過定性和定量研究,古爾德發現,建立在鄰里基礎上的動員比建立在貿易組織上的動員,更能解釋法國的巴黎公社運動。[58]事實上,法國工人階級的自覺和網絡已在豪斯曼計劃中被切割、破壞,空間聯系對當時巴黎的集體行動而言更加重要。
城市“飛地”是影響城市穩定的核心空間。在發達國家,隨處可見的貧民窟、南美洲城市中的“城中村”(squatter),以及亞洲國家城市的邊緣地帶,都是政府維護公共秩序的重點區域。在這些“飛地”,聚集著許多赤貧人口,他們有著相似的地緣和血緣關系,獨特的空間為這些人口發展關系網絡提供了便利。由于城市政府的能力有限,公共服務難以覆蓋到這些空間,這些貧困人口大多依賴自己的關系網絡建立起互助的群體;由于政府在治理上跟不上這些人口的需求,“飛地”成為社會治安的盲點,這就為各種反叛勢力和犯罪行為創造了安全的空間保護。在特定空間下形成的封閉式關系網絡,成為城市社會不穩定的重要原因。在20世紀70至80年代,智利貧民窟的反叛演變成全國性的爭取居住權的社會運動,成為反對黨大選獲勝的重要依靠力量。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貧民窟以犯罪和騷亂的形式困擾著城市的管理者。[59]
不同于普通民眾發展社會網絡的方式,工人階級主要在自己的工作場所(工廠)來發展獨有的網絡。裴宜理在《上海罷工》一書中就細致地考察了20世紀初期建立在社會網絡基礎上的工人政治。她發現,在當時的上海工廠,存在著兩種不同的工人群體,即技術工人和非技術工人,前者主要來自于比較富裕的南方地區,他們主要借助于公所和會館來發展自己的社會網絡;相形之下,后者主要來自落后的北方地區,他們主要依靠碼頭和幫會來維系彼此之間的網絡。通過對上述兩類截然不同的群體的分析和比較,裴宜理發現,地緣和親緣關系決定了工人之間不同的社會關系和網絡,也塑造了上海工人不同的罷工模式。[60]《上海罷工》描述了一幅與西方國家工人政治不同的畫面:20世紀初的中國工人的社會網絡源于不同的地緣關系;這些關系在不同的空間得以發展;由不同空間賦予的不同社會網絡,帶來了工人階級的不同行動模式。
在城市社會中,封閉式居住小區和門禁小區是塑造新型社會關系的又一種常見的空間。在西方國家,社會學家關心的是,那些通過圍墻分割的兩種居住格局,制造了圍墻內部的富裕階層和圍墻外部的貧困階層,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為社會反叛行動埋下了“伏筆”。[61]而在當代中國,門禁小區在城市地區同樣十分常見,學者們不僅關注這種封閉空間是否會對不平等造成影響,而且關注圍墻如何塑造內部空間的社會關系和社會行為。在這種居住空間中,居住者既有私利,又有公共利益;業主不僅生活在私人家庭關系中,也生活在一定的公共關系中,和物業公司、基層政府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換言之,居住空間帶來了公共利益——小區業主在物業服務、公共綠地、小區維修基金等問題上有著共同的訴求,也面臨共同的難題,為了維護公共利益,業主們經常利用在這種空間中形成的社會網絡,培養橫向的社會聯系,發起集體行動。[62]
在當今世界的各個城市,茶館、咖啡館、實體書店都是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間。在這些空間里,民眾就關心的公共話題和事務進行交流,并在這一過程中傳播新的價值和觀念,彼此之間形成新的聯系紐帶。通過空間的作用和影響,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得以生產和再生產,最終,“孤島連成大陸”。由新興的公共空間帶來的社會關系網絡,誕生了公共理念,也產生了公共利益。在19世紀末,成都的公共空間主要為普通民眾所占據。街頭作為當時成都最普通、最常見的城市空間,直接決定了居民之間的相互關系。住在同一街區的民眾因地理位置的鄰近而發展出和諧、融洽的社會網絡,在這一網絡中,民眾彼此之間相互幫助、合作,就生活的瑣事進行交流。茶館也是城市公共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同樣融入了復雜的社會網絡。人們在這一空間中進行閑談、經濟交易,解決日常爭端。然而,到了20世紀初,國家和地方精英卻希望通過改革來改造和控制成都的公共空間,并借此來改變普通民眾的行為和生活,最終實現“社會進步”的目標。在這一過程中,精英、民眾和地方當局之間的關系重新被塑造,傳統社會的網絡也悄然改變。最終的結果是,普通民眾所享有的城市公共空間越來越小,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網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官方定義的“文明、進步和現代化”。[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