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蟬蛻:晚清大變局中的經學家
- 胡小遠 陳小萍
- 9862字
- 2019-12-27 16:42:14
第七章 紫陽講學
晨光熹微,紫陽書院沐浴在和煦的朝暉中。寬廣的庭院里,古木參天,綠樹成蔭。幾處學舍就掩隱在茂密的枝葉下,仿佛與世隔絕。
和所有書院一樣,建于杭州紫陽山麓的紫陽書院也是一個清靜幽雅、山水宜人的去處。這座建于康熙四十二年的書院,初名“紫陽別墅”。傍山循徑可至紫陽山巔,登看潮臺,觀錢塘大潮。因書院地處城區,交通便利,生徒日益增多。乾隆年間,學生多至三百余人,費用取自兩浙鹽務官款。咸豐十一年,書院毀于戰火。[42]
同治四年,孫衣言接手紫陽書院時,書院幾經戰亂,火焚蟻嚙,磚腐木朽,破敗不堪。好在新任浙撫馬新貽撥出官銀,用于書院的擴充修繕。孫衣言則全力以赴,廢寢忘食,日夜監工,短短數月,不但修復了坍塌的舊學堂,還新建學舍二十余間。至此,紫陽書院與杭州的敷文書院、崇文書院、詁經精舍,并稱為浙江四大書院。
馬新貽是山東菏澤人,道光二十年的進士,因軍功不斷升遷,躊躇滿志。一到杭州上任,便奏請朝廷免除杭、嘉、湖、金、衢、嚴、處七府因戰爭而拖欠未交的賦稅,朝廷準奏,由此地方實力大為加強。他還致力興儒倡教之舉,廣招浙中名士,咸集麾下,興辦書院,征集遺書,校勘經籍,講經傳義。[43]
綠樹掩映下的新書舍,散發著桐油的清香。朱紅的窗欞、發黃的古書和窗外搖曳著的芭蕉葉,讓人覺得自己在遠古與現實之間來回徜徉。早起的孫衣言坐在窗前,浮想聯翩。雖然同樣醉心于書齋,一些人沉湎于古人的光輝里而不愿自拔,另一些人則在古人的光輝灼耀中,不時地拷問自己的魂靈,在朝陽誕生時凝結出智慧的露珠,滌蕩去歷史的塵埃,鮮麗而璀璨。
孫衣言磨濃硯中墨水,鋪開宣紙,揮筆寫就《紫陽書院景徽堂記》中的最后一段,曰:
隱匿于山水名勝之間的書院,看似寧靜、淡泊,但思想學說間的交鋒也是刀光劍影,烽煙四起的。紫陽乃宋朝大儒朱熹之別稱,命名為紫陽書院,其寓言不言而喻。宋代尤盛書院,以白鹿、石鼓、睢陽、岳麓最為著名,聚集了各地學者名人的書院,采用個別鉆研、相互回答、集眾講解的方式,以研習儒家經籍為主,間議時政,亦涉科舉之道。
向來以永嘉學派傳人自居的孫衣言,深惡門派之見,不想以一己之說獨占書院講壇。他推崇永嘉學派的經世致用之說,卻又對程朱義理之說窮究至深。同時,他又崇尚乾嘉學派的樸學之道,贊嘆訓詁考據之務實細致。主持紫陽書院的孫衣言,把他的主張貫穿在教學活動之中,從而使書院中容納了各種不同的學術思想。[44]
授課的時間到了,夫人凝香把孫衣言的衣冠整理一番,又讓隨身丫鬟春兒幫老爺穿上靴子,微笑著目送他走向景徽堂。
景徽堂是講經的大課堂,今日由孫衣言主講,早已座無虛席。孫衣言正襟危坐,清清嗓子,開始講課,他今天講的內容是經學史。
孫衣言說,儒家學說自孔子首創,從春秋戰國時期與諸子百家平分秋色開始,到遭遇秦始皇焚書坑儒殘酷鎮壓,再后來平步青云脫穎而出上升為國教,歸功于西漢王朝的大臣董仲舒和漢武帝劉徹。建元五年,劉徹采納了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興太學,置五經博士。所謂太學,即皇家的最高學府,而唯一的教材就是五種經書,簡稱五經,分為《詩經》《尚書》《儀禮》《易經》和《春秋》,教授五經的學官則稱為五經博士。從這個時候起,儒學由民間的私學升格為官學,成為國人的思想道德規范和行為準則。這一時期的經書,嚴格采用西漢通用的隸書,為“今文經”。
孫衣言說,西漢景帝年間,在山東曲阜孔子家的墻壁中,發現了幸存下來的使用篆文刻印的經書。篆書比隸書誕生的時間早,這些新發現的經書被稱為“古文經”。
從內容來看,古文經要比今文經豐富,如新發現了《左傳》《毛詩》《周禮》《古文尚書》《逸禮》等。但今文經派認為古文經是劉歆偽造出來的。古文經派則以為今文經是秦始皇焚書后殘缺不全的本子。今古文經兩派便水火不相容了。西漢王朝對古文經概不承認,堅持把法定的五經作為太學所用的教材。雖然如此,古文經還是不脛而走。到了東漢時期,出現了研究古文經的許慎之學,和同時研究今文經和古文經的鄭玄之學,從此,古文經學作為“私學”,廣泛流傳,逐漸壓倒了今文經學。
孫衣言說,唐代,政治上的統一促進了學術上的統一。唐太宗命經學家孔穎達主編《五經正義》,通過唐儒對《五經正義》的編撰,對兩漢魏晉南北朝以來的經學作了總結,結束了經學內部宗派的紛爭。《五經正義》重視訓詁考據,強調儒家的“禮”,極力主張貴賤尊卑的區別。該書從唐代開始,在經學教育和科舉考試中一直占據統治地位。
到了宋代,經學研究有了很大的變化,推崇《論語》《大學》《中庸》《孟子》。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四書”之名始立。此后,該書長期成為科舉取士的標準。宋學分三派,程朱學派以程顥、程頤和朱熹為代表,朱熹認為天下的道理很多,不能每樣都去研究,而應該從源頭入手,即先弄懂萬物之理,再去讀圣人的經典,這樣就可以豁然貫通,達到頓悟的境界,最后心以貫之。陸王學派以宋代陸九淵和明代王陽明為代表,與朱熹先“格物”再“致知”的觀點不同,陸九淵認為“格物”和“致知”是同時的,王陽明發展了陸九淵的觀點,強調由內到外,由心到物,這個想法與佛學中的禪宗思想一致。以陳傅良、葉適為代表的永嘉學派,與前兩派注重心學的特征保持很大距離,主張研究學問要從文史著手,推崇實用的經濟之學。宋學延續至明代。
孫衣言說有清一代出現了清學。清初時,有北派李塨,注重實踐;南派顧炎武,注重經學;南派黃宗羲,注重史學;他們都反對王陽明的空說和玄想,認為心學誤國,主張“經世致用”。清學的全盛期是乾隆、嘉慶年間,產生了以惠棟為代表的吳派和以戴東原為代表的皖派,合稱乾嘉學派。乾嘉學派主張走質樸之路,從名物訓詁著手,進而探討古書義理,闡明大義,所以又稱樸學。乾嘉學派把做學問的范圍擴大了,派生出目錄、版本、校勘、輯佚、金石、年代、歷史地理等專門學科。
孫衣言結束授課,景徽堂中的學子依然端坐不動,把求知若渴的目光投向孫衣言,他們想從先生那里汲取到更多的知識。
孫衣言當然明白大家的希望,他站起來宣布:“上半堂的課就講到這里,算作拋磚引玉,下半堂請蔭甫先生主講,各位稍作休息即回來聽課。”
聽說下半堂課由大學者俞樾來講,眾學子都高興得不行,要不是書院極為講究禮儀,他們早就歡呼雀躍起來了。
從古到今,經學派別之多如江河漫流。孫衣言既求經世又崇樸學,所以被他請到書院授課的學者中,不乏真知灼見之人。今天在此設壇講學的俞樾,就是一位極力提倡乾嘉學風的著名人物。
俞樾,字蔭甫,浙江德清人。孫衣言和他曾經三度相逢科場,又于庚戌年一起考中進士。因俞樾卷中有“花落春仍在”一句,大得閱卷大臣曾國藩的贊嘆,認為詠落花而沒有衰颯之意,便與其他主考官商議,把俞樾的卷子列為復試第一名,一時名噪科場。
咸豐六年,翰林院編修俞樾被咸豐皇帝任命為河南學政,官職雖不大卻是欽差,喜悅之余,他一連做了兩首詩。
第一首是接到圣旨后寫的:

7-1 俞樾像
第二首是臨行時寫的:
俞樾以為咸豐如此看重自己,今后只要忠心耿耿為朝廷效力,一定會飛黃騰達,于是當官做事也分外努力。在主持河南各地的童生考試時,每每親至各縣考場,弄得一身黃沙和泥塵。科舉考試的試題必須取自四書,日久天長,許多題目都做過了,考生們只要拿前人做過的考卷背熟了,就能應付考試。為了能為朝廷招攬到真正的人才,俞樾出的試題多是截搭題。所謂截搭題,就是截取四書中上句話的后半句,加上從后句話截取的上半句,這樣一截一搭拼成新的一句話,水平高的考生可以破題,靠背題應試的便會露出破綻。俞樾出了許多試題,其中有個叫“王速出令反”,由《孟子·梁惠王》篇“齊人伐燕”一章中的“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截搭而成。咸豐七年,御史曹登庸以此題的本意是“王出令便造反”為由彈劾俞樾,咸豐皇帝大怒,下旨將俞樾“革職永不錄用”。
可憐才華超群的俞樾,剛入仕途,便遭到致命的一擊。既然壯志難酬,便看破紅塵,隱居民間,閉門著述。[45]
與俞樾一起參加甲辰科鄉試的李鴻章,早俞樾三年成為進士。庚戌會試后,李鴻章曾經問恩師曾國藩,今科考試誰為得意門生,聽說是俞樾,李鴻章便牢記在心。但他一直沒有機會和俞樾見面。同治六年,李鴻章任江蘇巡撫,便派人四下打聽俞樾的下落。在蘇州找到俞樾后,便懇切地邀請他主講蘇州紫陽書院。
無獨有偶,孫衣言任教的書院也叫紫陽書院,只不過不在蘇州,而在杭州罷了。就有人戲稱他們為“庚戌兩紫陽”。[46]此次俞樾到杭州講課,便是受孫衣言之邀。
上課的時間到了,景徽堂里,鴉雀無聲。樸學大師俞樾在孫衣言的陪同下來到主講席。他中等個子,五官端正,肌膚光滑,線條柔和,是典型的江南才子相貌。淺白色的湖綢長袍,棕色薄紗馬褂,腰間佩一顆翡翠玉墜,更襯托出他的淡泊和優裕。
俞樾授課以生動見長,常常由淺入深,穿插自己的研究心得:
“我們做學問,最重要的是要通曉經文的意義,這首先要懂得義理。但并非只需飽讀古書、背誦傳記就能得到義理,就如一個人只看見藩籬,并未曾走到庭院中去,就說‘我已經升堂入室了’。
“現在我舉一個例子,《論語·微子》中有一段話是這樣的,‘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對于其中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這段話,不了解古代文字字意的人,一般會這樣解釋:你手腳不勤快,分不出五谷雜糧,哪里知道什么夫子。可這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不合情理,丈人和子路萍水相逢,他干嗎要平白無故去責備子路呢?如果我們善于掌握古語的字意,知道古人不但把‘不’字當否定講,也有把‘不’字用作語氣助詞,并無反面之意,就不會把文章里的內容弄錯了。你們都是熟讀詩書的人,都知道《詩經·車攻》中有‘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徒御不警,大庖不盈’句,《詩經·桑扈》中有‘不戢不難,受福不那’句,這里用的‘不’,就都是作為語氣助詞的:不警,警也;不盈,盈也;不戢,戢也;不難,難也。知道‘不’字在《詩經》里可以這樣用,就可以正確地解釋《論語·微子》中的這段話了,丈人是說:我這個人只知道手腳勤快,分辨五谷雜糧,卻不知道誰是夫子。他不但沒有責怪子路,還很好客,殺雞給子路吃。第二天,子路把這件事告訴孔子,孔子說:這個人是隱者。通過這個例子,我們就會明白,要準確地理解圣人講的道理,正句讀,審字義,通古文之假借,這三點是何等重要。

7-2 孫衣言致俞樾信函
“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古時候的經學典籍有很多都散失了,孟子活著的時候就如此。東漢和西漢的經師們,在收集經文上花了許多心血,才使典籍能夠流傳下來,在訓詁名物方面,他們的研究也有許多成果,能解出十之二三來。但唐宋以后,儒者不能通曉古代語言,就好像生在楚國的人不懂齊國的語言;儒者不懂古代制度,就好像北方人不相信南方有可以裝載一萬石重量的船,南方人不相信北方有可以容納一千人的帳篷。離古代越遠,求證也就越難。所以,唐宋以后,儒者對于訓詁之學雖然也有所發明,但終究不如兩漢經師研究之深。”
俞樾引經據典,廣引博征,口若懸河,學生們大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個個聽得如醉如癡。
他是一位主張與學生交流思想的學者,在結束講課之前,開始接受學生提問。這是大堂課中最為刺激的形式,好多口若懸河的清儒會因此陷入窘境,然而俞樾卻一派平和鎮靜的樣子。
就有學生在席間起立,躬身提問:“在眾多漢儒之中,誰的貢獻最大,先生最欽佩的又是誰呢?”
“我最尊敬的先師莫過于許叔重[47]和鄭康成[48]了,你們要認真讀他們的書。”俞樾誠懇地說:“所謂訓詁名物以求義理,其基礎要通曉古代語言,懂得古代制度,這樣才能尋找出經學中的微言大義。”
又有學生站起來提問:“依先生所見,以乾嘉學派為代表的漢學,與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的宋學做比較,它們之間的區別在哪里呢?”
“有兩點明顯不同。”俞樾幾乎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道:“其一,學術范圍不同。漢學研究的是文字訓詁學、史料學,而宋學研究的是心學、玄學。朱子認為天下道理很多,不能每樣都去研究,那樣過于煩瑣,會浪費寶貴的時間。他認為應從萬物之理入手,再從書本到圣人經典,然后自然會豁然開通,達到心以貫之的境界。漢學則認為要找到通經的途徑,一定要先了解古代文字的字意,這樣才能解釋語句,然后便可知道圣賢的心志,達到治經通道的境界。其二,研究方法不同。采用演繹之法的宋學,憑一點心得生發開來,隨心所欲,云譎波詭,使人如墮云霧,莫衷一是。漢學則采用歸納之法,憑的是調查、取證,以實證說話。”

7-3 晚年的俞樾與曾孫俞平伯。后者后來成為民國著名的紅學大師。
擔心他的學生會對俞樾提出古怪刁鉆問題的孫衣言,現在悄悄寬了寬心,憑俞樾的學養,回答這類簡單問題易如反掌。
“那么請問先生,乾嘉學派只求實證不求義理,是否會使儒生成為書蟲,埋首古書,沉溺章句,成為煩瑣求證的奴隸呢?”有學生在席間大聲問道。
孫衣言心中一懔,盡管他對于乾嘉之學也有略嫌煩瑣的感覺,但如此尖銳地說出來,覺得有礙于好友的面子。他想站起來,結束掉這次講座。
只見一位參加旁聽的少者站起來,大聲駁斥道:“謬論也!儒者只有埋首古籍,才能求出實證;只有沉溺章句,才能不出紕漏。君不見宋學始創之人王介甫[49]雖大作如林,卻不善訓詁,竟用會意字解釋形聲字,把‘波’解釋成‘水之皮’,貽笑大方。宋學大師朱文公[50],身為義理之學鼻祖,卻不知道古今音的變化,以為古人有協音,以致釀成大錯。乾嘉學說先以訓詁考據立身,再求經世致用之功,是做學問的唯一出路。”
少者話音剛落,俞樾就在臺上鼓起掌來,連連道:“精彩之至!痛快之至!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孫衣言把嘴湊近俞樾的耳朵,輕輕說了幾句話。
俞樾一聽,滿臉欣喜,道:“原來是令公子呀,老佛爺親賜的‘江南才子’也,怪不得語出驚人,入木三分。”
飯后,孫衣言陪俞樾游西湖。俞樾對詒讓心存好感,特意叮囑孫衣言帶上兒子。他們坐轎下紫陽山,過清河坊,出清波門。就有一只朱紅畫舫自翠柳紅杏后搖出,載著他們三位向蘇堤而去。
三月的西湖,煙雨繚繞,弦歌淺唱。長長的蘇堤上,柳絲拂堤,鶯飛草長,偶有文人雅士信步其中,彩綾錦緞在煙雨柳絲間閃閃爍爍。
他們坐的是一條很適合于行游的船。有充滿暖意的茶爐,有殷勤侍茶的女子。靠窗的是紅木矮榻,可躺可坐,中間擺著一張幾子。喝著侍茶女子沏好的龍井茶,坐在窗口看湖上的景色,身子便疏懶起來,心情格外愜意。
艙口一位漂亮女子開始吹簫。拿簫的身子斜斜的,一半對著艙外。貼在唇上的長簫也微斜著,末端垂了一束淡紫色的流蘇。簫聲裊裊而出,貼著倒影于水中的朱閣飛檐,撩過兩岸一行行的紅桃綠柳。綿長的簫聲中,多了疏疏的琵琶聲,輕輕的,卻十分清朗。也不知什么時候,艙口多了一位俊美的女子,長裙曳地,一襲長發半掩琵琶。兩人一路合奏過去,甚是雅致。
俞樾半躺在椅上,瞇了眼睛聽了一會兒曲,道:“既是蘇堤,為何不彈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彈琵琶的女子嬌嗔道:“俞大人,還是中午呢,哪來的明月?”
俞樾笑說:“但彈無妨。”
就有玉珠落地般的樂音在女子蔥樣的指間響起,忽而輕緩婉轉,忽而急劇跌宕。另一女子先吹了一會兒簫,然后輕舒歌喉:
孫衣言的眼睛濕潤了,俞樾和他一樣是個重感情的人,又都曾經歷仕途坎坷,產生過高處不勝寒欲乘風歸去的想法,可稱知心朋友。
曲盡,俞樾輕嘆,又要一首林逋的《山園小梅》。
船頭的女子笑說:“三月天氣哪有什么梅花呀,俞大人有趣,專揀沒影兒的景致讓我們唱。”
俞樾也笑道:“看上去沒有,但心中有便是了。剛才唱月亮,到‘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一句,你們眼里都噙了淚,當我沒看見啊?”
歌伎們大概都是和俞樾拌慣了嘴的,啐道:“呸,那也不是為你流的。”說完話已撥弦按簫了。這回換了彈琵琶的女子唱曲:
孫衣言想起俞樾自被罷黜革職以后,立志不仕,以著述為樂事,這回點了《山園小梅》,可見是起了“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念頭了。自己雖也常懷此意,無奈因各種原因而不得不周旋于官場之中,應酬各種人等,度日似年,如履薄冰。便嘆道:“蔭甫兄醉心筆墨,寄情山水,志趣高潔,相比之下,衣言自愧不如。”

7-4 《東山絲竹圖》(傅抱石)
“此言差矣,您是胸有大志的人,怎么能和我比呢。想當年,英、美、俄、法四國軍艦攻陷大沽炮臺,天津、京都告急,朝中主戰主和兩派論爭極其激烈。您以《御戈之策章》奏咸豐帝,堅決主張抗敵,翰林為之振奮。后來又幫助曾公剿寇,終于大功告成。現暫主書院,只為父母守制,孝期一滿,定為朝廷重用。”俞樾道。
“蔭甫兄見笑了,衣言才疏學淺,又是外放之臣,哪里會有什么大用,早已心如古井,專心在書院盡職,以度余生罷了。”
見孫衣言傷感,俞樾轉過話題,指了詒讓說:“令公子自幼受教于兄長膝下,剛才大堂上的一席話,已足見其功力也。憑這一點,韶聞兄就勝俞樾一籌。”
詒讓端坐靠椅上,一面欣賞著湖光山色,一面注意地聽著父親與俞樾對話。父親的傷感令他憂郁,作為兒子,他對自己不能為父親分憂而感到內疚自責。而俞樾與父親相比,顯然逍遙自在多了,從他滿頭的黑發中,從他細膩的毫無風霜感的肌膚中,詒讓感覺到俞樾的心里深深埋藏著避世的種子。
見俞樾認真看他,詒讓謙虛道:“晚輩不知天高地厚,在年伯跟前獻丑了。”
俞樾道:“到底是江南才子,博學多才。”
詒讓說:“您過獎了,我不過是‘跬步而不休,跛鱉千里’罷了。”
俞樾拊掌:“妙哉,活用荀子的《修身》篇了。”
詒讓請教:“年伯的經學考釋精微細致,我曾經拜讀過您的《群經平議》[51]和《諸子平議》[52],如何才能更加深入呢,懇請先生不吝賜教。”
俞樾謙讓:“拙文不值一談,但王懷祖、王伯申[53]的《讀書雜記》和《經義述聞》,不可不讀。對于他們的學問,我是最為欽佩的,乾嘉學派中的皖派開始于江永,成立于戴東原[54],師承戴東原的有段若膺[55]和王懷祖、王伯申父子,而我的學問就來自王氏父子。”
詒讓作揖道:“我記住了。”
見詒讓謙恭有禮,俞樾越發喜歡他了,含笑道:“世侄博古通今,日后一定大有作為,只是不知你日后打算研究哪家著作?”
孫衣言說:“涵兒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日后欲治《周禮》,蔭甫兄以為如何?”
“什么,公子欲治《周禮》?”俞樾變色道。
詒讓見俞樾沉默不語,端坐一旁,靜候教誨。
原來俞樾變色,只為治《周禮》艱難,非同小可。此經內容紛繁,文字多古,聚訟日久,向稱難治,一旦涉入其中,恐怕嘔心瀝血卻難有成功,到時候腸子悔青卻已遲了。
“可知《周禮》頭緒最為繁雜,爭議最為激烈的說法?”俞樾沉默許久,問道。
“自《周官經》面世,就面臨無數非難和責罵。爭論首先集中在究竟誰是作者這個問題上,對此從古到今有許多不同的說法。今文經學派不相信此書是周公所作,漢武帝認為此書是孤本,沒有證據可證明是先哲之作,漢儒何休甚至以為這是六國陰謀之書,是偽經。古文經學派則相信此書是周公為了天下太平所制定的經世大法,古時的官制典章都出自此書,而漢儒鄭康成信之尤篤。宋代王介甫變法,組織經義局,推崇《周禮》,遭到蘇氏兄弟的激烈反對,到了現如今,我們乾嘉學派則認為古文經學派的說法最為可信。”詒讓信口說來,滔滔不絕。
“《周禮》作為正統的經書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早在東漢末年,由于盛行鄭學的緣故,《周禮》就已經躋身于正統官學,其地位還在《禮經》之上。但鄭康成撰寫的《周禮注》,過于深澀難懂,使人對這部經書的經意難以了解透徹;唐代賈公彥所著的《周禮義疏》,又嫌簡單而不周全;宋代王介甫寫的《周官新議》,號稱‘新議’,實際上拘泥守舊,并沒有新的突破。”俞樾道。
“有清以來,針對《周禮》雖然有一些零星疏正之作,如吳中林的《周禮疑義》、莊方耕的《周官記》、阮伯元的《周禮注疏校勘記》等,但都淺嘗輒止,不敢全面深入,”詒讓遲疑一下,道:“包括您在《群經平議》中對《周禮》一些章句的解釋。”
“涵兒不得狂妄!”見詒讓當了俞樾的面評論他的著作,孫衣言誠惶誠恐,連忙制止道。
“但說無妨,俞樾才疏學淺,拙作《群經平議》對《周禮》中的許多誤讀誤解之處確實尚未疏正,孫公子高見一針見血。”俞樾誠懇地答道,“不過依我看來,有清一代還是有一些飽學之士的,如乾嘉學派中的皖派首領戴東原。因為他有著宏博精深的文字學功底和校勘考據學功夫,而經他手所厘正的字、詞都十分關鍵,所以對名物、典章和經籍的考證范圍廣泛,成就輝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著作莫過于《考工記圖》。”
“《考工記》文字艱澀,古奧難解,大家都認為讀此經是件苦事。戴東原著《考工記圖》,選擇鄭康成的注說,糾謬正誤,還繪制了圖畫,使大家對《考工記》容易了解,這確實是一個創舉。”詒讓先是承認戴東原的成就,但接下去又說,“《考工記》畢竟只是《周禮》中的一小部分呀,《周禮》是這樣的博大,是這樣的神秘,我們才漸漸掀開這面紗的一角呢,對于《周禮》,戴東原還沒有全面深入地去研究了解啊。”
“涵兒越發狂妄了!”孫衣言頓足道。
“既然明知《周禮》眾說紛紜,艱深難治,連戴東原這樣的大師都不能全面深入地疏正,治之有陷入泥沼而不能自拔之險,孫公子又何苦非涉及不可呢?”俞樾覺得對眼前的這位年輕人難以理解。
“父親當年在上書房輪值時,我跟隨他住在澄懷園。每當大清國內憂外患之時,父親便教我讀《周官經》,并告訴我說,《周禮》之書為經世致遠之書,為致太平之書。所以,每逢國將不國,家將不家之時,我就倍加思念起《周禮》的完美來,并希望它成為當今的事實,大行于天下。”詒讓說著,清秀的臉上閃爍出單純而又執拗的神情。
孫衣言靜靜地在一旁聽著詒讓和俞樾的對話,他突然發現,兒子長大了,成熟了。他誠懇地說:“蔭甫兄,涵兒要治《周禮》,我是無能為力了,只能將他交托于您。”
俞樾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俞樾有過許多很有才華的弟子,但可以斷定,世侄若真的成為我的弟子,將是其中最有成就的一個。”
衣言見俞樾如此說,以為他已同意收詒讓為徒,連忙拱手作揖道:“待衣言擇定日子,定攜小兒行拜師之禮。”
俞樾卻突然說道:“但是,紹聞兄的公子我不能收。”
“這是為何?”衣言問。
“令公子自發蒙始,可曾拜過師?”俞樾轉身問詒讓。
在詒讓的心目中,父親是完美的,不容否定的。他答道:“詒讓自幼承庭訓,從未曾專門拜過師傅。”
“這就是了。俞樾可以斷定,對世侄解惑授業而言,沒有任何人能超越你的盡心盡職的父親。”俞樾不容置疑地對孫詒讓說,又轉身俯耳對孫衣言道:“這孩子日后的成就,當遠遠在你我之上。”
在長簫和琵琶的合奏中,一輪明月升起在湖上。畫舫在湖中緩緩行進,不知不覺間到了三潭印月。眾人棄船登岸,見到島上的每個水潭里都浮著一個月亮,明晃晃的,人見人愛。
吹簫的女子笑說:“俞大人白天盡點寫月亮的詞曲,現在招來這許多月亮,您就看個夠罷。”
俞樾嘆道:“月印萬川,江河湖海中縱然有萬千個月亮,畢竟只從一個月亮處分去。”
女子橫過簫去,嬌聲說:“俞大人的話小女子不明白。”
俞樾道:“朱子曰:合天地萬物而言,只是一個理;及在人,則又各自有一個理。”
只聽得月光下有裂帛般的一聲響,原來是彈琵琶的女子用長指甲劃過絲弦。她嬌娜娜往俞曲園身上一靠,用字正腔圓的蘇州話道:“奴家更不懂了。”
俞樾道:“你閉上眼睛,想萬物之理,以心貫之。”
女子曳起長裙,屈腿坐在一塊湖石上,果然閉緊眼睛,端了琵琶用心想。
俞樾大笑,道:“世人哪來心如古井?心似古井者,俞樾也。”言罷,卻涕泗滂沱。
與俞樾分手以后,孫衣言收到了寄自蘇州紫陽書院的一首詩,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