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蟬蛻:晚清大變局中的經學家
- 胡小遠 陳小萍
- 8260字
- 2019-12-27 16:42:14
第六章 鏘鳴遭陷
同治元年歲未,孫衣言應協辦大學士、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藩之招,再次出山。路經福建、江西,進入安徽,抵達收復不久的安慶時,已是次年即同治二年的春天。曾國藩見衣言應招前來,十分高興,讓他擔任廬鳳潁兵備道,治軍臨淮。[33]
此時,湘軍的大炮已把江寧城轟得千瘡百孔,盤踞在江寧且把它改名為天京、建都長達十年之久的太平天國,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各路兵敗的消息不絕于耳,天王洪秀全受了驚嚇,病入膏肓。余下的殘兵剩勇像熱鍋上的螞蟻,茍延殘喘,惶惶不可終日。大帥曾國藩躊躇滿志,不止一次地對部下吹噓說,這長毛的老巢已如甕中之鱉,指日可獲。
廬鳳潁兵備道是正四品官職,掌管安徽廬州、鳳臺縣、潁水流域等地軍事。孫衣言和巡撫喬松年精誠團結,為策應湘軍圍攻江寧,廢寢忘食,不遺余力。
隨軍的孫詒讓知道父親公務繁忙,更加用功學習,好讓父親無須再為他分憂。孫衣言雖戎馬倥傯,卻仍在百忙中擠出時間,在軍營中指教兒子。
國家衰敗而多難,曾國藩、李鴻章等諸多大臣主張師夷長技,學習西方列強的先進技術,用來以夷制夷,還可一舉兩得,達到剿滅太平軍的目的。孫衣言卻認為,洋人的技術并非靈丹妙藥,能從根本上挽救大清頹勢的,在人心而非利器。人心為富強之本,打造人心在于學,學莫大于知本終始。孔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中國局勢之根本,不在器不如人,在于德草之人泛濫,救世之方在于固本。一身戎衣的孫衣言,開始向詒讓教授經學著作《漢學師承記》和《皇清經解》。[34]

6-1 同治元年歲未,孫衣言應協辦大學士、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藩招,任廬鳳潁兵備道,治軍臨淮。李鴻章致信孫衣言,曰:福我皖氏,為頌無量。
江藩的《漢學師承記》,闡述清代經學者的學術思想、師承關系。最吸引詒讓的是,書中所列的乾嘉學派中的吳派、皖派領軍人物的師承傳記,以及與東漢古文經學派的淵源。當詒讓讀到“我世祖章皇帝,握貞符,膺圖錄,撥亂反正”,“于《詩》則依據毛、鄭,溯孔門授受之淵源,事必有證,義必有本,臆造武斷,概不取焉”,“經學之外,考石鼓,辨大昌,用修之非;刊石經,湔開成,廣政之陋”,“至本朝三惠之學,盛于吳中,江永、戴東原諸君,繼起于歙,從此漢學昌明,千載沈霾,一朝復旦”時,每每拍案而起,激動不已。
對于《皇清經解》,詒讓更是百讀不厭。這本匯刻清初至乾隆、嘉慶年間七十四家儒家著作、共一百八十八種、一千四百余卷解經之書的巨著,使他初步掌握了清朝各派儒家學說的治經讀史方法,使他進一步了解漢學和訓詁、校讎的學問。
治經學,掌握訓詁、校讎之法是基礎,須學習史學、子學、文字、音韻、金石、目錄、天算、地理、樂律、考古、典章、制度等學科,這是正規的樸學之道。漢代的古文經學派、清代的乾嘉學派,走的都是重視訓詁考據的質樸之路。《經傳釋詞序》曰:經傳中實字易訓,虛詞難訓。《爾雅·釋詁》曰:詁,古也。所以,“訓詁”即解釋古書中詞句的意義。不同的是,“訓”是用通俗的話來解釋詞義,“詁”是用當代的話來解釋古代詞語。“校讎”,則是校勘書籍訂正訛誤。

6-2 孫氏藏書《皇清經解》(清·阮元),溫州市圖書館藏
詒讓閉門不出,整天鉆到古書堆里,不思茶飯。他拿善本與俗本對照,或根據前人所征引,記下它們的不同之處。他還找到了兩種層次更深些的校讎方法,一是如果別無善本,或者善本還有錯誤,便找出著書人原定體例,據此來刊正全書的偽誤。二是在本書或別的資料上找出旁證或反證,校正原著者文句原始的錯誤或遺漏。這第二種方法需編校過大量書籍才能真正掌握。
孫衣言和夫人凝香看見兒子沉溺書海,漸漸從失去親人的陰影中走出來,終于放下了一塊心病。
孫家的厄運并沒有結束。一封彈劾孫鏘鳴的密奏,已經從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左宗棠處火速送往北京。
此時,孫鏘鳴因辦團練平亂有功,垂簾聽政的西太后論功行賞,把他從翰林侍讀晉升為侍講學士,讓他擔任武會試總裁。孫鏘鳴蒙受皇恩,心存感激,為加倍努力報效朝廷,上疏道,溫州之亂初定,新任溫處道周開錫辦事性急,征收厘金、鹽稅過于嚴苛,已激起民怨,這對于戰后溫州的休養生息和恢復非常不利。孫鏘鳴還在上疏時附本,彈劾縱容會匪作亂的一批地方官。
孫鏘鳴萬萬沒有想到,周開錫不但是左宗棠的湖南老鄉,還是他的得意門生和心腹。周開錫來溫州和處州兩地之目的,正是受左宗棠之托為其籌餉,志勛、黃維誥、孫杰等地方官,便是他搜刮民脂民膏的得力助手。
浙江方面當然構怨于孫鏘鳴,向朝廷參奏孫鏘鳴所奏不實,還加奏他在籍組織浙南團防總局時,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血腥鎮壓早已被官府收編為團練的金錢會,導致會徒激變成匪,從而釀成大禍,陷人民于水火之中。[35]
聽到左宗棠有彈劾孫鏘鳴的密奏上京,早就對孫鏘鳴咬牙切齒的穆彰阿舊黨,干起了落井下石的勾當。
孫鏘鳴是耿直之臣,在翰林院為官時曾上折彈劾軍機大臣穆彰阿,揭露他包庇鴉片走私阻撓禁煙,誣陷忠臣林則徐、鄧廷楨,支持琦善對英軍求和,支持耆英簽訂《南京條約》,實在與秦檜、嚴嵩沒有兩樣。道光皇帝去世后,穆彰阿被革職,孫鏘鳴與穆黨舊臣結下不解之仇[36]。現在,那些心懷不滿的穆黨余孽們見報仇的時刻到了,便趁機遞加奏本,污蔑孫鏘鳴不僅犯有激變會亂之罪,而且在白布會的命名上居心叵測,有謀反大清皇帝之意。他們說,“白”乃“皇”之首,“布”乃“帝”之末,孫鏘鳴取“皇”之首和“帝”之末,來命名由他操辦組織的團練,豈不是要利用這團練造反,將同治皇帝斬首刖腳嗎?
清朝以文字獄聞名于世。雍正年間,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出了一個試題叫“維民所止”,即有廷臣參奏“維”字系“雍”字去首,“止”字乃“正”字去頭,分明是要砍去雍正皇帝的首級。雍正立即命令將查嗣庭押解進京,戳尸梟首,長子處斬,家屬充軍。還有浙江呂留良,也因文字罹禍,清廷將他戳尸示眾,其子處死。同案犯嚴鴻逵梟首,沈在寬凌遲。可憐案犯們的家屬鐵鏈鎖身,一路顛簸,被盡數發遣至冰天雪地的寧古塔披甲人處為奴。所以,孫衣言聽到孫鏘鳴被參奏彈劾的事,猶如五雷轟頂。那份以白布會有謀反大清皇帝之意的奏本太歹毒了,孫鏘鳴不比查嗣庭、呂留良這些文官舉子,他是曾經手握數萬團勇的武將,若謀反的罪名成立,受到的處罰就更重,到那時,則孫家老小都將身首異處倒臥于血泊中。按《大清律》,凡謀反、謀大逆,皆凌遲處死,并誅祖孫、父子、兄弟及同居者,不分異姓及伯叔兄侄之子,十六歲以上皆斬;男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兒媳,悉數發配為奴,財產入宮。
孫衣言魂飛魄散,肝膽俱裂,哭求曾國藩救援。曾國藩大驚,立即修書一封差人送往杭州,向左宗棠力陳孫家兄弟皆是忠君愛國之臣,不可輕信小人讒言。曾國藩清楚,左宗棠雖做過他的幕僚,可現如今羽毛豐滿,獨霸一方,不會理會他的請求。他還深知左宗棠性格剛愎自用,因科舉不利,出身幕僚,對進士、翰林什么的最為嫉妒,這回孫鏘鳴犯在他手里,怕是要吃足苦頭了。如果左宗棠固執己見倒也罷了,即便朝廷認定孫鏘鳴所奏不實,頂多罷官回籍,問題的嚴重性,在于奏章攻擊孫鏘鳴取白布會之名,內含謀反大清皇帝之意,這可是滿門抄斬的事啊,曾國藩囑咐衣言連夜進京,務必搬動朝中親王大臣,再施援手。
在孫衣言最困難的時候,重病中的惠親王綿愉向他伸出了援手。綿愉帶病去養心殿,向垂簾聽政的兩宮太后奏明孫家兄弟對朝廷忠心耿耿,決不會存有謀逆之心。兩宮太后中,主事的便是當年的蘭貴妃,現如今的西太后慈禧。自從咸豐帝駕崩后,她與恭親王奕訢聯手,將八位顧命大臣中的載恒、端華、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祜嬴等七人殺頭的殺頭,逼迫自裁的自裁,革職的革職,盡行除去,僅留下膽小如鼠的六額駙景壽。拿著先帝遺傳的“同道堂印”的慈禧太后,現如今權傾一身。
見惠親王為孫鏘鳴的事帶病親自前來,年輕的西太后閉目一想,依稀憶起咸豐六年她托綿愉召見這位孫翰林的侄子孫詒讓入宮應對的事。想起當年那九歲的孩子宣講《周禮》,善于應對,自己賞他“江南神童”名號的事兒來,慈禧不覺微微一笑,道:“此事暫且擱置再議。”
同治二年,曾國藩率水陸各營進逼江寧,命其弟曾國荃攻占城外制高點雨花臺。太平軍忠王李秀成聞訊大驚,率部數萬人自上海回師金陵,反攻雨花臺。曾國荃率領湘軍兵勇,苦守數月,擊退李秀成軍,并占領了軍事要地孝陵衛,對天京形成合圍之勢。與之呼應的湘軍水師,由驍將楊岳斌和彭玉麟,分兵夾擊太平軍水軍。楊岳斌從燕子磯進發,彭玉麟自草鞋峽出擊,終于在江寧對岸重鎮九洑洲,將太平軍水軍主力數百艘戰艦團團包圍。清軍放火焚燒蘆葦。那江邊蘆葦密不透風,火一燃起,便遮天蔽地不可收拾,把剛才還好端端的戰艦燒成焦炭。見水師得手,曾國荃大喜,親自上陣,攻下被太平軍稱為銅墻鐵壁的鐘山石壘。

6-3 清軍與太平軍在天京附近的長江上作戰,畫面由觀戰的法國人繪制
同治三年夏天,總攻天京的戰斗打響了。清軍鑿地道至城下,安放火藥雷管,點燃引線,只聽得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炸碎的城磚如一陣石雨,從蔽日遮天的煙塵中撒落下來,把地面砸出無數個坑來。守軍死傷無數。湘軍將士發一聲喊,從炸開的城墻缺口沖進城去。待軍隊占領了天京城,曾國荃下令關閉城門,屠城三天,殺死太平軍及家屬十余萬人。

6-4 《平定粵匪功臣像·曾國荃像》
曾國藩接到戰報,涕淚滂沱。六百里紅旗奏捷,兩宮太后大喜,隨即頒了朱諭,賞曾國藩太子少保銜、一等公爵、戴雙眼花翎;賞曾國荃太子少保銜、一等伯爵、戴雙眼花翎,同時對重兵在手的曾家兄弟心存畏懼,收回咸豐生前加封攻取天京者為王的許愿。西太后細心,高興之余想起翰林侍講學士孫鏘鳴謀反案尚未了結,念其兄孫衣言是曾國藩帳下有功之臣,決定不再追究孫鏘鳴的謀反之罪,況且她原來就對這事兒將信將疑。孫鏘鳴虎口余生,保住性命,灰頭灰腦回到瑞安。對削職回籍、革去一切功名的孫鏘鳴,邑人唯恐避之不及,自然無人登門拜訪,那些曾經巴結過他的舊友和學生,也都躲到爪哇國去了。

6-5 清軍攻克南京
孫魯臣是性情淡泊之人,當年,兩個兒子都在朝中做官時,他依然勞作于田,現在孫鏘鳴蒙冤削職回家,他也沒有怨天尤人。老人像平日一樣,凝神讀書,偷閑種花,誰也看不出他的心在流血。
倒是女人們經受不住這種打擊。孫老夫人臥病不起,深夜的病榻上,常常響起她蒼老的驚叫:“門怎么開著,啊?把門關緊,快,快把門關緊!”
每當此時,孫鏘鳴的繼配林氏就會趕緊到院子里去查看。把閂得嚴嚴實實的大門看了又看,見萬無一失了,再到婆婆房里,說那門從不曾開過。孫老夫人才放心地點點頭合上眼睛。
但過不了多久,老太太會再次驚叫:“門怎么開著,啊?把門關緊,快,快把門關緊!”這樣翻來覆去的結果,連林氏自己也疑神疑鬼起來,認為院子里的門始終沒有關嚴。于是,她除了聽從婆婆的命令,不斷地爬出被窩,去查看那兩扇死死地關著的大門,自己也自覺地加班加點,頻頻起床查看大門。
南方的夜濕冷,一來二去,林氏受了寒,高燒不退,病倒在床。
躺在病榻上的林氏,依然掛心那兩扇大門。每當黑夜降臨,她那富有共鳴的女中音,便會與孫老夫人沙啞干癟的女低音,組成神經質的對唱:“媳婦,門怎么開著,啊?快把門關緊,快把門關緊!”“門關緊了,婆婆,門沒有開,門沒有開。”
可憐的女人,她們總是想到事情最壞的一面:如果遠在京城的西太后突然變卦,后悔把孫鏘鳴放回老家,派來大內高手斬殺孫鏘鳴,她們這些可憐的小腳女人怎么辦?她們唯一的辦法,是用門閂關緊宅門。她們從不曾想,現如今的大內高手不但會飛檐走壁,還會雙手使洋槍,倘若西太后要除掉臣下,孫鏘鳴早就身首分家了,還輪到躲在軒房點燈夜讀。
孫鏘鳴每晚在軒房讀書到三更,然后回到正房,爬進林氏睡暖了的被窩,輾轉反側,失眠到五更,待東方的天魚肚白了,才昏昏沉沉地入睡。起床,則是近晌午時分了。每日如此,眼圈黑了,臉也浮腫了。
終日無所事事,孫鏘鳴備感無聊,甚至惶恐。他立志要效力甚至愿意為它獻出生命的大清朝廷,就這樣輕易地把他這位熟讀圣賢書,且立有赫赫戰功的翰林侍讀學士,完全徹底地忘掉了嗎?
百無聊賴的傍晚,孫鏘鳴走出大沙巷,進入小沙堤。
這是一條他非常熟悉的巷子,與他交往很深的黃家就住在此巷中。往日到黃家來,他總是坐著綠呢轎,在團勇們前呼后擁之下進入大門,然后下轎由黃家老少迎進屋去。現在,他已不是奉旨回籍辦團練的翰林,也并非皇帝特派的武會試總裁了,風光不再,他如今不過是一介平民,只能步行拜訪老友了。孫鏘鳴仰頭長嘆,悲從中來。
然而,黃家從不曾冷落過他。在他革職回籍的日子里,只有黃家依然與他保持著聯系。患難知真情,黃家的這種古道熱腸,令他產生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黃宅的大門口點著兩只大燈籠,把門楣和高高的圍墻映得紅彤彤的。一陣清脆響亮的鑼鼓聲從院子里傳出來,孫鏘鳴記起今天是黃家設盛宴為三公子體芳餞行的日子。黃家早就送了帖來,倒是自己心情不好給忘了去。
黃體芳是去年中會元入翰林,選為庶吉士的,蒙圣恩特準歸里探親。恰逢母親吳太淑人七十五歲誕辰,喜上加喜,便在自家大院里搭起戲臺,請了梨園,與街坊鄰里同喜。
紅燈高照,鑼鼓喧天。黃家的風光像擋不住的樂曲聲,繞過照壁,飄出大門,鉆進孫鏘鳴的耳膜。他硬著頭皮,走進大門。好一番熱鬧景象!只見臺柱子上貼著黃體芳自撰的楹聯,左聯是“敢以科名榮梓里”,右聯是“聊憑弦管替萊衣”。那臺上梨園子弟花團錦簇,那院中一干紳士笑逐顏開。[37]
孫鏘鳴心中一酸,眼睛潮濕起來。趁人家還沒有發現,趕快低頭退出黃家大門。是的,還是識相一些避開這場面的好。罷!罷!罷!人家那邊是如日中天,我這里是烏云密布暗無天日,老天無珠,我奈其何?
孫鏘鳴踉踉蹌蹌,走過竹巷口,穿過打繩巷,不知不覺到了南門。他快步走上城樓,月光下,云江如練。曾幾何,城頭高掛“孫”字旗,鐵炮轟鳴,磚石飛迸,烈士血濺瑞安城。斗會匪,剿長毛,壯士所向披靡。世人但知湘勇和國藩,待明天,安能不知浙軍與鏘鳴。惜奸佞小人誤我,英雄壯志難酬。孫鏘鳴手扶城垛,心潮澎湃,大聲吟道:
正浮想聯翩之際,忽聽一聲呵斥:“大膽刁民,來城樓重地發什么瘋,還不快快滾下城去!”
孫鏘鳴見是一綠營小卒,怒道:“你這個奴才,也來欺我,反了反了。”
那小卒拔出腰刀來,啐道:“呸,看我殺了你這個反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孫鏘鳴聽他說出“反賊”二字來,先自矮了半截,轉身溜下城樓。
回到大沙巷,還未走進臺門,就聽見繼配林氏呼天搶地的哭聲。
彌留之際的孫老夫人,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是:“門怎么開著,啊?把門關緊,快,快把門關緊!”
只有林氏才能聽懂她輕如蚊音的話,趕緊到院子中去看那永遠緊閉著的門。
孫家婆媳經久不息的對唱,此刻終于畫上了休止符。
母親那雙枯癟的眼睛,仍然留著一條細縫。老人家不放心他這個戴罪回籍的兒子啊,孫鏘鳴大慟,跪伏不起,以頭撞地,哭道:“鏘鳴不孝,害了母親大人!”
收到報喪的急信后,孫衣言交下軍務,攜夫人和兒子日夜兼程奔喪。[38]
孫衣言率全家跪倒在孫老夫人的靈前時,路途的顛簸與失去親人的痛苦,令他心力交瘁。但他還是強忍悲痛,扶起靈柩前長跪不起的孫鏘鳴,道:“出則盡忠,翰林院中其心可鑒;入則盡孝,白發堂前恪守人子。韶甫問心無愧,切不可傷心過度。”
“曾子曰,孝分三等,上等為尊敬父母,中等為不使父母蒙羞,三等為贍養父母。鏘鳴削職回籍,還有何面目自稱孝子呢。”孫鏘鳴哭道。
“可曾子還說過,日常起居不莊重,不是孝;為君主做事不忠誠,不是孝;做官不謹慎,不是孝;與朋友交往不講信用,不是孝;打仗不勇敢,不是孝。反而觀之,韶甫你日常生活莊重,是孝;忠誠于君主,是孝;認真慎重地處理政事,是孝;朋友之間守信用,是孝;勇敢地作戰,是孝。”孫衣言勸道。
一身素衣的詒讓,在靈堂聽了父親和叔叔的對話,心中一陣陣的揪痛。他不明白,叔叔認真做官,效忠清室,作戰勇敢,為什么從朝廷到地方,卻總是有人不斷地陷害他,甚至要將孫家滿門抄斬。他很想問問父親,這到底是為什么,但每次話到嘴邊又總是咽回肚子里。父親已經夠難受了,正值施展抱負的不惑之年,連遭厄運,不能不使他愁腸寸斷,白發滿頭。
孫衣言明白詒讓要問什么,如果問了,他又能回答什么呢?他能夠向兒子解釋這一切嗎?他能夠對兒子掀開官場的黑幕嗎?他能夠為兒子剖釋人性中最丑惡的一面嗎?不能。沐浴儒家經典著作的甘霖而成長起來的純潔的兒子,決難抵御這些陰謀制造者掀起的腥風血雨。
作為曾國藩的部屬,孫衣言參加了圍剿太平軍大本營江寧的戰役,他知道江寧之戰中戰功最為顯著的是曾國荃,然而他得到了什么?清廷除了一時高興,授他個太子少保銜、一等伯爵,戴雙眼花翎之類虛銜外,接下去便是聽信讒言,指責他破城之日封鎖不嚴,讓一千余名太平軍突圍而去。隨后,又死死追查天京金銀財寶的下落。還發來上諭說:“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歷年最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報勛名。惟所部諸將,自曾國荃以下,均應由該大臣隨時申儆,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其言已暗伏殺機。更有甚者,朝中竟有大臣千方百計尋來曾國藩少年時渡洞庭湖詩,摘出“直將云夢吞如芥,未信君山鏟不平”一句,牽強附會成國藩意欲掃滅大清,非要達到將曾家滿門抄斬的目的不可。對這些大臣的話西太后雖不全信,但還是暗諭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速派江寧將軍富明阿監視湘軍行動。曾國藩十分恐懼,為向朝廷表示忠心,不得不讓弟弟曾國荃辭去一切官職。身經百戰救大清于水火之中的大將曾國荃開缺回籍時,清廷僅僅賞賜給他六兩大內人參。與曾家比,孫家的苦難又何足掛齒。
孫衣言沒齒不忘向曾國藩辭行時這位兀立在大清即將傾圮大廈中的大帥贈給他的話:“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既無畏,則于有功之臣,嫉賢妒能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千刀萬剮者有之,從古到今皆如此。國藩送韶聞一句話:好漢打落牙,和血吞!”
孫衣言舉家守孝時,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與之相交甚密的惠親王因病辭世。孫家又一根可以依靠的柱石倒下了,衣言的心境更加黯淡。[39]
詒讓見父親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知道他心中苦悶。雖然自己也深深陷入悲苦之中,但他盡量把痛苦藏在心底,應該為父親分憂才對。為父親分憂的最好辦法就是讀書鉆研學問,詒讓知道這一點。
詒讓在熟讀《漢學師承記》和《皇清經解》,掌握清儒治經、史、子、小學之規律的同時,開始研究宋代薛尚功的《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對治金文之學發生極大的興趣。他的一個重要發現是,可以通過研究金文,探索古代文字的字形,從而了解正確的字義,用以訓詁治學。因此,他對金石之學的愛好一發而不可收。
十五歲的他,還修正了兩年前撰寫的《廣韻姓氏刊誤》,增添了不少內容,把它從一卷擴充到二卷。細讀了元大德本《白虎通德論》后,他撰寫了《白虎通校補》草稿。
無盡的憂傷像砒霜,慢慢地腐蝕著孫魯臣衰老的肌體。在五月的一天,他在院子里為所有的盆花澆足最后一次水,然后慢慢地坐下來,倚著一株茶花的樹干,靜靜地睡了過去。當兩個兒子和媳婦搖醒他時,孫魯臣用盡最后的力氣留下遺言:“早日為德涵完婚。”
為了爺爺的死,詒讓哭得特別傷心。[40]并不太寬敞的許宅,現在顯得空蕩蕩的,就像詒讓空洞無助的心。
這年秋天,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派人專程送來信函,力請孫衣言赴杭任官書局總辦并主持紫陽書院。[41]孫衣言雖對馬新貽心存感激,還是不假思索地寫了回信,說父母雙亡,須在家守孝三年,任職官書局和紫陽書院的事容日后再議。
來人作揖告辭。剛跨出許宅大門的門檻,只見肩頭被人按住,回頭一看,原來是孫鏘鳴。孫鏘鳴請他先在客棧住下,說自己會說動哥哥,讓他成行。
孫鏘鳴對孫衣言說了自己的道理,孫衣言果然決定赴杭。孫鏘鳴的道理樸素簡單:其一,外夷虎視我國,內亂仍未平息,國家尚處在危難之中,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們兄弟倆也該分分工,當哥哥的盡可去盡忠,做弟弟的則居家守孝;其二,與孫家作對的閩浙總督左宗棠既已奉旨赴閩督師,卸去兼任的浙江巡撫一職。為不使溫州地方官再生事端,應抓住現在的機會,搞好與新任浙江巡撫的關系,使孫家轉危為安,這也是對九泉之下的父母親最大的孝心。

6-6 孫氏藏書《白虎通》(漢·班固),浙江大學圖書館藏
孫衣言不得不佩服弟弟,他的考慮十分周全,孫家若還想在瑞安落腳,就只有自己再度出山。
臨行時已是仲秋。詒讓從后院的水井里打上水來,拎到前面的大院子,去澆爺爺生前種下的西府海棠、紫薇、君子蘭和雛菊。看見淡淡的秋陽中繁花似錦,種花人卻懷恨西歸,他不禁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