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期北京話語氣詞研究
- 陳穎
- 7732字
- 2020-01-07 15:01:02
2.2 呢
語氣詞“呢”在問句和非問句句末都可以使用,因此它所表示的語氣多樣,歷來有多分說和合一說兩種觀點。趙元任(1968/1980)用不同的字形和注音以示區別,用在疑問句中的是“呢/吶”,讀ni,用在非問句中的是“呢/哩”,讀作ne。呂叔湘(1942)將“呢”分為三類,問句中的“呢”是直陳語氣,非問句中的“呢”表確認,祈使句中的“呢”有諷諭的口氣。王力(1943)描寫了“呢”的夸張、疑問、假設、反詰四種語氣。胡明揚(1981)在關注陳述、疑問等語調的基礎上討論“呢”的作用,認為它是向對方傳遞某種信息的表意語氣詞,提請對方注意。即使是學習漢語的外國人,也注意到了“呢”的用法多樣。《語言自邇集》區分了疑問和非疑問兩種用法:
《官話類編》則描寫細致,在疑問之外還分出六種“難以歸類”的用法:
狄考文感覺難以歸類的六種用法中,第3種和第6種是跟疑問用法相關的,其余四種則與主觀情態相關,當然不能和疑問用法的“呢”混為一談。
呂叔湘(1941)分析了唐宋語氣詞“在里——在/里——哩”的演變過程,認為表持續的“呢”是來源于“在里”;曹廣順(1995)提出“聻”是唐五代以后新生的疑問語氣詞,表疑問的“呢”正是從“聻”而來。用于疑問句和非問句的“呢”來源不同,意義不同,晚清民國有一段時間讀音不同,現代漢語中兩種“呢”的調型也不同:疑問句中的“呢”是高調,表示持續的“呢”是低調。所以本書將“呢”分為兩個:用于問句及問句相關的是“呢1”,表持續和夸張的是“呢2”,附論“呢”的方言形式“哩”和“唎”。
2.2.1 呢1
2.2.1.1 提醒注意(不確定性疑問句、反問句)
通常認為語氣詞“呢”來源于表疑問的“聻”,所以“呢”一直都可以用在疑問句末,包括特指問、反復問和選擇問。關于“呢”在這些疑問句里的作用,學界的爭議在于“呢”是否承載了疑問信息。“呢”所出現的特指問、反復問和選擇問這三種形式,即使不用“呢”也能表示疑問,也就是說,在表示疑惑和發問這兩種功能上,“呢”都不是必備條件。發問本身就是需要回答的,“求應”是疑問句的功能,也與“呢”無關。至于疑問的程度高低,不依靠上下文不易分辨。單靠這三種問句環境,不能確認“呢”具有疑問功能。
胡明揚(1981)認為,“呢”在各種語調中都不承載疑問信息,只是“提請對方特別注意自己說話內容中的某一點”。徐晶凝(2008b)也認為“呢”的原型情態意義是“說話人在共享預設的基礎上點明某一點”。這兩種觀點都注意了聽話人的存在,認為“呢”的作用是“提醒聽話人注意”。完權(2018)進一步提出,“呢”用在交互性強的話語中,要求釋話人有言語回應、心理回應或動作回應。
提醒聽話人注意這一行為,從禮貌原則上說加強了聽話人的負擔,施加到發問行為上,就增強了疑問的語氣。同樣是在問句中,“呢”的作用是增強疑問語氣,而“啊”的作用是減弱疑問語氣。而在互動等級序列上,疑問語氣的交互主觀性很強,僅次于祈使語氣,增強疑問語氣就是增強了交互主觀性,所以“呢”的交互主觀性比“啊”強。以下按疑問句類型各舉幾例。
“呢”還可以用于祈使句,《兒女英雄傳》中已有用例:
呂叔湘(1942)推測“呢”用于祈使句的用法是從問句“你……好不好”或“你能不能……呢”變來的。江藍生(1994)認為這是提醒、請求的語氣。這類“呢”句是問句的省略形式,“呢”仍然是提醒聽話人注意的功能。早期北京話語料中,這種用例不多見。如:
邵敬敏(1996)認為反問句的語用特點是:顯示說話者內心的不滿情緒,表現說話人主觀的獨到見解,傳遞說話人對對方的約束力量。“主觀見解”是反問句最重要的語用意義,“不滿情緒”則因語境而異,反問句中的“呢”則表達“約束對方”的力量,即提醒聽話人注意。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反問句傳達出“理所應當、毋庸置疑”等感情:
有的反問句在互動對話中使用頻率高,逐步儀式化,減少了對語境的依賴,很難再用問號,其中“呢”的提醒注意作用就不那么明顯,如表示讓步的“何況……呢”等:
2.2.1.2 標示疑問(“無疑問詞+呢”格式)
對話中,“呢”常附著在體詞性成分后。陸儉明(1982)認為,“呢”前為體詞性成分時,全句為始發句。這里的“始發”是就具體的單個話輪而言,若放到更大的語篇中來看,即便是始發句,也是在對話雙方已有一定的語境鋪墊之后才出現。如:
這里可以看到,“呢”除了顯示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提醒,它的使用也依賴于說聽雙方共同的交際背景及對話場景。偶有附在謂詞性成分后的用例:
陸儉明(1982)指出,這種格式是特指問或選擇問的簡略句式,省去了疑問代詞或析取結構。這時的“呢”不可缺少,否則就不成句。“呢”不但承擔了發問的功能,而且還負載了形式上省略語義上卻隱含的疑問點。
“呢”在特指問和選擇問中不承擔發問功能,但在長期使用的過程中吸納了它們的句式義,因此在“無疑問詞+呢”的簡略句式中成為疑問標記,聽話人結合一定的語境加以還原。這種簡略式依托對話場景才能成立,因此也能用于假設小句后、話題后等句中停頓處(詳見2.2.1.3節)。
域外漢語教科書中這種簡略形式很少,一部教材中僅兩三例,多者不過十例。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教科書的對話材料都很簡短,無法提供充分的語境鋪墊,也少用大段對話,另一方面,這種簡略形式在教學上既不是重點又難以速成,編寫者未予以重視。
2.2.1.3 標示話題、假設和并列(句中停頓)
趙元任(1968/1980)“零句說”認為,漢語的主語本質是問話,謂語是答話,問和答可以是(1)雙線對話,也可以是(2)用主語發問,而自己在謂語作答,還可以是(3)兩人一問一答合并成一句連續不停的完整句,并用下例說明:
上節所述的“無疑問詞+呢”格式是特指問、選擇問、反復問的簡略形式,處于對話的環境中,需要聽話人回答。當“呢”前面為謂詞性成分時,后面又加上結果分句,則成為自問自答的假設復句。可見“呢”的句中停頓用法與問句用法緊密聯系:
當“呢”前面為體詞性成分,后面又加上了相應的說明,則“呢”前成分為話題,全句成為主謂對答的整句:
若是從多個角度進行假設,每個假設項都可以成為話題,“呢”成為并列項的分隔標記:
2.2.1.4 不用于是非問
個別語料的“呢”用于是非問句末,經查均不可靠。《兒女英雄傳》有2例:
各標點本均為問號,前有“問道”,又有相應的答句,看起來確為是非問。但句中有表示處所的“在監里”,“呢”表示狀態持續,也可換為“哪”。從對答環境看,欽差地位居高,即便不是提問,門丁也需要做出回應,所以該句也可標為句號。
這里看似是非問句,但既可能為表示夸張情態的非問句,也可能是反復問“是不是……”訛漏了前一個“是”而成。
據翟燕(2013)考察,“呢”在是非問句后的情況,《聊齋俚曲》有1例,《歧路燈》2例,茲照錄如下:
《聊齋俚曲》反映的是17世紀末到18世紀初山東淄川方言的面貌,《歧路燈》則反映了18世紀河南方言的語言面貌,時代較早,又有地域差異,不能說明早期北京話的情況。單就這三個例句來看,“你沒問問您少爺呢”其實是“無疑問詞+呢”格式,“干爹還沒起來呢”表狀態持續,并非“呢”表疑問,“夏大叔是稱果子吃呢”既可能是表持續的“呢”加上疑問語氣而成,也可能是反復問句“是不是”訛誤所致。可見,“呢”不用于是非問句后。
2.2.2 呢2
2.2.2.1 持續
呂叔湘(1942)指出,非問句中常與“呢”字共現的詞是“有、在、還、才、要”。表示靜止狀態持續可以用“有/在……呢”句式和“處所狀語+動+呢”句式。如:
表示動態的動作行為持續進行時,與“呢”共現的詞語通常是“正、著”或處所詞,或只有動詞:
有人認為,這類句子的持續進行義不是由“呢”來承擔,而是副詞“正、在”及動態助詞“著”的功能。的確,在這類句子中,“呢”不是句法上的必需成分。但當沒有副詞、動態助詞、處所狀語時,“動詞+呢”句式仍有持續進行義,就只能將這種意義歸到“呢”身上了,如“下雨呢”。即,“呢”是表示持續進行的手段之一,其地位和正在義副詞“正、在”、動態助詞“著”相當。只不過單用“呢”表示持續進行的情況不多,通常與其他手段相配合。從來源看,“呢”從“在”“里”或“在里”義派生出持續義也是合理的。
何文彬(2014)認為,“呢”的作用在語義上是“特別呈現事物的狀貌”,所以與持續進行義詞語特別親合。既是“特別”的呈現功能,也就是說,呈現狀貌并不以“呢”為必要條件。持續義“呢”用例多出自對話。若去掉“呢”,則為單純的描述事物狀貌。也就是說,這類格式中的“呢”所起的作用也有增加告知對方的主觀情態,即關注到聽話人,提醒聽話人。這和“呢1”的功能是一致的。
2.2.2.2 夸張
呂叔湘(1942)認為“呢”字句“帶幾分鋪張”,也就是夸張情態。“呢”通常和“還、可、才、要、多么”等情態副詞相配合。這些副詞本身的語義與時間義有關,同時也帶有情態功能。《現代漢語八百詞》將副詞“還”的語氣歸納為平揚抑三類,平的語氣即“表示動作或狀態持續不變”,“才”的語氣為“表示事情發生或結束得晚”,“要”表示“打算”,都與時間過程有關。情態副詞和“呢”這兩類情態手段相加,全句的夸張語氣就更加明顯了。如:
早期北京話有“形+著的呢”格式,夸張形容詞所表示的性質,相當于今天的“形+著呢”用法,江藍生(1994)認為這是比“形+著呢”更口語化、俚俗化的形式。如:
由此梳理出“呢”各種用法之間的聯系:

圖2.3 “呢”各義項的關系
表2.3 “呢”使用情況統計

2.2.3 “哩”和“唎”
2.2.3.1 哩
“哩”和“呢”的關系密切。呂叔湘(1941)認為“呢”來源于“裏”,而“‘裏’字俗書多簡作里,本義既湮,遂更著口”。江藍生(1986)認為“呢”是“哩”的源頭。太田辰夫(1958)和孫錫信(1999)認為“呢”“哩”異源。盡管來源有爭議,但“呢”“哩”在清代已經混同了。趙元任(1968/1980)就將“哩”和“呢”視為同一語言單位,“哩”只用于非問句。本書重點考察的早期北京話語料中,只有《官話類編》有“哩”的用例,編寫者也將“哩”作為南方話用詞處理:
(第六十一課)
編寫者關注了“哩”的方言色彩,但認為“哩”相當于“喇”顯然不合事實。“哩”的用法是和“呢”相當的。第一個例句中“哩”是和表持續的“著喇”平列,這正是“呢”的狀態持續義,第二個例句中的“哩”與“很”共現,是“呢”的夸張情態義。《官話類編》全書共4例“哩”,除以上2例,另外2例也是表示夸張情態的:
《官話類編》所說的“南方話”,其實指的是南京話。江藍生(1986)提出,“哩”多出現在明清時期的平話系[7]文獻中,《官話類編》的記載正與此相合。
2.2.3.2 唎
語氣詞“唎”用例出自《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這是1880年日本人福島九成根據《語言自邇集》改編而成的漢語教科書。而《語言自邇集》又改編自《清文指要》。對比《清文指要》各個版本(包括1809年三槐堂重刻本、1818年西安將軍署重刻本、1830年《三合語錄》五云堂刻本)和1867年《語言自邇集》、1879年由廣部精編譯的《亞細亞言語集》相應用例,這些版本均使用“嗎/么”,《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卻使用了“唎”:
“唎”《集韻》力至切,音lì,《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的例證均為清代粵劇劇本《黃蕭養回頭》:“好唎,等我尋來。”張美蘭、劉曼(2013)指出,《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弱化了《談論篇》詞匯方面的北京話口語特征,而且增加了部分非北京話特征,如南方話詞匯與表達”。本書所考察的早期北京話語料中,語氣詞“唎”僅此1例,可以認為是《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使用的南方話語氣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