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哪

大多數(shù)人認為“哪”純粹是“啊”的語音變體（王力，1943；朱德熙，1982），包括《官話類編》的編寫者：

哪Na1，4：和“啊”的意義用法幾乎完全一樣的一個句末小品詞。仔細觀察這個詞的用法，可以發(fā)現(xiàn)它只是“啊”的語音變體，位于末尾為n的字后。請注意下面兩個例句中兩個字如何交換位置的：“李四啊，為人都有個天理良心哪，你這樣糟蹋好人，是有罪的呀。”和“張三哪張三哪，我們姓張的臉，都叫你自己丟了啊?！睕]有明顯的理由而將前字的末尾保留下來。（第六十一課）

“啊”變體說在早期北京話語料中遇到不少例外，難以用“啊”的變體來解釋。有的不符合音變規(guī)則：

（45）禿兒要跟著太太出去，大奶奶說：“你別鬧啦，你聽門口兒拍花的要小孩子哪。”（《小額》）

有的換為“啊”則不合語境語義：

（46）這真應了話啦，安好了爐啦，竟等著收拾人哪。（《小額》）

可見，即便是n尾字后的“哪”，也不一定是“啊”的變體。呂叔湘（1942）認為“哪”是“呢”和“啊”的合音，但很難解釋“哪嗎”一類的連用語例：

（47）a.善二爺說：“那不是在果盤里哪嗎？……”（《小額》）

 b.他住在這兒哪么，我以為是他還在東京哪。（《支那慣用語句例解》）

孫錫信（1999）認為“哪”是“呢”的強語氣形式，這是基于對語義的體悟考察得出的結論，沒有說明造成強弱分別的原因是什么。

《語言自邇集》將“哪”視為疑問語氣詞：

留下的是銀子錢哪，是產業(yè)呀？注：哪na1，疑問語氣詞（an interrogative particle）。（問答章之二54）

此例“哪”在前一選項末，《語言自邇集》編寫者將疑問句的語氣歸于“哪”上，既不符合語言事實，又以偏概全。《語言自邇集》中共31例“哪”，只有4例用于問句，并不能概括為疑問語氣詞。

太田辰夫（1950）注意到了“哪”和“呢”的歷史源流和功能分工，將“哪”分為表示感嘆語氣和存在體兩類，但也承認“哪”和“呢”有所交叉。如何界定“呢”和“哪”的性質和范圍，二者的區(qū)別是怎么造成的，又是怎么合流的，還需要進一步考察。

從語義上看，“哪”實際上有兩個，一個是“啊”的語音變體，一個相當于“呢”（包括表疑問相關的“呢1”和表持續(xù)、夸張的“呢2”）。為討論方便，本書把前者記作“哪1”（如“真好看哪₁”），把后者記作“哪2”。

以上分類的標準是語義，和語音條件有所交叉?！澳?span id="m3paltw" class="math-sub">1”可能在非n尾字后，“哪2”也可能在n尾字后。持續(xù)義的“哪”與“啊”無關，如“那個騙子手在點心鋪里吃點心哪₂”的“哪”一定不能解釋為“啊”的變體，所以是否“哪”在n尾后都不產生影響。但當“哪”在感嘆句和疑問句句末時，即便是在非n尾字后，也可能是作為“啊”的語音變體表示對聽話人的關注，如“甚么話哪₁，辦事嗎！”。

孫錫信（1999）注意到了“哪”的n尾語音條件并不絕對，主要依據(jù)是《兒女英雄傳》和《官話指南》?！秲号⑿蹅鳌酚蟹窖陨?，且不同傳抄版本語氣詞寫法多有差異，“哪”和“”常字形相混，證據(jù)不確。而在《官話指南》之前，“哪”的n尾條件就已經放寬，到1910年前后，大多數(shù)“哪”都不是放在n尾字后的，如1907年《小額》、1915年《支那商業(yè)會話》等（具體參見第三章）。

2.3.1　哪1

“哪1”出現(xiàn)的具體語音條件，參見本書3.3節(jié)所述。“哪1”的用法與“啊”一致，即起到關注聽話人的作用，如：

（48）a.那姓阮的是個斯文人，生得雖軟弱，說話做事可不軟哪，你若想瓜兒揀著軟的捏，他可軟中有硬啊。（《尋津錄》，感嘆）

 b.我說：“到底是誰的伙計不留心哪？”（《官話指南》，特指問）

 c.這個地方買牛奶，是論斤哪，還是論瓶呢？（《官話指南》，選擇問）

 d.少奶奶這當兒先給老者倒了碗茶，說：“阿瑪，您歇歇兒吃飯哪？”（《小額》，是非問）

 e.太監(jiān)那些個東西就知道貪贓受賄，那里懂得愛國愛民哪?。ā侗本╋L俗問答》，反問）

 f.你是明白漢字的人哪，要學翻譯，很容易。（《語言自邇集》，陳述）

 g.那個人哪，是咱們舊街坊啊，眼看著長大的孩子。（《語言自邇集》，話題）

 h.官：張三哪，你的傷漸漸好了，官司還想要打嗎？（《官話類編》，呼語）

早期北京話的“哪”常常作為“老”的音變形式放在“您/你”后面，與語氣詞“哪”無關。

北京話第二人稱尊稱“您”經歷了“你老人家——你老（nǐlǎo）——你納（nǐ-na）——您納（nín-na）——您（nín）”的發(fā)展歷程（劉云，2009；劉云、周晨萌，2013）。從“你納”到“您”的過程中，語流同化不完全就成為nín-na，各語料大多數(shù)時候采用“您納”形式記錄：

（49）a.那堂子胡同住的張爺您納認識不認識？（《語言自邇集》）

 b.我請問您納，您當初也做過買賣么？（《官話指南》）

也有記寫為“您哪”的用例，在句法上可以前置，也可以后置：

（50）a.喳，托福好啊您哪。（《英清會話獨案內》）

 b.您哪好?。。ā队⑶鍟挭毎竷取罚?/p>

還有1例記寫為“您吶”：

（51）您吶貴姓？（《華語跬步》）

以上兩組例子的“哪/吶”是“老”的音變形式，后文關于語氣詞“哪”的討論均排除此類用例。

但“你”后的“哪”也可以是相當于“呢”的“哪2”：

（52）a.——讓他進來。——大人讓你哪！（《語言自邇集》）

 b.剛一到額家門口兒，正趕上李順出來，說：“孫先生，真早班兒呀，太太正讓我找你哪。”（《小額》）

對比“您納”和“您哪”的用例數(shù)據(jù)，此消彼長的情況反映了從不完全同化nín-na到完全同化為nín的過程，當“您”最終穩(wěn)定下來，“哪”與之分離，回歸成為單純的語氣詞。

表2.4　“您納”“您哪”用例統(tǒng)計

2.3.2　哪2

2.3.2.1　相當于“呢1”的“哪2”

各語料中，相當于“呢1”用法的“哪2”用例不多，1880年《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才有“哪2”用于問句的用例，且每部語料的用例數(shù)不超過10例。1922年以后的每部語料都有用例，有的語料用例數(shù)還不少。如：

（53）a.你病了有多久哪？（《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特指問）

 b.那白的是冰哪，是瀑布哪？（《日清會話附軍用語》，選擇問）

 c.有新近來的沒有哪？（《警務支那語會話》，反復問）

從類型看，問句中的“哪2”最早用于特指問和反問句，這兩種類型用得也最多。有的語例看起來是“哪2”用于是非問句，實際上還是與持續(xù)義有關。如：

（54）額大奶奶說：“少爺還沒回來哪？”（《小額》）

“哪2”也可以用于“無疑問詞+呢”格式，具體意義取決于上下文。如：

（55）a.——你們上那兒去？——從這兒我們倆要上上野的地方兒。然而你哪？——要回家去。（《英清會話獨案內》）

 b.——大致不錯，就是第二句、末一句不妥當，你再想想。——我想不起來了。——第二句是“……”，你看上下文?！?，對了，那么末一句哪？——末一句是“……”。（《華日教室會話》）

有1例“哪2”用于祈使語氣，和“呢1”一樣可以看作是“……好不好”省略而成（參見本書2.2.1.1節(jié)）：

（56）你先不用跟他說話哪，你看他一腦門子的氣，大概是在別處受了氣來了。（《支那語書取研究》）

2.3.2.2　相當于“呢2”的“哪2”

目前最早可見的“哪2”的用例是1834年《正音撮要》中：

（57）還有外面的癥候哪：長瘡的、長禿瘡的、長疥瘡的、火丁瘡的、長痂瘩的。（第十二段）

此后，1853年《正音咀華》僅有2例“哪2”：

（58）a.拿醒酒湯來??！你們做什么哪，都瞧不起我嗎？（齊人有一妻一妾）

 b.寡人的園囿，不過四十里，比文王的，還差一半哪，那百姓們反說我的太大了。（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

前例帶有疑問詞，但從上下文看，并非發(fā)問，而是醉漢的感嘆，是夸張的情態(tài)，后例雖然位于n尾字后，但句中有“還”與之相配表示持續(xù)，故均歸入“哪2”。

表2.5　“哪2”使用情況統(tǒng)計

（續(xù)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