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早期北京話語氣詞研究作者名: 陳穎本章字數: 5321字更新時間: 2020-01-07 15:01:01
2.1 啊
2.1.1 “啊”的用法
“啊”作為語氣詞的身份毋庸置疑,但它表達的語氣意義卻眾說紛紜,難以統(tǒng)一。有的從篇章角度看,如Boya Li(2006)認為“啊”強調其上下文相關;也有的試圖給出統(tǒng)一的語義解釋,如Li & Thompson(1981)認為其作用是舒緩語氣。
觀察“啊”的分布,適合各種句類。1892年《官話類編》對語氣詞“啊”的用法觀察得非常仔細:
(第六十一課)
“啊”在不同的句類中作用不全然一致,對命題的肯定程度和對說話者的態(tài)度都有不同。北大中文系(1982)認為“啊”在問句中使語氣緩和而不生硬,在陳述句中表示解釋、申明、顯而易見。“解釋、申明”常與表現強硬的態(tài)度相聯系,那么陳述句中的“啊”和疑問句中的“啊”就是矛盾的。
呂叔湘(1942)指出,多數“啊”語句只表示說話人的精神相當緊張或興奮。這一點啟發(fā)我們,這種緊張或興奮,是在會話中面對聽話人才具備的。屈承熹(2005)把“啊”稱為“關心虛詞”,指該句所表述的內容代表說話者個人的關心。屈承熹(2006)還認為“啊”表示“個人介入”,包括說話者的關切和肯定的程度。關心、關切和介入,都是需要對象的。所以,“啊”的基本功能在于表現說話人對聽話人的關注[5],即不僅是說話人的自我表達,更是面對聽話人傳遞命題的主觀情緒,因而多見于對話材料。“啊”傳遞的情緒是由不同句類的主觀情態(tài)意義決定的,它在不同句類中出現的頻率也不同。以下按“啊”所出現的句類分析其作用。
2.1.1.1 感嘆句
“啊”所在的感嘆句大多有情態(tài)副詞,如“真、可、好”等。說話人通過命題傳遞信息,通過副詞傳遞主觀情感,通過“啊”傳遞對聽話人的關注,全句表示說話人向聽話人傳遞對命題的深信不疑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感慨:
2.1.1.2 疑問句
“啊”本身不表示疑問語氣,但可以對問句的語氣起到增強或減弱的作用,這是由它所附著的不同問句類型決定的。
反問句功能和感嘆句相當,以問句形式傳遞信息和主觀態(tài)度,是無疑而問。“啊”的作用是表現對問句命題的強烈主觀態(tài)度并傳遞給聽話人,增強質問的語氣:
真性問句中,特指問句的疑問語氣由疑問詞和語調承擔,反復問句的疑問語氣由AB-NEG(-AB)句式承擔,是非問句的疑問語氣由句調承擔,都與“啊”無關。發(fā)問就是“求應”,從禮貌原則上看是有損他人的表達,而“啊”的作用是表現對聽話人的關注,也就可以緩和質詢的語氣,所以趙元任(1968/1980)說問句中不用“啊”有點生硬,用了“啊”語氣就和緩客氣一點。如:
選擇問句的疑問語氣主要由多個選項并列的句式來承擔,有時還加上句末語氣詞“呢”。大多數情況下,“啊”出現在前一選項末,作用與句中停頓的“啊”一樣,關注聽話人,控制話語權(參見2.1.1.5節(jié))。如:
早期北京話語料中,“啊”出現的是非問,近一半是見面問候,以問句形式傳遞信息問候對方,是儀式化的問句。如:
2.1.1.3 陳述句
呂叔湘(1942)強調,并非用了“啊”就算感嘆語氣。“啊”用于陳述句中,附在完整的命題之后,句中沒有情態(tài)副詞,因此全句比“啊”感嘆句的主觀色彩弱。陳述句和感嘆句的區(qū)別正是在于說話人主觀情緒的強弱程度不同。帶有語氣詞“啊”的命題,情態(tài)副詞的有無決定了主觀性的強弱程度。“啊”陳述句多用于對話環(huán)境,雖然主觀性稍弱,但仍能關注到聽話人,即具有交互主觀性:
2.1.1.4 祈使句
祈使句的基本交際功能是命令、禁止聽話人做某事,充分表現了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注意,因此可以不用“啊”。但祈使句的話語功能是威脅面子行為〔FTA, face-threatening act(s)〕,Brown & Levinson(1987)在禮貌原則下提出相應的對策,見圖2.2。

圖2.2 環(huán)境決定對策(Brown & Levinson,1987)
在祈使句中使用“啊”就是實施禮貌策略的積極禮貌手段之一——照顧聽者〔Notice, attend to H (his interests, wants, needs, goods)〕,中和了FTA,是補救措施,因此有緩和語氣的作用。如:
以上考察了“啊”在不同句類中的作用,歸納如下:
表2.1 “啊”在不同句類中的作用

可見,“啊”對句子語氣的作用是增強還是減弱,取決于“啊”所處句子的交際功能。“啊”在互動等級序列中處于較低的一端,把它放到互動功能較強的疑問句和祈使句中,就拉低了句子對聽話人的要求。
2.1.1.5 句中
句中停頓處使用“啊”,最常見的情況是用在呼語后,呼語的交際功能很明確,加上“啊”更突出了近距離的交互作用:
假設小句和話題這兩種句中停頓加上“啊”可以關注聽話人,示意話輪尚未完成,從而控制話語權而不出現話輪轉換,趙元任(1968/1980)把這種作用稱為“讓說話人自己有時間想想下面該說什么”:
“啊”用在列舉項后示意話輪未完,然后繼續(xù)列舉,因而起到分隔音節(jié)的作用:
2.1.2 “啊”的主觀性
上節(jié)討論了“啊”的功能是關注聽話人,體現了說話人的主觀性。以下從三方面事實觀察“啊”所反映的說話人對聽話人的親近態(tài)度。為避免不同性質的語料及不同作者帶來的書寫形式的干擾,本節(jié)窮盡考察了蔡友梅小說中的“啊”(包括“啊”的語音變體“呀”和“哪1”)。
2.1.2.1 熟人呼語加“啊”
蔡友梅小說中對聽話人使用呼語加“啊”共26例,其中24例的場景均為親屬關系長對幼和非親屬關系權高對位低,既體現了說話人對交際雙方地位的判定,也反映了說話人對聽話人的親近態(tài)度。親屬關系屬于Leech(1983)所指的固定關系,權勢關系是因交際目的而產生的臨時關系。長對幼或權高對位低時,使用呼語加“啊”就顯得很自然。比如親屬關系中長者對晚輩說話就很隨意:
非親屬關系中權勢優(yōu)越的一方對另一方說話,使用呼語加“啊”表現“老交情”和“不要客氣”,也體現出這種隨意,比如太醫(yī)院的當紅醫(yī)生徐吉春給小額看病:
當固定的親屬關系和臨時的權勢關系不一致時,交際目的優(yōu)先,固定關系服從于臨時交際目的。以下兩個“幼對長”“位低對權高”使用呼語加“啊”的用例,可以用“體現親近態(tài)度”的目的來較好地解釋。
一例是小文子對母親用了“啊”。他對母親拜神很不以為然,用呼語加“啊”來拉近和母親的距離,掩飾自己的不耐煩:
另一例是小額求金針劉看病,他居于臨時權勢關系中較低的一方,但為了縮小距離,所以連同稱呼“兄弟”一并使用語氣詞“啊”,為的是希望對方“別多心”:
2.1.2.2 陌生人對話用“啊”
Leech(1983)提出圓滑原則(The Tact Maxim),即:當聽話人需要付出的努力越多、說聽雙方的社會距離越遠、聽話人對說話人的權威性越高時,消極表達中就需要提供更多的選擇和相應的間接表達。也就是說,雙方關系越親密,表達越直接;關系越疏遠,就越需要“套近乎”。在陌生人的對話中,語氣詞“啊”的求親近作用就顯得更為重要和刻意。
蔡友梅小說中,詢問“貴姓”共19例,其中9例帶“啊”,表示說話人的客氣態(tài)度,10例不帶“啊”的用例用于表現對聽話人不客氣的態(tài)度或隨意、親密的關系。如下例小腦袋春子等一伙地痞上伊老者家道歉,善大爺是王府的教書先生,他的身份決定了對來者的客氣態(tài)度,既用到尊稱“您”,也用了“啊”。小腦袋春子沒有文化,自然不會用這些方法表達親密:
下例小額和趙六的問答也能說明這一點。小額開始沒認出趙六來,第一次詢問姓名是非常客氣的,使用了“請問”“閣下”和語氣詞等手段。趙六套了一陣近乎,小額知道是熟人,再次問姓名,就隨意多了:
蔡友梅在敘述詢問姓名的規(guī)矩時,將“貴姓啊”當作常例。如:
其他表示尊敬的親密手段還包括加上稱謂語或尊稱代詞,如“先生貴姓”“您貴姓”。如果存心欺負對方、不求親近就不用任何手段,如下例:
2.1.2.3 問句加“啊”
蔡友梅小說中表示詢問的“啊”問句均為肯定問句“驗證詢問”,大多發(fā)生在熟人之間,質疑的語氣很弱,倒更像是寒暄或祈使。孫雁雁(2013)稱之為“驗證詢問”,是弱客觀性強主觀性的用法。如:
否定問句通常有反詰作用,表示對否定命題的肯定確信態(tài)度。如:
但“沒……啊”和“沒……嗎”句式相比,語氣輕柔,反詰質問的語氣要弱得多。如:
另有一例“不是……呀”:
否定形式顯示出額大奶奶對病情有一定認識,她對王先生又心存敬畏,用“呀”減緩質疑的語氣。
可見,“啊”的交際作用是縮小疏離、顯示親切,熟人之間自然運用“長對幼”和“權高對位低”的固定規(guī)則,在陌生人之間則以交際目的優(yōu)先而刻意為之。這是說話人關注到聽話人的一種表現。
表2.2 “啊”使用情況統(tǒng)計

注:為排版方便,語料名采用簡稱,參見附錄A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