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1)(第三版)
- 王笛
- 4675字
- 2019-12-27 16:17:06
再版前言
《跨出封閉的世界》是1989年完成的,1993年由中華書局出版(2001年重印)。本書從完成到現在已十六年有余,出版問世也近十三年了。這期間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社會史研究已有長足的發展,我自己的學術生涯亦變化甚大。因此,在本書重新修訂出版之際,茲就一些學術問題作一些交代。
本書出版后,立即得到史學界的重視和好評,當年的《歷史研究》第6期便發表長篇文章,肯定了該書在社會史研究上的“重要的創新意義”。文章認為,在中國學術界對長江上游的研究還“十分薄弱,甚至可以說還未引起重視”之時,“本書開拓性地將這樣一個空間范圍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特別是在相應的研究成果還十分缺乏的情況下,選擇這樣的題目,是需要很大的學術勇氣的”。這篇評論指出,“史學工作者的智慧和識見,既不僅僅表現為對史實的精確的描述,也不單純在對理論的精確理解,而在于將兩者有機地結合起來:既要清晰地勾畫出歷史的表象,又能揭示隱藏在表象之后而又制約著表象變化的力量。王笛相當注意而且比較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而且“本書不僅內容充實飽滿,而且內涵也顯得豐富深刻”[1]。
本書關于區域貿易、城市系統與市場網絡的研究很受學者重視。毫無疑問,本書的寫作是受到了施堅雅研究極大的啟發,可以說本書沒有把研究局限在四川省而以整個長江上游區域作為對象,便是其影響的結果。有學者指出:“迄今為止,大陸學者依循‘施堅雅模式’從事市鎮研究最為典型的例證,當推王笛所著《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1》。”指出本書“詳盡分析了有清一代長江上游地區的區域貿易、城市系統與市場網絡,包括集市的作用與功能、市場密度與農民活動半徑、高級市場與城鎮發展問題”。認為本書關于農村和市場的研究之所以“令人矚目”,還在于揭示了“在傳統農業社會,耕地面積和人口密度決定了需求圈和銷售域的大小。場均人口表明了市場所擁有的土地和勞動力資源,是市場發展的決定因素,它們制約了市場的商品流通和交易數額。經濟距離(即換算為運輸成本的地理距離)、生產成本以及平均購買力,是考察需求圈和銷售域的三大要素”[2]。
2002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地理系教授C.卡悌爾在《近代中國》(Modern China)上發表長文,評述巨區理論對中國研究的影響時,便指出:“王笛關于長江上游地區的專著,對一個巨區進行了宏觀考察,是這一領域的重要成果。這個研究對清代這個地區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狀況,提供了一個非常深入的評估。與施堅雅的巨區原始表達不同,王笛的研究考察了文化和社會的各個方面,而文化和社會則揭示了空間的過程,并詳細展示了日益增長的經濟活動是怎樣超越了巨區的界限。”[3]
這個研究受兩大史學思潮的影響:一是以布羅代爾為代表的法國年鑒學派,二是現代化理論。前者尤以布羅代爾的《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對我啟發甚多,后者則以布萊克的《現代化動力:一個比較研究》使我獲益匪淺[4]。在年鑒學派影響下,這本書雖然篇幅很大,但研究對象基本集中在從生態、人口到社會經濟、組織和文化上,對政治事件涉及甚少。如果說年鑒學派對我選擇研究對象作用甚巨,那么現代化理論則使我能夠把如此豐富的資料和復雜內容統一于一個貫穿全書的主線。
這里應該說明的是,與許多現代化問題研究者不同的是,我并不認為傳統與現代化是完全對立的,正如我在“導言”中所表明的:“我們不能把近代化視為是從傳統到現代化中間的一場簡單的轉變,而應將其視為是從遠古時代到無限未來連續體的一部分。這即是說,傳統和現代并不是一對截然分離的二項變量,而是由兩個極構成的連續體。因此嚴格地說,傳統與現代化都是相對的,沒有截然分離的界標,也不像革命那樣有一個明確的轉折點。在從傳統向現代化的過程中,社會猶如一個游標,愈來愈遠離傳統的極點而愈來愈趨近現代的極點。”因此,這項研究是以“動態的眼光看待長江上游區域社會”。
這樣的構想使我避免了在中國現代化研究中很容易出現的偏向:即把晚期中華帝國或早期近代中國,視為一個停滯的社會,這正是在西方和中國史學界普遍接受的觀點。從黑格爾的“一個無歷史的文明”之說,到馬克思“密閉在棺材里的木乃伊”之形容,還有馬克斯·韋伯所謂中國“沒有形成一個成熟的城市共同體”的論斷,以及中國史家“閉關自守”之論證,無一不是這種認識的反映[5]。然而在本書的論述中,無論從農業經濟、傳統手工業,還是從區域貿易、城市系統與市場網絡,以及教育、社會組織、社會生活和社會文化,都可以看到這種發展,證明即使是在中國的一個相對封閉的區域,仍然存在著發展的內在動力,而且社會從未停止它的演化。
不過,也必須承認,當我在進行這項研究時,主觀上并未把“停滯論”作為自己所要論辯的對象,而且本書是在現代化理論影響之下完成的,其宗旨是探索一個傳統的社會是怎樣向現代演化的。在這種思想指導之下,本書把傳統的喪失和現代因素的出現都視為社會進步的必然結果,并給予這種發展積極評價。換句話說,這項研究是從現代化精英的角度來看待社會變化的,把主要注意力放到他們的思想和活動上。研究地方精英,無疑是了解清代長江上游社會發展的一個極好窗口,然而這個角度也制約了我在本書中語言的使用,用目前比較時髦的話來說,是接受了精英的“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和“話語霸權”。從晚清開始,各種精英出版物中充斥著對民眾和大眾文化的批評。精英們對人民的思想、民俗和大眾信仰都進行了猛烈的攻擊。當我使用這些資料時,基本上是從精英的角度,并沒有力圖站在民眾的立場上,來理解歷史和文化的持續性,以及他們自己傳統生活方式存在的合理性。那些把大眾宗教都簡單地歸之于“迷信”等論斷,都是當時精英批評下層民眾的常用語言,而我在使用這些帶價值判斷的詞匯時卻未作認真辨析。
對一個社會進行全面的觀察,必須從一般民眾的角度,探索現代化對他們日常生活的影響。雖然這本書也觀察了普通民眾,但并未對他們予以足夠的重視,而且也局限在從精英的角度觀察他們。本書完成后,我學術興趣和學術觀念最明顯的變化,便是把研究的眼光從精英移到一般特別是下層民眾,把下層民眾作為自己的主要研究對象。而且把重點從對社會的全面考察,集中到對社會生活和社會文化,特別是大眾文化的探索。在分析社會演變時,我更加注意下層人民的反應,以及他們與精英和國家權力的關系,并考察人們怎樣為現代化付出代價,同時揭示他們怎樣接受和怎樣拒絕他們所面臨的變遷的。如果說本書我注重“變化”(changes),那么我現在的研究則更強調“持續性”(continuity)。我最近的研究和思考反映在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英文著作《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中[6]。
在本書寫作上,我在資料上下了極大功夫[7],然在某些問題上,卻未能基于資料在理論上予以充分的發揮。因此,在本書完成后,特別是我到美國以后,西方的有關研究使我對一些問題進行更深入地思考,對書中已經使用的有些資料進行了更深入地解釋,其中之一便是我在《歷史研究》1996年第1期上發表的《晚清長江上游地區公共領域的發展》。該文發表后引起史學同行廣泛興趣,被稱之為在國內“首次借用公共領域的概念”的專題研究文章[8]。這篇文章是受我在霍普金斯大學攻博時的導師羅威廉(WilliamT.Rowe)有關研究啟發完成的,同時也深受冉玫爍(Marry B.Rankin)研究的影響。羅威廉和冉玫爍關于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研究的核心觀點之一是:太平天國后的社會重建極大地推動了公共領域的擴張[9],但我發現長江上游公共領域的發展卻不同于這個模式,長江上游地區清初的社會重建便出現了我所說的“早期的公共領域”。當羅威廉和冉玫爍筆下的漢口和浙江公共領域在劇烈擴張之時,長江上游地區的公共領域卻“程度不同地萎縮了”。長江上游模式的另一個明顯不同的特點是“官”所扮演的不同角色。在漢口,公共領域的擴張幾乎完全是因為地方精英的積極活動,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當地方政府發起新政之后,公共領域反而遭受到無可挽回的破壞。而在長江上游地區,公共領域的大力擴張基本上是在20世紀初,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官方推動的結果”。這篇文章的完成主要是依據本書第六、七、八、九章的一些資料,但從新的角度進行分析。
關于“公共領域”這個概念的使用已經引起了西方和中國學者的熱烈討論,對此提出批評者也不少。這里我想指出的是,學術討論之關鍵是明確所討論問題的概念,即首先必須確定大家討論的是同一個對象。但不幸的是,關于公共領域的討論似乎從一開始便偏離了方向。我已接觸到的有關文章和研究中,包括對西方有關研究的批評,幾乎都把“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看作同一個概念,因而在論述中,總是頻繁用“市民社會”或“公共領域”,因而我們不清楚它們要討論的究竟是“市民社會”還是“公共領域”。羅威廉和冉玫爍等研究“公共領域”的代表人物對這個概念是十分清楚的,他們的整個研究都是限定在“公共領域”而不是“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
如果研究者仔細讀羅威廉的《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沖突和社區,1796—1895》和冉玫爍的《精英活動和中國的政治轉型:浙江,1865—1911》,以及他們的其他有關文章,就會發現他們從未交叉或含混使用“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這兩個概念。他們在研究“公共領域”時,都小心地把其與“市民社會”區別開來。冉玫爍便指出:“從17世紀初以來市民社會便一直是西方政治理論的主題。……但另一方面,公共領域的概念在西方政治理論或歷史典籍中卻都影響較微,因而對非西方世界更適宜采用。”他們都指出他們的研究并非完全哈貝馬斯意義上的“公共領域”。羅威廉便意識到:“研究中國的歷史學家對哈貝馬斯概念的使用恐怕并不會得到他的認可。”冉玫爍也明確表示:“晚期中華帝國公共領域的產生不同于西歐。”不過他們也指出:“即使資產階級的公共領域的細節并不適宜于中國歷史,但這種中間領域的概念……看來對理解官和民兩者間的關系卻是有用的。”他們以英文public sphere作為在中國社會中有很長的歷史的“公”的領域的對應詞,力圖以此概念為契機從一個新角度解釋中國近代的歷史[10]。但評論者卻把他們關于“公共領域”的研究作為“市民社會”來批評,因此整個討論,都顯得無的放矢。當然,這種無的放矢的情況也出現在美國學術界對公共領域的批評中。在一次亞洲研究年會上,冉玫爍告訴我,當她寫作其關于浙江精英一書、第一次使用“public sphere”時,哈貝馬斯的著作還沒有翻譯成英文,對哈貝馬斯及其公共領域的概念,她根本是一無所知。她在書中所使用的“public sphere”完全是中文“公”翻譯而成。所以說“public sphere”不適合中國歷史研究云云,完全是張冠李戴。至今我仍然認為,這個概念的借用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重要性在于給我們開拓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即研究國家和個人之間的社會空間。當然也并非是說我們過去對有關問題完全缺乏研究,問題在于過去我們未能有意識地去揭示處于“私”和“官”之間的那個重要的社會領域。
在本書再版時,除了對個別原稿和排印的錯誤外,我并沒有進行大的修改。我想,把本書與前面提到的《街頭文化》,以及即將出版的《茶館:成都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11]進行比較閱讀,可以看到最近十多年來,我自己關于中國社會史、城市史和文化史研究在理論方法上的發展和變化,特別是從對一個巨區全面的考察,到對一個城市街頭文化的探索,最后到對一個城市的一種公共空間的分析,這樣從宏觀到微觀的研究過程。這個過程恐怕不僅是我自己學術關注的轉移,從一定程度上可能也反映了西方和中國社會史研究的新發展。
另外,本書在十多年前初版時,由于當時條件的限制,書中的曲線圖都是手繪的,這次再版采用了電腦圖表。第一章中的若干交通圖,也在原圖基礎上作了一定加工,以力求更加清晰。
王笛
2006年1月20日
于美國得克薩斯A&M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