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1)(第三版)
- 王笛
- 4011字
- 2019-12-27 16:17:13
一 租佃關系和佃農經濟
清代長江上游農村的封建經濟結構的基本形式,是小農業和家庭手工業相結合的小農經濟,這種包括自耕農和佃農在內的小農經濟是地主經濟得以維持和發展的基礎。而中國的佃農雖長期被束縛在地主土地上,但這種束縛是經濟的而不是法定的。地租歸地主,賦役歸國家,從而使佃農具有兩重束縛關系。
傳統社會地租形態的一般發展順序是:勞動地租、實物地租和貨幣地租,這三種地租形態雖按順序演變,但卻是彼此交錯的。清代長江上游地區實物地租占統治地位,但同時落后的勞役附加租殘余和先進的貨幣地租并存。但總的看來,清代長江上游地租經歷了由分成租制到定租制,再到押租制、預租制,最后到貨幣地租這樣一個發展階段。
佃農按他當年生產的糧食產品的一個固定比例數交納地租就是分成制,是租佃關系的基本形態和原始形態。實物分成地租按地主供給佃戶的牛、種子和其他生產工具的多少有無的不同,有均分、四六分、三七分、二八分等區別。據研究者對巴縣檔案的分析,重慶府的實物分成租中,以對半居多,不等成分較少;而在不等成分中,又幾乎都是客四主六的“四六均分”[188]。實行分成制時,由于剝削率固定,農民為改善生產和生活條件,就會自動延長勞動時間和增加勞動強度,但由此增加的產品,卻以分成的形式被地主分享。
清前期商品經濟發展,佃農對地主的依附漸少,一般具有了佃田、退佃和遷徙等自由,從而使租佃關系進行一系列相應的調整,地租形式逐漸由分成租制向定額租制發展。定額地租即按田地大小規定地租量的租佃形式。定額租的租額一般按分成租的最高額確定。在乾隆以后的材料中關于定額租的記載已相當普遍,如宜賓縣佃農應紹仁于乾隆三十七年“佃種王德容田地,立有佃約,議定租谷十二石”[189]。道光十八年重慶柯顯才兄弟佃胡大才坡土草房住耕,“每年地租包谷、高粱八斗,桐子二斗”[190]。根據對乾隆刑部檔案刑科題本的整理,四川實物地租共35件,其中分成租僅3件,定額租32件[191],這說明定額租制已代替分成租制而成為上游地區地租的主要形式了。由分成租過渡到定額租,農民生產獨立性加強,由于租額固定不變,收成好壞并不影響地主收入,因而地主給予了佃農較多的種植自由權。佃農改進生產技術,提高勞動強度、延長勞動時間所增加產品全部歸己所有,刺激了佃農的生產積極性。定額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因災害造成歉收時,有時定額地租也可改為主佃均分[192]。
由于佃農對地主依附關系的削弱,地主企圖以經濟手段來保證他們的利益,于是押租制就應運而生。押租制即佃農必須向地主繳納押金才能佃種土地,地主以此防范佃農抗租。上游可以說是押租最發達的地區,乾隆時就有人奏稱:“川省近年以來,凡以田出佃,必先取銀兩,名曰押租。”[193]據巴縣檔案關于重慶租佃關系的記載:乾隆三十八年朱世俊佃朱仕良田土,押佃13千文;李如海佃張澤普一分田地,議定押租錢1000文;道光十六年何應榮佃郭文秀田業,押佃銀500兩;十七年鐘聲泰佃謝廣發田土,押佃銀80兩;二十三年李長泰佃羅義盛田土,押佃銀360兩[194]。據研究,四川在嘉慶朝上報刑部的租佃案件共61件,涉及37個州縣,其中有押租的28件,占案件總數的46%,涉及22個州縣[195]。川省押租較之他省為重,從乾隆刑科題本中的租佃史料看,兩湖、兩廣、兩江等地區大約是1畝(或1石)田收押租銀1-3兩,但川省少者超過此標準的五分之一至二分之一,多者超一倍以至數倍。如清代刑檔中嘉慶九年郫縣一例:租田38畝,地租40石,押租銀60兩,又押租錢170千文[196],押租為地租的2.9倍。又如嘉慶二十年崇慶州“周仲銀佃得周李氏田一畝,當交押租錢六千文,議定每年秋收后還租谷四斗,立有約據”[197],押租錢為地租的1.5倍。云陽有些佃農為大戶,每年交租多在四五十石以上,有的可達百石左右,而“壓莊之費,常逾千兩或數百兩”[198]。在重慶府有關押租錢的記載中,有的押租錢高得驚人:有押佃銀33兩、租谷2斗者,為82倍(按1石谷折銀2兩算);有押佃銀27兩、租錢300文者,為90倍;有押佃銀140兩、租谷5斗者,為140倍。不過多數還是1-3倍,在關于押佃與地租比例記載的54件檔案中占32件[199]。
與押租并存的還有另外一種類似形式——預租。預租與“欠課扣抵,辭地還錢”的押租不同,它已具有地租性質:即先預付第一年租錢,以后每年預付次年的租錢或隔年預付租錢,也有的在每年收成后納實物作為第二年租錢。預租多少各地不同,表3-1是6件刑部檔案中所反映的情況。從表中看,川省的預租比其他省高得多。
表3-1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地主感到固定租額對自己不利,經常企圖調整租額,因而“奪田增租”或“改佃”的現象時有發生。為維護自己的利益,佃農便努力爭取永佃。有的著作稱:“在押租制最盛行的四川,尚未發現永佃事例。”[200]實際上永佃現象在川省是存在的。在云陽就有佃農佃田“數世相安,視同己產”的記載[201]。在巴縣檔案中也有相傳長達百余年的事例,如巴縣直里一甲的張述先、秦國祥、李洪千、張廷恩等十家佃戶佃通遠門外王鳳儀的園土栽種蔬菜賣,這十家“佃戶之內,有雍正、康熙年間頂打佃者,更換園主,挨次招認”[202]。佃戶們不僅以銀錢頂打,“并修造房屋,護蓄竹樹,相傳數輩”。歷來的成例是:“如園主難以保守,將土出售”,買賣兩家,必將“頂頭數目較明,輪流換主”。這百多年的老習慣至道光年間才遭破壞,并引起一場奪佃與保佃的官司。佃戶們在狀紙中說:他們“均系播種菜蔬窮民,祖傳去有頂打銀錢,置造房屋居種。如園主將土出賣,買主接主人頂打之項,仍系原佃播種,大眾皆然。”[203]這種“大眾皆然”的慣例,即是永佃制。永佃權是在封建租佃關系的不斷演變中產生的,把地主的土地經營、使用權從土地所有權中分離出來,這就可以保障佃農基本生活資料的穩定,所以有人說清代四川的佃農“多在永佃制度上待遇優厚,生活安定”[204]。這種說法雖有所夸張,但至少說明永佃權對佃農是很有利的。佃農在取得田面權以后[205],便可以支配、經營和使用土地,并有轉讓、出賣、轉頂、傳子的權利,而擁有土地所有權的地主則無權過問,這顯然削弱了地主占有土地的權力,佃農經濟也得到發展。
清代由于商品貨幣經濟有了較大發展,在實物定額租制居主導地位的情況下,出現了地租支付的變化,即由實物地租向貨幣地租的發展。如乾隆三十年嘉定曾金成與邱友章合租吳廷山地伙種棉花,年納租銀8兩,議種4年[206]。郫縣農民多佃田種煙,“煙田一畝佃課十金”[207]。嘉慶十五年威遠“陳文發租種羅淳紅田一分〔份〕,每年納乾租錢十八千文,租谷十二石二斗。議定佃耕十年,立有佃約”[208]。表3-2是上游地區貨幣地租的一些實例。
據對重慶府租佃關系的研究,清中期實物地租與貨幣地租并行,嘉慶以前大約實物地租占80-90%;貨幣地租占10-20%;嘉道年間實物地租占60-70%,貨幣地租占30-40%[209]。據清刑部檔案記載,乾嘉時期貨幣地租在整個地租形態中已占有相當的比重,見表3-3。從乾隆時期看,川省貨幣地租的比例大大超過全國,達到43.5%;嘉慶時期略低于全國。如果去掉某些資料的或然性,劃定乾嘉時期上游貨幣地租達到30%似乎是不成問題的。一般來講,貨幣地租在經濟作物區要多一些,而糧食作物區要少一些。
表3-2

表3-3

由于貨幣地租的實行,超經濟強制已很難起什么作用了,佃農與地主的關系變為單純的繳租關系,貨幣地租使部分產品必須當作商品來生產。佃農的經濟收入是隨著社會生產力的進步而不斷變化著的,他們已有可能獲得必需的生活資料之外的余額,即有可能占有一部分剩余產品,而且份額有擴大趨向,并由此造成佃農的分化。如鴉片戰爭前的云陽就有“農佃高下懸殊”的情況:“彭、湯兩水之間,巨富相望,連阡接畛,田不一莊。眾佃所耕,輸租自百石以下,少亦五十石;壓樁之費,常逾千兩或數百兩……舊田取租最輕,獲十輸五,尤輕主四佃六……主不加租,佃亦盡力墾熟……佃有余利,久亦買田作富人,而為佃如故。”[210]彭縣劉、吳兩姓在道光年間兩家合伙租佃,共有6個男勞力,經40余年而家道小康[211]。鄰水縣有富裕農民租佃大面積土地,雇傭較多的工人,并開設“糖房”和“米房”,將種植的甘蔗和稻谷加工出售[212]。佃農不僅是務農集積,而且還有其他途徑,如充當手工業者、小販、為人傭工等。乾隆年間,綿州李葦家計困窘,遂一面佃田耕種,一面率其子織布和為人傭工,得傭錢則買賣酒和布,往來于綿州、梓潼等地十年,到60余歲才“佃張氏田,結茅屋,為兩子娶婦”[213]。
長江上游佃農經濟的規模一般有多大呢?這要由其租地多少而定,其租地多少往往視經營能力而定。不足最低限量,就不能維持簡單再生產和最低生活水平;超過最高限量,則無力經營。佃農的最低租地限量取決于必要勞動的最低必需量,即繳納地租之后,剩余產品還能維持生活和進行簡單再生產。關于清代佃農一般能佃種土地的數量我們可做一個粗略估計:按本書第二章的考察,上游農民每人每年食與用各項開支至少需原糧730斤,五口之家即需3650斤。按清前期畝產118斤算,自己要消耗約31畝的糧產。按收成的1/2交租算,那么最少需佃60畝左右。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租地限量也發生了變化。清中期畝產達到151斤,最低佃田量為48畝;清末畝產達到215斤,那么最低佃田量為34畝[214]。在一般情況下,佃農實際租地面積在最低限量之上。但有的時候,由于地租極度苛重、耕作條件特別惡劣、生產墊支能力已無法滿足勞動力所要求的租地面積,實際租地量就會降至最低佃田量之下。當然,各地田有肥瘠、租有高低、氣候有好壞、技術有先進與落后,此外還有經濟作物與糧食作物之分等,因此這個最低佃田量也應是上下浮動的。有能力經營最低限量以上土地的佃農,至少能夠得到自己剩余勞動和剩余產品的一部分,顯然,這就為佃農的積累和經濟發展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