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1)(第三版)
- 王笛
- 4379字
- 2019-12-27 16:17:12
五 人口壓力
清代的四川經濟以農業生產為主體,因此耕地是最基本的生產資料,糧食是最重要的生產成果。在人口增長、勞動力充足的條件下,耕地面積和糧食產量就成為制約社會和經濟發展的一個決定性因素。一定量土地能養活的最大人口量是有一定限度的(當然這種限度隨生產力的發展而變化)一旦逾越這個限度,人口增長就會造成種種難以克服的社會問題。
就全國范圍而論,人口增長的弊端在康雍之際已現端倪,到乾隆時便已形成相當的人口壓力。乾隆二十七年(1762)人口超過2億,乾隆五十五年(1790)超過3億,至道光十四年(1834)超過4億(見表2-20)。人口增長造成人均耕地面積減少,由乾隆十八年的4畝下降到乾隆四十九年的2.65畝[152],咸豐元年更減至1.78畝[153]。四川出現人口壓力較之全國要遲一些,但到嘉慶時也已出現人滿為患的現象。表2-32列出了川省人均耕地減少數的狀況。直到乾隆中期以前,人均耕地都較富余,約在9-14畝之間,但乾隆后期已明顯減少,低到5畝左右。乾嘉時期人口猛升,人均耕地再減至4.3畝左右,19世紀后半葉川省人均耕地僅有2畝多一點。以上數據是按耕地和人口的修正數計算得出的,若按冊載耕地和人口數計算,那么情形更為嚴重[154]。
表2-32

按清代四川農業生產力水平,人均耕地至少4畝才能維持一個人的最低生活水準[155]。按這個指標,我們做出表2-33來看基本生活資料的匱乏。表2-33說明:
表2-33

到嘉慶中期川省耕地已顯不足,6%的人口缺乏耕地,但能勉強維持,然隨人口增長情況日益惡化。同治時期900多萬人、即人口總數的約29%缺乏耕地,到清末缺地人數發展到1800萬人,占人口總數的42%。川省人口與耕地的比例失調到嘉慶中期便已到臨界點,自此以后,耕地面積增長遠低于人口增長,兩者呈現的“剪刀差”愈大,社會經濟負載愈重,亦預示著社會危機的日趨加深。
物質資料的生產和人類自身的生產是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兩種生產,這種緊密的聯系使兩種生產在客觀上有一定的比例。人口生產與物質資料的增長相適應,這就是我們所追求的“適度人口”。對以農業生產為主的四川傳統社會來說,其適度人口即應是人口規模不超過農業資源及其提供食物的能力。按洪亮吉的推算,從最低生活標準(4畝)要達到中等生活程度,耕地要擴大1.5倍(即10畝)。考慮到清末畝產有所提高,我們且按人均6畝計算近代四川的適度人口(見表2-34)。19世紀初川省適度人口為1300萬左右,19世紀末為1600萬左右,20世紀初為1700萬左右。但19世紀初實際人口數超過適度人口700多萬,中期超過1000多萬,20世紀初超過2000多萬,多出人口達150-160%。因此,即使我們撇開統治機器的壓榨或天災人禍的影響,人民生活的惡化都是不可避免的。
表2-34

川省人口的大量增加,勢必造成生計的困難,所以在清季的史料中諸如“生齒日繁”“生計日蹙”的記載屢見不鮮,生計問題成為社會不穩定的一個重要因素。前面已經指出,南方農民衣食住行每年至少需糧730斤,我們將這些標準降低到600斤,來看看嘉慶以后四川的糧食提供情況(見表2-35)。表2-35的估計尚未排除災害、戰亂、拋荒等種種影響糧食產量的因素,因此,實際情況往往要比表2-35所列糟糕得多。按我們的最高估計,同治年間的糧食提供率僅有88%左右,20世紀初僅71%左右。按最保守的計算,同治年間人口總數的12%,即約400萬人沒有基本生活保障;20世紀初,人口總數的約29%,即1200多萬人缺乏糧食。糧食如此短缺,我們認為,這就是當時社會混亂最根本的動因。
表2-35

如果說上述結論僅是依靠統計數字而作出的,帶有推測的意味,那么下面我們將用具體史料證明上述統計及結論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第一,川省倉儲糧食的大幅度減少。乾隆年間川省各地常平監倉儲數便已確定,并按額儲滿,之后直至嘉慶年間都是“存新易陳”,隨出隨補。但嘉慶之后人口增加,糧食匱乏,動用倉儲難以補足,表2-36所列重慶府各縣常平監倉儲額的大量減少,便充分說明了問題的嚴重。在表列的12個廳州縣中,減少94%以上的有2個縣,減少85%以上有7個廳縣,減少80%以上有2個縣,減少70%以上有1個縣。
表2-36


第二,糧食外運斷絕和糧價大漲。清中前期川省糧食有大量剩余,從雍正起即大量運出省,僅嘉慶《四川通志》所載雍正至嘉慶的11次官運出川大米,即達787萬石[156]。歷年商運出川的大米更是不計其數。在成都平原,外省商販“在各處順流搬運,每歲不下百十萬石”[157]。在川東地區,每年“秋收之后,每日過夔關大小米船,或十余只至二十只不等,源源下楚”。川米都在漢口落岸,即所謂“江浙糧米歷來都仰給于湖廣,湖廣又仰給于四川”[158]。以至于川米對湖廣米價產生重要影響,如武漢地區“人煙稠密,日用米谷,全賴四川、湖南商販駢集,米價不致高昂”。若川省受災或江水上漲川米不至時,米價“每石貴至一兩七八錢,民間至有無米可糴之苦”[159]。但嘉道之后,糧食輸出愈來愈少,最后基本上斷絕。吳燾《游蜀日記》(1874)稱:“往日東川之米嘗轉售于他省,然齒繁歲歉,今亦非古所云矣。”[160]糧食價格是糧食供需情況的晴雨表,雍正時,川米“每石止約價銀九錢五分”[161],而到光宣年間糧價上漲至每石5-8兩[162]。道光時中江縣大米每石制錢3000文,宣統時漲至6000文[163];萬縣和隆昌縣同治時米價陡漲至斗米1600文[164];合江縣光緒元年每石制錢4600文(當時合銀3.1兩),光緒三十一年漲至7000文(合銀5.8兩)[165]。
第三,人滿為患,游民乞丐眾多。新都縣過去是“有可耕之田,無可耕之民”,但乾隆之后已“無荒可墾”[166];彭縣到乾嘉之際也是“山坡水涯,耕墾無余”[167];大足縣在道光時,由“昔時富足”落到“各處山村,僅謀生計”的地步[168];江油縣“一戶之土僅供數口,多男必出繼,蓋地不足而人無食也”[169];即使是邊地馬邊廳,在嘉慶時也“戶口滋增,到處地虞人滿”[170]。所以史志稱“昔之蜀,土滿為憂;今之蜀,人滿為患”[171]。到清后期情況進一步惡化,眉山縣“無田者居大半”[172];灌縣“人口數十萬……產屬中人足以溫飽者可十之四;貧無立錐專恃營業勞工以活者又占十分之五”[173];井研縣則“尤患人滿,無田之家居大半”[174]。從整個川省看,是“生齒甲于寰宇,農末皆不足以養之,故曠土少且游民多”[175]。大量失去土地的農民涌入城市,當時便有人指出:“游民乞丐各省皆有,無如四川之多,四川尤以省城為最。”[176]而重慶“大小男女乞丐尚不免觸目皆是”[177]。川督錫良也甚為憂慮地奏稱:“四川生齒最繁,貧而乞丐者至眾,省城每際冬令,裂膚露體者十百載途,號呼哀憐者充衢盈耳。偶遇風雪,死者枕藉,相沿有年,匪伊朝夕,南北各省皆所未見。”[178]這些描述同我們的估計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四,人口流向邊區和省外。經濟發達區多為人口稠密區,乾隆之際,內地人口飽和,排擠大量人口到盆地邊緣地區和省外墾荒或開礦。如彝族地區昭覺“當乾嘉時,礦廠甚旺,漢人居于斯土者成千萬計”[179]。在川、滇、黔邊界,許多游民到深山采銅私鑄制錢,“凡川、湖、兩粵力作功苦之人,皆來此以求生活”[180]。嘉慶年間,“石柱以東,達于黔楚,到處有銅有柴,就山鑄錢,窮民以此為生者不可勝數”[181]。彝藏少數民族聚居的寧遠府嘉慶時遷入漢民87689戶,男女425247丁口[182]。“地屆邊陲”的馬邊廳也因內地漢民“聞此中荒蕪可墾,挈妻負小,奔走偕來”[183]。嘉道之際,不少川民甚至流入“地曠人稀”的貴州山區,以致后來“興義各屬已無不墾之山,而四川客民……仍多搬往,終歲不絕,亦嘗出示飭屬嚴禁而不能止”[184]。嘉道年間更有大量無田農民流入川、湖、陜邊界的巴山老林,據盧坤《秦疆治略》稱,道光三年陜西鳳縣有民11340口,其中“新民甚多,土著甚少,多系川、湖無業游民,佃地開墾”[185]。陜西盩厔縣老林是“樹木叢雜,人跡罕到”,自從“川楚客民開山種地”后,道光初“查明山內客民十五萬有奇”[186]。據時人估計,道光年間在巴山老林地區的川、湖、陜等省流民“數以百萬計”[187]。這種人口的逆向運動,從另一側面說明了川省人滿為患的困境。
清代四川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業大省,人口、耕地及糧食問題可以說是一切社會問題的根源,也是從事社會史研究的起點。這種區域性人口、耕地及糧食的研究,為清代中國人口與人口壓力問題的宏觀研究提供了個案依據。我們可以把以上的研究歸納為以下若干方面:
第一,清代四川的人口是以移民為主體的結構。明末清初的戰爭造成四川人口大量流失,但由于能獲取土地和優惠墾荒政策的吸引力,于是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大量人口向已開發區的自由遷徙,這種大規模的移民運動對恢復川省經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同時也導致了四川的人口結構、人口空間分布和社會結構的變化。
第二,整個清代的四川人口統計十分混亂,以致我們難以弄清實際人口數量。作為清朝人口最多的省份,四川人口數量不實,直接影響到全國的人口統計,因此,需要對清代四川人口統計進行全面整理修正。研究表明,所謂川省8000萬人口純系虛構,攤丁入畝之后,人丁不承擔賦稅,因而導致地方為粉飾政績而濫報“滋生”人口,嘉慶之后浮夸風愈演愈烈。清末川省的實際人口應在4500萬左右。
第三,同人口統計一樣,川省耕地面積統計也不可信,據估計,隱匿至少在一倍以上。這種情形之所以出現是由于川省田制的紊亂、荒墾頻繁和田土零碎因而清丈困難、零星土地免課以及嘉慶之后新增田土未予登記等因素。這種狀況在全國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嚴重妨礙了我們對清代人口、人口壓力及社會問題的認識。清末川省在冊耕地僅4700多萬畝,但據研究,實際數字應在9000萬至1億畝之間。
第四,在農業社會,人均耕地面積和糧食提供的數量是確定人們生活水平和人口是否形成壓力及壓力大小的最基本的指標。在清代,川省糧食畝產由118斤提高到215斤左右,但人均耕地面積也由10余畝減少到2畝余。清前期川省提供糧食約20-46億斤,已足夠川省食用且大量出口,清后期可生產糧食170-190億斤,但由于人口劇增而難保溫飽。
第五,區域性的人口、耕地及糧食的研究告訴我們,早在19世紀四川便已出現人口壓力問題。據我們對適度人口的研究,四川嘉慶中期便已超出適度人口700多萬,到清末超出2700多萬,為維持如此眾多人口的生存,只能是降低生活水平。即使按最低生活標準看,清末每年也缺糧食約76億斤,缺糧人數約1200萬。
近兩百年來,四川由于人口增長而造成的人口壓力格局一直未出現根本好轉,而且還有加劇之勢。這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耕地和自然資源有限,而人口的增長及對自然的索取和消耗卻是無限的。對清代四川人口、耕地及糧食的綜合研究表明,我們絲毫沒有理由因所謂“地大物博”而掉以輕心,而應該對耕地和自然資源的嚴重不足深感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