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1)(第三版)作者名: 王笛本章字數: 3828字更新時間: 2019-12-27 16:17:11
三 耕地面積的修正
清代川省的耕地與糧食問題,可以說是一個難解的謎,特別是清末川省冊載人口與耕地失調之嚴重,無論如何都不能做出合乎邏輯的解釋。乾隆三十一年(1766)川省冊載耕地面積為4596萬畝,人口307萬人,人均耕地約15畝;但到光緒二十四年耕地面積為4706萬畝(見表2-23),人口卻有8475萬,人均耕地僅0.56畝。即使按我們的修正數4023萬人算(見表2-18),人均耕地也不過1.1畝。當時平均畝產量最多215斤(詳見本章下一部分),上述耕地即使全部用以種糧食,生產糧食總量也不過101億斤,而4023萬人要維持最低生活水平(關于最低生活標準詳見本章最后一部分),每年至少也需要糧食241億斤,這即是說,清末川省只能提供維持生存42%的糧食。那近60%的人口將如何生存?這使我十分懷疑清代四川耕地面積數據的可靠性。下面我們進行一些探索。
清初,四川由于戰亂田地荒蕪[126],順治十八年川省冊載耕地僅118.8萬畝(見表2-23),只相當于萬歷年間耕地數的8.8%[127],這說明有1229.5萬畝耕地拋荒或隱漏。為恢復川省經濟,清政府采取鼓勵墾荒的政策,順治十年,“準四川荒地官給牛種,聽兵民開墾,酌量補還價值”。并大張告示,申明“凡拋荒田地,無論有主無主,任人盡力開墾,永給為業”。[128]康熙十年,四川、湖廣總督蔡毓榮上疏稱;“蜀省有可耕之田,而無耕田之民,招民開墾,洵屬急務”,提出各省有愿到川墾荒之人,若能招募300戶,此“三百戶農民盡皆開墾,取有地方甘結,方準給俸,實授本縣知縣”[129]。雍正六年又規定入川墾荒者,每戶給水田30畝或旱地50畝,另每丁增加15畝水田或25畝旱地。[130]雍正八年準四川墾田地“分別年限起科”,荒田6年、荒地10年起科[131]。就這樣,四川大片荒地得到開墾,耕地大量增加。表2-21記錄了歷年開墾情況。從康熙六十一年(1722)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69年時間內,據表2-21的不完全統計開墾荒田地294萬畝。
在鼓勵墾荒的同時,清政府進行了土地清理。清初川省在冊耕地的驚人減少,一方面是戰亂拋荒,一方面是田畝隱匿以逃賦稅。康熙五十一年四川巡撫年羹堯稱:四川錢糧原額1616600兩,但康熙四十九年錢糧僅202300兩,“甫及原額十分之一”[132]。雍正五年川督憲德奏報:“惟川省較別省不同,別省之欺隱不過十之一二,而川省之欺隱,則所在皆有,且俱隱匿有年,又非他省之初墾隱漏者比也。”[133]針對這種情況,清政府令川省認真清理,雍正五年于各部司和候補、候選州縣內揀選20人,“令其帶往會同松茂、建昌、川東、永寧四道……逐處清厘”[134]。到雍正七年全川勘丈完畢,原冊載耕地計23萬頃,清丈后44萬余頃,“增出殆及半”。[135]見表2-22。
表2-21




表2-22


經雍正六至七年的清查,川省冊載耕地面積擴大了一倍多。據雍正《四川通志》載,雍正六年清丈后,新舊合計45902784畝,自此以后近兩個世紀,川省冊載耕地數都沒有本質的變化(見表2-23)。清前期由于墾荒和清丈,川省冊載耕地增加甚快,從順治十八年至雍正七年68年間,增加2113.4萬畝,年均增32萬余畝。但從雍正七年到宣統三年182年間,耕地僅增116萬畝,年均僅增0.6萬畝。而同期正是川省人口由不足1000萬發展到4000多萬的持續上升時期。
表2-23

清代四川冊載耕地面積基本上不能反映實際數字恐怕是毫無疑問的。何炳棣先生在《南宋至今土地數字的考釋和評價(下)》一文中便指出,四川等省“自明初至清末頃畝數字最有問題”[136]。珀金斯在《中國農業的發展(1368—1968)》中也提到“四川省(西南)在十九世紀的資料質量也是很低”,“存在的少報又極普遍”[137]。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種情形呢?通過考察,我們發現有以下幾個因素:
第一,田制紊亂不統一。四川相當多的地區根據習慣以種子或收獲量粗估田畝。在種水稻的丘陵地區,習慣于以“丘”為單位,因丘陵地種稻必筑堤圈水,其一圈,川人稱之為“一丘”,或叫“一段”“一灣”“一股”“一塊”等。各丘之形狀不一,面積難計,故論田之面積往往不以畝,而以“挑”“擔”為單位。如榮縣“凡田不以畝計,通曰挑,即擔也。率五擔當一畝,但計谷四斗,斗計米四十斤。買田者曰挑,曰租石,利率皆同,且以田百挑計之”[138]。又如井研縣“田不以畝計,以盡人力所負一擔為率,擔盛五斗”[139]。擔與挑大體是相同的,但各地大小有不同,有的為四斗,有的為五斗,也有記載一擔為十斗者。可見四川地區斗的大小極為復雜,以致難以統一換算為頃田。又有以田賦額和租額代面積,在地方史籍中涉及地畝時,也常常模糊不清,或稱“×石田”,或稱“載糧×錢×分”,或稱“占租×石”,或稱“×石租谷田業”,具體畝數往往不得而知。而土地丈量單位各地更是五花八門,或以步,或以弓,或稱“×界至×界”等。弓又有“官弓”“鄉弓”之分,各地弓長亦不一致。所以即使是土地清丈,往往也是“各冊開載多系約略估首,并無弓口細冊”[140]。因而難得耕地確數。
第二,由于開荒,田土面積無定,有的甚至旋墾旋荒,很難統計。正如乾隆初大學士朱軾所奏:“緣山田磽確旋墾旋荒,又或江岸河濱東坍西長,變易無定,是以荒者未盡開墾,而墾者未盡報升”[141]。而且有相當多的移民入川墾荒,待升科之時,又移往別處,借以逃避賦稅。
第三,川省多山,田土零碎,清丈困難。雍正四年四川巡撫法敏便上奏指出:“全川田地,惟近省數州縣為平疇沃壤,其余皆屬高山峻嶺、密箐深溝,犬牙相錯,荒熟相間……非逐一履畝清丈不可,而道路險仄,一州一縣之地非經年累月不得清晰。”[142]因此,川省實際上“石嶺石坡難以開墾之山,概行填湊頃畝”[143]。所以田土漏報難以避免。
第四,也是最重要一點,乾隆以后,清政府對山頭地角、零星不成丘段土地分別免課,這些免課田地不在統計之內。在川省,免課標準放得非常之寬。乾隆五年的上諭便規定:“四川所屬,地處邊徼,山多田少,田賦向分上、中、下三等,按則征糧。如上田、中田丈量不足五分,下田與上地、中地不足一畝,以及山頭地角、間石雜砂之瘠地,不論頃畝,悉聽開墾,均免升科。”[144]這即是說,乾隆五年后川省上田、中田凡五分以下,下田、上地、中地一畝以下,以及全部下地,均未統計在冊。這種放寬規則一直沿襲未改。如道光十二年清政府再次議定:“凡內地及邊省零星地土,聽民開墾,永免升科。其免科地數……四川,上田、中田以不及五分,下田、上地、中地以及一畝為斷。至河南、四川下地……俱不論頃畝,概免升科。”[145]四川以山地為主,可以斷定,這部分未計入冊的零星耕地至少與冊載頃畝相當。
第五,在嘉慶以后,新增加田土基本上未再行登記,也不繳納田賦。從嘉慶(甚至遠溯至雍正七年)到清末,川省田賦銀幾乎沒有大的變動,即是明證。川省田賦銀嘉慶時期為667228兩[146],光緒時期為669131兩[147]。在表2-24中我們再將重慶府各州縣嘉慶中期和光緒末的冊載耕地數逐一進行比較,可看到,除璧山一縣外,兩個時期的冊載田畝數完全一致。可見清后期川省基本上沒有再進行土地清厘。
表2-24

那么,清后期四川的實際耕地數難道成為不解的謎?但是最近我們發現的清末四川勸業道署編印的《四川第四次勸業統計表》中,有關于全川農業作物的種植面積統計,似乎為我們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一些依據。表2-25是宣統二年(1910)全川農作物種植面積。表2-25表明,清末四川農作物種植面積約1.028億畝。這個統計是全川各州縣上報材料的累計數,而且清末已較重視統計,故數字基本上是可信的。由于不了解清末四川復種指數,因此,我們只能大概判定這為四川省耕地的最高數字[148]。
表2-25

在1930年代,國民黨政府中央農業實驗所與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曾根據種農情報告編制了近代各省耕地面積指數(1873—1932),根據這個指數我們可以算出川省耕地面積(見表2-26)。表2-26所列1913年的耕地數(9822.1萬畝)與表2-25所列栽種面積相差不遠(僅少400多萬畝),若考慮到復種等因素,可以認為清末四川實際耕地面積在9000萬至1億(清)畝之間[149]。
表2-26[150]

